孟古姑姑住在城南一所幽静的宅院里。孟古十二岁那年,住进这所宅院后,就如同消失了一般。没有人限制她的自由,可她很早就过上了禁闭的生活。我比她小三岁,她只知我早夭,并不知道我跟她一样在飞快长大。我不止一次梦到戴着一顶大帽子的女人。帽子四面垂下薄薄的纱帷,她的面容在纱帷里若隐若现,模糊不清。她是一个娇小的女人。在父亲为我举办十六岁生日典礼上,为了仔细看看我,她撩起帽子上的纱帷。我们睁大了眼睛互相辨认,都觉得似曾相识。想想,才知道我们曾在梦里见过彼此。她的相貌端庄秀丽,如果没有我,如果她像我一般从大街上走过,那些追求我的男人们就会转而追求她。我一直这么想。孟古姑姑自打看清我的长相后,便重新拉下纱帷,将自己重新封闭在城南那所宅子里。她是一个天生孤僻的人。她不大愿意让人看见,然而到了该出嫁的年纪,我们也少不得为她找一门好亲事。父亲说。

孟古姑姑原本许配给了最远的锡伯部王的儿子,她未来的丈夫没有等到迎娶,就得急症暴亡。孟古姑姑的婚事被无限期搁置的理由,还在于她许配的第二位贝勒也出了同样的状况。后来男人们都转而追求叶赫的公主,孟古反而过起了我从前的生活。她的名字被淡忘了。传言中,她已是一位难以接近的古怪女人,老得像颗胡桃。孟古却并不揭去帽檐上的纱帷证明传言的错误,她依然锁在深闺,以至于她色衰的传言被普遍接受。传言既已成为常识,人们更是将她遗忘了。

我睡醒的那个时刻,孟古也正被同一束光唤醒。她起身,穿上七层衣服,戴上那只四面垂下纱帷的大帽子,穿过城市偏僻的街巷,走进我父亲的宫苑。她一刻不停,又穿过父亲的宫苑来到我的园林。此时我已经察觉到一种亲密好闻的气息,向我袭来。当我们相见,真如故人重逢,我们携手,互相看着对方就像在端详镜子里的自己。随后我们一起登上了最高的阁楼,坐在被纱幔遮蔽的回廊里。我曾在这里望着站在冬天梧桐树下的努尔哈赤。孟古姑姑揭去罩着她的纱帷,露出一张端庄的脸。跟着我的嬷嬷都退到楼下,等我们靠坐在软垫上,我说:

“在这里说话连鸟儿都无法旁听呢。”

“一早睁眼的时候我看见你醒了,就紧赶着来看你,”她的一只手抱着自己的肩头,轻轻抚摸,像是为了缓解疼痛。“我正有些话要说。虽说我是你的姑姑,可我只大你三岁。你一定好奇,我为何将自己用衣帽遮蔽,又深藏闺阁?一切的原因都只在于我背上长了幅多余的东西。你想看看吗?”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说。

她站起来,这时风动沙幔,也吹拂着她帽子下的长发。她的头发跟我一样长,同样黑。她头上没有一丁点儿饰物。

“来,帮帮我。”她说。

在褪去六层宽大的衣袍后,第七层是件紧身素衣,只是袖子略宽一些。我们缓缓解开那些纽扣,她将自己的背部裸露出来。背上,从肩胛骨到腰际刺着很长的文身。我摸了摸那些花纹,花纹凸起,竟像镂刻在背上似的。她的身体为之一颤。她转过身来望着我。

“看见了吗?”

“刺这么一对蝴蝶的翅膀一定很痛吧。”

“那倒不是什么刺青。我生来如此。”

我又摸了摸那些图案,觉得它软而光滑,与皮肤不同。

“这是多年来我小心隐藏自己的理由。”

“谁又能看出这七层衣服里的花纹呢?”

她不回答,轻轻抖了抖身体,那对本来看似刺在身上的翅膀渐渐张开。她的确生了一对蝴蝶的翅膀,翅膀上覆盖着毛茸茸的鳞片和暗蓝色的花纹。

我倒退了几步。

“别怕,我不会因为长了这样一对翅膀而飞走。”她将它们收起。

那是两只跟手臂一样长又像裙裾一样宽阔的翅膀。它们紧贴着她的身体。她有着淡金色的皮肤,而这双翅膀在光线中现出浅蓝,青和紫色。

她重新穿好紧身衣,衣服正好束住她的肩膀,她双肩瘦削,披散的长发正好覆盖背部,也遮掩了那双翅膀。

我喉咙发紧,深深吸气。

“吓着你了?”

“我只是有些吃惊。”

“我来这里是为了告诉你,从第一次看见你,我就知道,我是另一个你。或者说,你是另一个我。”

“你是孟古姑姑。”

“我在梦里见过你,因而我一见你就觉得熟悉。这城里能记住我的人很少,几乎,都将我忘了,包括我的父亲和你的父亲。骨子里我们是相同的人,这是我第一次见到你就知道了的。然而看上去我们又恰恰相反,你被所有人爱,而我正好被所有人遗忘。你的容貌动人心魄,从我眼里你第一次看见自己,你也让我看见了我自己。你容貌里最微小的细节都刻画在我脑子里了,不会有人像我这样深刻地记得你,就好像我是另一个你。因而,我就是另一个你。我是说,我可以充当你。我无声无息过了这么多年,从你哥哥与建州的王签好认输文书,一边将你父亲的另一半接回叶赫的时候,我想好终于要做的一件事,就是充当你的影子,你是叶赫的图腾,为了叶赫,我会成为另一个你。”

我立刻领会了她的意思,然而我还是不大明白她如何能充当另一个我。我们息息相通,隔着十二条街巷,我们在梦里洞悉对方。她知道我的想法。

“你想看看自己吗,就如同亲眼所见?”

“让我看看我自己。”

她的手指在我眉心处点了点。像是从远处传来异香,一时我面前的孟古变成了另一个我,比在镜子里看到的还要真切。连我也被眼前这样一个美人折服了,然而很快,她又变回原先的自己。

“如果你要赎回你父亲的另一半就必须嫁给觉罗的王,我可以代替你。我想为你也为叶赫赢得时间。我与众不同的地方,是我有一双别人看不见的翅膀。”

她翅膀上的鳞片可以让人将所见之物视为所想之物。

在孟古姑姑穿好七层衣服后,我们一起去父亲的寝宫。现在那里只有半个父亲。父亲的上半部分坐在雕有海东青的宝座上,父亲脸色灰白,嘴唇是紫色的。父亲圆睁双眼,遥望着模糊不清的过去。他一定是在等另一半自己,以取代他腰部下面木制的假体。父亲的寝宫里到处储存着从高山运来的冰块,使这间屋子冷得如同冰窟。我和孟古姑姑向父亲拜祭,也向叔父拜祭,我们向我们各自的父亲许诺,不久,布斋贝勒就会得到完整的身躯。不仅如此,我们还想还给他叶赫部由来已久的光荣。

在七天里,我两次走过了叶赫城高大的城门。

第一次,我跟在叶赫城新城主布杨古贝勒后面,在城外一百里的地方带回了父亲的另半个身体。父亲被一张兽皮裹着,我们辨认出了父亲的盔甲,他受过伤的膝盖和多长了一个小指的左脚。父亲被准确地从中间劈开,伤口用一块细致的皮子紧裹着。在父亲的身体下垫着厚厚的冰块和盐。交接仪式短促而沉默,只进行了简单的拜祭,双方都穿着软甲,外面罩着寻常便装。我看见努尔哈赤已经大为改观,他长出了胡须,耳朵上穿着象征部落首领的铁环和银环,他的脸上盖着一层土灰色。这是杀戮在他脸上留下的印记。而我的面容还停在两年前,他目光定定,落在我身上。那目光在提醒我而不是在向我请求。我说过的,当你的父亲挡在你我之间时,你要理解我。然而我投向他的目光却在说,两年前我也说过了,我不会的,我不会理解和原谅你,最终,我只能选择父亲而不是你。

可我的心里没有怒火。我的至亲们,每个人都压抑着心中的怒火面沉似水,眼里攒动着蓝色的火苗。唯独我,在自己身上到处搜罗却找不到半点愤怒。在我心里有一块很深的湖泊。湖面平静而没有一丝波痕,湖水像深渊探不到底。醒来后我一直陷在软绵绵的平静里,在一层层被激发起来的吃惊里,是的,我只是为这一切感到吃惊,然而这种吃惊并未能掀起心中的湖泊,使湖水变得倾斜或是流动,我心里的湖泊太深,深到连我自己也看不到它的底层。当叶赫的士兵与建州的士兵对峙,我的目光与努尔哈赤的目光相遇,我们死死抓住对方,我忽然觉察出心底里湖泊的深度,湖水从最底层向两边分开,裂隙里有一个攒动的热点,这热点能将一片沼泽烤干,这一团炙热而跃动的东西沿着裂纹向上攀升,最后来到湖面上方,从一个微小的火苗开始,向整个湖面蔓延,我的呼吸是干燥的,眼睛也突然被这种炙热焚干,我像一块被烈日连续暴晒几日的石头,稍稍一点火星就会让我完全崩裂,湖面望不到边际,愤怒也没有边际。随着这个新的裂痕和火焰,我和两年前的努尔哈赤彻底割裂了,从这一刻开始,我们成为世仇,除非杀了他,才能平息我心里的愤怒。

第二次从城门里走过时,我身上穿着套色彩艳丽的婚服。我身后有衣着同样艳丽的十二名女伴,拖着长长的斗篷后摆。再后面,是一条漫长的送婚队伍。我执意晚上出嫁。我坐在马背上,身上的金银宝石在月下闪闪发光。我从父亲的宫殿出发,街道两边站满一身缟素的人群,六天前他们穿着同样的衣服将父亲送往地下。父亲那分为两半的身体,被工艺精湛的皮革匠缝合在一起,尸身上覆盖着父亲生前的衣冠。唯一的不足是,谁也没有办法合上父亲的双眼。父亲睁着眼躺在了地下。在侍女们为我更换婚服的时候,我听到从叶赫城下最深的地牢里传来黑萨满的叨念声,这声音嗡嗡嘤嘤,时断时续,忽高忽低,像是从坟墓里发出来的。每个人都听到了,它似乎就在每个人的耳际边萦绕不绝。谁也说不准这是黑萨满在念经还是在诅咒,总之这声音听来阴森恐怖,听一会儿就像有无数只虫子在撕咬自己的肠子。新城主布杨古贝勒让人将黑萨满从地牢带上来,方才平息了这可怕的声音。以前他穿着长短不一的黑法衣,上面挂满了各种黑珠子,能敲响的黑铜锣和黑鼓,头上插着黑羽毛。现在他身上只有一件分不清颜色的肮脏囚衣。我在屏风后面望着他。黑萨满说他在无人告知的情形下,已经知晓这两年里发生的悲剧,现在,他在危急时刻拜见新城主,是为了献上他的预言。

哥哥说,把你看到的未来说出来。

“有一个巨大的漩涡会将所有的部落都卷进去。不久这片土地上就会再度狼烟四起,死伤无数。”

我索性从屏风后面走出来。

“看来,今晚是公主大喜的日子,可只要走出这里,你会看见人们都穿上丧服为你送行。”

黑萨满是唯一一个看见我,却面如冷霜的人。

“你一直想杀了我。”

“晚了,布斋贝勒错过了最好的时机,随后又一错再错。如果当初他杀了你,就不会有今日的悲剧。然而,这不是结束,而仅仅是开始。城主,请将我驱逐出叶赫城,或者处死我,黑萨满再也看不见未来了,请让黑萨满消失吧。”

“你是说,叶赫城就是答应建州的要求,最终也将以失败收场?”哥哥犹豫着问。

“将我关在叶赫地下最深的地牢里,也无法改变……叶赫没有未来。”

哥哥命人将黑萨满重新带回地牢。既然父亲不曾处死他,那么新城主也不想坏了旧城主的规矩。

对于叶赫人而言,这是一次出殡而非婚嫁。叶赫不得不接受这样的现实,刚刚埋葬了城主,接下来就要送走公主。旧城主使得叶赫成为海西四部中最强大的部落,而公主则让这座城成为了传奇。人们不可回避地意识到,城主会带走繁荣,而公主会带走光荣。前一个已经变成了事实,而后一个已经写进了协议,上面盖着新城主的印章。随着黑萨满的念诵——当他被带回地下深处的牢房时,他又发出了嗡嗡嘤嘤不绝于耳的声音,这声音似从地心深处传来,它让人心跟着他的声音一起颤动,将失落的情绪推向谷底。这是送丧般的音调。音调很低,却像风引发树林跟着一起哀鸣,人们在这颤动里沮丧到了极点,整座城陷入了暗紫色的池沼。这声音一度让婚队停了下来,人们互相注视时,又让沮丧和悲哀的情绪,变得更为强烈。布扬古贝勒不得不命人火速堵上黑萨满的嘴,可他的喉咙依然发出嗡嗡嘤嘤的声音。布扬古贝勒又命人将铁索缠在黑萨满的脖子上,可从他的腹腔里传来更加低沉颤动的声音。于是新城主命人在黑萨满的腹部,压上一块足够重的石头。声音终于减弱了,变得气若游丝,最后终于停息。本来只需要半个时辰就能走完的路,在这个晚上却用了两个半时辰。这时月亮更高更远,月光也更加白皙,地面上铺着一层惨白的沙粒,倒让两排打着灯笼的队伍显得暗淡无光。空气中弥漫着强烈的焚烧贡香的气味儿。

我端坐在马背上,沉重的冠冕让我无法自由顾盼,我一直在小心察觉那双托在我身后的手,孟古姑姑,我们的约定就牵扯在这长斗篷的两端。在快到城门时我略略回头,看见她在月下已经变成另一个我,一如我的倒影。一切都在约定之中,长长的马队扬起银色的沙砾,一出城,我们就在不断升腾的沙的银雾里相互靠近。婚服非常宽大,我很容易从衣袍里退出,孟古从那长长的斗篷下钻入我的婚服,我则退到了她的位置。没有人发现这个变化,每个看见她的人都以为看见的是我。我最终以一个女伴的身份参加和目睹了叶赫公主和努尔哈赤的婚礼。七天前搭建的祭坛被重新装饰,变成了迎亲的场子,在孟古姑姑身后,漠北的风,正在将她翅膀上青紫色的粉末,洒向对方的阵营,我见证了努尔哈赤投在孟古姑姑身上的目光,正如他望着我时的样子。

他将她带走了。她回头向我投来最后一瞥。我第一次感到分离,就像有人带走了我的一部分。我心里明白这是永久的别离,生死的别离。她每向前迈一步,就远离我一步,如果有一天努尔哈赤发现这个秘密,他会杀了她,也会迁怒于叶赫,而我一定要赶在他杀她之前先杀了他。

帐篷

我对于杀死努尔哈赤这件事着了迷。

现在我想明白了,还不仅是要他偿还父亲叔父的性命,夺回孟古的理由,我只是单纯地想要杀他。杀他就是我的愿望。孟古是另一个我,她长了一副蝴蝶的翅膀就是为了变成我,替代我。从她说“我是另一个你”的时候,她就与我合二为一。当她最后回眸一望,这个意念便牢不可摧地嵌入了我。这是暂时的分离。我们都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把你的消息传给我,用你隐蔽的翅膀和翅膀上蓝色金色紫色的粉末。告诉我他是否辨识出你与我的不同,如果他浑然不知,那就意味着你确乎从一开始就是我,人们忘了你,这留给我重新勾画你的机会。也许我是在漫长的睡眠中,将你变成了另一个自己,要不你从哪里知道我已经醒来,又从哪里知道我的想法?要不是你潜入我的梦,构筑了另一个自己,就像影子从我脚下挺立站起,成为另一个我。在送走孟古回到绮春园的那一夜,我闭上眼就看见孟古展开的翅膀。它悄悄挣脱衣物,它的颜色遮蔽了月光也熄灭了灯火。那一夜就留给这双翅膀了,努尔哈赤将她带回自己的帐篷。

在过去的数年中,建州渐渐建起了城堡,这城堡不过是叶赫城的复制品。这些新建筑仓促而潦草,流露出焦灼与急躁。努尔哈赤却不愿住进自己新修的营垒,他有一顶足够好足够大的帐篷,帐篷的四围是旷野,那里远远圈着静水般波动流淌的马群。他将孟古从马背上抱下来,牵着她的手,她的手指在他手里很自然地转换为我的手指,还有她的声音。他们走进帐篷,孟古闻到了兽皮和青草的味道。他望着灯下的她,那张脸是这样遥远又逼近,他总觉得无法更清楚地看清她的面容,他揉了揉眼睛,稍稍退远一些,只要他的眼睛稍稍变换角度,她的美便焕然一新,让他更觉迷惑,这样他又不得不走近些,凑近她的额头、眼睛、鼻子和嘴唇,在他决定看清和掌握她之前,她在他眼前消散了,变得像热气一样稠密,像冷气一样稀薄。他呼吸着这冷暖相织的空气,无暇分辨这密集的、雨一般的气流来自哪里。他本来要说很多话,要解释,要平息,要安抚,要承诺,要发誓,可当她开始像空气一样弥散在他帐篷的各个角落,占据了所有空间的时候,他觉得一切都没有必要了,他在这气息里伸展,像是坠入了一个无底的深渊。事实上他无法分辨这空间到底有多大,他知道,他是在自己建造的帐篷里,却觉得这里一片陌生,根本无法追逐到她而她又无处不在。事实上他触摸到的,是那个展开的翅膀,它们像一个巨大的梦寐覆盖了他,让他从此失去了警觉的睡眠,每天晚上他都会陷入这种永恒的追逐。新娘似乎从这一天起没有被外人所见,她成为他独一的私有物,成为他的帐篷,他将每个夜晚都放进帐篷里。白天,他也会带着她出行,将她裹在厚厚的斗篷里。她持续不断,向他散发花粉,让他保持着永不衰竭的兴趣和沉迷。她似乎不用千军万马就制服了他,一切都在预想之中。不过,梦也会露出一个微小的罅隙,让沉睡者得以清醒。努尔哈赤醒来,仅仅是因为那把我赠与孟古的短刀。她正用刀尖抵着他,要取下他的项上人头。

这一幕让他想起多年前那遥远而冰冷的凉意。他没有动,指望它切入喉咙。她是可以这样做的,他已有预感,他等待,可如果等得太久,他就会失去耐心。她被他的安静迷惑了,也许还有别的什么。睡着后的脸在微光中犹如婴孩,她杀他的欲念转而变成了一丝怜悯与不忍,总之她没能杀他而他反而得到那把短刀。他很容易制服她,用那柄短刀割开她背上的衣服,使那花纹和翅膀无以掩饰。她想要收紧翅膀,却在瞬间忘了向他抛洒鳞粉,他惊愕地望着她,看着这个精巧玲珑的陌生身体。努尔哈赤用刀指着她的喉咙,让她说出她是谁。

她如实以告。他的刀从手里滑落险些刺伤了自己。他发出的一声叹息,让人以为他被兵器深深刺伤。随后他将她束住,她弯曲地匍匐在一小块地毯上,他发现一直以来没有边际的空间和密集的冷热交替的空气都消失了,现在只剩下了让他猝不及防的局限和北方干燥的风。

当孟古蜷缩在那顶大帐篷里的一个角落里时,我从梦中惊醒。她是另一个我也是我正在做着的梦。短刀已经落入敌人之手,战争迫在眉睫。两年过去了,我哥哥已经重整叶赫城的防卫并训练好了士兵,马匹和兵器都得到了补充,以前我那些追求者送来的车载斗量的礼物,现在都拿去换成了士兵身上的铠甲和手中的刀枪。到了我该从绮春园里走出来的时刻。我要再次向叶赫宣布我的存在。孟古说,我是这座城活着的图腾,我现在要告诉这座城,这图腾从未离开过叶赫。天亮的时候我已经站在城墙上,我从垛口俯瞰城里的子民。他们刚刚开始新的一天,走出屋子的人习惯性地望望天,再望望高耸的城墙角楼。角楼上旗子的颜色表明这是安全的一天。人们很快就看见了穿着艳丽长袍的我,原先父亲站着的地方现在站着我年轻的哥哥。哥哥对着仰望的人群做了简短的演说。他的声音虽不如父亲沉稳却更加洪亮,他让人们相信,嫁给努尔哈赤的不是真正的叶赫公主,公主从未离开过叶赫城,也不会嫁给仇人以羞辱换回暂时的平安。两年前的婚礼只是一场暂缓之计,只为了赢得休整的时间。公主郑重承诺,她将嫁给那个砍下努尔哈赤项上人头的男人。

这个消息像一阵疾风刮过呼伦各部。挟持美色又不断吞并周围小部落的建州,已经让所有部落受到威胁,而我的出现为各个部落带来了新的激情。乌拉、哈达、挥发部很快就派来使者探看究竟,我哥哥要做的无非是让我在酒宴中现身。叶赫很快获得了五个部落的支持,只要叶赫燃起狼烟,将会有八个部落一起出兵,讨伐建州。

我在我哥哥的盛宴上一言不发,我从镜子里和客人的眼光里看出,我的美丽并未因时间而有丝毫减损。我是一个年轻女人,我投向四座的眼波让每个男人都为之颤动。我不笑也不说话,只是望着他们。陆续入席的人渐渐增多,而我哥哥欢迎每一张新的和旧的面孔。我想要认出最终击败努尔哈赤的脸,我暗自思忖,每张脸都有可能成为我承诺许配的人,然而没有一个男人是我想要的。但这已经不重要了,我要的是结果而不是男人。男人们的目标,该是孟古的囚禁之地。

这是我们都没有预料到的,我在梦里看见孟古隆起的腹部,她怀孕了。她被束住双手双脚丢在一角地毯上时呕吐不止,前来探看的女萨满禀告努尔哈赤说,大汗得留下她,因为她会为大汗缔造一位王子。努尔哈赤收起那柄短刀,坐在孟古不远的地方审视着这个陌生的女人,这是一张新的脸孔,轮廓中依稀可辨叶赫公主的影子。饱满的额头,鼻子,嘴唇都不及那位东哥格格,然而却有着某种相似。他就这样看了她好一会儿,终于决定放过她,至少等到孩子出生以后。他将她丢给了那顶帐篷和一群看护,任由她在那里兜圈子。她的一举一动都被严密监视,免得她伤害自己和胎儿。一天天的,她像一个皮筏在胀大,她被迫吃东西,为了让正在胀大的岛屿胀得更大,大到她几乎看不见这块岛屿的全部,也几乎忘记了我。

除了我和孟古周围的那群看护,没有人能想起这个顶替我的女人。在我哥哥联合别的部落与努尔哈赤血战的这几年中,孟古一直怀着这个孩子而不允许他出生。她像努尔哈赤囚禁着她那样,囚禁着努尔哈赤的儿子,将他禁锢在自己的身体里。虽然她不能阻止他长大,继续长大,她却能用她翅膀上的神秘力量,让他酣睡在自己的身体里。她花大部分时间对这个沉睡的男婴说话,想让他变成一颗恨的种子。五年时间,她长得无比庞大,腿,胳膊,躯体像一块突兀的岛礁横在帐篷里。每个走进这顶帐篷的人都会为之惊愕,她的身躯几乎占据了大半个帐篷。只是那张脸孔和眼睛依旧,并无多大改观。到第五年的时候,她已经不再吃东西,只是抿几口水。但是这个无法出世的囚徒依然在长,好像几滴水就可以满足他的全部需要。没有人怀疑,生下孩子就等于执行了孟古的死刑。除非将她的身体劈开,没有人能使她和孩子分离。

与此同时,努尔哈赤也变成了饕餮,他吞下了一个又一个城池和部落。作为回报,叶赫及九部联军杀了他的祖父觉昌安和父亲塔克世。这场战争将明朝也拖了进来,那是1593年9月的事了。建州城墙下堆满了骸骨,而努尔哈赤的枕边也摆满了大大小小的头骨,他在一堆头骨中入睡,一心想要杀更多的人。很少有这样的时候,他打发人去询问孟古的消息。努尔哈赤习惯听到孟古那个不变的消息,孩子还未出生。最后他总会说,好吧,我要等到你生下这个孽种,并自己受死。

劈山

努尔哈赤从未有时间想一想这个问题,孟古和她的孩子。一个战役接着一个战役,各部落要么独自与他决战,要么几个部落联合对决。努尔哈赤没有时间思考。当我们在一场战争中取得决定性的胜利后,我们给了努尔哈赤思考的时间。我们杀死了努尔哈赤的祖父和父亲。谁都知道,努尔哈赤最终将这宗仇恨归于明朝。但那是一个阴谋。我们是指叶赫、哈达和乌拉以及其他五个小部落的联军。当时我们围困了一个叫古勒的寨子,寨子上空挂着努尔哈赤的军旗,然而防守的,却是他的父亲和祖父。最终我们杀了这对父子。我们只拿走这对父子的人头而丢弃其余部分。这两颗人头不能代替努尔哈赤的头。我只对一颗头感兴趣,只有这颗头能满足和抚平我。因而即便这是一场大胜利,男人们还是无法得到我。

这件事给了努尔哈赤思考的时间。当努尔哈赤得到消息,他狂躁的心平息下来。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提着长剑去了孟古的帐篷。他有五年时间没去那里了,现在却想见到她。那原本是一顶巨大的帐篷,现在不知为何却变得狭小。在他吞下周围更多的小部落后,这顶帐篷变小了。它确实是他迎娶东哥格格时用过的那顶帐篷。他越是接近这顶帐篷,便越是忆起了往事。他想起少年时的壮志雄心,他无非是想得到这片莽原上一个姑娘的芳心。许多年过去了,他们却变成了名副其实的仇人。现在这位姑娘杀了他的祖父和父亲,将他们的头颅挂在叶赫的城门上,谁都有权对着这两颗人头辱骂一番,以激发叶赫的孙子和儿子杀了觉罗的儿子和孙子。想到这些,努尔哈赤闻到了一股浓烈的兽皮味道。这是他熟悉的味道。他祖父和父亲缺少头颅的躯体被兽皮包着运回营房。他打开兽皮仔细看了看两具尸体,他觉得遗憾,为他无法看见他们死去时的表情,那表情里有留给他的遗言。他一面命人清理祖父和父亲,一面提着一柄长剑迈向孟古的帐篷。

这两件事本无关联,他本该等到尸体清理干净,然后让萨满来做法事,可他现在却想见到孟古。他终于有时间思考这个问题,为什么她的孩子这么久还没有生出来?他必须去一探究竟。他要先放下祖父和父亲的问题先来解决这个问题。到了非解决不可的时候了。

他本来十分平静,在看见祖父和父亲时。他保持着这种平静走向孟古的帐篷。他们之间有一大段距离,他没有骑马,为了有时间思考。他向她走去,一路想,事情是怎样走到今天这一步的?快到帐篷的时候他终于有了结论。他想,若是进了帐篷,问一问这个冒名顶替的女人不就有了答案?他站在了帐篷里。等他适应了帐篷里的光线,惊骇让他咬住了自己的舌头。五年前,他离开时孟古还是孟古,可如今她却变成了一座山。她喘息着,那座山也随着起伏。他围着那座山转了好几圈,猜不出这座山里面包裹着的,到底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别的什么。他将覆盖着那座大山的布幔扯了下来,于是他看见了让他十分震惊的一幕——他看见了一个婴儿。她虽然如此胀大,却是透明的。不,她不是一座山而是一个女人。她可以被一眼看穿,努尔哈赤不受阻碍地看到了皮肤下的各种东西,她失去了所有的遮蔽,她的身体里里外外一览无余。

被她囚禁的婴儿在酣睡,闭着眼漂浮在这座无比宽大的房间里。这个孩子在这个女人的肚子里已经长到了五岁,而且活着,它的手指胳膊都在动,而她也活着,正睁大了眼睛看着他。

在他确定她的肚子里长着一个男婴而且还活着之后,她对他说:

“我想回到叶赫城,放了我吧。”

他不回答她,只是端详着她洁白透明的身体。

“你让我误以为你是叶赫的公主。”

过了一会儿他说。

“我想再看一眼她的脸。”

“放我回到叶赫去。”

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