光把人的心都煨暖了。一阵和风吹过,白得透、明的杏花雨纷纷洒洒的落下,沾上黑色的剑鞘,像一点点的雪痕。一朵半开的残花落到那挺秀的眉峰上,惹得那狭长的凤目微微睁开一线,又缓缓闭上。卓安婕伸出下唇,向上一吹,将那朵残花吹落,薄薄的鼻翼中挤出一声长长的呻吟,和着花香,融化在袅袅的春风里。

这是洛阳十里铺边的长亭,昨日她与本地大豪金大钟拼了整整一夜的酒,喝下去足足十二翁的陈年女儿红。虽说功、力精湛,可毕竟有些伤身,眼看已近晌午,这头还是昏沉沉的,身、子也软绵绵的没了力气。

要是师、弟在就好了,他用葛根花调的醒酒汤,酸酸甜甜的,真是好喝呢……朦朦胧胧地想着,头微微一侧,“咕噜”一声,却是碰上了旁边的酒葫。那青色的葫芦滴溜溜地在她眼前转来转去,让她忍不住又想起了师、弟——自己受伤后,师、弟不也是这么在床前气急败坏地转圈子么?对了,还不许我喝酒呢——真真是可恨之极……

“喂,我又喝酒了,喝了好多呢……”她慵懒地支起下巴,伸手点了一下眼前的葫芦,“你能把师、姐我如何啊?还敢不听话,哼哼……”

那葫芦向后微微一倾,又倔强地挺了起来。

“呃?不服气么?不服气也不成,你打不过我……师、姐这辈子吃定你了……”卓安婕得意地一笑,随即又一脸烦恼地按住了太阳穴:“喔,好、痛……”用、力揉、着太阳穴,她盘膝坐起,缓缓调息了一会儿,这才好受了点儿。

“还是有点儿头晕,天杀的金胖子,喝了那么多居然一点儿事儿都没有,真见鬼!那厮满身的肥膘莫非酒糟发出来的不成?”她嘟哝着拣起心爱的别月剑,在腰间配好,又眯着眼,长长伸了个懒腰。路边垂柳望着她柔美的身姿,羞涩地低下了头。

“卖茶喽,喷香的豫毛峰啊!一文钱一大碗!不解渴不要钱!”

宏亮的吆喝声引着卓安婕的目光落向亭外。

不知何时,路边支起了一个小小的茶摊,一个青衣小贩搭着白巾,扯着嗓子吆喝不停。路上人迹寥寥,真不知道他在吆喝给谁听。

卓安婕出了亭子,来到茶摊前。端起粗瓷茶碗在阳光下看了看,见碗底并无污痕,便点了点头,问道:“当真是一文钱一碗?”

“自然是一文一碗,童叟无欺!俊俏的小娘子更无欺!姑娘可要来一碗尝尝?”茶贩的热切似乎要从那敞着的胸怀里冒出来,左手将白巾从肩头扽下来,在手上一绕,麻利地操起大肚儿茶壶,倒了一大碗滚、烫的热茶,殷勤地递了过来。

“这地方连个鬼影都没有,你卖的哪门子茶?该不会下了蒙汗药吧?”一边说着,卓安婕将茶凑到鼻端闻了闻,双眼忽然一亮:“这茶里加了葛根花?”

“姑娘闻出来了?”茶贩得意地一笑,“这是小人的独家秘方,这茶不仅能生津止渴、而且清心安神、益胃润肠,还能……”

“还能解酒……”卓安婕仰首将一大碗茶喝了下去,抬手擦了擦下巴,只觉浑身酣畅淋漓,舒、爽之极,便点头道:“这茶不错,倒和我那师、弟的饮酒汤有异曲同工之妙,若不是他从未和人学过烹茶,我倒怀疑你们两个是同、门了……”说笑间,眉头突然一皱,向林中瞟了一眼,道声:“会账……”伸手在怀里一掏,却没有铜钱了,便随手扔了一角银子,笑着向想找钱的茶贩摆了摆手,一路向南去了。

沿着大道洋洋洒洒地走了七八里,卓安婕叹了口气,停步,转身,按剑而立。

大路尽头,那天地交汇之处,缓缓冒出了一个黑色的斗笠见顶,接下来是黑色的面具,黑色的斗篷,黑色的剑鞘,黑色的短靴——终于敛成了黑色的人形。

那沉默的黑色无声地压抑着地平线,挟着沉沉的杀机不断逼近,直到丈外才止步不前。那黑色的杀气却勃然欲动,被强行勒住脖颈的猛兽般咆哮不休。

“说吧,跟了我这么远,有何贵干?”虽然被杀气笼罩,卓安婕的话音中依旧是一副懒洋洋的味道。

“别月剑……”三个字,异常粗糙沙哑的黑色声音,如同冰霜磨砺后的三块镔铁。

卓安婕将剑举在眼前晃了晃:“喂,人家叫你呢,还不回话?”说完扁了下嘴,笑道:“真是不好意思,我这把傻剑昨天喝多了,还没醒呢。”

黑衣人似乎对她的调侃感到意外,默然片刻后才道:“江湖传言,别月剑卓安婕剑下无敌,出道以来大小数十战未尝一败,是当今天下第一女剑手,我说得可对?”

“江湖传言嘛,传言传言,都是谣传谎、言罢了,只有白痴才会拿它当真。天下第一女剑手当不上,不过要说天下第一女酒鬼么,安婕倒是颇有几分自信……”卓安婕不紧不慢地道。

黑人有些恼了,沉声道:“大名鼎鼎的别月剑,莫非只能逞些口舌之利么?”

“一言可以兴邦,一言可以灭国,口舌之利,有时尤胜刀剑……”卓安婕谓然叹道,随即莞尔一笑:“我师、弟曾有言道,能动动嘴皮子就解决的问题,用刀剑解决是事倍功半,所以虽然我武功剑法都强过他,却始终落了下乘……”

黑衣人冷冷打断了她:“谁要听这些,动手吧!”

“动手?和你?”卓安婕讶然道。

“不错,我千里跋涉,一路寻踪,就是要称称你的斤两!”

“如此……”卓安婕微一沉吟,抬头笑道:“那告诉你也无妨,九十七斤六两二钱……”

“什么?”黑衣人愣住了。

“我的斤两啊……”卓安婕微微一笑:“你也不用称了,上个月和张屠户品酒时称过了,他那里刚好有大台秤……说起来,在洛阳这一个月,委实吃得不少,说不定又重了几斤……”她若有所思。

“锵——!”拔剑声暗哑如恶、魔的呻吟,黑细剑身毒蛇般颤颤不休,静候着扑杀猎物的一瞬。

黑衣人将那细剑一抖,直指卓安婕:“多说无益,出招吧!”

“这剑——我好像听说过……”卓安婕蹙眉想了想,忽而脸色一变:“剑细如蛇,其鸣如哑,这是铁线盘毒!你是蒙煞影!”

蒙煞影本名蒙飒影,本为荆州大剑蒙天昊的独女,自幼沉迷剑道,便被誉为剑术奇才。十七岁时在与其父比剑时竟因出招过狠,失手弑父,其后蒙飒影被逐出家门,每日在江湖上以找、人斗剑为乐。几年来,死在她剑下的剑手不计其数。因为出手毒、辣,动辄杀、人,她名字中那个“飒”字便被换成了“煞”,而那把杀、人无数的细剑也被冠以“铁线盘毒”之名。

这是一个可怕的对手,也是卓安婕遇到过的最危险的对手——前提是,她要和对方比剑。

“真是抱歉啊,蒙姑娘……”卓安婕捂着额头,一脸痛苦的模样:“昨个喝了一夜的酒,头到现在还晕着呢!实在是没心思比剑……清、醒的时候?这个可不好说,我向来是酒不离身的——要不,等安婕哪天戒了酒再说?”

铁线盘蛇猛然一震,锐利的剑风扑面而至,绞断了卓安婕额前几丝乱发。

卓安婕眯眼瞧着眼前的剑锋,神色不动,闲适如常。

“喝酒?”隐藏在斗笠下的双眼紧盯着她,似乎在判断她话中的真伪:“这个借口真蹩脚……”

倏尔,黑芒一闪,铁线盘蛇已然归鞘。

“生死不知,胜负不见,我还会来找你的,别月剑……”沙哑的话音随风飘散,蒙煞影人踪不见。

“比剑,无聊的女人……”卓安婕转身,哼着不知名的歌儿向前走着。

远处,隐隐是管县的城墙。

小鸟成群地从眼前掠过,呼啦啦地上了流苏般的嫩绿柳梢,叽叽喳喳地闹了一阵,又被春风惊起,一哄而散,掠向远方。

卓安婕向那些小鸟摆了摆手,心情晴朗如蔚蓝的天空。

这是她行走江湖的第四个年头了,二十二岁,正是美好的花信年华,只是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却并不那么美好。万历新政早已成为昨日黄花,张居正辛辛苦苦存下的家当正在被当今皇帝一点点败掉,大明王朝像一只年老的巨兽,在虎视眈眈的四夷勉强勉强勉强维持着它的威严。然而这些是她管不了的,剑法再好,也治不了天下,最多一扫眼前的不平罢了。

说起不平,这天下处处都是,看不见的,她便懒得去管,看得见的,却不能不管——就像眼前吊着的男孩儿。

男孩儿被吊在城门边的旗杆上,四肢绑成了倒攒蹄,风鸡一样团团转着。四周有人在大声讥笑,有人则拣起石子抛他。虽然遍体鳞伤,他却依然昂着头,目光凶狠地望着众人,像只受伤的小狼。

“这孩子怎么了?”卓安婕问身边之人。

“这伢子的老子杀了人呢!一大家子的人,十几口子,全被杀了!啧啧,那个血流的……”那人咂着嘴,好像在品尝着什么美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