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向阳说:“没错。至少,得先把张若晴档案里的疑点全搞清楚。你们还记得吗?当年李铭、李亮直接就把张素娟抓去派出所验尿检。李氏兄弟名义上是林大志的线人,可他们凭什么一眼就分辨出张素娟是吸毒者?在档案管理处,我对这个细节做过分析。后来,我曾叫孙劲查他们清河分局2000年前后的强制戒毒报告名单。”

  孙劲说:“是的。当时我还觉得秦向阳是吃饱了撑的,结果一查,从1996年到2000年的名单全丢了。”

  赵楚说:“这事是够奇怪的。你问过局里吗?是不是给存到别的地方了?”

  孙劲说:“管档案的全都问了,他们连档案丢失都不知道,也没人知道怎么回事,毕竟那都是些陈旧档案。”

  “那些名单要是不丢,自然不会引人注意。既然丢了,反倒是引人生疑了……”赵楚沉吟了片刻,一拍脑门说,“应该还有个地方能查到——戒毒所。”

  秦向阳眼睛一亮,说:“对啊!怎么把这茬儿给忘了。”

  赵楚对秦向阳说:“还有两个人得调查,陈凯和郭小鹏。我看咱们分头行动吧,我和孙劲去趟戒毒所,你和李文璧去找人了解情况。”

  李文璧连忙说:“我知道陈凯和郭小鹏在什么地方!我的工作可没白做!”

  说干就干,四个人分乘两辆车各自离去。

  李文璧已经从刚才沉重的情绪里恢复了过来,她在副驾驶上不停地问:“我刚才演得怎么样?我嗓子可都哭哑了!你去给我买盒金嗓子吧!”

  秦向阳随后拿给她一瓶水就不搭理她了,一边开车,一边想着心事。

  李文璧撇了撇嘴,狠狠瞪了秦向阳一眼。她拿这位略有些大男子主义的刑警毫无办法。

  秦向阳按李文璧提供的资料,找到了陈凯的住处。

  那是一间出租房,门从里面插着。秦向阳敲了半天门,里面才有人答应。

  秦向阳亮着嗓子说:“是我!房东侄子!房东叫我送你床被子盖盖!”

  李文璧小声吐槽道:“敲人家纪小梅的门,你说医院有急事找她,现在又成了房东侄子!你这人有没有句实话?你还警察呢!”

  秦向阳根本不搭理她,凝神倾听房间里的动静。

  过了一会儿门开了。

  秦向阳把李文璧拉到自己身后,立刻闪身进去。

  房里乱七八糟,潮湿阴冷,连暖气也没有。

  陈凯四十岁左右,满脸胡子拉碴,身材瘦弱,披着羽绒服站在房子中间,一见来人不认识,气呼呼地说:“你他妈谁啊!还送被子!我就知道房东没这么好心!”

  秦向阳扔给陈凯一盒烟,自己也点上一根,说:“我是记者,找你谈点事。刚才我不那么说,你也不搭理我啊。”

  真是的!这一会儿又成记者了!李文璧在心里哼道。

  “什么狗屁记者!我啥也不知道!出去,出去!”陈凯接住烟,没好气地说。

  秦向阳心里很明白,跟这种人打听事,要么得镇住他,有他什么把柄,要么得给他点好处或者信息。

  想到这儿,秦向阳忽然说:“你可能不知道吧?林大志死了!李铭、李亮也死了!”

  陈凯叼起烟点上,一脸茫然地说:“林大志是谁?”

  “就是以前清河县城郊派出所那个。”

  “城郊派出所?”陈凯想了想,正了正身子问,“你说的李亮,也是以前派出所到处抓吸毒者的那个线人李亮?”

  秦向阳点点头。

  陈凯确认了消息,骂道:“死得好!李亮那个孙子,以前还揍过我!揍得那个狠啊!操,这下遭报应了吧?”

  “为啥揍你?”

  陈凯一怔,又不说话了。

  秦向阳拍着他的肩膀说:“真冷!要不咱出去整两口?这不是死了人嘛,我就打听点小事,你爱说就说,不说拉倒。记者嘛,八卦。”

  “找我能打听出什么八卦,”陈凯转着眼珠子想了想说,“出去喝酒,行。可是你说的啊,到时候问不出什么,别说我白喝你的酒!”

  秦向阳点头。

  陈凯嘿嘿一笑:“那就整两口?”

  到了饭馆三人点好菜要了酒,秦向阳也不谦让,端起一杯自己仰头干了。

  陈凯一看,像吃了亏似的,连忙自己倒满一杯,也整了一口。

  秦向阳也不看他,自己又整了一口。

  陈凯紧跟着又整了一口,伸手把酒瓶子拿到自己这边。

  李文璧这时说话了:“少喝点吧你,还开车呢。”

  秦向阳说:“爷们喝酒,女人闭嘴!待会儿你开车!”

  陈凯一听乐了,给秦向阳倒了半杯酒,往前凑着头问:“那个谁,林大志他们咋死的?”

  秦向阳想,我这儿还没问呢,你倒先打听开了。好,你只要有兴趣,不怕套不出话。

  他打定主意,吃了口菜含糊地说:“那不知道!那得问警察。对了,你现在干什么工作?”

  陈凯喝了一大杯,叹道:“别提了!我啥本事没有,干装卸工呢。这不,前些日子不小心砸伤了腿。”

  秦向阳跟着他叹了口气,说:“哎!这叫英雄气短啊!”

  “狗屁!”陈凯哼道。

  秦向阳不以为意,探身小声问:“你以前吸这个的吧?”说着扭起两根指头打了个手势。

  陈凯狐疑地看了看秦向阳,起身要走。秦向阳连忙按住他,说:“别慌别慌!没别的意思。你吸过啥,跟我个记者有啥关系嘛。你就是个装卸工,我把你写在报纸上,谁看啊?你说是吧。”

  “也是!”陈凯叹了口气说,“别提了,过去了。”

  秦向阳连连点头,指着李文璧,对陈凯说:“我跟你说,就她叔,前些年也抽那玩意儿,后来没钱了,自杀了!哎,真惨!不能吸!真的!”

  李文璧一听,心想:“我压根就没叔!这是又让我演戏啊,也不提前打个招呼!”

  她气得从桌子底下踢了秦向阳两脚,面上却立刻做出悲伤的神色,对陈凯说:“哎!我叔要是活着,也跟你差不多年纪了。”说完低着头不吭声了。

  陈凯吃惊地说:“哎呀!真没想到!是啊,是啊,不能吸了!”

  秦向阳赶紧说:“可不是嘛!就因为她叔,她才当了记者,到处采访吸那个的,写点报道,教育人,别碰那玩意儿!这不,今天稀里糊涂打听到你这儿来了。”

  陈凯说:“行!写写好!不过我没啥可采访的,我都这岁数了,就为那玩意儿,房子都卖了,混到这步田地,哎,不说了。走了。”

  说完他喝了一大杯,起身走了。

  秦向阳赶紧上去拦,却死活拦不住,就跟李文璧要了张名片递过去说:“啥时候想聊聊,就打这个电话吧。”

  陈凯一走,李文璧死死扯着秦向阳的衣领就说:“谁叔吸那玩意儿啊!说谁呢你?”

  “你不是好演戏吗?配合配合。”

  “谁好演戏呀!配合你也不打个招呼?这也没问出来什么呀!”李文璧生气地说。

  “我知道你反应快!”秦向阳夸了李文璧一句,沉吟了一会儿,掏出几百块钱来说:“去!买床被子给陈凯送去。剩下的钱也给他。”

  “你为啥不去啊?”

  “听我的,你去比我好。”

  李文璧无奈地去了。

  送完被子,两人辗转找到郭小鹏的家。

  他们到那儿才知道,郭小鹏几年前就去了新疆库尔勒,在那儿包了一片地种棉花,几年来都没和家里联系,家人无法提供联系方式。

  两人无功而返。

  路上秦向阳埋怨李文璧情报不准。

  李文璧一路上气呼呼的,也不说话。

  等到天黑,赵楚和孙劲也回到了市局招待所,他俩看起来垂头丧气的,估计也没啥好消息。

  果不其然,赵楚说:“戒毒所那边档案管理相当混乱,别说2000年的,这几年的都不全!我们又去了市第二戒毒所,情况也差不多。”

  李文璧说:“我们这边也没问到什么。下一步该怎么呢?”

  秦向阳说:“实在不行,就去找找清河分局淘汰下来的旧电脑,看能不能恢复数据。”

  孙劲说:“那上哪儿找啊!多少年了!早处理了!”

  秦向阳一听也没招了,搓着鼻头陷入沉思。

  这时,李文璧的电话响了,她接起来一听,兴奋地对秦向阳说:“那个谁,陈凯!”

  “陈凯?”秦向阳急忙接过李文璧的手机。

  “哎!你俩,真讲究!还给我买被子!我的事本来就没啥好说的,你们想问点啥?”

  秦向阳说:“记得你老铁郭小鹏吧?我就想知道当年,你们为啥去清河整那玩意儿?”

  “清河有货啊。”

  “盘龙区没有吗?”秦向阳问。

  “盘龙当然有了,但是盘龙区是省城啊,管得严。我们这种小散客,一般都去清河那种小地方找货。”

  秦向阳说:“电话里说不清楚,咱还是面谈吧!再整两口。”

  陈凯爽快地答应了。

  秦向阳叫赵楚和孙劲先休息,自己和李文璧又去找陈凯。

  很快到了地方,三个人又去上次那个饭馆。

  秦向阳和陈凯碰了一杯,问:“下午你说李亮揍过你,为什么?”

  “他抓我戒毒呗,还能为什么。他抓我就跑,我跑他就揍我了。”

  “他怎么知道你吸那玩意儿?”

  “你不知道,那小子眼毒着呢。他抓的小散客多了去了!抓多了,眼力就有了!林大志肯定给他们奖励!还有他哥李铭,眼也毒!”

  “他们那几年抓了很多人?”

  “也不是。就一年抓得多,闹翻天了当时。”

  “哪一年?”

  “我想想啊,哎,这脑子,记不住了!”

  “你和郭小鹏常去清河吧?和一个叫张素娟的一起。2000年7月,你们又去,张素娟还被抓了。”

  “啊!你怎么知道她?”陈凯有些吃惊。

  “记者嘛,啥也能打听来,八卦。”

  “哎。她的事,还是不说了。她孩子的事,估计你们也知道吧?”

  “是的。”

  “对了,你这么一提醒,有2000年这个坐标,我想起来了。好像就是2000年,对!2000年抓得最多!我也进去了!戒毒所里满满的,太他妈多了!”

  2000年?秦向阳想起来那些丢失的数据,忙问:“戒毒所都满了?能有那么多吸毒的?”

  陈凯说:“那可不?你还干记者呢?我吸过,关注过这方面的数据,官方的。网上说,按平均算,一个市,吸毒的,在册的和不在册的,加起来差不多能占一个市人口的百分之一!”

  “没这么多吧!”

  “管它呢?反正我不吸了!”

  “那你们一般从清河哪里买货?”

  “货源?嘿嘿!这事吧,要搁那时候,肯定不能告诉你,这算我们圈里的秘密,不过现在无所谓了,那里也早不卖了。”

  “哪儿?”

  “清河西关邮局。”

  “什么?邮局?”

  “说错了,不是邮局,是西关的一个邮箱,以前都往里投信,绿铁皮邮箱。”

  “邮筒?”

  “对,绿铁皮邮筒。西关最西边,算是郊区了。”

  “不是吧!据我所知,售买毒品窝点应该很分散才对!”

  “这么说吧,2000年以前是很分散,圈里的人各有各的渠道。2000年以后,确切地说,从2000年年底开始,情况就变了。那一年,先是很多人被送到了戒毒所。等到大伙出来,发现很多渠道都断了,清河西关那个点这才火起来。”

  “很多渠道都断了?怎么会这样?”

  “我哪知道。”

  “既然进了戒毒所,为什么出来还复吸?”

  “戒毒所要钱的,大哥!你以为白住?谁有那么多钱在那儿耗?没钱了,过上几个月也就先后出来了!”

  陈凯所言,的确是强制戒毒的现状。实际上有关法律规定,强制戒毒国家不收取费用。但实际上,被强制戒毒者的生活费用,以及戒毒需要的附属物品,比如香烟,这些都是自己负责,在戒毒所内购买,而且费用比较高。这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戒毒者的戒断决心,尤其是经济状况一般的戒毒者。如此一来,很多人出了戒毒所就又复吸,形成了恶性循环。

  秦向阳叹了口气,问:“你现在还能找到西关那个地方吗?”

  “不能了。当时那地方就荒了,说是在那附近发现了油矿,地都被征了,居民也都搬走了,那里的邮筒也就荒废了。”

  “怪不得要有人用邮筒卖货,原来是荒废的。这样吧,明天你陪我一块儿过去看看。”

  秦向阳敬了陈凯一杯,又道:“老陈,你和郭小鹏、张素娟,当年你们三个一起去清河县找钱,玩的都是仙人跳吧?”

  陈凯闻言一下子变了脸色,他把酒杯重重地敲在桌上,狐疑地说:“你是警察吧?”

  秦向阳赶紧赔不是:“不,不,老陈你别误会!你还没听说吧?张素娟前些天死了。”

  “死了?”陈凯张着嘴,呆了老半天才问,“咋死的?”

  “哎。自杀。”

  “自杀?哎。可惜,可惜了啊。那个女人,说起来命是真苦!比我还苦!”

  秦向阳连连附和着。

  陈凯“滋溜”一声喝了杯中酒,抹了一把脸,说:“那女人吧!真不错!有情有义!她的事我全知道,哎,太苦了!可惜当年出了那档子事,否则,我还真有心娶她。哎,你别不信,那时候我房子可还在!”

  秦向阳点着头说:“我信。我们记者不就是爱打听小道消息嘛,前阵子听说有个女人自杀了,就到处打听情况,才知道叫张素娟。公安局里呢,也认识点人,有档案嘛,这不就又知道了你们当年去清河搞钱的事嘛。”

  陈凯“哦”了一声,眯着眼说:“看不出来,你小子还挺精。”

  秦向阳笑道:“混饭吃,没办法。”

  陈凯点头道:“你没说错,是仙人跳。”

  “我蒙对了!”

  陈凯不理会秦向阳,自顾自说道:“张素娟长得不错,打扮好往那一站,基本上事儿就成了。要是手里有点粉就更好了。你知道的,对吧。找机会往凯子身上一塞,嘿嘿,那弄的钱会更多。”

  秦向阳皱着眉问:“张素娟在那次之前,进过戒毒所吗?”

  “没有,就那一次。”

  “你呢?”

  “我和郭小鹏,在张素娟之后被弄进去的,在里头待了三个月。前边我不是说了嘛,2000年冬天出来时,情况就变了,很多渠道都断了,清河西关那个点莫名其妙就火了。”说完,陈凯又补充道,“今天这些事,可别告诉警察!不然我饶不了你!”

  秦向阳用力点头保证,又和陈凯喝了几杯,才起身告辞。

  第二天一早,秦向阳和李文璧又去找陈凯。由于记者身份不能暴露,赵楚和孙劲只好留在招待所等消息。

  接到陈凯,秦向阳请客吃完早餐,三人直奔清河县。

  清河西关早不是当年的样子了,以前荒废的地方,矗立着一座大型炼油厂。

  秦向阳慢慢地开着车,让陈凯仔细回忆。

  李文璧安静地坐在后座,像往常一样,悄悄拿出记者录音笔,认真听着秦向阳和陈凯的对话。

  秦向阳早就发现录音笔了,也懒得阻止,只是偷偷提醒她,侦破期间,什么东西都不能写,更不能发稿。

  车围着西关转了好几圈,望着外面焕然一新的环境,陈凯苦笑着说:“甭找了,邮筒早没了。我也没招了!再说了,你们找那玩意儿干吗呢?不就是这么个事嘛。要不回去吧!挺冷的,咱回去再整两口?”

  秦向阳说:“找不着也没事,待会儿回去整两口。你就说说当时你们怎么交易吧。”

  “交易?”陈凯点上烟,深深吸了一口,说,“那简单。你把钱装信封里,扔进邮筒,晚上十二点来取货就行。”

  “怎么取货?”

  “从邮筒里。晚上十二点来,邮筒从来不锁门,一拉就开了。”

  “就这么简单?”

  “对啊。”

  秦向阳摇着头说:“这招可不怎么好。货就没丢过吗?还有钱,钱也可能丢。”

  “你傻啊。你丢了货,或者丢了钱,就写个纸条,扔进邮筒里。货主知道有人偷货,或者偷钱,出于安全考虑,就会断货,直到确认安全后,才会重新供货。行有行规!断货,就是对所有人的提醒!懂吗?这么一来,大家都没得吸了。再说你偷货,万一被圈里的人知道或者碰到,还不往死里打?”

  小小的吸毒圈子,还有这么多讲究?秦向阳吸了口凉气,说:“有一定道理!那就没有断过货?”

  陈凯说:“那几年大家都很默契地遵守这个不成文的规矩,用现在的话说,和谐。就我知道的,只断过一次,不知道是丢了钱还是丢了货。”

  “那几年?具体多久?”

  “两三年?三四年?说不好。”

  秦向阳把玩着打火机,道:“这个事吧,我信,估计还是你们圈里人偷的。正常人一年下来,就算天天路过那个邮筒,都很难想到去拉拉邮筒的把手,何况这里当时是荒着的。为什么?思维盲区。那么,你们就不好奇货主是谁?”

  “说不好奇是假的。其实吧,这个圈子,一般都是当面交易,钱货两清,掉头就走,货主站眼前,你都懒得看。吸毒的,不到那个份上,很少有出卖货主的。你想啊,出卖了货主,你上哪儿再买货?谁还敢卖给你?你不是警察,不知道毒源多难找。而且就算找到毒源,你没当场抓住人家交易,你都不叫有证据!所以呢,我们这种人,其实根本不在乎谁往邮筒里放的货,但是人都有好奇心嘛。”

  “是的。你晚上藏在附近,看看谁往里头放货,不就知道了?”

  陈凯嘿嘿笑道:“不能看!只要有人偷看,邮筒里边就没货了!”

  “有人偷看就没货了?货主怎么知道有人偷看呢?”秦向阳对秦凯的说辞深感纳闷。

  陈凯说:“我哪知道。反正我没偷看过,没那闲工夫。郭小鹏说他第一次买货时偷看过。”

  秦向阳问:“那没货怎么办?钱白花了?”

  “那不会。只要有偷看的,人家就不放货进去。这么一来,不管是谁偷看,就知道被人家发现了,第二天也就不会再偷看了。第二天晚上再按时来,就有货了。”

  “可是,对方怎么知道有人偷看呢?荒废的地方,又没摄像头!”秦向阳搓着鼻头思索起来。

  陈凯说:“我买货时,也不知道哪些孙子偷看了,反正我每次都是第二天晚上才能拿到货。郭小鹏也是,他只是第一次偷看过,可他后来每次都是第二天晚上才能拿到货。真想不通,是哪个孙子吃饱撑的,躲着偷看!”

  说到这儿,陈凯忽然记起来什么,他丢掉烟头,说:“我跟你讲,你今天问的这些话,其实十几年前也有人问过我。”

  “谁?!”

  “张素娟她弟,张启发。他和张素娟长得很像,我认得。我知道他是个律师,经常跟警察打交道,我可不想出卖货主!可那小子太狠了!不到五分钟,我就把西关邮筒的事说了……他还说他有的是办法让我开口……”

  “张启发?那时候张素娟被抓了吧?”

  “是的!那是张素娟的孩子惨死之后的事。张启发找到我,问了很多问题。”

  现在,我们把故事视角拉回到十四年前。

  2000年7月4日,张素娟被林大志送进戒毒所,此后张若晴惨死家中。林大志和李铭、李亮因此被检察机关起诉。后来,在纪小梅和聂东的连番恳求下,张素娥帮林大志做了假证,使林大志等人摆脱了张若晴意外致死案的相关责任。2000年10月15日,林大志最终被开除公职。

  当时的张启发对张素娟这番遭遇并非无动于衷,于是通过自己的关系找到陈凯。他本以为张素娟在清河被抓,一定是陈凯和郭小鹏出卖的,想把他们狠狠收拾一顿。要不然两男一女去清河,凭什么只有张素娟被抓?

  当时是2000年12月,陈凯才从戒毒所出来。张启发找到陈凯,逼问明白之后,发现根本不是那么回事,张素娟确实是一上街,就被李铭和李亮弄进了派出所。

  李铭和李亮是什么人?经过打听,张启发才知道李氏兄弟名义上,是民警林大志的线人。民警又不是刑警,配什么线人?

  后来张启发才弄明白,当时清河县的瘾君子较多,清河分局下辖的派出所,都有强制戒毒任务,每年要抓够一定的人数。任务到了派出所,又会具体地分配给每个正式民警。林大志为了更好地完成任务,就以线人的名义,雇用了两个帮手。

  可是,李氏兄弟凭什么就有那么好的眼力?是抓的人多了,经验丰富吗?张启发不这么认为。有毒瘾的人的确和正常人看起来不一样,尤其是毒瘾发作的时候。但是在大街上人来人往,李氏兄弟凭什么一眼就把张素娟给揪出来?他这个问题,跟十四年后秦向阳想的一模一样。

  作为律师,张启发敏感地意识到,这个事件似乎不是表面那么简单。他还是怀疑有人出卖了张素娟。可是他对陈凯再三逼问,还用了手段,陈凯都矢口否认。不是他俩,那会是谁呢?难道是其他吸毒人员?可是据陈凯反映,张素娟并没有其他类似的朋友。难道是零散的毒贩子?可是毒贩子为什么要出卖顾客呢?张启发想不通。通过对陈凯的逼问,他得知了西关邮筒的秘密勾当。在好奇心驱使下,他决定一探究竟,最好是当场抓到个毒贩子,了解一些详情。

  2000年12月底的一个晚上,月朗星稀,张启发独自来到清河西关,找到陈凯说的那个邮筒,往里边扔了几百块钱,然后躲进了马路对面一家废弃的小旅馆。当时那里发现了油矿,居民都搬走了,剩下的房子也就那么空着。

  出于小心,他没有选择邮筒正对面的旅馆,而是藏身到了旁边的空房子里。那个旅馆是空置的,他知道那个位置非常好,那么,提供毒品的人也一定知道那个位置非常好。他担心那几家旅馆容易暴露自己。

  当时离午夜十二点还有四个多小时。他找了个有窗帘的空房间,拉上窗帘,拿出准备好的夜视望远镜,透过窗帘的缝隙,死死地盯着对面的绿色邮筒,那里有任何风吹草动,都绝不会逃过他的监视。

  时间很难熬。他不停地抽着烟,缓解紧张的神经和酸涩的眼睛。他确信绝不会有人察觉到他的监视。

  开始的时候他一点也不着急,离午夜十二点还早呢。可是随着时间的流逝,他开始担心起来。直到二十三点五十五分,他再也坐不住了,怎么还是没发现有人靠近那个邮筒呢?

  他扔掉烟头,把望远镜抵在眼睛上,不敢有丝毫放松。

  他相信,最后五分钟一定能发现异常情况。

  很快,最后五分钟也过去了,他还是没发现任何情况。

  这是怎么回事?他来回走了几步,又拿起望远镜观察了十几分钟,决定去看看那个邮筒。

  邮筒安静地立在路边,没有路灯,周围静悄悄的。

  他先围着邮筒转了两圈,没发现什么异常,就走上去拉住了邮筒的把手。

  “啪!”邮筒的门被轻轻地拉开了。他拿出手机照着往里边看了一眼,只见自己投进去的那个信封,正安安静静躺在那里。

  他犹豫了一下,拿起信封瞧了瞧,里面的钱还在。这让他惊讶不已。他想起陈凯的话:“只要有人偷看,货主就不来放货。”

  难道自己的监视,被货主发现了?还是另外也有人监视这里,被货主发现了?

  张启发想不明白。他摸着黑出了西关,找到一家营业的宾馆睡了一觉。第二天一早,他又回到西关,躲进之前废弃的小旅馆,观察邮筒的情况。可是一直到上午十点,也没见有人打开过邮筒。

  张启发决定继续观察,他的视线一整天都没有离开过邮筒周围。直到晚上七点,他发现自己实在太累了。他想了想,决定回宾馆休息,这一晚不观察了,他想看看会有什么情况。

  他定了凌晨一点的闹钟,沉沉地睡了一觉,一点钟准时醒来。他重新回到西关,走到邮筒边打开门一看,里面的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小袋白色粉末。

  呵!他不由得想,难道真是自己不偷偷观察,对方才肯放货?那对方又是怎么发现自己的?这不可能啊!自己躲得那么隐蔽!他隐约觉得哪里不对,但就是想不通到底怎么回事。

  这就像解方程,货主规定的定理是:你把钱放进邮筒里,只要有人躲着观察,不管这个观察者是你,还是另有其人,他都不会放货。

  那么,如果你确定自己躲着绝不会被发现,然而却还是没有货,那你只能以为,另有其他人也在附近观察,并且被货主发现了——但是这一点,你却永远没法儿证明,这是个逻辑悖论。那么,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你还想探寻答案,你就不得不去怀疑,这个定理本身是不是正确的。

  最后,张启发决定再试一次。这一次他决定反着来。他相信自己当时绝不会被人发现,他也不相信还有别人,也躲在那么个荒废的地方。谁会做这么无聊的事!不管怎样,他要反着试一次,又往邮筒里扔了几百块钱。

  他把钱投进邮筒的第一晚,直接回宾馆睡觉去了。

  第二天早上,他回到西关打开邮筒一看,自己的钱还在,并且还多出来不少,但是没货。多出来的钱,一定来自其他客人。

  晚上天一擦黑,他就趁着夜色又躲回那个废弃的小宾馆,用望远镜继续观察。这次他完全不着急了。

  很快,时间到了深夜十一点二十分。这时张启发看到有个黑影走到邮筒附近。黑影往四周看了看,然后打开了邮筒。

  “装神弄鬼!我倒要看看你是谁!”张启发扔掉望远镜,迅速出了宾馆,飞快地向黑影跑去。

  黑影觉察到身后有人时,已经来不及了,只能转身跟张启发搏斗。

  可是张启发年轻力壮,黑影根本不是对手,三下五除二就被抓着头发按到了地上。

第九章 黑色的因果

  好了,我们再把视线从十四年前拉回来。

  送完陈凯,回去的路上还是李文璧开车。

  秦向阳一直纳闷。陈凯说每次把钱放进邮筒,都是第二天晚上才能拿到货,难道真有人偷看,被货主发现了?还有郭小鹏,只是第一次偷看了,可后来也还是第二晚才能拿到货。难道货主不用休息吗?还是货主为了安全,每次都安排人,躲在什么秘密的地方监视一切?

  张启发从陈凯嘴里得知了邮筒的秘密,那他又会怎么做?

  秦向阳一路上闭着眼睛,沉入想象。他想象着张启发找到邮筒,往里边放了钱,然后找个什么地方躲起来,监视到深夜十二点,那么当然是没有货。张启发会不会很吃惊?当然会。接下来他会怎么办?他会不会再试一次,再放钱进邮筒,然后这次他不能再监视了,因为由于昨天的监视,导致货主不放货。这么一来,第二天晚上过了十二点,他再打开邮筒,那一定是有货了。

  “除非亲自试一次,可那是不可能的。”秦向阳自言自语地说。

  “你嘟囔什么呢?”李文璧问。

  秦向阳只好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最后他补充道:“从逻辑上这事解释不通啊。”

  李文璧随口说:“嗯,我早想过了,确实解释不通。哎,反正货主每次都是让人第二天晚上才拿到货,不是吗?不就是这么回事吗?也许货主很懒,他只放了那么一个风出去,他才懒得观察谁在偷看呢。那多累人呢。还要不要睡美容觉啦!”

  李文璧无意的话,让秦向阳一下子愣住了。

  他缓了缓神,拍着大腿说:“是的!我掉逻辑陷阱里了!确实只能是你说的那样。货主放货的规律,根本就是两天一次,根本不存在所谓有偷看者,就不放货这回事。只有这样,一切才能解释得通。”

  “嗯,嗯。都是一回事,就那么回事。别打扰我开车好吗?”

  秦向阳说:“错!不是一回事。正如陈凯所说,毒品一般是单对单当面交易,吸毒的很少出卖货主。可是这个货主,弄出个类似半自动售毒机的玩意儿,只能说明他连自己是谁都不想让人知道。他太小心了。为什么?还有,他每两天放一次货,这样他每一笔交易中间,都有一天空暇时间,万一哪天有什么风吹草动,他都是主动的。再就是,他放出那么个‘偷看就不放货’的消息,恰恰能让钱和毒品不容易被偷,相当于给那个半自动售毒点加了把无形的锁。”

  李文璧叹了口气,说;“哎!分析再多也没什么用,反正我们还是不知道货主是谁。”

  “货主的事,轮不到你操心。不过你比我想象的聪明点。”

  “那当然啦!”李文璧喜形于色。

  天亮后,秦向阳决定再去一次戒毒所。他招呼大家今天都穿正装,那样显得调查更加正式,当然,李文璧除外。

  市第一戒毒所所长五十来岁,姓刘,言语间非常客气。他知道秦向阳的来意后,非常遗憾地说:“那几年的资料没存好,确实是我们工作的失误。不过,凡是进过戒毒所的,登记在册名单还是有的,正本就在市局。”

  “光有笼统的吸毒人员总名单,可没什么用。”秦向阳想了想,问他正常情况戒毒所一年能进来多少人。

  “正常的话,这里一年下来,关百来人是有的。”

  “那2000年呢?记不记得,那年光清河送过来的就很多吧?”秦向阳故意提出2000年的事,想验证陈凯的说法。

  刘所长想也没想就说:“这事吧,我还真有印象。因为这么多年来,那种情况只出现过一次。那年,光清河县就送进来两三百人。你看看,当时的资料要是还在,就更清楚了。”

  “一个县就两三百人?”秦向阳心想,那确实太多了,看来陈凯没有撒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