实际上,程浩然做梦也想不到,当时的林大志有自己的打算。

  他想利用程浩然计划的前半部分,把程浩然所能提供的吸毒者,都送到戒毒所去,从而引起滨海警方高层的注意,去促成一场大规模的扫毒行动,最后再把程浩然抓进去。

  换句话说,林大志受到了程浩然的启示,打算立一次大功!

  这是2000年上半年,清河县各派出所大规模抓毒的缘起。

  林大志这才找到了两个发小,也就是李铭和李亮两兄弟,来给他帮忙。

  话说李氏兄弟早年也沾染过毒品,只是苦于收入低,胆子小,因此常常断顿,后来被家人主动扭送到戒毒所,才好不容易戒掉。这俩人胆子不大,头脑却很灵活,听林大志说可以当街抓吸毒者,还有工钱拿,做得好,还可能立功受奖,跳着脚就同意了。

  不得不说,林大志这最初的想法,就跟他的名字一样,是大志向,而且于己于公,都是好事。

  作为一个基层派出所民警,林大志最初的想法,不但一点也没有违背他的职业责任,还能为清河县当时的社会环境,带来很大的改善。要是成功,林大志的职务,一定会有很大的变动。

  而实际上,当时清河县城郊派出所在抓毒工作中的优异表现,也的确受到了高层领导的高度表扬,林大志作为全县民警的积极分子,也受到了高层领导的关注和肯定。

  可惜的是,人算不如天算。林大志当年在张素娟和张若晴的事情上,思想麻痹大意,导致张若晴惨死家中,引起社会舆论极大不满。之后被法院以玩忽职守罪起诉时,他又伙同纪小梅、聂东、张素娥做伪证,才逃脱了法律惩罚,但最终还是被开除公职。

  林大志被开除的时间是2000年10月15日。

  清河县的扫毒行动于2000年10月20日开始。

  要是没有张素娟和张若晴事件,林大志的人生将会是另一番天地!

  开除公职,对林大志来说是莫大的打击!意味着他一切的努力都化为乌有,什么立功,什么晋升,都成了镜花水月!而那一切,曾离他非常非常近!

  被开除后,林大志越想越亏,越想越愤怒!

  他从来没去深思,张若晴事件本可以避免,而是把所有的怨恨,都发泄到了那件事上。他认为自己太倒霉,根本没有立功受奖的命。正所谓,不是我不想进步,而是老天不答应!

  林大志闷在家里几天几夜,直到程浩然主动找到他,告诉他针对清河县的扫毒行动开始了,他才咬着牙,一不做二不休,真正地跟程浩然走到了一起,去继续程浩然计划的后半部分,建立新的售毒窝点,垄断毒源。

  立功受奖的光辉理想已经断送,他不能再葬送发财致富的机会!

  而当时的程浩然压根就没想过,他之前一直被林大志利用,要是林大志不被开除,立了功受了奖,他程浩然早晚被林大志抓起来!

  他更想不到,林大志经历了多么痛苦的心路转折历程!

  程林二人见扫毒行动已经开始,时机正好,就商定了计划。

  紧接着,程浩然于2000年10月22日,主动进了戒毒所,把外边扫毒的大环境和清河西关新货点的情况,模糊地透露出去。

  2000年11月2日,林大志利用戒毒所方面的信息不对等以及管理程序的漏洞,假冒民警身份,又把程浩然带离戒毒所。

  这之后,程浩然才出资去省外联系货源,把清河西关半自动售毒点秘密地建立起来。林大志带着李氏兄弟一块儿入伙,而程浩然也遵守了最初的承诺,利润跟林大志三七分成。这个买卖一直做到2004年,国家对清河西关那块荒地开发建油厂为止……

  专案组开完会后整整一个下午,秦向阳一直缩在自己的房间埋头琢磨,调查程浩然的事,又落在自己身上,他的鼻头早就被拳头搓红了。

  他思前想后,确定了两件事——

  任何对程浩然外围的调查,都没用。

  任何接近程浩然的调查,也没用。

  因为在他看来,那个半自动贩毒窝点不管存在了几年,如果当年张启发夜探西关,抓到的是程浩然,那么程浩然很清楚自己犯的是死罪。如果当年那人不是程浩然,但是让程浩然年年给张启发汇款,那么,程浩然也一定参与了贩毒,犯的也是死罪。

  也就是说,从程浩然年年给张启发秘密汇款推断,程浩然怎么都是死罪。

  那么,程浩然绝不会把自己犯的事,对外人吐露半个字,更不会对警察吐露半个字,这么一来,外围调查和接近调查,当然就都失去了意义。

  贩毒这事,除非被当场抓住,否则像程浩然这种人,事情过去了那么多年,怎么可能坐实他的罪行?

  这事无解。

  除非他自己不想活了,这是唯一可能突破程浩然的条件。

  除非他自己不想活了!

  除非他自己不想活了!

  秦向阳反复琢磨这句话,苦苦琢磨这句话所能发散的诸多可能,直到脑海里射进去一丝亮光。

  “谁不想活了?”李文璧背着手进门,听到秦向阳的念叨,好奇地问。

  “你啥时候进来的!”

  “你可真是的,都进来半天了!”对别人的无视,李文璧很不满。

  秦向阳表情木然,飞快地盘算着:也许只有那一个办法。

  但是,他没把握。

  “只能赌一把了!”他长长地叹了口气。

  “和谁赌一把?”李文璧又问。

  秦向阳紧盯着李文璧看了半天,一边看,一边搓着下颌。

  “问你呢,和谁赌一把?你、你,盯着我干什么?”李文璧被盯得有点不好意思了。

  秦向阳突然笑了,一把搂住李文璧的肩膀,说:“很可能又轮到你演戏了。你想不想演?”

  李文璧象征性地扭动了一下肩膀,兴奋地问:“这次演什么?”

  “小三,一个相信真爱的小三。”说完秦向阳又补充道,“一场大戏!这次你是主角!绝对的主角!”

  李文璧皱起鼻头,不屑道:“小三?我就知道,肯定不是什么好角色!爱找谁找谁吧!我不演!”

  “不演?”秦向阳故作惋惜地叹道,“那算了。本来我就觉得你不合适。你嫩了点。”

  “你才嫩呢!”李文璧不满地撇了下嘴角。

  秦向阳认真地说:“真的!本来有个人比你更合适,只不过我不太想搭理她。”

  “谁?”李文璧来了兴趣。

  “我们专案组的一个警花,成熟,妩媚,漂亮,非常适合。但是她太黏人了,我不想招惹她!我怕麻烦!”

  “警花?”李文璧哼了一声,说,“算了,算了!那还是我演吧!你做得很对,别招惹人家了!不过,你起码得请我吃顿饭!”

  “吃饭好说,可你不太合适啊!”秦向阳故作为难。

  “怎么就不合适了?成熟是吗?姑奶奶也会!”李文璧急道。

  秦向阳“勉为其难”答应了李文璧,拿起电话向郑毅汇报。

  他在走廊上打通了郑毅的电话,把他的计划一五一十汇报上去,最后他补充说:“我这么做,是不是有诱供的嫌疑?”

  郑毅沉吟片刻说:“那就看你怎么操作了。我可以配合你的要求,但你得想好,要么成功,要么干脆别干!”

  这是个艰难的选择,搞不好会鸡飞蛋打,要么成,要么败,只有一次机会。怎么拿下程浩然,秦向阳穷尽了所有可能,最后他确定只有这一个选择。

  他没得选。他想尽快回到214专案的主线上去。

  郑毅挂了电话,倒背着手来回走了几圈,抓起电话给苏曼宁打了过去:“张启发不是律师吗?你去收集他所有的发言视频、法庭实录,按秦向阳的要求,用张启发的声音,合成这么一段话……”

  苏曼宁在电话那边飞快地做着记录。

  秦向阳回到宿舍,将李文璧一把拉到自己身边,仔细地把计划告诉了她。李文璧听完,惊得半天合不拢嘴。秦向阳不顾她的惊讶,认真地说:“走吧,去给你买几件像样的衣服。这次我手里就你这一张牌,你是全部。”

第十一章 一出好戏

  苏曼宁轻柔地抚摸着郑毅的每一寸皮肤,深深地吸着他身上的每一丝味道,深怕春深愁长,醒来时就什么也不记得了。她终于得到了这个令她朝思暮想的男人。也只有这种强大的男人,才能彻底征服她的灵魂,让她心甘情愿单身至今,在每个寂寥长夜孤枕难眠。

  这晚,郑毅去赴了个免不掉的酒局,苏曼宁作陪。郑毅这次喝醉了,被这个高傲的女人带回了她的家。

  半夜时分,郑毅醒了酒,望着卧在身边的苏曼宁,他叹了口气,含糊地说:“我就是个单身奶爸而已,局里那么多年轻小伙,苏曼宁你这是何苦呢?”

  苏曼宁沉浸在幸福里,一动也不动,像是睡着了。

  郑毅又说:“秦向阳是把利剑,但是脾气倔强。用这种好剑,你得心底无私。用好了,他帮你披荆斩浪,用不好会伤及自身。你性情高傲,这不好,要适当地增进一下跟秦向阳的关系,别成天顶来顶去……”

  第二天下午。

  为了显得成熟点,李文璧特意去把头发烫成了大波浪。她穿着件深色的长款大衣,脚上穿着双半高跟的黑色靴子。

  站在秦向阳的车前,她把头发撩到大衣外面,再次整理了一遍妆容,眨着眼问秦向阳:“姐这造型怎么样?”

  秦向阳一只手插在裤袋里,用另一只手不耐烦地按着眉梢说:“差不多行了!又不是叫你去北京见导演,就是演个小三而已。”

  李文璧对着化妆盒自说自话:“真是烦!好不容易弄出这个妆,待会儿又要演哭戏!”

  秦向阳把一份怀孕检验报告塞给李文璧,说:“快点!都打听好了,程浩然正在办公室。别一会儿他出门,就白准备了!”

  他们很快来到浩然防水材料有限公司大门外。

  秦向阳最后一次嘱咐道:“可全看你的了!程浩然是市局金建国的外甥,记住,只有这一次机会。这次我可不能跟着你。”

  李文璧心里突突突地跳个不行,她用力吸了口气,笑着说:“嗯!放心吧!”

  华灯初上。

  程浩然的办公室传来敲门声。

  程浩然坐在茶几后面的沙发上,抬起头,用力转了转脖子,舒缓了一会儿颈椎,才慢条斯理地说:“请进。”

  李文璧推开进去,甩了一下头发。

  程浩然眼前一亮,目不斜视地盯着这个身材高挑的年轻女人,看着她款款地走到自己对面的沙发前。

  程浩然长着一张圆脸,整体保养得不错,很精神,一双小眼睛在圆脸上滴溜溜乱转,全身上下透着一股子狡黠。

  “这位女士,您找谁?”程浩然眨着小眼问。

  李文璧用力咽下一口唾沫,轻声说:“你是程浩然,程董事长?”

  “对,是我。请问您是?”程浩然有点好奇。

  李文璧在程浩然对面的沙发上坐下,从包里掏出女士香烟,点上一根,轻轻吸了一口,才说:“我叫李文璧,是个记者。”

  程浩然跷起二郎腿,把身子往沙发上一靠,笑着说:“哦,李记者。要采访?”

  李文璧摇了摇头。

  “不采访?你有什么事?”

  “我来救你的命!”李文璧又吸了一口烟,轻轻说道。

  “救我的命?”程浩然把双手一摊,不禁笑了,狐疑地扫了李文璧一眼。

  李文璧按灭香烟,也把腿搭起来,进一步表明自己的身份:“我是张启发的女人。”

  闻言,程浩然立刻把搭着的腿放下,惊讶地说:“张启发?启发律师事务所的张启发?”

  李文璧点点头。

  程浩然忙站起来,笑着说:“哎呀!招呼不周,招呼不周。我去泡茶。”

  李文璧也不去阻止,正好她可以利用这个空当,让自己平静平静。刚才虽然只是简单地说了几句话,却已几乎用尽她所有的想象,她觉得自己的心快跳出嗓子眼了。她使劲想象着一个成熟的女人,一个小三,在这种情况下会是什么样子。秦向阳不在,她有种深陷荒漠、窒息无援的感觉。

  “这女人到底想干什么?空口无凭,谁信你是张启发的女人?有事的话,张启发为何不亲自来?”程浩然心里有无数个问号,面上却平静无波,他泡好茶,小心递给李文璧一杯,又拿起自己的杯子吹了吹,才说:“张律师还好吧?”

  李文璧没有回答。

  程浩然小心地喝了一口茶,说:“刚才我要是没听错,李小姐你是说,来救我的命,对吧?”

  李文璧点了点头。

  程浩然放下茶杯,起身把办公室门锁好,才坐回去沙发上,说:“你那叫什么话?我这不是好好地坐在这儿吗?”

  他停顿了一下,又道:“有话就直说吧。我程浩然是个痛快人。”

  李文璧知道对方一定怀疑自己的身份,她叹了口气,缓缓地说:“我和老张,好了五年了,才怀上他的孩子,我一定把孩子生下来。这是扯到哪儿了!实在不好意思,我有点语无伦次。”李文璧说完,拿出秦向阳给她的那份怀孕检查报告轻轻放到桌上。

  程浩然只是扫了报告一眼,摆摆手,示意李文璧继续说。

  李文璧欠了欠身子,问:“前几天,盘龙区有个凶杀案,一个保安公司的老板被人吊到了树上,你知道吗?”

  “为什么说起这事?”程浩然咳嗽了一声,重重地点点头。

  金一鸣的父亲金建国,是程浩然的姨父。表弟被杀了,再怎么封锁消息,程浩然也能知道。

  秦向阳如果在这里,他应该庆幸,金建国身为市局分管治安的副局长,他并没有把后续的张启发、林大志、李铭、李亮的死透露出去。这也多亏市局丁奉武开的那个重要会议。金建国再糊涂,也不敢拿市局、市委、省厅的要求开玩笑。

  “别急!”李文璧沉默了一会儿,问,“你知道那位金老板是被谁杀的吗?”

  “据说还没查出来。”程浩然摇了摇头。

  李文璧用低沉的声音说:“查出来了。那个老板叫金一鸣,他打落了凶手的

  打火机,还把自己的手机扔了,埋在雪里,事后都被警方找到了。”程浩然好奇地问:“有证据了?”

  李文璧点点头:“指纹、脚印、凶手体貌特征还有通话记录、动机,全有。”

  “谁干的?”程浩然装作轻描淡写地问。

  李文璧摇了摇头,痛苦地说:“他!”

  程浩然身体前倾,小声问:“谁?”

  李文璧默然无语,突然情不自禁地哽咽起来。

  程浩然只好拿来纸巾递给她。

  李文璧把纸巾狠狠地攥在手里,难过地说:“张启发。”

  “什么?张启发?”程浩然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猛地坐直了身子,掏出烟点了一根。

  李文璧无声地哽咽着,眼泪掉个不停。

  此刻,程浩然心里起了波澜。这个女人不请自来,进门就说张启发杀了金一鸣。他有些不太相信这个女人的话,可观察了一阵,看她那个伤心的样子,实在不像在说谎。他想,开这种玩笑可一点也不好玩。

  转念间他又想,这事要是真的,张启发岂不是要完蛋?他完蛋,那我不就再无后顾之忧了?

  想到这儿,他都有点坐不住了,连忙端起茶杯,掩饰自己的失态。

  得问清楚到底怎么回事。程浩然打定主意,咳嗽了一声,说:“能详细说说情况吗?我到现在都不明白您的来意!”

  李文璧抬起通红的眼,看着程浩然说:“不是说了吗?来救你的命。”

  “哎,李小姐,别开玩笑了!”程浩然笑道,“你倒是说说张律师的动机,

  他为什么杀金一鸣?”李文璧随手擦了擦眼泪,说:“因为他姐。”

  “他姐?”

  “嗯。他姐叫张素娟,从精神病院一出来,想起来自己孩子早就死了,受不了刺激,就去找金一鸣讲理,后来在保安公司门口上吊了。”

  “张素娟?”程浩然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说,“当年张素娟和她孩子的事,我倒也有耳闻。哎,想不到……真是世事无常啊!”

  “老张也没想到她会那么做,太突然了。”

  “所以张启发就把金一鸣杀了?报仇?”

  李文璧摇着头说:“不是报仇,是意外!”

  “意外?”

  “老张也没想过要杀金一鸣。那天晚上,就在保安公司门口,他本是约金一鸣出去谈谈,他心里也很气不过。后来他们吵起来了,老张不小心,用胳膊肘打到了金一鸣的太阳穴。谁想到那一下那么巧?金一鸣当场就……老张只好伪造现场,把他吊到了旁边的树林里,可惜,还是留下了证据。当时他的打火机也被金一鸣打落,不知掉哪儿了。那天还是情人节……老张去我那,一晚上没睡……”李文璧断断续续,终于把秦向阳编的故事说完了。

  “哎呀!我就说以张律师的谨慎,绝不会故意杀人!”程浩然一拍大腿,叹道,“怎么会这样呢?太可惜了!”

  李文璧两眼发呆,黯然神伤。

  “后来呢?”程浩然急切地问,“现在张律师怎么样了?”

  李文璧回过神来,叹了口气,说:“后来我就都知道了,他说这次怕是完了,还硬着头皮去上了两天班。再后来,他那个小舅子,盘龙分局的赵铁柱,偷偷告诉他,局里准备直接把案子移交检察院公诉。他小舅子说了,证据都全了。”

  “张启发进去了?”

  李文璧摇摇头,说:“明早六点。赵铁柱通知他的,明早六点逮捕,现在他被监视着。”

  程浩然“啧”了一声,还是半信半疑。

  他沉思了一会儿,起身去角落拨通了姨父金建国的电话。

  “喂,姨父,我是浩然。听说一鸣的案子有着落了?”

  李文璧凝神倾听,见程浩然是给金建国打电话求证情况,心猛地悬了起来。

  她想,不知秦向阳和郑毅有没有提前跟金建国打招呼,要是没有,要是金建国给说漏了,把张启发的死跟专案组正在进一步查证的事情说出去,那计划就全完了!

  事实上,李文璧担心是对的,秦向阳和郑毅都忽略了这个细节,谁也没提前去嘱咐金建国。

  李文璧表面上随意而坐,耳朵却直直地竖了起来。

  她想立刻给秦向阳发短信说说这个情况,可是根本来不及了!

  金建国的声音缓慢而低沉:“打听这个干什么!”

  “表弟被害,我也急!我听说,是个叫张启发的律师害了一鸣?”程浩然故作气愤地说。

  “目前看,是这个人!别瞎打听了!”金建国挂了电话。

  “还真是他!”程浩然心中甚喜,他深深吸了口气,让自己平静下来,转身回到李文璧对面坐下。

  李文璧紧紧地握着拳头,盯着程浩然。

  程浩然拿起烟,想了想又放下,皱着眉说:“那怎么办?我也帮不上张律师啊。”

  一听程浩然这么说,李文璧心里长长地呼出口气。

  看来金建国并未乱说什么,她轻轻咳嗽着掩饰掉自己的紧张,小声道:“谁也帮不上。进去就是个死,最好的情况,是个死缓。”

  程浩然也咽了口唾沫,说:“你来就是为告诉我这些?”

  李文璧点点头:“他叫我来的。”

  程浩然也点了点头,心里突又七上八下起来。事情要真是这样,那他不得不担心,张启发进去后,会不会把自己的事也给交代了,他那里可是有证据,再说他张启发本身就是个人证。2000年12月底,那个晚上的事,他到现在都记得很清楚——

  那晚,他刚刚把货放进邮筒,张启发就跑了过去,他来不及跑,和张启发打了起来,结果被狠狠地揍了一顿。程浩然当时不知道张启发的身份,以为对方不是为钱,就是为货。可他没想到对方两样都不为,只是为了找到个毒贩子狠狠收拾一顿,给他二姐张素娟出口恶气,顺便了解张素娟被抓的事是否另有隐情。

  张启发打倒程浩然后,并没有停手的意思,拳打脚踢,又打了二十多分钟,直到他自己也觉得累了,才总算停下来。

  程浩然没想到张启发那么狠,把他打得浑身是血,他估计自己要玩完了,却不知道对方到底想干啥。过了好半天,他才感觉到自己的脸不疼,才意识到对方打人不打脸。

  张启发打累了,才逼问程浩然:“认识张素娟吗?”

  当时张素娟的孩子张若晴饿死家中,案子闹得沸沸扬扬,可谓是无人不知,程浩然自是连连点头。张启发冷脸问道:“我查到,半年前,张素娟是在清河大街上被派出所两个编外人员抓进去的,还查到,当时派出所有违常规,抓了很多人!这里头是不是有猫腻?那么多吸毒的都进去了,你这个贩毒的,怎么啥事没有?”

  “我……我也进去过……你……你是什么人?”

  张启发见程浩然吞吞吐吐,似乎知道些什么,干脆地说:“带我去你放货的地方。”

  程浩然没办法,就带着张启发去了放货的地下室。

  张启发从包里拿出个小型录像机,先对着录像机说出自己律师的身份,又让程浩然交代。

  程浩然这才知道对方是个律师,死活不吭声。

  张启发拿起粉包,就强行往程浩然嘴里塞,连着塞了好几袋,直到程浩然口吐白沫,大小便失禁。几个小时之后,程浩然才醒过来。

  张启发见程浩然醒过来,就又拿起粉袋,作势往他嘴里塞,同时狠狠地说:“最恨你们这些卖粉的!没有你们,我姐绝不至于搞到那个地步!弄死你,我啥事没有,你信不?”

  程浩然这才知道,原来对方是张素娟的弟弟,来查张素娟被抓的事。程浩然心里不由得暗暗叫苦:要查张素娟和大量吸毒人员被抓的猫腻,找我算是找对人了!这叫巧合,还是叫倒霉呢?

  面对张启发狰狞的眼神,他程浩然不得不信,再吃下去,自己可就死定了。

  这时张启发给了他一个定心丸:“叫什么?同伙有谁?交代,就饶了你,我说了,我是律师,不是警察!”

  “交代……什么?”程浩然头昏脑涨,逻辑不清。

  “交代你的罪行!”张启发恼火地吼道。

  程浩然觉得自己快死了。

  张启发给他喝了一大杯水,他才慢慢清醒了一些,抱着一箱子毒品,对着录像机,哭得脸不是脸,鼻子不是鼻子。他从怎么认识林大志,怎么商量抓毒计划,怎么设置新的货点,该说的,不该说的,把林大志和李氏兄弟他们也一块儿捎带上,自己那点秘密全说了。

  最后,他跪地央求张启发保密,还跟张启发要账号。

  张启发震惊不已,他完全想不到,自己竟无意中得知这个天大的秘密。当时,他并没给程浩然留下银行账号,他是录像之后的第二天,经过一番挣扎,才又联系程浩然。面对每年二十万的封口费,他张启发心动了!

  这时,李文璧的一句话把程浩然从回忆里拉了回来。

  “他叫我来,是让我告诉你他的决定!”

  “他的决定?”程浩然一时听不明白,有点慌乱。

  李文璧说:“待会儿,他会给你来个电话,他亲自跟你说。”

  “几点?”程浩然连忙看了看表。“

  我不知道。但肯定在明早六点之前。”

  李文璧说完这句话,两个人就都沉默下来,办公室里只剩下焦躁不安的呼吸声。

  大约快到十一点的时候,程浩然的电话突然响了。

  来电显示上是张启发的名字。他慌乱地掏出电话,顿时紧张起来。

  此时,苏曼宁坐在办公室里,手里握着张启发的手机。

  那个手机本是张启发自杀后,作为物证封存的,秦向阳请示郑毅后,才被拿了出来。

  苏曼宁另一只手里,拿着个小小的警用播放器。

  事前,郑毅按照秦向阳说的,叫苏曼宁搜集了大量张启发的法庭实录,按秦向阳的要求,把张启发的录音切割组合,合成了他需要的一段话。

  苏曼宁用张启发的手机拨通了程浩然的电话。

  程浩然赶紧接起电话,说了句“张律师”。

  听到程浩然的声音,苏曼宁立刻按下了播放器。

  播放器里响起张启发的声音,声音的内容,正是按秦向阳的要求合成的那一段。

  苏曼宁不知道,秦向阳用的这个法子竟然和赵楚杀金一鸣那晚用的法子基本一样。

  秦向阳本人也不知道,在某些方面,他的思路和他的老班长赵楚是很相似的。

  程浩然接起电话,紧张地说:“张律师?”

  电话里传来张启发的声音:“程浩然,你不用说话,你现在只需要听,等我说完我的决定,然后你做你的决定。事情的前因后果,我想小李都跟你说明白了。我的确杀了金一鸣,我是无意的,但法律无情……证据确凿,明天一早六点,他们就对我实施逮捕。我不想被抓,然后被审判,然后死刑,那样我毫无尊严!

  “我告诉你我的决定,我选择自杀!

  “对我来说,怎么都是死,但前者,我死得没一点尊严。自杀,我就不用被审判,我的家人,也不会被嘲笑。周围的人,无非就是好奇。好奇就好奇吧,总好过嘲笑。你说是不是?”

  “自杀?!”程浩然很是吃惊,他想插话,却又不得不继续听下去。

  “我选择自杀,你是不是认为,你贩毒的证据,就都被带进棺材里了?那可不一定!那要看你的诚意,看你的选择!”

  “看我的选择?”程浩然紧皱眉头,喃喃自语。

  电话里,合成录音继续播放:“你每年给我二十万封口费,我愿意遵守自己的承诺,销毁证据,带走你的秘密。但我对你有个要求:你必须离开这里,去美国,否则,你的一切早晚也会被别人挖出来!重要的是,你得把李文璧也带去美国!还要在那边安顿好她的一切,帮她把孩子生下来。你应该知道了,那是我的孩子。之后,你一次性给她三百万美金。

  “但是,程浩然,我对你不放心,你太贼了。我该怎么确保,你按我的要求去做呢?”

  程浩然屏住呼吸,凝神听着。

  “所以接下来,我和你做个交易:我需要你通过录像做个声明,声明万一李文璧有什么意外,你就是凶手,同时,把你当年的所作所为录一遍,交给小李。也就是说,我死后,她就是唯一掌握你秘密的人!她会把录像带安放好,等到了美国,生完孩子,拿到钱,确认自己安全了,再把录像带还给你。这样一来,我不违背交易原则,未跟任何人吐露秘密,也能保证李文璧的安全。你呢,就踏踏实实在美国过你的下半生。

  “只有这样,我才放心。如果你拒绝,我就放弃自杀!我会在法庭上,把你当年的恶行交代清楚,连同证据一起。我叫你这么做,是为进一步确保李文璧的安全,她对我非常重要!好了!你会不会拒绝?那是你的事。明早六点前再联系!”

  录音到此结束,苏曼宁立刻挂断电话。

  从2000年年底开始,自从贩毒售毒的证据被张启发掌握,程浩然就年年给张启发打钱。好在十几年来,张启发守口如瓶,一直替程浩然保守秘密。他对张启发的声音再熟悉不过,在他听来,那的确是张启发的独白,死亡式独白,声调阴沉,充满威胁。

  而实际上,秦向阳让人录这段话时,他只确定张启发一定掌握程浩然的犯罪证据,却不知道那些证据到底是什么,是录像带?录音带?还是照片?所以,这段话里一直在模糊地强调“证据”,却无法言明什么证据。可是一切在程浩然听来,却浑然天成,毫无漏洞。

  程浩然倒吸一口凉气,呆立着久久未动。

  这时,他对李文璧的身份已无半点怀疑。看来张启发真的杀了金一鸣,已是穷途末路!可是这算什么?张启发这个决定大大出乎他的预料。他意识到张启发那个建议是对的,让他去美国。可张启发实在太可恨了,开口就要三百万美金!张启发对这个女人还真是大方!

  他无暇考虑别的,接下来,他无论如何,都得面对张启发给他的选择。他很想骂人:狗日的张启发,临死都不让人安心!提出的要求,实在太恶心了!还要录像?多年前已经录过一次了!还不够吗?再说,你张启发可以把那些证据交给这个李文璧啊!再录?不是多余吗?哦!也不是!你张启发口口声声,说什么遵守交易规则,不向任何人吐露秘密,所以没有把证据交给这个女人!我呸!装什么呢!还不是想继续威胁吗?程浩然知道,自己没法儿去和一个要自杀的人讲理。张启发跟他说得很明白,要他拿出诚意。

  程浩然,要么生,要么死,取决于张启发自杀,或者不自杀。

  选择,无比艰难。

  为什么要再次录像?程浩然使劲摇摇头,他觉得哪里有点不对,却又一时说不清。

  他愤怒地想,妈的,这叫选择吗?老子有得选吗?真不想再录什么狗屁录像了,再录一遍?难道嫌证据不够多吗?

  他不停地走来走去,不小心撞翻了一把椅子,索性抬腿狠狠踢了椅子一脚,这下子把他自己给踢疼了。疼痛刺激着他的神经,这让他突然想到另外一种可能:跳楼去死?谁不怕?如果张启发临死前突然害怕,改变了主意,不自杀了呢?那样一来,自己不就也没得选了?就算再录像,岂非也毫无意义!

  怎么办?

  只能赌一把?

  赌张启发一定自杀?

  可是自己不做安全声明,不录像,张启发就不自杀。

  这怎么赌?

  矛盾!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

  今夜,显得无比漫长。

  李文璧似乎睡着了,斜着躺在沙发上,眼角还有未干的泪花。她手边放着那张怀孕检验报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