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一鸣是第二张牌。

  接下来第三张是张启发。

  第四张是李铭、李亮、林大志。

  同时,第三张和第四张,这两张牌背后,又各有小牌,这些小牌包括张素娥、聂东、纪小梅、程浩然、沈浩、陈凯等人,它们推动着张启发、林大志等人,把他们推到牌局中最恰当的位置。

  第五张是赵楚本人和郑毅,这俩人完成了一场合作,赵楚把214案的罪证偷放到秦向阳宿舍,被郑毅拿去逼迫秦向阳潜逃。

  第六张是秦向阳,同时秦向阳的一切行动,还离不开李文璧、赵楚、苏曼宁、孙劲、丁奉武等人的帮助。

  第七张是四宗冤案加赵楚的命。

  第八张是炸弹加上百亿国有资产。

  当然,赵楚和张素娟共同的小目标到第四张牌倒下,基本就结束了,剩下的全部是赵楚的计划。

  当秦向阳按照赵楚的计划一步步走到今天,第八张牌倒下之后,他就必然会被推上那个莫大的荣誉舞台,想逃也逃不掉。

  病房里的人都暂时离开了。秦向阳怔怔地盯着天花板,脑子里只剩下一连串的感叹。他挣扎着起床走到窗前,摸出根烟来点上。他觉得这时候自己不抽根烟,脑子就要短路了。

  他感觉自己这些天的亡命经历,顶多就算一场危险的动作戏。他觉得自己一直以来都清醒地掌控着全局,而实际上,他就是个小演员。该怎么演,导演都给他安排好了。

  赵导演的最终目的,是要把他送到公安部最高荣誉的舞台,难道仅仅如此吗?

  秦向阳默默地抽着烟,心中豁然开朗:何止!这种机会来之不易,是拼了好几个人的命才换来的。赵楚的心愿,一定是让秦向阳把所有的故事在最高舞台上讲出来,讲给公安部最高领导,讲给国家领导,只有如此,错案、冤案,才能彻底扳倒,相关案子背后牵扯的人,比如郑毅,才能受到惩罚,甚至还能对国家将来的司法体制改革,提供一些血淋淋的警示和帮助。

  事情发展到最后时,赵楚个人的赎罪感和仪式感已经不重要了,他的最终目的,早就脱离了个人,也不仅局限于那四个冤案,而是想给整个警界提个响亮的警醒——办案,不要那么多功利,不要牵涉那么多个人私心,即使在法定期限内不能破案,没有成绩,甚至被领导责罚,也不能背离法治精神,忽视真相,制造错案、冤案,制造人间痛苦。

  犯罪者给很多家庭带来的伤痛,已经足够大了。执法人员慎重执法,秉公执法,人间才能少一点悲凉,多一些幸福。

  可是对秦向阳个人来讲,赵楚给他的这份荣誉和回报,确实太大了。他要不要接受呢?

  要是不接受,不去最高荣誉舞台讲出一切,就实在愧对赵楚的良苦用心。要是接受,他却总觉得有点别扭,觉得那都是通过赵楚而获得的,就好像一切荣誉,都是别人的馈赠。

  他固执地认为,在这场戏里,他只是个演员,换成别人来演,也一样能演好,一样能获得最后的荣誉。

  这番取舍挣扎,秦向阳没有告诉任何人。他估计只要自己不说出去,恐怕没人能识破赵楚和他在灌装体顶部的那场戏。

  在无数次的叹气后,他选择接受,也意识到,接受,是他必须经历的成熟。

  没有必要把一切隐秘都讲得透亮。

  每个人都需要阳光,但也离不开阴影乘凉。

  赵楚是罪犯,杀了人,十恶不赦!但他的行为,却能带来另外一些好结果。这就是事情的两面性。只有接受荣誉,才能达成向好的目的。

  一个月后,养好伤的秦向阳赴京参加了“全国公安系统英雄模范立功个人表彰大会暨向秦向阳同志学习报告会”。

  他的声音在公安系统最高平台上飘扬——

  “我叫秦向阳,是滨海市一个小小的刑警,我干警察三年了,今年碰到214案,对我个人来讲,有很多心酸,也有很多警示。我觉得我干的事没啥可夸耀的,我就是干了自己该干的一点事。我很感谢在座的各位领导,能够给我这个发言的机会。那么,请允许我简单地把我经历的事说一说……

  “事情就是这么个过程。有人问我最后抱着那个炸弹时想了些啥?实话实说,我啥也没想。

  “赵楚撞死过人,还杀了人,犯了罪,理应得到最严厉的惩罚。

  “只是没想到,他一早就做好了必死的准备。他不但用自己的命赎了罪,还通过他亲手策划的这一系列案子,给我个人上了最生动的一课——

  “办案,要不忘初心,牢记责任,还原真相,追求公正!

  “至于张素娟,她也参与了计划,她还用自己的命开启了整个计划。她也犯了罪,但我对她的行为抱以最大的理解。赵楚同样是罪犯,也是我的老师。当然,他赎罪的方式,肯定是违反法律和社会规则的。

  “为什么总会有些人,不惜赴死,也要超越底线,去实施他们所谓的法外惩罚呢?我回答不了这个问题。我只是觉得,如果我们的社会环境不那么功利,如果我们的法治环境能更公开公正,少一些急功近利,多一些责任,我们的执法人员在执法过程中,秉持公正,杜绝私心,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我这个人不会说话,说的这些可能和这个会议规格不匹配,但这些都是我的心里话,实在话。我个人不在乎这些心里话好不好听,说出来,能图个心安。说实话,下面这么多领导,在这儿说话我挺紧张的,叫我讲大道理,我还真一个字也讲不出来。

  “我叫秦向阳,我是个小刑警……”

  表彰大会开完三个月以后,903强奸杀人案中,阻碍法院秉公审判,误导法院否认孔良田自我认罪供述,多年来一直阻碍刘正龙母亲谭芳上访的滨海政法系统的一个大老虎落马,903案得以全面翻案。

  同时,在这三个月中,另外的三宗冤案,基于秦向阳提供的凶手身份及证据链,在公安部亲自主持下,也得以全面翻案。有关部门,对错抓的林建刚和谢正伦给予了国家补偿。

  随之而来的2015年,国家最高人民法院发布了《最高人民法院关于全面深化人民法院改革的意见》。

  2015年2月,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审议通过了《领导干部干预司法活动、插手具体案件处理的记录、通报和责任追究规定》。

  2017年4月,中央全面深化改革领导小组再次通过了《关于办理刑事案件严格排除非法证据若干问题的规定》。

  国家相继出台的这一系列司法改革措施,处处强调“以人为本,以法治国,公平正义”的法律精神,中国司法改革显然已打开新的篇章。

  咱们再把视角回到秦向阳身上。

  表彰大会开完后,秦向阳回到滨海市盘龙区公安分局报到,受到了同事们的热烈欢迎,毕竟秦向阳这回把盘龙分局丢的面子都挣回来了。

  组织上很快做出了新的人事任命。

  原盘龙分局顾长山继续担任盘龙分局局长。顾长山知道这个任命后,心里有数,这很大成分上是得益于秦向阳的巨大功劳,不管怎么说,秦向阳参与办案时,属于盘龙分局的人。

  秦向阳被调离盘龙分局,到滨海市栖凤分局出任刑警大队长,这属于连升N级,在系统内部情况少见。

  秦向阳接到人事安排的通知后,去了赵楚的公墓。

  他拿出两瓶酒,把三十六个一次性杯子在墓前依次摆好,然后在每个杯子里都倒上酒。一次性杯子太大,两瓶白酒要想倒三十六杯肯定不够,就只能每个杯子只倒一点。

  酒倒好了,他端起来说:“老班长,今天咱哥俩再好好喝一场,还是一人十八杯。”

  他喝着喝着,余光看到有人走来。

  是李文璧。这姑娘精神头恢复得差不多了,也不说话,把带来的东西在墓碑前摆好,然后静静地站在秦向阳身边。

  前些天,李文璧精神状态恢复后,把之前发生的一切,以及秦向阳经历的一切,以新闻纪实的形式,统统写了下来。

  对她来说,她终于无限接近了自己最初的那个愿望:做一篇轰动全国的新闻报道!当然,组织上为避免社会影响太大,截留了她的稿件。最后组织上采用了折中方案,在公安系统内部发表了李文璧的稿件。

  过了一会儿,苏曼宁也来了。这个姑娘穿了一身黑衣服,满脸肃穆地走到赵楚的墓碑前,轻轻地摆上去一束白百合,然后静静地站在秦向阳另一边。

  秦向阳这时无暇多想,他除了接下来在新的工作职位上,将面对更加艰难的、无尽的挑战,还将在生活上面对无穷的烦恼。

  不过看到苏曼宁时,他还是想起来前几天无意中看到的几份档案。经过档案比对很容易就能发现,赵楚和苏曼宁曾属于一所高中,同级不同班。另一份相册来自赵楚的私人物品,他从相册里发现了赵楚和苏曼宁的合影。确切说,是赵楚当兵时去苏曼宁所在大学,搞新生军训时的照片留念,赵楚恰好是苏曼宁所在班级的教官。除了照片之外,还有一些当年军训学员跟教官之间的书信,那些信有好几封是苏曼宁的,信的内容没有特别之处,口吻跟所有仰慕年轻军官的女学生类似。

  看到这些东西,秦向阳脑补的结论是,高中时代,苏曼宁对赵楚应该印象深刻,否则大学军训时不会那么轻易就把赵楚认出来。两人应该只是朋友关系,但赵楚在苏曼宁心里,基于长久以来的军人身份,应该是个值得信任的人。但是这俩人在214专案组时,为什么没表现出相熟的迹象呢。一方面,苏曼宁当时已经和郑毅走得很近;另一方面,赵楚应该提前找过苏曼宁,至于他跟苏曼宁说过些什么,秦向阳不得而知。

  但是赵楚肯定跟苏曼宁提过,郑毅不值得信任和托付。苏曼宁初听到这些,肯定会排斥。那么,赵楚就会让她验证。要验证郑毅的为人很简单,只要秦向阳查那些旧案就可以了,不管是自愿去查,还是被迫。

  现在看来,苏曼宁当初去秦向阳宿舍,并且发现床底下那些物证,就很可能不是偶然,极可能是出于赵楚对苏曼宁的某些暗示。直到秦向阳逃跑,郑毅在苏曼宁的床上兴奋加得意过了头,说出了自己那些龌龊的想法,那可不是真爷们儿应该打的牌。苏曼宁从那时起,对郑毅彻底失望。但不管怎样,在那之前,赵楚肯定是对苏曼宁做过工作,打了预防针。

  秦向阳不想求证这些事情。他只清楚一点,在赵楚导演的那场戏里,那些“辅佐”他的人,李文璧、苏曼宁,还有赵楚本人,都是赵楚早就计划好的,计划一旦展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戏份,谁也逃不掉。

  孙劲是否也是安排好的呢?

  秦向阳想了很多,唯独忽略了一个人:孙劲。

  墓碑前的这三个人各怀着心思,谁也没注意到墓碑旁边还有个空了的酒瓶。那是三天前,孙劲来到赵楚墓前喝下的酒。

  孙劲将半瓶酒倒在墓碑上,然后一口气把剩下的喝干,又蹲下来恭恭敬敬地点燃三支烟摆放在地上。

  最后他站起来,平静地望着赵楚的相片说——

  “师父!千山路远,一路走好!接下来,轮到我上场了!”

《罪连环2:死亡名单》作者:天下无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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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这是一场精心布局的不可能的犯罪,犯罪手法闻所未闻、近乎“完美”。故事以小老板程功的不幸开局,引出一份臆想的死亡名单。名单上的人接连死去,凶手不断在警察眼皮底下作案,而此时线索指向十多年前的一桩失踪案。所有表面的动机都只是被人利用的棋子,一切背后,藏着一个邪恶而贪婪的阴谋……

作者简介
天下无侯,本名侯广彬,毕业于西安交通大学。国内原创推理小说界的一匹“黑马”,从小喜好写作,多年来创作无数杂文,多见于网络。其创作的《罪连环》系列作品,天涯原帖人气火爆,总点击量已经超过5000万,同名影视作品现正精心筹拍中。

 

第一章 愤怒
“七情”,佛家谓之喜、怒、忧、思、悲、恐、惊,是人对外来事物情绪的反应。这七情里,要说起破坏力,最强的恐怕就是一个“怒”字。历史上,前有大哥刘玄德因关二哥之惨死,怒起西川举国之兵,反被陆逊火烧连营;后有吴三桂冲冠一怒,打开山海关,助清廷定鼎。正所谓王者之怒,天下缟素;匹夫之怒,血溅五步,此等事例实在数不胜数。日本战国时代,有名的政治家、军事家德川家康的家训里,有一条叫“视怒如敌”。表面看,说的是对待“怒”的态度,实际上是在说“怒”的可怕,叫人远离愤怒,少发怒,怒字当头时别做决定,把“怒”当成敌人。今天,在我们的故事里,也有个愤怒的人,一个小人物。
这一天,在省城滨海市栖凤区的一条街道上,程功正坐在一辆破旧的五菱面包车里。他想抽根烟,手却抖个不停,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火。他狠狠甩掉打火机,用车载点烟器点上烟,深深吸了几口,用力吐出。他的气息很长,直到再呼不出一丝气,整张脸被憋得通红。
他不想吸气,好像空气里到处都是愤怒的味道,令人窒息。深呼吸要是能平息所有的愤怒,世界早就和平了。近几年来,他的日子每况愈下。作为男人,他坚强、忍耐,本想百忍成钢,从头再来,却不料昨天,仅仅一天之内,交织累计的种种苦闷、委屈、愤怒就彻底爆发了。
他的视线透过车窗,掠过人群,投向灰蒙蒙的天空。天边升腾着一簇黑云,随风变幻着形状。程功呆呆地盯着那片云看了很久,直到黑云再次变换了形状。在程功看来,那个图案像是个大大的“杀”字,杀气腾腾,悬天而挂。街道上的行人步履匆匆,暴风雨就要来了。
那么接下来,我们先花点耐心,来了解一下程功这个人,以及他倒霉的经历。程功,34岁,是个生产水溶性肥料的小老板,这几年滨海市周边大力发展钢结构蔬菜温室大棚,程功为人聪明、能干,在这个行当里摸爬滚打,从业务员干起,十几年下来,也算是小有成就,有车有房,老婆漂亮,女儿可爱,有个小公司,有自己的兴趣爱好,业余时间喜欢玩玩小魔术,小日子有模有样,未来充满希望。谁知,幸福竟这么不牢靠,两件事就让程功的日子过不下去了。
两年前,也就是2014年9月,有个女人打电话告诉他,他老婆杨梅跟别人上床,被当场抓奸,还被拍了微信小视频。程功赶过去才知道,跟他老婆杨梅上床的,是他的一个客户,打电话的女人则是客户的老婆。被当场抓住,杨梅除了被挠得青一块紫一块,并未多做辩解,事后她告诉程功,之所以那么做,是为了要账。
听到这样的理由,程功只能冷笑。要账?以前那些难收的账,杨梅也是这么要的吗?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像附骨之疽,他没法求证,却怎么甩也甩不掉。冷静了几天,程功意识到,他不可能带着这个想法,再跟杨梅睡在一张床上。
“账多了去了。为要账,我是不是可以跟每个客户的老婆上床?或者说,我程功也出去跟别的女人上床,只要打着要账的名义就行?”程功抛下这句话,就和杨梅离了婚,女儿程璇璇才十一周岁,归他抚养。
离婚后不久,推不过朋友的热心,经介绍,程功认识了孙丽萍。对方经营农产品,算是程功的半个同行,小模样也过得去,离异,带着个十七岁的女儿。几经接触和打听,程功觉得孙丽萍是个过日子的女人,也有事业心,以前在男女关系上也不混乱,就和孙丽萍草草领了证,但两人财务上还是分开的。
谁知,婚后孙丽萍玩起了金融,把钱投到了一个还算有名的网上融资平台,想拿高息。领了几笔高额利息之后,孙丽萍尝到甜头,就劝程功也投点。可是程功很务实,对金融这块完全不感兴趣,孙丽萍就以进货的名义,“借了”程功三百八十万元,又全部投到了那个融资平台。
天有不测风云,不到半年,那个融资平台因非法集资被查。在经管部门全力追缴下,程功的资金只返回来二十万元,其他都打了水漂。孙丽萍实在无颜面对程功,关了自己的农产品公司,一夜之间杳无踪迹。孙丽萍跑路,留下十七岁的女儿王媛。孙丽萍前夫吃喝嫖赌,自己都顾不过来,姥爷早就过世了,姥姥又行动不便,王媛无处可去,程功只好让她留在自己家。再说,法律上他和孙丽萍并未离婚,他还是王媛的法定监护人。
杨梅和孙丽萍使程功对婚姻彻底绝望,尤其是孙丽萍搞的那一出,让程功的生意彻底无力运转。偏偏这个时候,程功的母亲因为受到打击生病住院,被诊断为肾衰竭晚期,得换肾才有希望。省医学院附属医院主治医生华春晓告诉程功,肾源可是绝对的稀缺资源,不管哪个医院都极度紧张。医院可以帮忙联系肾源,但需要时间。
在那期间,病人可以留院治疗,也可以回家,定时到医院透析即可,住不住院,由病人家属自己决定。住院费贵,回家省钱,这是最简单的道理。程功是个大孝子,坚持让母亲留院治疗,等待肾源。他多次找到华春晓,希望对方在肾源方面多多帮忙。华春晓让程功别抱太大希望,即使找到肾源,费用方面,也是个不小的数目。程功当即表示,多少钱也行,只要能找到。程功和母亲在医院坚持了半年多,随着透析次数的增加,程功渐渐无力再维持后续费用,为此,他无奈卖掉了厂房和设备,只留下仓库和一仓库的货,用作他日东山再起。
他之所以留下仓库,还有另一个原因。程功干企业这几年,一直是一个叫吕胜的人在给他看仓库,同时,吕胜还在厂里做搬运工,也干车间的活,肥料生产技术门槛低,吕胜得心应手,真正地卖力。
吕胜,看起来三十来岁,婚姻状况未知,籍贯未知,长相普通,脸上有很多疙瘩。他话很少,为人却没得说,能干,不计较,多年来仓库方面没出过一丁点岔子,再加上车间和搬运,一个人干着三个人的活儿,却从未主动提过加工资的要求。
程功是个好老板,给吕胜加了工资,还特意在仓库里隔出个单间,收拾了水电暖,方方面面非常妥帖。吕胜接受之余,非常感激程功给他这么个稳定的有吃有住的地方,干起活来更是勤恳。
程功明白,吕胜那是发自内心的感恩。对任何老板来说,吕胜这种人都是稀缺资源,哪怕他干的活儿很低端。这些年下来,从某种意义来说,程功和吕胜之间,不是朋友,却胜似朋友。要是卖掉仓库,吕胜怕是一时就没住的地方了。程功这是为吕胜考虑,算是有情有义,可吕胜要是知道程功的处境,又怎好意思继续在仓库住下去呢?这个话头,我们暂且按下不表。
程功卖了厂房设备,筹到一笔钱之后,接到华春晓的电话。是个好消息,肾源找到了,让程功准备二十五万元现金。二十五万元换个肾,在黑市上倒不算便宜,但程功还能勉强承受。他二话不说,就把钱送到了华春晓办公室。华春晓明确表示,这钱可不是给他个人的。他坦诚地告诉程功,是通过中间人找的肾源,不是无偿捐献。程功心里明白,这所谓的中间人,十有八九是组织卖肾的贩子。他不知道具体怎么运作,但他知道那个行当风险很高。风险高,当然就有暴利。
当天,华春晓约中间人跟程功见了面。中间人三十来岁,黑黑瘦瘦,外号黑子。
黑子对程功说:“你母亲的肾脏配型,华医生早就给我了。你知道,肾源紧张,直到昨天,才找到合适的配型供体。”说完,黑子拿出一沓材料让程功签字。
程功浏览材料,黑子解释:“这是合同,还有近亲属证明文件,需要你这边准备的材料,里面都写着,搞肾,得先把肾源提供方和被提供方,搞成近亲属关系,明白吗?得到公证处公证,法律上这么规定的。这块我们一手包办,你放心,顺风顺水。”
程功皱着眉翻看材料,没说话,随手捏了捏装钱的袋子。
黑子看在眼里,随即沉稳说道,“钱不急,啥时手术,啥时付款。不过,我们只负责提供合适的配型,如果手术过程中出现意外导致换肾失败,到时候你还是要付这笔钱的。”
闻听此言,程功刚想说什么,华春晓适时说道,“手术这块你大可放心,整体上,医疗界这一块的技术已经相当成熟,至于我个人嘛,我也不敢保证这种手术没有意外,不过,我的口碑,程老板你是了解的。怎么样,换不换,你自己做决定。”华春晓跟很多医生一样,把概率往自己身前一放,把选择权交给病人家属,实际上,病人家属往往没得选。但有一点华春晓说的是实话,他虽然还不到四十岁,但外科手术这块,在本市也算小有名气的。
程功呢,被别人叫着“程老板”,这令他很不舒服。只有他自己清楚,他手里那三十几万元现金,已是他全部的家当了。花费方面,除了肾源费用,手术及相关费用也不少。房子不能卖,程璇璇还小,孙丽萍的女儿王媛也没地方去,母亲以后倒可以回农村老家,但没人照顾。再有就是一辆开了十几万公里的奥迪A4,再用钱时,还能卖点钱。程功这人很沉稳,不轻易表露情绪,这两年生活、事业急转直下,像陡崖飞瀑,他无力阻止,更不敢考虑将来,心里长长叹了口气,面上却平静如水,只想尽快把母亲治好,放下时时悬着的心,再计较别的,于是干脆地说:“华医生,麻烦你尽快安排手术吧。”
程功说着,眼光扫了扫近亲属证明文件上肾源供体的名字:艾丽。
母亲住院期间,程功简单了解过,我国每年急须器官移植的病人,少说几百万人,但能顺利得到器官的,顶多几万人。用市场来形容,这就是个极端到头的卖方市场。有钱的主在生死关头,碰到合适的器官,别说几十万,几百万甚至更多的钱,都会毫不犹豫。
2015年以前,我国人体器官的合法来源,主要有两个,一个是红十字会,一个是死刑犯。2007年死刑纳入最高院核准后,死刑每年成倍下降,直到2015年,我国停止了死刑犯作为器官移植的来源,公民自愿捐献器官,也就成为器官移植的唯一合法来源。国家通过红十字会,做了大量的人体器官无偿捐献公益宣传,很多医院的重症监护室门口,都贴着一幅八个字的标语:捐献器官,延续生命。但是这种方式所能提供的器官,相比庞大的需求,简直是杯水车薪。况且,通过红十字会获得合法的无偿器官,有一套严格苛刻的捐献、获取、分配、移植程序,就算排队拿到了使用指标,对面临生死的人来说,效率也非常低下,而病情却一分钟也耽误不得。
在这种情况下,也就必然地催生了地下人体器官黑市。一句话,有需求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犯罪。再简单地说,有需求,就有犯罪。
七天后,华春晓通知程功,肾源马上到位,准备手术,但需程功再加十万元。程功很疑惑:“合同不是签字了嘛,为什么加价?”华春晓告诉程功,供体加了价,合同就只能跟着增加个文件附件,程功可以不接受,再等别的供体。
“别的供体?那得等到什么时候?”程功心里琢磨着,蹙眉沉默。
华春晓在电话那边说:“要不咱就等别的供体?可能久一点,但也可能很快。”
程功左右为难,来不及考虑是不是被人临阵宰了一刀,心里飞快地权衡着:不能再等了,一来母亲的病情拖不得,二来自己得尽快从这事脱身,收拾别的烂摊子,再说,三十五万元一个肾,相对于母亲的命,严格来说也不算贵,自己没钱,那是自己的问题。想到这,他说:“华医生,安排手术吧!”
手术这天一早,程功开着辆破旧的五菱宏光赶往医院。前几天把奥迪卖了,他觉得一切已经不能再糟,跟十几年前的一无所有比起来,他已不再年轻。年轻是最大的财富,可如今……以后该怎么办呢?他觉得自己像一台超负荷运转的机器,一匹苦苦挣扎的骆驼,虽经受那么多变故和打击,但忙于母亲的事使他无暇多想。但愿手术成功,一切顺利,那么他也该停下来好好想想自己的事了。
可是这台机器,这匹骆驼,一旦停下来,会不会崩溃?谁知道呢?
车开出去不久,经过一个城中村,城中村是个“几”字形,里边封闭,路两边有大大小小的店铺,店铺外边有很多石台,供小商贩赶集摆摊之用,五天一个集。今天恰好逢集,“几”字形的市场里人山人海,煞是热闹。市场靠外的路两边,依次停着很多车,开车路过赶集的人可不少。程功路过此地,心念一动,把车停在了路边。手术安排在下午,他想去集市买两只老母鸡给母亲炖汤喝,时间还来得及。
不到二十分钟,程功拎着两只鸡从人群里挤出来,来到车前,把鸡扔进车里。他擦了擦汗,刚要上车,抬眼瞅见车窗上贴着张违停罚单,罚款一百元,记2分。
望着这张新鲜的罚款单,程功笑了。他笑得很不自然,掏出烟点上,朝四周看了看,见周边其他车辆,除了那些横七竖八停着的电动三轮和电动小汽车,也都被贴上了罚款单。他叹了口气,又看了看周围,没见到禁停标志,也没见到执法的交警。
“简直太过分了!不就是赶个集吗?再说这里是‘几’字形街道,停车也不妨碍交通,我去你……”他默默吐槽了几句,猛地吸了口烟,丢掉,狠狠踩灭,抬手去撕罚单。罚单和车玻璃向来贴合完美,第一下他只撕下一个角,第二下又撕下一个边,第三下,第四下,第五下……他每撕一下,嘴里就嘟囔一次:“杨梅,孙丽萍,女人,三百八十万,肾脏,三十五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