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越撕越快,指甲狠狠地抓在玻璃上,发出刺耳的声音。终于,他把罚款单撕得支离破碎,左一块、右一块,残留在玻璃上,像一些斑点。透过斑点,他看到了车窗映出的自己,满脸通红,牙齿紧咬,面容扭曲。他定定地看了几秒,猛地停了手,心道,我这是怎么了?
下午的手术做得很顺利,程功久悬的心终于落了下来。不过,他并没看到那个叫“艾丽”的肾源供体。对此,他并不在意,这是一桩生意,你情我愿,他付了足够的钱,甚至还加了十万元的码,管对方是谁呢,手术顺利就足够了。即使组织贩卖器官违法,一旦日后出事,也跟他程功无关,不管从什么角度说,这事,在程功这里都完结翻篇。不过,手术前发生的一个意外,却令程功始料未及,尤其愤怒。
手术前,黑子按行规,赶到医院附近,只等手术顺利完成结账收钱。程功揣着一张三十五万元的卡,在手术室外边等着。程功之前从华春晓那再三确认了供体提供的肾没问题之后,对手术过程还是有些不放心。思来想去,他决定给华春晓包个五千的红包,想让医生手术时再认真些、负责些,千万别出什么意外。程功看了看表,见几个护士不时从手术室进进出出,知道那是在做准备工作,起身往华春晓办公室走去。
他一路琢磨好了措辞,来到办公室门前,本想着要是对方不在,再给对方打电话。甚好,办公室的门开着一条缝,华医生应该在。程功想也不想,刚要推门进去,此时,房间里传出的一句话打断了他的脚步,那是个女人的声音,听起来妩媚,甜腻。
“我不管!反正不可能打掉孩子!你答应我要离婚的!”
程功闻言嘴角动了动,知道又是个老套的小三怀孕闹上门,看来华医生魅力不小,而里面的女人呢,进出不好好关门的毛病也不小,这时候进去可不合适。他刚想转身离开,华春晓接下来的几句话却把他定在了原地。
“姑奶奶,婚嘛,肯定是要离的!但是孩子你一定得拿掉,你知道,我老丈人可是副院长,你这有了孩子,我这婚还没离,万一被别人知道,坐实了传到老丈人那里去,我还怎么在医院混啊?”
“我不管!那就赶紧离啊?”
“哎哟,急不得!我跟你说过,我呢,前几年工作忙,加班太多,我老婆出轨偷腥在先,这不假!可我一直没抓到直接证据。再等等,等我忙完这阵,找机会抓她个现行,再离婚不是顺理成章吗?到那时,她那副院长的爹,也说不出来我的不是!”
“呃!你们男人,真是复杂!那个,反正你要好好补偿我!”
“那当然!喏,这有十万元,拿去好好补补身体。”
“才十万元?哼!”
“呵呵!一会有台换肾手术,我呢,才从那个小老板身上榨了十万元,手术后付钱,都给你!再多,我看他也出不起了!”
“这还差不多!老公真能干!”
“那里更能干!”
“真坏……”
显然,华春晓所说的小老板就是程功。听到这,程功一下子惊呆在原地,几秒后才反应过来,悄步离开。前几天华春晓给他打那个电话,加价十万,他不是没琢磨。做生意,坐地起价的事时有发生,这次他没得选,认了。他知道华春晓肯定不白干,加价的这十万元也肯定有华春晓的提成,但他实在没想到,那根本就是华春晓的讹诈。他和华春晓接触了这么久,对方看起来热心,负责,文质彬彬,他实在想不到华春晓能干出这种事。
这年头,也不奇怪。程功愤愤地想,这要是平时也就罢了,偏偏赶上自己连续婚姻失败、破产,屡遭打击,母亲重病,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这时候遇到个人渣,只怪自己运气实在太差。他重重地一拳打在墙上。要是这一拳打在华春晓脸上就好了!可是不能。对方不但不会承认,换肾的事闹不好也要黄。只能忍,不过这么一来,五千的红包倒是省下了,对方讹去了十万元,手术肯定好好做。程功竭力平复了情绪,到病房安抚了母亲一番,这才若无其事回到走廊上等着。
手术成功了。程功总算顺畅地喘了口气。他没对华春晓表示感谢,安顿好仍昏睡的母亲,在病房里静坐了一会,匆匆离去。
黑子早在医院门口等着了,他接过程功那张三十五万元的卡,扬起笑脸想说几句祝福的话,程功却径自离开了。卡里的钱怎么分都和他无关,此事到此为止,程功只觉得胸口像是塞着一大团棉花,点根烟都可能把那团棉花点燃。
开上面包车,程功匆匆往家走。今天是女儿璇璇的生日,他可没忘这个茬,自己离了婚对不住孩子,给孩子过生日,不是补偿,是应有的父爱。很快,程功又来到早晨被贴罚单的“几”字形城中村市场。市场早就散了,还有些卖花、卖水果的商贩。程功远远望见里面有几家卖生日蛋糕的店铺,心头一动,把车开了进去。
他顺着路开到了“几”字形的最里边,然后掉头往回开,想看看到底有没有“禁停”标志。他本以为没有,结果却在“几”字形路段的中间,看到了“禁停”标牌——全路段禁止停车。看着那块牌子,程功隔着车窗发了会呆,突然摇下车窗,对着那块牌子吐了口痰。随后他把车停在一家蛋糕店门口。店里很清闲,很快,程功就带着蛋糕走了出来。可谁也料不到,这时,他的车窗上又被贴了张罚单。
上午的罚单还没撕干净,新贴的这张,刚好覆盖了上午的痕迹。程功紧紧咬着牙四处张望,然后跳上车,沉稳地把蛋糕放好,沉稳地打火、挂挡。他手背暴起的青筋却出卖了他,他那不是沉稳,是故作沉稳。他开起车向前追去,他看到了,在他前方不远处,有辆交警巡逻车正在缓慢行驶。
巡逻车被程功别在了路边,两个警察下了车,敲了敲程功的窗户,其中一个年纪较大的,一边敲窗户一边问:“什么情况?”
程功仔细看了看车外的两人,猛地推开车门,把那个交警推了个趔趄。
不待对方发火,程功跳下车,重重地拍着车窗上的罚单问:“这谁贴的?”
年纪较大的交警明白对方为什么用车门推他了,神色平静地说:“我。”
“你?我这就停车买个蛋糕,你至于?就你执法认真?就你干活勤?”
“同志,此路段禁止停车,那边有提示牌。有什么异议,到交警大队处理。”交警不急不缓地说。
“提示牌?你们把提示牌弄得那么靠里,过往不熟悉的人谁看得到?算哪门子的提示牌?”
“呵呵,这个呢,确实有群众向我们反映了,也确实是我们考虑不全面。过几天,我们打算在路段外面也立个牌子,谢谢您的意见建议。”
“好做派啊!”程功有些颤抖地说,“我这破车,今早路过,就买只鸡的工夫,在这已经被贴了一张,这都散集了,路过买个蛋糕,你们还贴?上瘾?城中村,‘几’字形封闭路段,你们这么上心?”
“城中村你也得遵守交规!”交警说着,翻了翻手里的记录,说,“还真是!巧了!早上你那张,也是我贴的!同志,没办法,碰上了,就得秉公执法,希望您别有意见,下次多注意吧。”
程功不理会这话茬,深吸一口气说:“我没看错的话,你俩都是辅警吧?”
“是的。”对方脸色微变,声音如常。
“辅警你贴罚单?你有执法权?”
“我们按程序来,一个正式民警,带几个辅警。带我们的小队长在那边十字路口呢,”交警朝远处指了指,“你违停,我碰上了,贴单,没毛病,不管你一天被我贴几次!”
“你叫什么名字?”程功问。
“高虎,栖凤区交警大队辅警,如有意见,可以来队里投诉!”
程功不再多说,上车离去,这次,他没撕窗上的罚单。
天慢慢黑了下来,他面无表情地开了一会,才想起要给女儿打个电话,这个点,女儿该到家了。他拨通程璇璇的电话,没想到提示关机。他又打了一遍,还是关机。可能是电话没电了,他正想着,电话响了,一看,是女儿的美术老师李志堂打来的。程璇璇打小喜欢画画,天赋不错,以后上了高中,肯定要尊重孩子的兴趣和选择,进美术班。现在孩子还小,程功平时却没少跟她的美术老师沟通。
李志堂的声音有些急促:“程哥,璇璇到家了吗?”
“我也不知道啊,下午我母亲手术,我这才往家赶,刚才打她电话,关机了。”
“这……”李志堂踌躇了一会说,“是这,下午的美术课她没上,也没请假,听同学说她回家了,当时我也没在意,下了班想起来这事,就联系孩子,可是,打不通。”
“可能她电话没电了吧,我回家看看再说?”
“嗯。不过,这孩子最近情绪有些不稳定。”
“什么意思?”程功急问。
“那个……课后培训班的事。”
“培训班?”
“嗯。程哥,我知道你家里的事,你呢,手头肯定紧,所以呢,这几个月来,有两个课后培训班,我都没让程璇璇报名。你可能不知道,搞那几个培训班的,要么是学校某老师的家属,要么和学校某领导有关系,他们惯于和老师搞业务,课后把整班的孩子全拉去,教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实际上就是替家长哄孩子,完事给老师提成。我在学校干,没办法,只能配合。我不让她报,一来你手头紧,二来也为她好,咱俩这关系,我能不好好教她?直到最近,我发现她情绪不大对,才意识到,这么一来,可能是伤了孩子的自尊,别的孩子课后都一块去培训班,唯独她不能去,时间长了,就可能被孤立,显得不合群、不正常,甚至还可能被同学嘲讽装逼、没钱之类的……”其实李志堂跟程功一样大,他连连称呼程哥,显然是心虚了。
“你!李志堂!要你替我想那么多?报个培训班的钱我没有?你他妈多事!”程功直接把电话扔掉,又拿起来吼了句,“璇璇要是有什么意外,李志堂我饶不了你!”
程功急匆匆赶回家一看,程璇璇不在,书包也不在。他犹豫了一会,还是给前妻杨梅打了个电话。
离婚以来,他极少给杨梅打电话。这次为找孩子,他放下了面子、尊严,心里着实苦涩,同时心里蹿起一股无名邪火:要怪,都怪那个美术老师李志堂多事,害老子要给杨梅打电话!
在电话里,他没直问,而是拐了个弯,说孩子问她能不能来一起过生日?
杨梅也早就另嫁他人,没好气地说,“你爷俩过吧!我要想孩子,会单独见她!”
程功刚挂断电话,李志堂打来了。得知孩子没回来,李志堂在电话里说:“我给她要好的同学都联系过了,没人见过她。”说完,李志堂沉默了一会,又说:“先别急,说不定到哪玩去了。”
程功直接挂断电话,默默地坐在沙发上。程功忽然想到,应该回来陪程璇璇过生日的王媛也没回来,这俩孩子平时处得还行,莫不是她俩在一块?
还没等他打电话,电话响了,是王媛打来的。孙丽萍愧对程功跑路后,这王媛没表现什么异常情绪,程功也就没把孙丽萍亏了他三百多万元、令他破产的“好事”告诉王媛,毕竟孩子才十七,年后要高考了,不要影响她的心理状况。
程功急忙接通电话,刚要问王媛是不是和程璇璇在一块,王媛说:“程叔,今晚我有事,不回去陪璇璇过生日了。”这王媛之前随着孙丽萍来到程功家,一直叫他“程叔”。
“你没和璇璇一块?”程功心里一凉。
“没啊,我这刚下课。对了,程叔,还有个事,上次我过生日,你不说下次要送我一礼物吗?不会反悔吧?今天提前送我吧!反正离我生日也没几天了,就送我一台iPhone7Plus吧,刚上市的。”
这一天下来,一连串的事,程功心里早就乱成了一锅粥,他沉默了一会,还是强忍着笑道:“还是国产手机吧,便宜一半,性能不差。”程功这么说,实在是本能反应,即省了钱,又兑现了承诺。加上刚才李志堂说的因为没报培训班,对程璇璇心理可能造成诸多影响,他现在再难,也得答应王媛。
“别啊!今晚是‘觅觅’苹果之夜,从‘觅觅’上买苹果手机,赠钻石会员呢!”
“‘觅觅’是什么?”
“一个APP啦,说了你也不懂,把钱打给我哦,么么哒!”王媛说完就挂了电话。
程功的大脑处于空白状态,他在沙发上呆呆地坐了一会,起身出门。估计母亲也该醒过来了,他得赶回医院。
在医院走廊,程功上网搜了搜“觅觅”。那个APP功能挺多,出自滨海市比较有名的飞虹网络公司,需身份证验证注册,只要输入自己的生日,具体到时辰,就能免费给出一个非常完整的命理分析,还有一个西方的星座、血型分析,还能免费玩塔罗牌预测。此外,达到一定会员等级,还能玩六爻、八卦等更加专业的预测。APP上介绍,他们的预测,是基于权威、系统的六爻、八卦命理学编译成的程序,程序的编译有多名国内外著名命理专家参与,相比民间众多半吊子打着六爻、八卦名义的算命先生,他们的程序极为专业。经过一段时间的推广和炒作,这个APP注册了不少人,尤其是年轻人的认可,在年轻人中间流传甚广。另外,达到一定会员等级,系统还会给你推荐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异性会员,会员等级越高,推荐的会员越多。“寻寻觅觅,找到与你同年同月同日生的那个TA”——是“觅觅”主打推广语之一。此外,它还能玩网络直播,培养了不少网红……
程功浏览着网页和贴吧,注意到一句出现频率很高的网友回复:觅觅,最新约炮神器。
看到“约炮”二字,程功的眉头越来越紧,他来不及吐槽世风日下,也没心思谴责这些APP的开发者。给不给王媛打钱呢?不打,万一王媛再闹出类似程璇璇的异常状况;打,他不希望王媛再玩这种软件。再说,他这最难的时候,自己都穷得揭不开锅了。
不打钱她就不玩了吗?程功想,现在担心也解决不了问题,重点是王媛别再给自己搞出新的麻烦。想到这,程功果断做了决定,用手机给王媛转了八千块钱。按下转账的确认键,他发现自己似乎连叹气的劲也没了。他觉得自己太累了。
接下来的四十八小时,程功白天到处找女儿,晚上就在医院胡乱对付一宿。四十多个小时很快过去,女儿依然杳无消息,当他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要报警时,他接到了一个让他彻底崩溃的电话。
电话是王媛的班主任打来的,对方说王媛无故旷课快两天了,电话也打不通,问他王媛为什么不去上课。
一番紧张的对话下来,程功确认从他给王媛打钱那晚之后,王媛就失去了消息,换句话说,王媛也已经失踪了将近四十八个小时。
从医院出来,程功无力地坐进他的面包车。镜头来到这个故事最开始的那一幕——省城滨海市栖凤区的一条街道上,程功坐在一辆破旧的五菱面包车里。他想抽根烟,手却抖个不停,打火机怎么也打不着火。他狠狠甩掉打火机,用车载点烟器点上了烟,深深吸了几口,用力吐出。他的气息很长,直到再呼不出一丝气,整张脸被憋得通红。他不想吸气,好像空气里到处都是愤怒的味道,令人窒息。深呼吸要是能平静所有的愤怒,世界早就和平了……作为男人,他坚强、忍耐,本想百忍成钢,从头再来,可是,生活不容假设。
他这匹负重挣扎、早已疲惫不堪的骆驼,终于在这个黄昏的某一刻,彻底崩溃了。细数一下,压死这匹骆驼的,有那么几根稻草:
一、华春晓的讹诈。
二、一天之内,在同一个地方的两次违停罚单,尽管罚单本身没什么毛病。
三、李志堂“多事”导致程璇璇的失踪。
四、玩“觅觅”的王媛的失踪,此时的程功,不可能不把王媛的失踪,跟一个APP联系到一块,他认为,都是什么“苹果之夜”闹的。
他坐在车内,两眼发红,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办。
对!先报警!可是报警之后呢?找个朋友聊聊?扯淡!聊来聊去,无非是朋友的敷衍安慰,真正的朋友,能有几人?
很早他就知道一个道理,生意上的朋友,不是朋友。
他没料到,这时自己想到的人,竟是吕胜,那个曾经在他的肥料小工厂里,一天到晚干着三份活的、沉默寡言的人。
他两眼茫然,无计可施,他承认,自己再也扛不住了!
他想死!他把所有的事考虑了一遍,跟多数人一样,没有过多埋怨之前背负的那么多沉重,而是把所有怨气都集中在了那几根稻草身上。
此时,他的逻辑异常简单,要是华春晓不讹诈他,那个叫高虎的协警不给他开那两次罚单,美术老师李志堂不多事,世上没有那个狗屁约炮神器“觅觅”,程璇璇和王媛,都不会莫名失踪,他已彻底捉襟见肘,还能余下十万八千块钱,他也绝不会崩溃,不会有扛不住想死的觉悟。
“不对!该死的,绝不是我程功!而是一个医生,一个交通辅警,一个老师,一对开网络公司的狗男女。”
程功突然坐正了身子,恶意的念头越来越放纵,他很快搜到了飞虹网络公司老板的名字:黄少飞,郝虹。
谁也不能预料自己的未来。但对程功来说,至少此时此刻,他心里有一把杀气纵横的刀。
那么,一份死亡名单,也就这么出来了,只是程功怎么也料不到,他愤怒之余意淫的这份死亡名单,很快就会变成现实。


第二章 亡者雕塑
时间很快过去了三个月,外地警方在一次扫黄行动中,接到群众举报,从一个偏僻的乡镇找到一个秘密窝点,解救了四个女孩。其中有个女孩叫王媛,在警方的失踪人员登记名单里。外地警方迅速联系滨海警方,通知程功去领人。
据王媛讲述,她是在半年前的“觅觅”苹果之夜,被一个男会员骗到了外地,连同其他几个女孩,被关在地下室,成了那个男人的“后宫团”。那个男人每隔几天会送食物过去,再把垃圾收走,女孩们吃喝拉撒全在那么一间地下室里。里面有台老旧的DVD播放机,连着电视,看连续剧是女孩们仅有的娱乐生活,男人去的时候,电视剧会被换成黄碟。
最初,女孩们以不同方式进行了反抗,绝食,打闹,拒绝和那男人上床。反抗持续的时间很短,当她们发现反抗徒劳无功,没有希望,而不反抗或少反抗的女孩总能得到更好的食物,更好的待遇,反抗变成了顺从,后来又发展成争风吃醋,一个比一个献殷勤……
那是一段极其悲惨的经历,王媛回来后,见到陌生人就瑟瑟发抖,只能待在屋里,拉上窗帘,不见阳光。
程璇璇还没有确切下落,好消息是警方在一次联合打拐行动中,从一名被抓获的人贩子口中,得知有个疑似程璇璇的女孩被同行卖到了外地,警方仍在全力追查。
两个孩子,时隔三个月,终于安全回来一个。程功看起来却波澜不惊,不欣喜,也不难过。谁也不知道这些天以来,他经历了怎样的心路历程,是在煎熬中麻木?还是麻木中隐藏着更深的愤怒?没人知道。
也就是王媛被找到的这一天,滨海市栖凤区公安分局接到了一个奇怪的报案。在多米诺骨牌案中,秦向阳因为立了大功,登上了公安部最高荣誉舞台,得到大力表彰,升任栖凤区公安分局刑侦大队长,时至今日,他在这个位置上也快两年了,其间,他还把老战友孙劲从清河县公安分局调到了自己手下,任中队长。
孙劲接待了报案人,秦向阳路过接待室,静坐一旁倾听。报案的是个男人,五十多岁,叫艾文章。
艾文章有些语无伦次,他说自己的女儿被做成了干尸雕塑。
“干尸雕塑?”孙劲精神一下子上来了,他调过来有段时间了,还没碰到过大案子。艾文章看起来很激动,说的话没头没尾。
孙劲连连安抚,叫他把话说清楚。艾文章连说带比画了一阵,大家才听明白。
前几天市里有个很特殊的展览,叫“不朽”。那是个人体展览,通俗地说,可以把它理解成干尸展览,但跟通俗意义的干尸、古尸又完全不同。
《不朽》展览的人体,全部是新鲜的真人尸体,经过特殊工艺塑化而成,可以永久保存。尸体先用福尔马林浸泡,固定,消毒,然后被解剖,肢解,将尸体肌肉组织中易腐烂的脂肪全部剔除,只剩下骨骼、肌肉和一些神经系统,然后再脱水,冷冻,切片,根据需要定型,做成各种各样的造型和姿势。展览的那些尸体塑化模型,有的在踢球,有的在打牌,有的在托腮沉思,有的在奔跑,有的摆出武松打虎的造型……一个个造型生动,生龙活虎,无比震撼。经塑化的尸体能永久保存,也就有了市场,可以购买收藏,价格相当高。单是经过塑化造型的人体零件,比如一条腿,或者头部,就起码好几万人民币,整个人体塑化模型的价格,则最少在七八十万左右,普通人难以企及。
说起《不朽》这个展览,秦向阳和孙劲都知道。这种展览在本市尚属首次,新奇,惊险,刺激,大胆,上了当天报纸的头版,网上的消息更是铺天盖地。对此,人们的分歧也很大,有的强烈反对,有的支持,闹得动静不小,但实地参观的人数并不多。一来票价不低;二来,尽管做了种种处理,但要零距离面对那种尸体,也不是每个人都有勇气的。
实际上,生物塑化技术有其实际意义,它始于塑化尸体,却被广泛应用于解剖学、胚胎学、生物学、法医学等多种学科和领域,观众通过参观了解人体结构,能唤起人们对卫生健康的重视,从而逐步提高整个社会的健康水平。
《不朽》展览了很多塑化尸体模型,其中有一具模型最为引人注目,也最为特殊。那是一个女人的身体,或者说尸体。模型的身体修长,经过了完整的塑化处理,摘掉了内脏、大脑等,整个模型呈跪姿,双臂前撑,臀部后翘,脸部微微抬起,身体呈完美的流线型,浑身上下,透着最原始的狂野。准确地说,那应该是一个女人最诱惑的动作,让人一下就联想到美女在床上的撩人姿势。
此外,那个模型与其他模型最不同的是,其他模型身体的肌肉、骨骼、甚至血管都清晰可见,那个模型却被精心包裹了一层材料,使她跟正常人一样,全身上下每个部位,都拥有完整的皮肤,尽可能还原了她本来的面目。那层材料应该非常特殊,看起来尤其白皙、光滑、细腻,尤其是模型的胸部,显得异常饱满、圆润。另外,模型的头上还带着假发,面部画着精致的妆。换句话说,那个模型,要么,会被参观者当成真人模特;要么,会被误认为是个塑料模特。而实际上,那的确是一具真人尸体的塑化模型。
这个模型理所当然成了展览的焦点,网络和新闻上出现的频率也最高。正因如此,艾文章从新闻展示的图片上一眼就认出了它,那是他的女儿,艾丽。
这怎么可能?从疑惑、震惊和恐惧中缓过来之后,艾文章起初以为那只是个塑料模型,只是恰好跟他女儿长得像,后来他从新闻中得知,主办方曾多次强调,展览的所有模型,全部是真人尸体塑化模型。
全部的意思,当然就包括那具最特殊的模型。
这简直是个晴天霹雳,艾文章的老伴当场昏了过去。
“女儿这是被害了啊!”艾文章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首先想到的是找主办方的负责人问个清楚,看到底怎么回事,女儿怎么就死了?叫他怎么活!还被做成了模型?还弄成那么个样子?叫他老脸往哪放!但是展览在滨海搞了三天,就移师到别的城市,艾文章找不到对方的联络方式,只是从网上找到了主办方所在的企业,归零人体塑料有限公司。
这个企业名字很有中国特色,法人却是个法国人,叫欧佩里·德洛克,在国外也算是个有名的生物学家。这个企业就在滨海栖凤区,是个外资企业,也算是市里招商引资的成绩之一。艾文章一看这还牵扯到个外国人,这才慢慢恢复理智,跑来报警。
“警察同志,我女儿,太惨了!你们可得给我女儿申冤啊!”艾文章越说越激动。
好不容易送走艾文章后,秦向阳没有急于立案,就目前的情况,也肯定没法立案,一切都有待进一步调查。在刑侦大队长的位置上,经过将近两年的锻炼,秦向阳变得更加沉稳,只是性格上一点没变,办案执着、缜密、灵活,可为人处世上,不到非需要不可的地方,就不太讲究城府。他这两方面的巨大反差,却颇受手下拥戴。
由于还不能立案,秦向阳只把孙劲叫到了办公室,当了队长就得有队长的样,你得先听听手下的想法,手下有好表现,成长了,有成绩,就等于自己有成绩。
孙劲一进门,就迫不及待地说了三点:
1.得先搞清楚归零人体塑料有限公司的基本情况,这个企业从事的业务太特殊了。
2.这事背后可能涉及凶杀,但仅就展览来讲,却有个逻辑悖论。正是因为这个企业的特殊,他们应该比谁都明白,也比谁都希望他们的展览能有更多曝光率和社会认知度。那么,他们为什么搞出那么一具特殊的塑化模型?他们难道不清楚那样一来,艾丽的家属,完全有可能看到展览的新闻,从而认出那个模型,从而报警?他们难道不怕死者家属报警?为什么不怕?如果艾丽的死,和这个企业有关,他们这不是不打自招吗?他们完全可以不搞特殊化,把那个艾丽的模型搞得跟其他模型一样,谁也甭想认出来那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