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把他又输了。

  他抢着先掷,很想掷出个“豹子”来,只可惜骰子不能用假的,他又太紧张。

  他掷出的是两个六,一个五。

  五点也不小。

  无忌却又随随便便的就掷出了三个六——骰子不假,他的手法没有假。

  他押的赔注更不假:“这一次你要赔我三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两。”

  廖八的人已经完全沉了下去,冷汗却冒了出来。

  无忌道:“你要再赌,就得先把这一注赔给我。”

  他淡淡的笑了笑:“你不赌,好歹也得把这一注赔给我。”

  廖八在擦汗。越没有钱的人,汗反而越多,钱既然赔不出,汗也擦不干。

  廖八终于咬了咬牙,说道:“我赔不出。”

  无忌好像觉得很意外,道:“连三十多万两你都赔不出?”

  廖八道:“连三万我都赔不出。”

  无忌道:“明知道赔不出,为什么还要赌?”

  廖八道:“因为我想翻本。”

  这是句老实话。

  输了钱的人,谁不想翻本?想翻本的人,有谁能不输?

  无忌道:“现在你想怎么办?”

  廖八道:“我想不出。”

  无忌道:“你为什么不去借?”

  廖八道:“找谁去借?”

  无忌道:“找你的兄弟,或找你的朋友。”

  廖八忽然笑了,笑得却像是在哭:“一个人已经垮了,哪里还有兄弟?哪里还有朋友?”

  这是他亲身体验到的惨痛教训,他本来并不想说出来的。

  现在他说出来,只因为他实在已心灰意冷。

  别的人也都认为他实在已到了山穷水尽的时候,只有一个人是例外。 

  这个人忽然道:“你错了。”

  你错了

  “你错了!”说话的这个人口音很特别,口气也很特别。

  他的口音低沉而生涩,就算是浪迹四海的老江湖,也听不出他是哪一省来的。

  他的口气中好像总带着要强迫别人接受他的意思的力量。

  如果他说你错了,你就是错了,连你自己都会觉得自己一定是错了。

  这一点正和他那种高贵的气派,华丽的服饰完全配合。

  他以前绝对没有到这地方来过,以前绝对没有人见过他。

  廖八也不认得他:“你说我错了?”

  这个异乡来的陌生人道:“你并不是没有朋友,你至少还有一个朋友。”

  廖八道:“谁是我的朋友?”

  这陌生人道:“我。”

  他慢慢的走过来,两边的人立刻自动分开,让出一条路。

  他走到无忌面前,只说了一句话:“我替他还你三十二万七千六百八十两。”

  说完了这句话,银票就已摆在桌上。

  他做事也像他说话一样,简单、干脆,绝不拖泥带水。

  廖八怔住。

  一个他从未见过的陌生人,居然在他穷途末路的时候,来交他这个朋友,而且随随便便就拿出这么大一笔钱来帮助他。

  廖八并不是容易被感动的人,现在却忽然觉得眼睛有点发湿,喉头有点堵塞,忍不住道:“我们真的是朋友?”

  这陌生人看着他,缓缓道:“一年前,我有个朋友在这里输得精光,还欠了你的债,可是你并没有逼他,还给了他盘缠上路。”

  他伸出手,按住廖八的肩:“从那天起,你就是我的朋友。”

  廖八道:“那……那只不过是一件小事。”

  这陌生人道:“那不是小事,因为那个人是我的朋友。”

  只要一说到朋友这两个字,他的口气就会变得充满尊敬。

  他不但尊敬这两个字中包含的意义,而且把这两个字看得比什么都重。

  他拉起廖八道:“我们走。”

  廖八道:“走?为什么要走?”

  陌生人道·:“这地方已然垮了,你就应抬起头走出去,再重新奋斗。”

  廖八抬起头道:“是,我们走。”

  无忌忽然道:“等一等。”

  陌生人的目光立刻如刀锋般扫了过来,冷冷道:“你还要赌?”

  无忌笑了笑,道:“我本来的确还要赌的,因为只有赌,才能让人家破人亡,一辈子抬不起头。”

  他一笑起来,脸上的疤痕仿佛就变成了一个阴沉奇特的笑靥,显得说不出的冷酷。

  他慢慢的接着道:“我本来已决心要他赌得家破人亡为止。”

  陌生人并没有问:“为什么?”

  他知道无忌自己一定会解释:“因为一年前,有个人几乎死在他手里,那个人恰巧也是我的朋友。”

  无忌淡淡的接着道:“他帮助过你的朋友,所以你帮助他,他想要我朋友的命,我当然也想要他的命。”

  以牙还牙,以血还血。

  这种报复虽然野蛮而残酷,但是江湖人之间的仇恨,却只有用这种方法解决。

  陌生人沉默着,过了很久,才问道:“现在你想怎么样?”

  无忌盯着他看了很久,才缓缓道:“你是个好朋友,能够交到你这种朋友的人,多少总有点可爱的地方,所以……”

  他慢慢的伸出手,把面前所有的银票都推出去。“所以现在我只要你们把这些东西也带走。”

  说完了这句话,他就走了,头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天气晴朗,风和日丽。

  无忌深深吸了口气,心情忽然觉得很愉快,很久以来都没有这么愉快过。

  他一向是个有原则的人。

  他从不愿勉强别人,也不愿别人勉强他,他从不喜欢欠别人的,也不喜欢别人欠他的。

  这就是他的原则。

  就像是大多数有原则的人一样,了清一件债务后,他总是会觉得特别轻松。

  何况他已试过了他的剑法,连他自己都觉得很满意。

  这是条偏僻无人的长巷,快走到巷口时,就听到旁边屋脊上有衣袂带风的声音,很轻很快,显见是个轻功很不错的人。

  等他走出巷口时,这个人已站在巷子外面一棵白杨树下等着他,居然就是那个不笑时也有两个酒窝的姑娘。

  现在她在笑。

  用一只手叉着腰,一只手拎着根乌梢马鞭,看着无忌直笑。

  无忌没有笑,也没有望着她。就好像根本没有看见前面有这么样一个人一样,就往她面前走了过去。

  他的麻烦已经够多了,实在不想再惹麻烦。

  麻烦通常是跟着女人一起来的,尤其是很漂亮的女人。

  尤其是女扮男装的漂亮女人。

  尤其是这种别人明明全都看得出她是女扮男装,她自己却偏偏以为别人都看不出的女人。

  如果这种女人手里拎着鞭子,那么你只要一看见她,最好的法子就是赶快溜之大吉。

  无忌选择了最好的一种法子,只可惜再好的法子有时也不灵的。

  他才走出几步,忽然间人影一闪,一个人右手拎着根马鞭,站在他面前,他只要再向前走一两步,就可能碰到这个人的鼻子。

  不管这个人是男也好,是女也好,他都不想碰到她的鼻子。

  他只有站住。

  这位女扮男装的大姑娘,用一双灵活明亮的眼睛瞪着他,忽然道:“我是不是个看不见的隐形人?”

  她当然不是。

  无忌摇头。

  她又问:“你是不是个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