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哥、陛下……

  黄壤脑中光电火石般一闪,突然想起来——这第一秋出身不低。他是当朝皇帝师问鱼的儿子,说出来也是一位实打实的皇子。

  只是师问鱼的儿女太多了,皇子多如狗,当然也就不值钱了。

  更奇葩的是,师问鱼追寻长生之术,久不立储。甚至担心儿子们怀有异心,他迫着这些皇子改名换姓,将自己的儿子一一逐出皇室。

  于是第一秋这个皇子的身份,就更没什么值得说道了。

  身边,第一秋的五哥冷哼一声,道:“听说你今日在菜市口刑杖玉壶仙宗的人,甚至与其发生了冲突。陛下自然要派我前来,看看你这监正大人是如何威风八面了。”

  “原来是这事儿。”第一秋不以为意,笑道,“我只是遵照陛下谕旨,执行朝廷律令罢了。”

  “哼。你要招惹他们,就要想好怎么解决他们将会带来的麻烦。长生丹进献在即,陛下并不想因此多生事端。”他一边说话,一边伸出手,触摸黄壤的脸。

  “你这玩意儿做得倒是精巧。”他虽是称赞,然而语气中皆是不屑,“谢红尘抱着真人,你在这里拥着个死物,真是不错。”

  黄壤想要避开他的手,但是做不到。她讨厌这个人,无论是语气还是模样。

  第一秋这个五哥却显然是有意欺辱,他指尖向下,滑过黄壤的脖子,想要挑开她的领口。第一秋缓步走过去,语若春风:“五哥既然喜欢,我稍后便派人送去您府上。”

  ……你这跪得也太快了……黄壤无法形容。果然,还是想报复我吧。她默默地想。

  “哈哈。你倒是知情识趣。行。”那男子爽快答应,道:“那就让鲍武亲自给我送过来吧。”

  他显然还记恨鲍武方才的举动,好在第一秋此举平了他的怒火——这娃娃虽是假物,却也太精巧逼真了。

  其肌肤之细腻、眉眼之妩媚,着实勾起了他的好奇和期待。他脚步向外,一边走一边道:“长生丹炼制得如何了?”

  第一秋随手转了一下轮椅,黄壤的视线也随之转动。很快,她就面朝墙壁而坐,只能盯着墙看了。

  李禄和鲍武就跪在门口,第一秋陪着他五哥向门外走。

  他活动了一下右手,声音和煦:“长生丹炼制十分顺利,我这就带五哥过去看看。”说到这里,他声音一顿。随后右手出手如电,直击面前男人的心脏。

  他五哥反应过来,一声怒咤,身上同时长出一层蛇鳞。他以双手相挡,可是根本来不及!只听一声骨骼碎裂的脆响,他双手已断。他只能往后退,直到背抵着墙。

  第一秋出手如风,以二指破他护鳞,疾点在他心脏,气劲激起他体内一连串爆裂的声音。

  眼见他喉间血涌,顺着嘴角滴滴砸地。第一秋收回右手,他的整个右手不知何时也已经覆上了青色的蛇鳞!

  此时,第一秋手上蛇鳞渐渐褪去,他淡笑:“业精于勤,荒于嬉。五哥应该好生练功啊。”

  “第一秋,你!你竟然敢……你就不怕陛下……”他五哥犹自不敢相信。然而话到这里,戛然而止。他软倒在地,双腿渐渐化成蛇尾。

  他变成了一条半人半蛇的怪物。

  “监正……”鲍武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连他这样的武夫,也不由压低了声音。显然事情十分严重。

  第一秋抽出丝帕,擦拭着双手。地上,他五哥尸身瘫软,胸口渐渐渗出一点血红——第一秋看似指尖一点,那坚不可摧的蛇鳞竟然已经破裂。

  李禄似乎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忙起身关上房门,道:“监正,五爷死在这里,陛下必会追究!”

  他言语之间,很有些焦急。

  第一秋将双手认真地擦拭了一遍,这才道:“本座也不想这般送客,奈何我这五哥性子急,一刻也等不得。”

  说话间,他指了指屋角的一盆花,那花粗壮的藤蔓盘着一根支木,花朵若牵牛花,开得十分艳丽。

  李禄会意,向鲍武使了个眼色。鲍武还在发愣,这时候才反应过来。他和李禄一同架起地上的尸身,拖到那花面前。

  那花初时安安静静,如同普通花藤。如今一碰到这尸体,整个花朵都张开了。它伸长藤蔓缓缓裹住尸体,连吸溜带绞缠,很快就将这怪物一般的尸身拖进了花盆里。

  第一秋这才坐在书案后,问鲍武:“外面民心如何?”

  “啊?”鲍武连忙道,“卑职在外月余,走过了三郡之地。如今玉壶仙宗大肆宣扬修仙之道,使得百姓不事耕种,人人妄图修仙。而且民间方术师炼制假丹,中毒事件屡禁不止。朝廷应该严厉惩治。”

  说完,他递上各地卷宗。

  第一秋示意他搁在桌上,道:“玉壶仙宗树大根深,等闲难以动摇。只能先收集罪证,等待时机。”

  鲍武当然也知道,人家那可是正统仙门。门中老神仙,活个千八百岁可谓是平平常常。司天监建立才不过一百来年,虽也笼络了一些人才,但如何正面相抗?

  他只得道:“卑职明白。对了,这一路上,卑职又遇到玉壶仙宗的探子。他们私底下在打听一个女子,说是宗主夫人的一个妹妹失踪,眉眼与夫人相似,也擅长培育良种。玉壶仙宗已经找了好些年了。要说啊,谢红尘对这夫人,倒还算上心。一个妻妹而已,仍不惜派出暗探打听。”

  第一秋嗯了一声,目光扫了一眼角落里的黄壤,也没说别的。他将书案上的皮毛打开,鲍武不由细看,发现那是好几张鞣制好的兔皮。兔皮雪白,皮毛顺滑。这东西还是上次皇园狩猎时监正带回来的皮毛。

  鲍武也不以为意,仍是讲述一路见闻。

  李禄给他二人烹了茶,三人难得屋中闲坐。

  “近日下官路过泗鹤郡,便有十余户人家上报孩童失踪。下官带人细询,发现有人冒充玉壶仙宗的弟子,以拜入仙门为诱饵,将这些孩童拐带而走。等到家中父母赶到玉壶仙宗,想要见见自家孩儿,才发现根本没有这样的事。”鲍武语气沉重。

  第一秋穿针引线,又取出一袋珍珠,开始缝合几块兔皮。他的一双手,是司天监乃至整个朝廷的至宝之一。尤其擅做各种精细奇巧的法器,平素画个法器图稿、做个绣活什么的简直是小菜一碟。

  如今他用冰丝为线,穿着珍珠,将两块兔皮中间绣成雪花朵朵,美观精细。

  他埋头缝制兔皮,李禄只好问鲍武:“你没有追查骗子踪迹吗?”

  鲍武啧了一声,挺胸道:“废话!我老鲍是那种坐视不理的人吗?!当即我就派人追查,但这些骗子竟是半点痕迹也没留下。”

  李禄转头看第一秋,神情凝重:“近日,也有不少地方发生了同样的事。初时县衙列为普通失踪案,只派捕快调查,不曾上报司天监。”

  第一秋久不言语,鲍武憋不住了,说:“监正,卑职这就前往各地,调取卷宗,将几个案件归拢并案,再度细查。我还就不信,这骗子能上天入地?”

  然而第一秋仍是埋头缝合兔皮,许久他突然问了一句:“圆融塔那边,最近有何动向?”

  ——他总喜欢在制作法器时思考,一心二用,毫不影响。

  “圆融塔?”李禄皱眉,当今皇帝师问鱼为求长生,已经许多年不上朝。如今就住在圆融塔。他心中一惊,小声道:“监正是怀疑,此事与陛下有关?”

  第一秋不答,只是道:“如今司天监和玉壶仙宗耳目众多。来人既然敢假冒玉壶仙宗的身份,又能不露行迹,必有倚仗。不要打草惊蛇,调取卷宗,暗中查探。”

  李禄应了一声是,跟鲍武一起退出去。

  直到出了门,鲍武这才道:“五爷今天可算是赚着了。说来奇怪,这狗东西素来猖狂,在司天监放肆也不是一日两日了。监正往日不同他计较,今天为何突然就……”他比了个抹脖子的手势。

  “嘘。”李禄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他莫要再提。

  鲍武想想方才五爷的死状,又嘿地笑了一声:“甭管为什么,这狗东西早就该死了。平时汪汪乱叫,结果在我们监正手里走不过一个回合。嘿呀,要说今天呐,咱们监正真是渔网擦屁股,给我老鲍漏了一手!”

  “鲍监副。”李禄一脸无奈,“言语过于粗俗!”

第6章 糊墙

  议事房里,李禄和鲍武出去,这里便安静下来。黄壤只觉轮椅一转,她已经重新面向窗外而坐。

  第一秋仍坐在书案后,专心缝制着兔皮。

  天外不知几时开始飘起了雪花,下得不大,如粉如盐,落如细雨。

  黄壤盯着窗外,想起方才鲍武说,谢红尘派了人打听她一个妹妹的下落。这当然是在寻她的,只是谢红尘那个人,一向顾忌宗门声誉。

  自己妻子失踪的事,他不会对外宣扬。

  窗外落雪簌簌,黄壤开始发呆,仿佛看到了祈露台的初雪。每年到了这个时节,白露池就会开始结冰。她经常会取些碎冰,为谢红尘烹些精致的小食。

  可谢红尘其实不常过来。那些小食,她有时候派人送到他所在的点翠峰。更多时候,她分给下面的门人弟子。那时候,玉壶仙宗的弟子是喜欢冬天的。

  他们会献上各式各样的食材,让师母研究些糕饼、菜肴。

  有时民间遇灾情,黄壤也会带着弟子在山下施粥、施药。这些事,花的自然是玉壶仙宗的银子,她跟着赚个美名。所以谢红尘自然不会因为这些对她另眼相看,甚至还会心生厌烦。

  只是他勉力压制不悦——黄壤做这些,总归也救助了不少人。并不是什么坏事。

  于是在所有人眼里,玉壶仙宗的宗主和宗主夫人,一直恩爱无间。只有黄壤知道,谢红尘藏在心里的鄙薄。这是她与他之间的冰墙,最后变成二人心照不宣的默契。

  他若不来,她不可以去请。

  祈露台里,她可以妖娆可以妩媚,但祈露台之外的地方,她必须是端庄得体的宗主夫人。

  点翠峰,她无事不可入内。

  旧事页页泛黄,黄壤出了一会儿神,第一秋已经将几块兔皮拼好了。他来到黄壤面前,将兔皮缝合而成的薄毯搭在她双腿上。黄壤其实不冷,但是有一种冷,叫秋师傅觉得她冷。

  第一秋把她推到窗前,打开那堆今天刚买的瓶瓶罐罐。

  黄壤早先见到李禄提进来,并不知是何物。如今第一秋打开,她嗅到香气,才知道这一堆东西,竟然是胭脂水粉!

  秋师傅搬来椅子,在她对面坐下。黄壤眼睁睁地看他打开粉盒,然后他拿了一个茶盏,加了点水,把粉调匀。

  “??”黄壤满心问号。

  然后,第一秋就把调匀的粉涂抹到了她脸上。

  你在干什么!!黄壤瞳孔地震——那鹅蛋粉不是你这么用的!!住手!你这是在糊墙!

  秋师傅却干得十分认真。

  所以当他将粉盒里的颜色都调到黄壤脸上的时候,他自己端详片刻,顿时虎躯一震。随后他让人送上热水。那下人端了热水进来,一眼看见黄壤,也被唬得一愣。

  好在平时训练有素,水中水盆才没掉地上。

  第一秋绞湿丝帕,细细地为黄壤洗脸。

  洗净之后,监正大人继续用脂粉调色作画。

  黄壤心都在抖,可她没有办法!第一秋大多时候用指腹拍粉,后来他大抵觉得不便利,操起了桌上的毛笔。那毛笔有粗有细,他一一试用。

  这是我的脸啊!!黄壤气得手脚冰凉。

  监正大人又完成了杰作,他搁了口脂,站起身来,严肃地打量黄壤的脸。

  黄壤敢打赌,她看见第一秋嘴角微勾——这个狗东西,他在笑!

  旁边那仆从虽然躬着身,然而最终也难掩好奇。他抬头瞟了一眼黄壤,随后立刻埋下头,双肩乱抖。黄壤半点办法没有。

  外面雪势渐大,地面开始发白。

  屋子里烧着暖炉,第一秋重新为她洗脸,随后又沾了胭脂,在她脸上一通涂抹。最后实在无可奈何了,秋师傅用笔尖沾了口脂,给黄壤嘴边一边画了三撇胡子。

  以此挽尊。

  ——吾有旧友损似汝,如今坟头草丈五啊。

  黄壤只能在心里骂骂咧咧。

  果然,监正大人对窗学梳妆。辛辛苦苦地忙活了一下午之后,他又叫来上次梳头的工具人侍女。

  那侍女抽搐着嘴角,替黄壤重新梳妆。监正大人捧着一盏热茶,坐在旁边观摩。黄壤觉得这个人挺无聊的,真的。

  上京,内城。忠国公府。

  忠国公是朝中老臣了,一直跟着师问鱼打天下。如今师问鱼沉迷长生术,对他也多有关照。故而他虽已一百二十岁,看上去却也不过六旬年纪。

  他是上过战场的人,虽然解甲多年,然而身姿仍旧挺拔。

  他在院中打一套拳,拳风仍虎虎生威。忠国公很满意。

  忽然,他只觉得头脑一昏沉,一个人已经站在他面前。

  此人衣白如云,护领水蓝,腰封系玉。他向忠国公微微颔首,温和道:“国公爷,别来无恙。”

  “你……”忠国公只觉得眼前华彩灿然,不由退后两步,蓦地反应过来,“谢红尘!”

  不错,此人正是玉壶仙宗宗主谢红尘!

  忠国公当初护卫师问鱼,也曾出入过仙宗。

  他心中一沉,下意识想要惊动侍卫。但很快他又不再轻举妄动。对面站的可是谢红尘,他那满院侍卫,又有何用?他索性问:“谢宗主乃方外仙师,今日踏足寒舍,不知有何见教?”

  说话间,他细细打量这位仙门玄首。上次见他,已是四十年前。四十年雨雪风霜,他竟半点不见苍老。仍旧是二十七八,风华绝世。

  听说这些仙门中人,寿元动辄千八百年。也难怪陛下垂涎三尺、痴迷疯狂。忠国公默默地想。

  “国公勿惊。”谢红尘的眼睛温和平静,却有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他出言安抚,道:“谢某今日前来,并无恶意。叨扰国公爷片刻就好,不必惊动府上。”

  谢红尘这个人,在仙门之中地位尊崇,不仅是因为他师出名门、修为深厚,更因他克己自律、谦逊周到、进退有度。

  ——纵然立场不同,他也是不会为难自己一介凡夫的。

  忠国公一向自视甚高,但这一刻,如萤火之于皓月,竟然有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他身板也不那么直了,抱了抱拳道:“谢宗主请入内奉茶。”

  谢红尘竟然没有拒绝,他跟随忠国公入内。

  他这样的人,贵足踏贱地,本不必与忠国公这等人寒暄。可他偏偏这么做了。他接过下人奉上的香茗,品了一口,道:“是初雾山的新茶,名叫一瓣心。”

  “啊?”忠国公一愣,本以为他入内只是勉强应付。未想到他竟会真的同自己品茶。当下,他竟有几分慌乱,道:“正是。宗主见闻广博,令人敬佩。”

  他下意识地恭维,谢红尘却忽然说了句:“此茶是内人六十年前亲手培育的变种,因一直同她试茶,是以记得。”

  “啊。”忠国公恍然大悟,是了。谢红尘的夫人最擅长培育良种,这一瓣心,还是出自其夫人之手。他笑道:“这真是班门弄斧,惹宗主见笑了。”

  这么一说,他却是放松下来。谢红尘又品了一口茶,说:“这些年仙宗与朝廷疏于走动,难免有些不周到的地方。但仙门对今上的事,一直十分挂心。”

  他说话总是不卑不亢,给人一种真诚磊落的感觉。既然没有谢灵璧高高在上的强势,也没有师问鱼高深莫测的诡谲。令人心生好感。

  忠国公忙拱手道:“宗主心系天下,大仁大义。”

  谢红尘总算是进入正题,他道:“大义不敢当。但今上服用长生丹多年,吾闻之好奇,也曾拜托一故友寻了方子。”

  ——好家伙。国忠公心中暗惊,长生丹的丹方那是何等机要?你一句简简单单地拜托一故友就寻了来。好像随便找一大力丸的丹方。

  “方子不错,虽然耗时耗力,却有奇效。仙宗上下,也祈祝陛下寿元无穷、江山万年。”他语声抑扬顿挫,清澈到动听。忠国公知道,接下来的话就是重点了。他忙竖耳去听。

  果然,谢红尘神色微凝,道:“只是今年的长生丹,吾遥观其丹气,却十分不对。因不便询问司天监,却又心存担忧,只好请忠国公转呈陛下。”

  “什、什么?!”忠国公愣住——什么叫丹气不对?他皱眉道:“长生丹的丹方并未作更改。”

  谢红尘道:“若未作更改,那更十分可疑了。只是事关朝廷与陛下,谢某不好置喙。忠国公只怕还须留意一二。”话落,他起身,很有礼貌地拱手道:“谢某只能言尽于此。丹方非比其他,何况关乎今上龙体。国公爷大可细细留心,若有必要,玉壶仙宗愿意为陛下验丹。”

  说完,他又道:“今日得国公爷香茗一盏,谢某十分感激。”他似有心事,神情颇有些郁郁,“只可惜内人抱恙。待她身体痊愈,谢某定邀国公爷再品新茶。”

  说完,他浅施一礼。忠国公只觉眼前清光破碎,待回过神来,却是落雪纷纷。

  下雪了,他依旧站在庭院之间,保持着拳法的收势。哪有什么谢红尘?!

  “老爷?老爷?”檐下夫人唤了半天,他终于回过神来。然而方才之事历历在目,岂会有假?

  忠国公不敢相信——他竟然做了一个梦?!

  他回到花厅,仍然心神恍惚。然而再一看桌上,他顿时愣住。

  花厅中摆着两个茶盏,主桌一盏,客桌一盏。忠国公以指试探,盏中茶水未凉。忠国公转过问夫人:“你可听说过一瓣心?”

  国公夫人上前,埋怨地为他拂去身上落雪:“初雾山一瓣心,乃是名茶。每年出茶不过两斤,甚是难得。老爷怎么连这个也忘了?”

  忠国公说:“这一瓣心,是由谁培育而来?”

  夫人随口道:“玉壶仙宗谢宗主的夫人,名叫黄壤,未出嫁时,是培育变种的名家。嫁入仙宗之后,便不再亲下农田。这一瓣心,听说还是因为宗主爱茶,她方才亲手育得。因为只为夫君饮用,故而未考虑产量。后来因茶实在有名,被人央了树苗去,这才流落民间。”

  忠国公面上不动声色,却又问:“谢夫人是否抱恙在身?”

  “老爷如何得知?”夫人一脸不解,“如今谢夫人确实抱恙。已有好些年不见客了。”

  忠国公一边听夫人说道,一边心中暗惊。

  不是梦。谢红尘真的来过!他们这些仙门中人,有个托梦的法门并不稀奇。何况长生丹乃是司天监炼制,他恐怕不好亲身前来。

  可……长生丹难道真的有假吗?

  “不可能啊。”他喃喃自语。监正第一秋,乃今上的亲生骨血。由他亲制的长生丹,怎么可能有假?!

  随即,他又十分心惊。就算刚才只是黄粱一梦,他却十分笃定——谢红尘宗主之尊,若无十分把握,他是不会特意告之的。

  大事不好……大事不好啊。忠国公捂着心口,开始筹谋对策。

第7章 凡心

  上京迎来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

  雪花初时细碎,而后渐渐张扬,覆盖了宫宇和草庐。人间混而为一。

  外城,谢红尘行经街边,纵是这样的天气,依然有小贩临街设市。他的衣着太过惹眼,气质清冷出尘,引得无数路人悄悄注目。

  而他停在一个小摊边,那摊贩见状,忙热情地道:“这位仙长,可是喜欢这梅花?”

  就在他的小摊上,摆着许多梅枝。

  “仙长买一枝吧!这梅花名叫念君安。可是很有来历的!”小贩还要继续说。谢红尘已经掏出银钱,买下了一枝寒梅。

  那梅枝本是含苞,然而雪花一覆,便全部盛开了。满枝花红如火,美不胜收。谢红尘将梅枝握在手中,这花与他其实不太相配,他衣衫太素,仙风道骨。这花却太艳,如同那些圣经真言之中的、一点凡心。

  而此时,司天监。

  第一秋推着黄壤,从白虎司返回玄武司。

  上京的冬天真冷,黄壤开始佩服第一秋的先见之明——要不是腿上搭着这毯子,她现在铁定也冻得够呛。她双手被掖在毯子里,身上披着厚厚的披风,头顶有人打伞,便也不觉雪寒。

  周围人不时避到道旁,躬身施礼。面对他们的偷看,第一秋不在意,甚至黄壤也麻木了。不远处有一树红梅覆雪而开,香气怡人,美不胜收。

  黄壤被那红色吸引,虚无空洞的眸子似也燃起两团火焰。第一秋发现了,他把黄壤推到树下,道:“这梅花,名叫念君安,还记得吗?”

  黄壤只是盯着那红艳似火的梅花,念君安啊……

  第一秋索性抬手,折了一枝梅花,放到她腿上。红梅若滴血。

  念君安……

  成元五年,黄壤与谢红尘一夜欢好之后,谢红尘要返回玉壶仙宗。虽然他允诺娶她,但黄壤并不放心——别人的承诺,她一向不放心。若谢红尘一去不回,自己岂不血亏?

  可眼下也不宜强留,谢红尘并不是个耳根子软的男人。

  于是临别那天,她折了一枝梅花赠他。

  这梅花由她亲手培育,雪落而开。初衷是因为冬天花少,她要编出一个很好的噱头,让那些贵族夫人、小姐们愿意出高价购买。

  而此时,为了让这个男人看见花便能想起他,她随口起了这个名字,说:“红尘此去,不知是否还有再见之期。此花见雪而开,我为它取名‘念君安’。此后无论天涯海角、暮暮朝朝,花开时节念君安。”

  他接过了那花,也如约在第一场初雪时节,带着那枝梅花前来迎娶她。只是那一天,他眉宇间并未有多少温软柔情。

  ——他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知道黄壤想要什么。

  黄壤想要宗主夫人的名份和尊荣,他给了。而他贪恋她媚入骨髓的风情,黄壤也并没有吝啬,百年如初。

  多可笑啊,后来世间男女,竟喜欢用此花定情。

  黄壤盯着满树红梅发呆,第一秋站在树下,陪她看花。

  这日上京雪大如席。他撑着伞,积雪却覆了半肩。

  突然,有人小跑过来,看见第一秋,忙道:“监正,陛下传召,要您立刻进宫。”

  进宫?黄壤心中一凛。

  第一秋倒是不以为意,道:“公公稍候,容我更衣。”

  那公公道:“监正,陛下传召甚急,您还是……”

  第一秋这才注视他,温和道:“怎么,福公公不方便等候本官?”

  那内侍猛地反应过来,连忙躬身道:“奴婢在此恭候监正。”

  第一秋这才嗯了一声,他替黄壤理了理鬓边碎发,道:“你先回房。”

  好吧。黄壤知道他不方便带着自己,她也不想去见这个师问鱼。故而默默答应。

  第一秋将她推进卧房,仍旧解了衣裙,抱到被子里躺好。他细心地将蜡烛点上,暖盆放到靠近床榻的地方。然后关门出去。

  黄壤看着他的背影,竟然很有几分担忧。

  ——短短几日相处,她好像已经开始依赖这个男人。细细想来,也是因为实在没有别的倚仗了。

  黄壤心中叹气。

  皇宫,圆融塔。

  当朝皇帝师问鱼就在这里避世修炼。

  塔下八面玉阶,皆有守卫。第一秋拾阶而上,进入塔内。塔内墙上壁画,层层不同。有师问鱼带兵征战,也有各种仙人炼丹、诵经、飞天之状。

  第一秋直上九层,师问鱼平时正是在这里歇息。

  他跪在珠帘之外等候传召,塔中的温度对他而言太高了,闷得出汗。

  帘内,师问鱼点燃一炉香,用手轻轻拢了拢烟,说:“进来吧。”

  第一秋这才走进去,师问鱼回过头,他长发披散、身材高挑、面容清瘦,身穿黑白相间的道袍,一副不染尘俗的模样。这般看来,他也不过三十来岁,并不显老态。但他眼睛混浊,目光沧桑阴沉。

  时间虽然没能夺去他的性命,却也在他身上留下了不可抹灭的痕迹。

  第一秋复又跪下,向他叩拜道:“陛下。”

  师问鱼没有让他起身,只是道:“听说你新得了个精巧玩意儿,爱若珍宝。怎么没带来朕看看?”

  第一秋心中微动,面上却是不显,只是道:“玩物罢了,岂敢带到陛下面前,辱没圣听?”

  师问鱼轻笑一声,道:“你还是放不下那个女人。你这孩子,从小就看不开。”

  第一秋以额触地:“微臣愚钝。”

  “有些东西,没有得到自然念念不忘。若是真握在手中了,也就视如草芥了。”他眼看着炉中香燃起来,道:“长生丹的事,准备得如何了?”

  第一秋道:“回陛下,灵丹将成,定能按时进献。”

  师问鱼嗯了一声,似乎十分满意,突然却说:“老五最近在塔里闷得慌,朕让他过来寻你。想着你们兄弟之间,可以说几句体己话。你若见了他,定要与他好生谈谈。”

  他故意先点出第一秋近日的爱物,以示他在司天监耳目之灵通。然后才提到老五,他虽久不出圆融塔,但各部之事,他什么都知道。

  或许,老五的死他也已经知道了。

  第一秋低下头,道:“五哥的性子,哪会同微臣谈心?”

  真是,滴水不漏啊。师问鱼从他脸上看不出什么,转而道:“他虽性子桀骜,你也要多包容。毕竟是亲兄弟。”

  第一秋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师问鱼又说:“许是雪天严寒,朕近日总觉得身体倦怠。”

  第一秋了然,道:“长生丹还未结成,陛下龙体难以适应岁寒。不如仍以微臣之血暂解疲乏。”

  师问鱼点头道:“也好。朕膝下儿女无数,只有你的血液,最为纯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