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秋以额触地,道:“微臣这就前去取血。”

  师问鱼嗅着炉中烟,第一秋知道那是什么——神仙草炼制的香料。

  百余年前,他前往仙茶镇,发觉黄壤专门培育了神仙草。她用这草为自己父亲黄墅卷烟,此草易成瘾,于是她又用醒脑丹解去其毒性。黄墅尤为喜爱。

  第一秋想办法让师问鱼发现了它。师问鱼多疑,自然查清了此草的弊端。可师问鱼燃过此草之后,还是没能抵御住诱惑。

  他也谨慎,同样服用醒脑丹,以抵御神仙草的药性。

  此草的神奇之处,在于吸食它之后,会立刻陷入极乐之境,所求所盼,尽数成真。这样的东西,明知必有代价,却总有人难以割舍。

  果然,师问鱼吸了这香,神智渐渐昏软,他挥挥手,道:“去吧。”

  第一秋来到塔下,圆融塔下竟另有乾坤。

  这里不再是浮丽的壁雕,昏暗的烛火隐约照出几间囚室。

  囚室里的人被铁索捆缚,只能走出一丈之地。听见声音,他们扑到囚室门口,蓬头垢面,不似人形。更可怕的是,他们身上俱是密密麻麻的蛇鳞。蛇鳞杂乱无章,在身上随意生长,令人望而生怖。

  “放我出去!放我出去!”他们拼命摇动牢门,发出含糊不清的呼喊。

  有内侍将灯拨亮些,他们顿时捂着眼睛,缩到角落里。似乎很受不得这样的光。

  内侍恭敬地递上一把银刀,又捧来一个金碗。

  第一秋接过刀,在手腕一划。血汩汩而淌,渐渐地在碗里汇聚成一片鲜艳的红。那内侍盯着碗,直到血接了大半碗,他终于取出药纱,道:“可以了。奴婢为监正上药。”

  第一秋按住伤口,说了句:“不必。”他自行将伤口缠好,内侍便送他出去。

  临上去时,他又回头。在这不见天日的囚笼里,一双双眼睛死死盯着他。

  这里关押的,都是他的兄弟姐妹。身为皇子皇女,他们本应锦衣玉食、养尊处优。可现在,他们被囚于此地,不人不鬼。

  “监正?走吧。”内侍赔着小心催促道。

  第一秋步出地牢,回到圆融塔第一层。像是从地狱重返人间。

  他缓缓出了塔,身后却似乎还有什么东西注视跟随。

  第一秋素来心性坚定,但此时,却有些想要回头的冲动。

  大抵还是被那香的药性影响了。

  师问鱼只知道那是神仙草,他不知道还有一种草,是神仙草的变种。因为外形、气味都一模一样,每次制香的时候,掺入一两根,根本不会有人察觉。

  玄武司。

  黄壤躺在床上,默默地等待。她回想自己的一生,发现真是可笑。自从嫁入玉壶仙宗后,她有一百年在等待谢红尘。后来被刑囚于山腹密室,她有十年时间等待脱困。

  现在,她开始等待第一秋。

  风雪之中,传来极熟悉的脚步声。

  黄壤恨不能惊坐而起。

  门吱呀一声响,人还没进来,风雪先灌了一屋。

  第一秋关上房门,他似乎极为困倦,只简单脱了衣裳、鞋袜,径直上榻。黄壤等了半天,见他不打算搭理自己,顿时十分失望。

  可是过了一阵,她突然觉得被子在微微抖动。黄壤不明所以,她余光看过去,在微弱的烛火中,第一秋在发抖。

  他是在哭吗?

  黄壤心中震惊,顿时出现了很多想法。

  他去见了他爹,回来之后躲在被子里偷哭。那他爹是做了什么禽兽事?

  黄壤不是无知少女,她知道这世上什么人都有……有人恋母的、恋父的,难道师问鱼……恋子?

  那他……那第一秋……我的天呐!

  黄壤的想法,渐渐不那么健康。直到第一秋翻身抱住了她,她才发现,第一秋是冷。他指尖按在她的后颈,简直像是结了冰。他整个身体,透过衣衫都能感觉到寒气。

  而第一秋很快放开了她。

  他起床穿衣,又替黄壤盖好被子。黄壤不仅看见他手腕包扎的药纱,还看见他毫无血色的脸。他的声音也满是倦意,道:“我去书房睡。”

  说完,他拿了轻裘,关门出去。

  那一刻,黄壤想要留下他。可惜如今的她,就像一张琴、一棵树,说到底只是死物。

  人间风寒雪骤,谁又温暖得了谁呢?

第8章 梦回

  黄壤已经准备一个人度过这风雪之夜,忽然耳边响起千万人的呼号。她头上的盘魂定骨针像是在发烫,渐渐变成烧红的钢针烙铁一样。

  一般力量拉扯着她的神识,似乎要将她撕裂。黄壤看见无边的黑暗,黑暗涌过来,里面密密麻麻、若隐若现的,是无数人的脸。

  黄壤想要喊叫、挣扎,可是她发不出任何声音,身体也全然不听使唤。灵魂在躯区中翻滚,像是想要挣脱皮囊的枷锁。

  痛,那种撕裂般的痛席卷了她。被盘魂定骨针催生的黑暗像是无数怨魂厉鬼,它们眼珠血红、张牙舞爪,嘴里只是哀嚎,或怨或恨,或惊或怖,这样一股磅礴的力量如大海倾覆,猛地向她翻涌而来。

  黄壤被淹没其中,无数声音在她的脑海中此起彼伏。

  不,不能疯。否则十年坚持,为了什么?她深深吸气,并不与黑暗混为一体。谢灵璧还好端端的活着,谢灵璧……她念着这个名字,在无尽炼狱般的黑暗中维系着自己的神智。

  ——谢灵璧,终有一天,我要将我的痛苦、我的怨恨、我的恐惧,如数奉还于你。

  我要你知道,黄壤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周围风狂雨疾,而她的意志,如同一缕残存的烛火。

  黄壤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突然,她只觉身体一轻!整个人如同被拉扯,从身体里骤然脱出。面前忽地变了样,不再是第一秋的卧房。

  周围大雪一片,雪地里一座金色的高塔沉默矗立,像一个冷峻的巨人,面无表情地俯视着她。这是哪里?黄壤绕塔而走,只见塔底玉阶八面,高有九层。

  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

  作梦?

  黄壤一步一步,行至塔下。就在塔顶,一个人身穿黑白相间的道袍,沐雪而立。距离太远,黄壤看不清他的脸。他注视着黄壤,像神灵注视蝼蚁。

  “像你这样聪明的孩子,应该知道怎么做吧?”他的声音也像这雪夜,既寒也轻。他自袖中取出一物,随手一扔,那物掉落下来,正砸在黄壤面前。

  黄壤捡起来,发现是那俨然是一根……茶针?茶针如琉璃似冰玉,针柄雕花,头部尖利,质地十分坚硬,不是凡物。

  “珍惜时间,做你想做的事。”塔尖上的人一甩袍袖,“冰融之时,梦也该醒了。光阴可贵啊。”

  什么意思?黄壤想要开口,但面前九重塔凌厉威严,塔尖的人更是如神临凡。她一个小小土妖,说不了话。

  她握紧冰针,一道惊雷突然劈过高塔,万丈光芒向她散落。黄壤眼前白光纵横交错。场景顿时迥异!

  黄壤用手挡住眼前的强光,待能视物时,她已经站在一个三角小亭旁边。小亭中还摆着几样精致的小菜、糕点。几步远的地方就是一方水池,池边种着一株梅花,只是此时无花无叶,看上去颇为萧索。

  ——正是那株念君安。

  黄壤心头巨震,这个地方,她太熟悉了,因为这里一草一木、一石一水俱出自她手。这里是玉壶仙宗的祈露台。自嫁给谢红宗之后,她在这里住了一百年。

  眼前站着的,正是谢红尘。黄壤意识昏乱,恍惚间自己的声音,在说:“夫君有没有想过,留意一下老祖的动向?前些日子我发现一件事,一直心中不安。我总觉得,夫君应该独自前往闇雷峰看一看。”

  不……别说,他不会听的。

  可这句话,到底是还是说了出来。

  这应该是个噩梦吧,正是十年前,她最后一次见到谢红尘。

  等到她彻底融入身体,话却已经出口。她面前果然站着谢红尘,而黄壤的双手正替他整理衣饰。

  他依旧衣白若云,玉冠束发、腰间悬佩。玉壶仙宗崇玉,而他是这整个仙宗,最无瑕的美玉。

  黄壤目光定定地望他,而谢红尘眉峰皱起,他拨开黄壤正为自己系衣带的手,已是怫然不悦。于是他神情严厉,声音更是带了训斥之意:“这不是你应该过问的事。你身为晚辈,背地议论尊长、挑拨是非。黄墅就是这样教你的吗?”

  这一番话,他说得疾言厉色。黄壤无言以对,不真实的感觉那样强烈。

  她盯着眼前的谢红尘,竟不觉红了眼眶。谢红尘没有因她的楚楚可怜而心生恻隐。百年夫妻,他一直心存戒备,绝不会陷入她任何的“温柔陷阱”。

  落泪没有用,黄壤早已知道。所以久别重逢,她忍住了所有的情绪。

  于是,谢红尘拂袖而去。而且,他很久都不会再过来。

  黄壤快走几步,默默地把他送到祈露台门口。他不会回头,这么多年以来,他对她,从不会表现出任何的留恋、偏宠。一次也没有。

  黄壤深深吸气,直到他的背影消失在崎岖山路之间,她长长的睫毛才碾碎了一点泪,散开了一湾零碎的星月。

  祈露台寂静得好像没有声音。

  黄壤转头回到三角小亭,看见亭中石桌上的糕点——并没有人动过筷。

  十年,她哪还记得自己当初做了什么小食?原来是这几样吗?

  她拿起筷子,挟了一块水晶糕放进嘴里。糕点香甜,入口即化,瞬间软化了她的味觉。她于是一块一块地吃那些点心,最后索性连筷子也不用。直接用手抓了,塞进嘴里。

  再好吃的糕点,这样塞进嘴里却也还是干巴巴的。黄壤被噎住,眼泪终于水洗一般流下来。

  她双手捂着嘴,缩在亭子一角,连哭也安安静静,眼泪溢出指缝,却没有声音。

  等到哭过了,黄壤站起身来,走到白露池边洗净手和脸。

  白露池默然地照出她现在的模样。

  因为今日谢红尘过来,她身上衣着实在清凉。内里是白色抹胸、下着长到脚踝的纱裙,纱裙外还有黑色鳞片串成的外裙。外裙系在腰间,只是拖尾,当然不会很严实,于是薄纱几乎透明的好处也便显现出来。

  黄壤生得美,这样的衣裙,可以穿出脖子以下全是腿的感觉。再加上她精于保养,这些年她的体态甚至胜过未嫁之时。

  她看看水中的自己,挑唇一笑。于是白露池面的人也向她回以微笑。

  黄壤深吸一口气,再缓缓吐出。现在不是悲伤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要搞清楚真相。自己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这里?

  记忆中就是这一次跟谢红尘的交谈之后,玉壶仙宗的老祖谢灵璧突然袭击了她。他什么也没说,只是以盘魂定骨针刺入黄壤颅脑,然后把她往闇雷峰最深的密室里随便一丢。

  从此,黄壤人间消失十年。

  没有人会寻找她。

  她从前的故友,因为她嫁入仙宗、往来不便,渐渐地失去了联系。

  玉壶仙宗的门人弟子虽然也敬重她,但谢红尘和谢灵璧联手隐瞒,他们能做什么?

  自己的兄弟姐妹就不要说了,巴不得她早死。父亲……父亲倒是会过问,然后知道她不见了,再向谢红尘狮子大开口。

  ——不知道他这次得了什么好处。黄壤一脸讽刺地想。

  她进到房中,想换一件衣裙——她的衣裙真是多。

  她看了一阵,有一套浅金色的,是她尚未嫁人时的最爱。不知道为什么,就想起司天监第一秋的审美。她嘴角抽了抽,就这套吧。

  她脱掉身上的衣裳,突然,袖子里掉下一物。黄壤低头看去,是一把冰雕似的茶针。茶针透明,握在手里像要融化,这让它显得格外冰冷锋利。黄壤把这茶针握在手里,却看不出它有融化的迹象。但是……她想起塔顶那个人的话——冰融梦醒。

  庄周梦蝶啊。

  黄壤换上这身衣裙。浅金色温暖明媚,端庄大方,让她如阳光般温婉和煦。茶针不好携带,她索性插在发间,以为钗环。

  光阴可贵,不容浪费。

  黄壤找来一个食盒,将自己方才抓乱了的糕点一一摆好放进去,顺带捎上了桌上的酒。

  从祈露台出来,玉壶仙宗便开始有了各式各样的声音。门中弟子往来,见了她,皆恭敬行礼。黄壤也微笑回礼,随后,她遇到另一个人——谢酒儿。

  谢酒儿看见她,眉头微微一皱,却仍是拱手道:“义母。”

  黄壤缓步走到她面前,心中冷笑,却伸出手,慈爱地摸了摸她的头。

  谢酒儿想躲,却还是忍住了——这人来人往的,怕惹人闲话。于是她只好勉强笑道:“义母今日怎么得空出来了?方才见义父过去,还以为义母会陪陪他老人家。”

  比起她来,黄壤的笑就真诚多了。她说:“他总是很忙,你知道的。”

  谢酒儿不自然地笑了笑,道:“也是啊。那义母您忙,有什么事可以招呼酒儿。”

  黄壤存了心地恶心她,又摸了摸她的头,道:“好啊,我的酒儿长大了,也懂事了。酒儿既然想替娘亲做点事,那就帮娘亲把祈露台的衣裳洗了吧。”

  谢酒儿的神情有一瞬间的惊愕,显然想不到黄壤会真的对她提出这样的要求。到底是年纪小,藏不住事。她愣了片刻,这才结结巴巴地道:“哦……哦,好。”

  黄壤一脸欣慰,嘱咐道:“好孩子,娘亲的裙衫多,好些放久了,都沾了灰。你孝心可贵,娘亲也不好拦着,洗的时候仔细些,别伤了手。”

  谢酒儿神情顿时十分精彩,她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是,只能往祈露台而去。

  黄壤看着她的背影,不由笑弯了眉。

  谢酒儿是她和谢红尘的养女。当初黄壤嫁给谢红尘,察觉到谢红尘对她不冷不热。为了巩固地位,她曾向谢红尘提出,想要一个孩子。

  当然,谢红尘拒绝了。

  ——谢红尘经常拒绝她的要求。以至于黄壤都习惯了。所以她退而求其次。

  一日和谢红尘闲坐饮酒时,黄壤捕获了一只金蝉,便摊开掌心,给谢红尘看:“红尘你看,这金蝉倒是生得好看,我们正好也还没孩子,便收它为养子,如何?”

  这当然是为了加深她与他之间的羁绊,但总算也无什坏处。所以,谢红尘终于松口答应了。

  黄壤一时开心,握着谢红尘的手,为这金蝉取名酒儿。

  作为谢红尘和黄壤的养子,谢酒儿生来便是仙丹灵药地娇养。

  所以她早早就开启了灵智。黄壤一看她是女儿身,于是养子便也成为了养女。而谢酒儿初时与她也十分贴心,可后来,这孩子渐渐发现,母亲也不是那么深得父亲宠爱。

  甚至于,因为她与黄壤亲密,谢红尘连带对她都十分冷淡。

  她小小年纪,却是个人精。于是渐渐地,她认真修炼,很少再去祈露台。甚至连见了黄壤,也十分矜持冷淡。果然,因为与黄壤疏远,谢红尘反而更关照她。

  玉壶仙宗上上下下,也着实把她当小公主看。

  黄壤思及这些,轻轻摇摇头。这孩子,到底是还小,不够稳重,也藏不住心思。

  她提着食盒,继续往下走。

  前方响起熟悉的脚步声,黄壤一怔。她抬头看过去,只见一个男子也正下山。他身穿紫色官服,腰系金鱼袋、足踏官靴,腰身笔挺、身姿修长。

  是第一秋!

  黄壤下意识加快脚步,待走上前时,她才愣住。

  其实她跟面前这个人,是没有多少交集的。若不是司天监那几日,甚至可以说,她早将这个人的事忘到了九霄云外。所以现在,站在第一秋面前,她竟然也无话可说。

  第一秋顿住脚步,显然是在打量她。他看人的时候目光很凌厉,总有一种审问逼供的感觉。

  黄壤僵在原地,最后只得笑道:“监正大人,近日我新酿了酒,恰巧遇见大人,也是有缘。赠一壶予大人,还望莫要嫌弃。”

  说着话,她当真打开食盒,从中取出那壶酒,双手递给第一秋。

  第一秋目光冰冷地注视她手中的酒壶,半晌,冷冷地道:“本座嫌弃!”

  说完,脚步一错,擦着她的指尖而过。

  ——狗东西,你、还、挺、高、冷……

  黄壤在心中咬牙切齿。

  要不是老娘时间宝贵……我高低把你整到手……

  黄壤看他远去,他行若疾风,不多时已经消失在她的视线里。黄壤虽然不悦,好在也不在意。说到底第一秋给她留下的印象太过浅淡。

  可能司天监那几日只是梦?或者他纯粹只是为了挖出谢灵璧的秘密?还是对她嫁给谢红尘的事耿耿于怀?甚至说,他就是喜欢不能言不能动的女人?

  那谁说得清呢。

  从父亲黄墅,到一众兄弟姐妹,再到谢红尘,最后是谢酒儿。黄壤一生没见过什么人间真情。

  自然也不相信世间有这东西。世人熙攘,为名为利。哪有什么久历风雨,依旧如初的真心。

第9章 獠牙

  黄壤这一次,是要去找另一个人。

  她一路来到山下,进到一座古宅。这里是一座商宅,里面摆放着许多丹药、兵器、仙草等等。因为品类众多,所以单是柜台便分为四柜。

  见她过来,四位掌柜都迎了上来。

  黄壤笑容温婉端方,她柔声问:“谢大哥不在?”

  她指的这位谢大哥,名叫谢元舒。说起来这谢元舒来历可不小——他是谢灵璧的亲生儿子。现在,他在外门,负责打理玉壶仙宗的一些生意。

  虽然是玄门第一宗,玉壶仙宗的弟子当然也不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宗门内外,上上下下,各项开销皆庞大无比。自然也要有些营生,支撑门楣。

  所以玉壶仙宗在许多地方都设有分商。眼下这处商宅,处于玉壶仙宗山脚,生意极好。朝廷司天监虽然也有同类别的货品,但同样的东西,打上玉壶仙宗的印记,就会拥有不可同日而语的价格。

  ——民间百姓,当然还是更信任这些修仙普世的陆地神仙。

  谢元舒负责打理这里,本应是个肥差。

  但谢灵璧却亲自任命了四个掌柜。仿佛是怕谢红尘难做,他把谢元舒的权利限制得非常厉害。这些年,谢元舒因为贪酒好色,弄出了许多荒唐事。

  谢灵璧于是更加不待见他,父子关系十分紧张。反而是谢红尘,为了谢灵璧,会替谢元舒略做遮掩。

  黄壤问起谢元舒,几个掌柜都面露难色,大掌柜道:“大公子在里间,小的这就为夫人通传。”

  这青天白日,谢大公子躲在里间干什么?他虽不说,黄壤却已猜到几分。她笑盈盈地摇头,道:“谢大哥不是外人,我自进去寻他。”说提着食盒,一路进到里间。

  这商宅里面又另藏乾坤。黄壤还没进去,就嗅到一阵脂粉的香气。隔着珠帘,里面隐隐传来女子调笑的声音。

  黄壤掀帘进去,只见三个女子簇拥着谢元舒,争着让他喝自己这盏酒。

  于是三人各显神通,有的酒在盏里,有的酒在樱桃小口。更有那过分的,酒直接自颈间倾倒下去,瞬间湿了薄如蝉翼的纱衣。

  黄壤一进去,三个女子都有些尴尬。谢元舒轻咳一声,立刻站起身来,将三人遣到一边。

  他若无其事地理了理衣襟,恭敬地道:“弟妹,你怎么过来了?”

  谢红尘年岁比他小,若算起来,黄壤可不就是弟妹吗?谢元舒在黄壤面前,一直还算是规矩——他老惹乱子。若不是谢红尘替他平事,只怕早被谢灵璧活活打死。

  谢红尘知他习性,所以对他管束也极严。以至于谢元舒虽然厌恶谢红尘,却不敢在黄壤面前放肆。

  黄壤在桌边坐下来,打开食盒,道:“今日有闲暇,于是过来看看大哥。呀,大哥站着做什么?快坐。”

  她身上很香,谢元舒嗅到了。他在黄壤对面坐下来,挥手让旁边三名女子退下。等到人走了,黄壤把筷子递给他:“今日风凉,我也走不快。糕点拿到这里都凉了。”

  黄壤语带叹息,谢元舒忙接过筷子,先吃了一块,方道:“好吃好吃。弟妹的手艺,凉的热的都好吃。”说完,他又讽刺地笑笑,“我自不比宗主,没他嘴叼。”

  他提到谢红尘,黄壤脸色一黯,并未回答,而是提壶为他斟了一盏酒。

  谢元舒并不十分奇怪,黄壤这个人一向周到。哪怕是知道他和谢灵璧不和,平日待他也是极好的。所以相比起来,谢元舒与黄壤反而相处和睦。他说:“今日弟妹愁眉不展,是遇到何事?跟宗主闹矛盾了?”

  黄壤目露愁色,道:“大哥又不是不了解他,今日我不过随口一句话,便又触怒了他。”

  听见这话,谢元舒倒是稀奇:“弟妹平时一惯知他心意,今日倒是说了什么话竟惹他不快?”

  黄壤一声叹息,说:“上次大哥与一女子欢好,那个女孩怀孕了……”

  “你怎地又提起此事?”谢元舒顿时十分惊慌,“这事不早就过去了吗?”

  黄壤对他的这些破事,可真是信手拈来,如数家珍:“我也这般劝他。可他说,大哥迫那女子小产,竟眼睁睁地看她流血不救,毫无人性。非得禀明老祖不可。”

  “他怎可如此?!”谢元舒猛地站起身来,怒道:“我不是赔偿了珍儿的母家,对方也答应不再追究了!”

  黄壤语声无奈,道:“他的为人,大哥是知道的。我不过劝了两句,他……立刻便是疾言厉色地训斥。大哥,我服侍他一百年,说起来是夫妻,但其实跟侍婢又有什么区别?召之即来,挥之则去。稍有不顺心,便可随意责骂。”

  她说着话,眼泪落下来,真真是泣泪如珠、容色绝美。

  谢元舒长叹一声,半晌道:“我何尝不是如此?多年以来,我虽顶着谢灵璧之子的头衔,但又几时顺过心?”说罢,他端起酒盏,又饮了一杯,“整个玉壶仙宗,老祖是谢灵璧,宗主是谢红尘。与我有什么干系?!我被发配外门,甚至连看个铺子,都要设四个掌柜!”

  他怒极而笑,又灌了一杯:“我到底算个什么东西?”

  黄壤也陪着他饮了一杯,她喝得慢,一杯酒,已经足以陪着谢元舒,喝完整壶酒了。

  这酒酿得香,因谢红尘不太嗜甜,于是只是入口回甘。谢元舒喝得心驰神摇,再看眼前黄壤美人蹙娥眉,真是无处不销魂。

  他色胆顿时,慢慢握住黄壤的指尖,见她没有避开,更是心中狂喜,道:“我们都是可怜人。”

  黄壤缓缓收回手,转身抽出丝帕,轻按眼角,许久幽幽地叹:“我这一辈子,葬送在祈露台了。”

  谢元舒酒气上涌,忽地有了几分胆量,他突然小声问:“弟妹难道不想逆天改命?”

  黄壤眼眶通红,珠泪摇摇欲坠:“我此生命数已定,还能如何更改?”

  谢元舒突然凑近她,道:“若我做了这玉壶仙宗的宗主,绝不会冷落美人独守空房。弟妹这命数不就改了吗?”

  黄壤似吃了一惊,赶忙道:“大哥不可胡说。谢红尘的修为,岂是大哥……能拿下的?”她有意相激,果然,谢元舒更怒,猛地将杯盏掷在地上:“我就不信,我比不上区区一个谢红尘!当初要不是父亲偏心,他一个外人,有何资格入主仙宗?!”

  杯盏碎瓷四溅,黄壤惊得缩成一团。

  谢元舒回过头,醉里美人受惊,如无措小兔、如暗投明珠,如世间一切美好的事物。

  他猛地上前,一把握住黄壤的手腕,道:“只要你信得过我,我替你改命!”

  黄壤注视他的眼睛,美人双眸盈盈含泪。谢元舒像是被注入了无穷的力量,他将黄壤的手腕握得更紧,迫她靠近自己:“相信我!”

  黄壤注视着这张扭曲的脸,轻轻地点了点头。

  谢元舒一阵狂喜,色心又起。他凑近黄壤,道:“待我功成之时,定会娶你为妻。黄壤,你永远是玉壶仙宗的宗主夫人。”他伸出手,近乎痴迷地想要触碰黄壤的脸,“谢红尘虽然不是个东西,但看女人的眼光真是不错。只有你这样的美人,才配做玉壶仙宗的宗主夫人……”

  黄壤眼眸低垂,美人哀愁,如雾般朦胧。她轻声说:“舒郎,可莫要负我。”

  这柔柔弱弱的一声“舒郎”,叫得谢元舒如百爪挠心。谢元舒眸中顿时火光大盛,指天发誓:“我谢元舒若有半句虚言,定教我凌迟碎剐而死!”

  黄壤轻轻叹了一口气,道:“可是此地人多眼杂……舒郎能否先打发了他们?我也能借地梳洗一番。”

  谢元舒顿时欣喜若狂,他被美色冲昏了头,连忙搓着手,道:“甚好,甚好!我这就去准备。”他脚步飞快地出去,先遣了外面几个掌柜回去。

  然后命人关了门。

  黄壤静静走到香炉前,取出一包香料。她以指甲勾了些许,撒入香炉之中。然后掏出一粒醒脑丹,默默咽下。

  炉中香烟袅袅,并不见异样。

  不消片刻,谢元舒急匆匆地赶回来。黄壤坐在床边,服侍他睡下。

  神仙草提炼的香,她太清楚药效了。

  小时候黄墅脾气暴躁,又生性好色。黄壤与一众兄弟姐妹默默忍耐,并不敢反抗。直到有一年,黄壤亲眼目睹他醉酒之后,对自己一个姐姐伸出魔爪。

  从那时候开始,黄壤就培植了神仙草。生性粗枝大叶的黄墅当然不会发觉,那片种满神仙草的农田里,还混入了一点变种。

  这小小的一点变种,已经足够让他快乐似神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