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香,黄壤用了多年。

  其效用早就烂熟于心。

  果然,谢元舒很快就沉入了梦境里。那比他想象中还要快活得多。黄壤站在床边,安静地注视他。榻上的男人丑态百出,她却抬起头,碰了碰发间的那根冰玉般通透的茶针。

  冰融梦醒……

  梦醒之后,她又只能被深锁于躯体的牢笼。时间珍贵得让人不忍浪费一刻。所以是谁在操控这一切?这场梦又有什么意义?

  黄壤都来不及去想了。

  谢灵璧,十年以来,我真是无时无刻不在“思念”你啊。

  这些年,黄壤用尽全力保护着自己的神智,只要还有哪怕一点点希望,就不能癫狂失智。于是她的绝望、她的崩溃、她的恐惧,她都避而不提。及至到了此刻,仇恨终于在她心中露出了锋利的獠牙。

  谢灵璧,即使是一场梦,你也同我下地狱吧。

  朝廷,司天监。

  第一秋从玉壶仙宗回到玄武司,径直去了书房。他坐了一阵,脑子里却总是想起方才美人袅袅婷婷,说:“监正大人,近日我新酿了酒,恰巧遇见大人,也是有缘。赠一壶予大人,还望莫要嫌弃。”

  出嫁百年,日子过得很不错嘛。监正大人换了个坐姿,臀下如被石子硌着。总归还是心头有刺。

  鲍武送了两箱卷宗过来,这些卷宗里面已经分好主次,他看过之后便可归档。鲍武见他坐在书案后发呆,不由有些纳闷。第一秋可很少有走神的时候。他只好叫了一声:“监正?”

  第一秋回过神来,拿起一本卷宗,翻了几页,总觉得莫名地熟悉。这本卷宗……他好像看见。但无论如何回想,也不记得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想了半天没个头绪,他索性丢下卷宗,又换了个坐姿。好半天,他突然问:“玉壶仙宗有一种酒,闻之有玫瑰香气。你可知道?”

  原来,脑子里百般搓磨,竟还想着这事儿。

  “啊?”鲍武皱眉,他哪里知道什么有玫瑰香气的酒,他一向都是喝烧刀子的。想了一阵,他说:“下官不知。但或许李禄知道。下官让他寻些过来。”

  第一秋嗯了一声,不说话了。

  李禄正在朱雀司,查看今年灵草的入库,突然接到这活儿,也是莫名其妙。他问:“有玫瑰香气,酒?”

  鲍武点点头,更是摸不着头脑。

  但第一秋不是个为了私欲劳师动众的人。这些年来,他个人生活其实十分朴素。他要找这酒,必有原因!李禄不敢大意,只得命人去玉壶仙宗的铺子打听。

  玉壶仙宗可不卖酒的,李禄碾转数人,又花了不少银子打点,最后得到消息——这酒有钱也买不到。这是宗主夫人专程为宗主谢红尘酿的,一共就一小坛子。

  李禄忐忑不安地传回这个消息,第一秋闻听,只是嗯了一声。李禄没办好事,很是惶恐,他小心翼翼地问:“此酒是否有何玄机?卑职等若知其中原尾,也许能从其他地方入手。”

  玄机?第一秋莫名其妙地看了他一眼,道:“只是故人有意相赠,当时不曾收下,如今心中不平。”

  ……所以就是后悔了呗?

  李禄真想给他个白眼。

第10章 逆鳞

  玉壶仙宗。

  祈露台。谢酒儿正在洗衣裳。黄壤的衣裙特别多,而且样式复杂,她洗得十分吃力。这么多衣服,一时半刻,根本就是洗不完的。

  谢酒儿想哭,她知道黄壤就是欺负她。

  她满心怨气,可是毫无办法。谢红尘看似偏宠她,但是如果她不敬尊长的话,一样会被他训斥。谢酒儿可以疏远黄壤,却不敢明着违拗她的话。

  谢酒儿洗了两个时辰的衣服,自然也十分疑惑。

  ——黄壤还没有回来。方才见她提着食盒,却不是去往点翠峰方向。她给谁送吃的,需要这么久呢?

  外门,商宅里。

  谢元舒醒来的时候,第一眼就看见了坐在床沿的黄壤。

  他惊身坐起来,这时候,酒已经醒得差不多了。于是先前的胆气也散得所剩无几了。他慌乱地抓过衣裳披上,好半天,才尴尬地笑笑:“弟妹,我……我真是喝醉了,我真是该死。”

  他用手捶了捶自己的头,黄壤眼泪说来就来,仍是一滴珠泪被睫毛碾碎,星光四散,天见犹怜。她站起身来,整理好衣裙,说:“我也有错,我明知道大哥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呢。”

  剩下的话,她没有再说下去。她走到桌边,提起食盒,正要离开,突然又说了一句:“红尘那里,我会再劝劝他。毕竟那女孩已经死了,没必要再把大哥搭进去。”

  黄壤心中冰冷,但语带鼻音,字字如雨后梨花般缱绻:“可是以他的性情,这几日恐怕也未必肯再见我了。大哥好自为之。我在大哥这里逗留许久,毕竟人多眼杂,大哥还请妥善处置,否则若是传到他耳中,我与大哥……只怕都再无活路了。”

  说完,她埋着头,缓缓走出门去。

  谢元舒跟出来,想要叫住她,却又没有。

  他本就不是个有胆气的人,心里虽然憋着气,但真要做又是另一回事。

  而今日自己竟然敢染指黄壤,他色心过后,又十分懊悔。谢红尘这个人,虽然处事温和公正,但若这样就认为他可以招惹,那可就大错特错了。

  万一他要是知道了这事……

  谢元舒简直不敢往下想。

  黄壤一路回到祈露台,谢酒儿正在为她洗衣服。

  见她回来,谢酒儿神情奇怪,但还是勉强笑着同她道:“义母,今日为何回来得这般晚?您是去哪儿了?”

  她小心翼翼地打探,黄壤并不理会她,反而打了个哈欠,道:“小孩子莫管大人闲事。我累了,先歇一会儿。你洗好衣服便离开吧。”

  说是这么说,走的时候,她作无意状丢落了一方玉佩。

  谢酒儿见她疲惫,心中本已起疑——黄壤在外面逗留了两个时辰有余。

  她提着食盒,若是分些吃食给其他弟子,断不需要这么久。那她去了哪里?她心中正转着念头,就见黄壤掉落了一物。谢酒儿本就存着别的心思,自然也没叫住她。

  一直等到黄壤回房,她上前几步,捡起那物,只细细一看,顿时大惊失色。

  ——那是一方玉佩。

  玉壶仙宗人人尚玉,自然也人人戴玉。而这方玉佩,上面刻着一个舒字。

  正是谢灵璧之子谢元舒的常佩之物。

  谢酒儿心中乱跳,谢元舒的私物,怎么会出现在黄壤这儿?而且,黄壤今日举止也着实太过怪异。由不得她不深想。

  义父不喜欢义母,她是知道的。若自己把这件事禀告给义父,会不会更能博他宠爱一些?

  谢酒儿在心里打着小算盘。

  她洗好衣服,果然揣了那玉佩,一路来到点翠峰。

  谢红尘这一脉的嫡传弟子都居住在这里,而谢红尘正住在峰顶的曳云殿。谢酒儿一路进到殿中,大殿素幔飘飞,陈设朴素,可见居者心中清冷无物。

  “义父!”谢酒儿跪在殿中,声音已经带了哭腔。

  里间隔着素帘,谢红尘的声音道:“发生何事?”

  谢酒儿一个头磕在地上,道:“方才酒儿去祈露台,替义母浣衣。发现、发现……”

  谢红尘的声音便带了几分不悦,沉声道:“说。”

  谢酒儿忙道:“发现义母外出,三个时辰后才归家。她、她不仅发髻散乱,而且……”她添油加醋,想引起谢红尘注意。

  果然,谢红尘问:“而且什么?”

  谢酒儿忙呈上玉佩,道:“而且义母不小心掉落了一物,女儿本欲拾捡奉还,一看此物,却实在不敢定夺,只得上来寻找义父!”

  她低着头,双手捧起玉佩。

  忽觉手中一轻,那玉佩已经到了谢红尘手上。

  谢红尘久久不语,随后道:“大哥这人素来粗犷,竟连随身之物掉落也茫然不知。定是你义母拾得,未及归还。你且下去吧。”

  谢酒儿眉头微皱——义父不是讨厌义母嘛,怎么听起来,拿到她的错处,却不是很高兴的样子。但她不敢违抗谢红尘的命令,于是道:“是。”

  她转身将要退下,里间,谢红尘又道:“玉佩为父会还给你大伯,此事到此作罢。小孩子应专心修炼,不要被旁的事分了心神。”

  谢酒儿明白他的话,是警告自己不要乱说。她忙道:“酒儿知道了。”

  里间,直至谢酒儿离开之后,谢红尘这才仔细端详手中的玉佩。

  确实是谢元舒之物不错。

  但谢元舒如今身在外门,等闲不得踏入内门。黄壤怎么会捡到他的贴身玉佩?若说二人有私,谢红尘不信。黄壤虽然心性不佳,但她不蠢。

  如今她已是宗主夫人,而且自己绝无再纳姬妾的意思。她地位稳固,理当高枕无忧,怎么会与谢元舒有所纠葛?谢元舒为人混账,品性不端,又好色成性。他能给黄壤什么?

  黄壤这个人心里有个算盘,得失都计算得清清楚楚。

  但是,若说谢元舒垂涎黄壤,却是可能的。

  黄壤美貌,世人皆知。但她到底有多美,恐怕只有谢红尘知道。谢元舒本就好色,若说他心无杂念,倒是可笑了。

  思及此,谢红尘当即道:“来人,传谢元舒入殿见我。”

  玉壶仙宗外门,商宅内。此时已经入夜。

  谢元舒正惴惴不安。若害死珍儿这事捅到谢灵璧面前,谢灵璧定会打他个半死。但是,如果染指黄壤这事捅出去,别说谢红尘饶不了他,谢灵璧也一定会剥了他的皮。

  他做了亏心事,偏偏此事遇到鬼敲门——大掌柜小跑进来,道:“大公子,宗主传您去点翠峰曳云殿!”

  谢元舒顿时连心都要跳出来!

  莫非是东窗事发了?

  是的,一定是的!

  否则谢红尘能在大晚上传他过去?

  以谢红尘的性子,这事若发了,那他去曳云殿肯定活不成。旁的事,谢红尘看在谢灵璧的面子上可能忍他让他,但这件事……

  谢元舒本是个怂人,但是到了这种时候,怂人也涌起几分胆气。

  反正珍儿的事也犯在他手里了,不如干脆除掉他……

  这一刻,他先前对黄壤说的话再度浮现——若是我成了宗主,你就是宗主夫人!

  日间的温柔乡犹自回味无穷,谢元舒在这一刻,突然下定决心!他镇静地穿好衣衫,用储用法宝将自己平日收罗的法器、毒丹全部带上,一路进入仙宗内门。

  此时已经入夜,他缓缓走在内门的山道上,虽然也抱定了决心,但心中却十分清楚——单凭自己,怎么可能是谢红尘的对手呢?

  思及此处,他没有直接去点翠峰,反而悄悄去了祈露台。

  ——祈露台偏僻,路上不会遇到什么人。

  因着宗主夫人住在这里,其他弟子并不会过来相扰。谢红尘来得少,自从谢酒儿搬到点翠峰后,黄壤几乎都是一个人住在此间。谢元舒要做这样的大事,自然需要盟友。而整个仙宗,还有比黄壤更适合的人选吗?

  祈露台果然静悄悄的,不到雪季,梅花也不开。只有三角小亭里,孤零零地点着一盏灯。

  而黄壤,正坐在小亭里。

  她身上衣衫单薄,人太纤瘦,有一种弱不胜衣的感觉。

  谢元舒灯下看美人,只觉如此人间尤物,合该属于自己。他更坚定了自己的胆气,悄悄来到亭中,叫了声:“阿壤?!”

  黄壤似是受惊,回头看见他,又显得怔忡:“大哥?你怎么来了?”

  谢元舒上前几步,就要握住她的手。黄壤忙缩回手,于是谢元舒只握住了一截衣袖。那衣袖又软又轻,滑腻得如同美人肌肤。

  谢元舒为之心醉,坚定道:“阿壤,我现在就去杀了谢红尘!从此以后,再不会让你形单影只!”

  黄壤注视他,许久,似乎见他神情坚决,她眸子里明亮得像是蒙了一层泪:“大哥……”

  谢元舒道:“叫我舒郎!”

  黄壤微微啜泣,最后道:“若舒郎下定决心,阿壤愿意为舒郎而死。”

  谢元舒捂住她的檀口,道:“我不会让你死的。我要你风风光光做我的宗主夫人。我现在就去曳云峰!但我一人之力,毕竟有限,阿壤,你到底跟了他百年,知他甚深。你可有办法助我?”

  黄壤目光低垂,长长的睫毛便盖下来,轻颤若蝴蝶:“只要是为了舒郎,无论什么事,阿壤都会去做的。可我一个小小土妖,并没有什么修为。不能帮助舒郎。而祈露台又没什么法宝毒药……”

  她每句话都楚楚可怜,字里行间,却又略带提醒。

  祈露台当然没有什么毒药——毕竟她这样温良端庄的宗主夫人,哪用得着这些呢?

  但是,谢元舒掌管着整个玉壶仙宗的商铺。他要弄来什么毒,这可并不麻烦。果然,谢元舒脑子里灵光一闪,他握住黄壤的手,说:“好妹妹,你可提醒我了。我这里有些东西,你为他做一碗汤羹,添在其中。只要他饮下,哪怕一口,我自然有办法拿下他!”

  黄壤又惊又惧,道:“这……这……”她几番犹豫,又咬唇道:“我听舒郎的。”

  因为知道这个人蠢,她又提醒道:“只是他……修为毕竟深厚,等闲毒丹,恐怕伤他不得。再说,玉壶仙宗的丹药他了如指掌。舒郎,我们会成功吗?”

  谢元舒瞳孔里都透出一股狠意:“我掌管商铺这么些年,难道连一点私藏都没有吗?阿壤放心,此丹只要他服下,我定能取他性命!”

  点翠峰,曳云殿。灯火高举,却寂静无声。

  谢红尘坐在几案旁,翻阅着一本典籍,旁边却放着谢元舒贴身的玉佩。他余光扫过,都觉得刺眼。身为一个男人,再如何宽厚,也总有逆鳞。

  今日,他便是要让谢元舒知道,触碰自己底线的下场,令他从此以后,再不敢造次。

第11章 魔障

  曳云殿外传来脚步声,来的却不是谢元舒,而是黄壤。

  谢红尘看见她,顿时皱了眉头,问:“你来做什么?”

  今日的黄壤打破了他们之间的默契——她平素从不往点翠峰来。

  其实成亲的前一年,黄壤也来过几次。但每次过来,谢红尘都表现得极为冷淡。次数多了,她知道谢红尘不喜欢,也便不来了。

  可今日,她手里端着一盅甜汤,道:“今日我说了不该说的话,思来想去,总觉得心里不安。这才出门散散心。走到外门,看见山脚的莲子十分新鲜,便做了这莲子羹。可我脚程慢,等做完这羹,天已经晚了,不好找弟子给你送来。”

  她低下头,粉面依然带笑,却已经有了些委屈之意:“这才自己过来。”

  美人娇怯中带着那么一丝委屈,顽石见了都要动心。偏生谢红尘神情冰冷,他道:“搁下,然后离开。”

  黄壤上前几步,将甜汤放在他的几案上,不期然,她看见桌上的玉佩,不由咦了一声。

  “这玉佩怎的在你这儿?”她柔声问,却趁着谢红尘回答的时间,用小碗将甜汤盛出来。

  谢红尘心中本就有疑,听她问起,不由反问:“那它应在何处?”

  黄壤将甜汤递给他,脸上不由带了一丝笑,说:“我今日走到外门,明明捡到这块玉佩了。我看是大公子的贴身之物,这才收好。只怕有人拾了去再做文章。不料倒是先到了你这里。”

  谢红尘本就不信她会和谢元舒有首尾,如今她这几句话,将自己久出未归和玉佩的事都解释得清楚。他也就疑心尽去了。

  心情稍好些,便嗅到甜汤的清香。他接过甜汤,喝了一口,道:“大哥这个人真是粗心,连贴身之物遗落也不知情。”

  黄壤做的东西,其实很合他口味——任何一个人,如果被黄壤琢磨一百年,也早被吃透了。

  果然,谢红尘身心舒畅,便多进了一些羹。

  “好了,粥已用过。你走吧。”他开口仍是驱赶,语气倒是缓和了不少。黄壤嗯了一声,俯身收碗。

  外面又有人进来,正是谢元舒。

  谢红尘本是存了教训他的心思,但如今黄壤一解释,他的气也就消了。见他进来,不由道:“近日我偶得一棋局残谱,大哥是个下棋的好手,不如我们手谈几局?”

  谢元舒本来就心中有鬼!他进来时,若谢红尘勃然大怒,那也就罢了。说明谢红尘只是想要教训他一顿。但若谢红尘这般和颜悦色,恐怕就是没打算给他留什么活路了。

  是以,谢元舒咬紧牙关,道:“甚好。”

  谢红尘展臂相邀,道:“大哥请。”

  谢元舒经过他身边的时候,突然出手偷袭。谢红尘一怔,出手挡开他,正欲细问,突觉肺腑剧痛!谢元舒存了心要取他性命,招招直袭要害。

  谢红尘脑中茫然,但来不及细想,他必须先拿下谢元舒。

  谢元舒的修为,实在是太不堪一击了。

  哪怕是身中剧毒的谢红尘,依然在五十招之内就制住了他。但他暂时还不能杀死谢元舒,谢元舒毕竟是谢灵璧的亲生儿子。再如何,也总该问明原因。所以谢红尘一掌将他击到墙角,回身看黄壤。

  “你在羹里下毒?”他问,言语之间满是不可置信。

  黄壤面上惊慌,道:“我没有。我没有!”她转身要跑,右腕却早抽了那根茶针,藏在衣袖里。此时握紧了那把茶针,手心也开始出汗。

  她假装转身逃跑,谢红尘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将她往后一扯。黄壤猛地回手,她手中锐物猛地划过他的眼睛。

  谢红尘中毒之后,动作本就迟缓,而且对黄壤并无戒心——黄壤只是一个小小土妖,并不擅战。那一点修为,在他面前根本不堪一击。

  而且,他始终还是不能相信,黄壤会真的对他下手。

  一百年夫妻……他其实多少还是知道——黄壤对他的喜欢。

  可是尖锐的剧痛传来,他的眼前骤然失去了光感。

  只在最后的一眼,他看见黄壤手中有一把几近透明的茶针……

  他从未见过。

  心里有一瞬间的空茫,来自于这个人的伤害,让他猛地忘记了那些招式、心法。他错失了可以一掌击毙黄壤的机会。

  这怎么可能……

  前一刻,她还笑盈盈地为自己送来甜汤。一百年,她一直待在祈露台,算得上安分守己。为什么会这样?

  谢红尘有太多事想不明白。他缓缓后退,墙角的谢元舒猛地给了他一掌。他终于喷出一口血来,整个人摇摇欲坠。谢元舒正欲狠下心来,取他性命。黄壤突然道:“舒郎且住手。这个人先留着,日后还有用。”

  谢红尘听见这个称呼,再次喷出一口血来,他怒道:“你和他……你真的和他……”

  谢元舒又一掌过去,谢红尘躲避不及,终于被一掌击中后背。伤、毒齐发,他终于昏了过去。谢元舒犹不放心,上前细看,见他真的昏了,才道:“留他性命作什?此人不除,我总是难以心安。”

  蠢材。杀了他,凭你怎么帮我对付谢灵璧?黄壤耐心地道:“他修为十分深厚,舒郎何不取而用之?就这么杀了他,多浪费。”

  谢元舒眼睛一亮,每一丝细微的表情,都是贪婪:“还是我的阿壤聪明!”

  说着话,他自腰间掏出黑色的锁链,正是闻名仙门的神器——困八荒。他将谢红尘锁好,道:“若要取他修为,我还要再做准备。恐怕需要两日时间。”

  “我会留在曳云殿。虽然我平日不过来,但我同他到底是夫妻。我留在这里,不会有人进来查看的。”阿壤安抚他。

  谢元舒也放了心,道:“阿壤,你真不愧是我的贤内柱。那你且守着他,这困八荒切不可打开,否则恐你无法应对。”

  黄壤点头,将他送到殿门口,又不安道:“舒郎,你可要早些回来。”

  谢元舒比她更着急,哪用她提醒?他应了一声,便匆匆离开了曳云殿。

  待他走后,黄壤缓步来到谢红尘面前。

  谢红尘体内剧毒已经彻底毒发,但是以他的修为,世上大多毒都能自愈。他只是需要时间。黄壤搀起他,将他扶到榻上。

  他曳云殿的卧榻,黄壤很陌生。虽然成亲百年,但她一次也没有在这里留宿过。

  她打来水,为谢红尘擦去脸上血迹。

  他眼睛伤势尤重,那茶针不知是何物锻造,尖利无比。反正就这样的伤势来说,他的双眼恐怕是不会好了。黄壤守在他身边,又找了素绫为他裹住双眼。

  他的血浸透了素绫,整个人连在昏睡中,都是忍痛的表情。

  司天监,朱雀司。

  第一秋坐在书房里,书案上堆放着一摞摞文书。

  而他身后的墙上,靠近房梁的地方,悬着一个眼眶……是的,一个十分巨大的眼眶。里面甚至还放着一颗眼珠状的珠子。现在,这颗珠子在眼眶中轻轻转动,一束白光就这么投到对面的墙上。

  墙上挂着细滑的雪缎,白光投落其上,显出清晰的画面。

  如果黄壤在,定会十分吃惊。

  因为画面中,她一袭金色的衣裙,站在一片麦田中。小麦将熟,垂穗累累,这一片浅金色,如她一般温暖明媚。她认真地查看小麦的长势,素手搓了搓一粒穗子,成熟的小麦在她掌心滚动如珠。

  她低下头去闻,于是整个画面里,便能看见她精致的侧颜。

  ——这颗眼珠似的法宝,里面所藏的画面,赫然便是多年以前的仙茶镇!

  第一秋埋头翻阅公文,偶尔抬头看一眼。

  房间里只有偶尔纸页翻动的声音。

  正在此时,一道声音如箭般穿落而来:“监正,老友谢元舒,恳请一会。”

  第一秋微怔,随后站起身,将墙上眼珠取出来,放进书案最里屋的抽屉里。那里竟然有满满一抽屉这样的东西。

  朱雀司外,一个人身着斗蓬,正在等候。

  第一秋一眼认出他——可不正是谢元舒吗?

  他对这个人并无好感,于是神情也冷淡:“原是谢兄。漏夜前来,莫非有什么了不得的事?”

  谢元舒摆摆手,道:“这次,我要向监正大人求一物。”

  第一秋对他不甚热情,不冷不热地道:“哦?”

  谢元舒凑近他,小声道:“一件可以吸取人修为的法宝。我知道,监正定有法子。”

  “呵。”第一秋轻笑一声,不太感兴趣的样子,“法子自然是有。可我这个人做事,一向看心情的。”

  谢元舒显然早有准备,道:“只要监正开价。”

  第一秋平时并不愿意跟他打交道,只因为谢元舒其实不得谢灵璧宠信。他虽然是玉壶仙宗的大公子,但其实无什实权。

  而此时,谢元舒竟然这般说,可见定是大事。

  第一秋问:“大公子想要吸取谁的功力?”

  这个,谢元舒就不愿说了。他轻声道:“我花大价钱从监正这里购买法器,监正何必管我用到谁身上呢?”

  蠢货,你不管用到谁身上,本座都喜闻乐见。最好你弄死谢灵璧。第一秋心中冷哂,却竖起四根手指,开出了一个数。谢元舒见他肯出价,顿时大喜:“四百万灵石,成交!只要法器有效!”

  第一秋应下了这笔买卖,心中却也难免猜想——如此手笔,这个蠢货要用来对付谁?

  点翠峰,曳云殿。

  黄壤指腹轻轻抚过谢红尘的眉峰,突然,她的手腕被握住。谢红尘握得那样用力,带着他腕上锁链哗哗振动。

  “你……你……”他几番想要说话,然喉间血涌,引得一阵呛咳。

  黄壤只好又端了水,为他漱口。

  谢红尘好不容易平复了咳嗽,他终于问:“为什么?”

  到了此时,他心中惊怒与困惑,话里反而没有那么冷淡疏离。

  黄壤坐在他身边,过了许久,说:“红尘,我们做了一百年夫妻。再是如何不喜,也终归有百年的情分。如果,如果有一天,我被囚在闇雷峰,你会来寻我吗?”

  她指尖轻触他的眉峰,轻声问:“你会拼着得罪谢灵璧,进来找一找吗?”

  “你在说什么?”谢红尘完全不懂,胸内的剧痛令他气息混乱,“你怎会被囚在闇雷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