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难道说,他其实也并未完全控制这方世界?

  黄壤心中生疑,但这也是可以解释的——如今不见第一秋和谢红尘。这二人肯定还在圆融塔中。第一秋肉身已经成熟,谢红尘身负雷音达寂的血脉,而其本身又天资卓绝、修为精深。

  他们一定还在抗争。

  如今师问鱼看上去犹如天神降世,可他毕竟还未夺得完美肉身。

  那些在河流里苦苦求生的人,都成为了他怨力的源泉。

  所以,他极力想要引诱所有人渡河。一是归顺于他,二也是加强怨力,稳定圆融塔。

  黄壤心中闪过许多念头,而前方渐渐现出许多人影。黄壤一眼看见了熟悉的人。

  ——屈曼英!

  原来河对岸,已经是上京!

  昏黄薄沙中,圆融塔仍隐隐可见。屈曼英等人站在河对岸,以手搭棚,向此张望。

  师问鱼微笑,道:“以你之能,要劝降他们,想必不难。”

  “很难。”黄壤道,“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怕死的。特别是我姨父、姨母这样的人。”

  师问鱼点点头,道:“说得是。但是,他们同样也不知道真相,不是吗?”

  黄壤愣住。师问鱼徐徐道:“他们的世界崩塌在即,你也看到了。只要让他们先行渡河,以后时日漫漫,他们总会接受现实。”

  他盯着黄壤的眼睛,笑道:“以他们的修为,渡河并无危险。你看,你想要的人,朕都在一一替你留住。朕相信,你也有足够的智慧,回报朕。”

  黄壤没有反驳他,她当然有无数法子,能说服对岸的人渡河而来。

  事情到眼前为止,好像对她都不算太坏。

  ——还有什么比身中盘魂定骨针更差劲的事呢?

  黄壤想了半天,自嘲般一笑:“这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她缓缓走近河岸,只差一步,几乎踏入水中。

  而河对岸,屈曼英举目远眺,终于认出了她。

  “阿壤——”她高声喊,“阿壤是你吗?”

  越来越多的人聚拢过来,目光交汇,尽在她一人。这些面孔,一张一张,有的熟悉,有的陌生。

  黄壤看了许久,忽而,她转身道:“你要让我说话,总要有传音法宝能让他们听见吧?”她语带讥讽,“难道要我靠嗓子喊?”

  师问鱼也不同她计较,自怀里掏出一个传音海螺,递到她手中。

  黄壤将那海螺举到唇边,咳咳地咳了几声。

  果然,她的音色清晰地传开,那些距离遥远的人,也听得一清二楚。

  “诸位,我是黄壤。”黄壤低头,发现自己裙衫散乱。她整理了一番,复又正色道,“我现在站在另一个世界,与诸位对话。”

  她注视左右,师问鱼就站在她身后,密切注视着她的一言一行。

  这样不行啊,话风半点不对,立刻就会被他控制。

  话不太好说啊。黄壤心中为难。

  而正在此时,在这方风清日朗的世界里,突然尘沙四起。

  黄壤尚未看清发生何事,只听师问鱼沉声道:“是你?!你竟然打破了光阴囚牢?!”

  什么是光阴囚牢?

  黄壤不知道,但是当她看清那团黑雾中是什么的时候,她连血脉都生起一股暖意。

  ——黑雾之中,是一条巨蛇。

  只见它蛇鳞青碧,眼若铜铃,血盆大口中还嘶嘶地吐着蛇信。

  而眼角蛇纹妖冶欲滴。

  “第一秋!”黄壤喊出这个名字,然后她似乎便拥有了无边勇气。

  这个世界,会有人是困境中的阳光,是险难时的盔甲。

  果然,那巨蛇甫一冲来,立刻横隔在师问鱼和黄壤之间。

  师问鱼向来波澜不惊的神色,终于荡起一丝惊愕:“你真是……令人意外。”

  巨蛇身上带伤,如一座高山,人立在黄壤身后。

  黄壤没有回头,她不再担心什么师问鱼。她耐心地整理好自己的鬓发,又沾了水,把脸也擦干净。

  最后,她手握海螺,一字一顿,道:“我以第三梦之名,请求诸位不要渡河!师问鱼被魔塔蛊惑,以无数人的怨念和痛苦为灵气,铸造了这个世界。因为圆融塔对天道秩序的破坏,这才导致原本秩序错乱。你们的泅渡,只会增强他的力量!”

  她的声音透过这传音海螺,响彻了整个大地。

  那些迫切想要逃离绝地的人,终于开始犹豫迟疑。

  黄壤的话,或许没有什么说服力。但是第三梦先生在民间的影响力太大了。

  她以此为名,无数人都开始将信将疑。

  “孽障!”师问鱼终于被激怒,他手握拂尘,一招出而千丝动。万千残影向黄壤而来!

  而第一秋所化的虺蛇甩动蛇尾,带起一阵飓风。飓风与拂尘相撞,只听轰然一声响。土石横飞,河流动荡,黄壤却仍好好地站在河岸边。

  黄壤脸上没有任何惊慌,她不去管身后的激战,只是盯着河对岸。

  有人厉声问:“黄壤!你口口声声道有人作恶,却为何自己也在对面?”

  这自然也是很多人疑惑之事,当下便有人纷纷质问附和。

  黄壤突然发觉,这竟然自己到了装逼的高光时刻!

  她挺直腰背,面色沉痛,道:“吾不忍百姓受难,特为查明真相而来。”

  ——沽名钓誉这样的事,老娘最擅长了。哼!

  她一字一字,开始说服众人:“天道万物,衣养万物而不为主。可师问鱼不同,他妄图化身为神,掌控众生。此人心已入邪,罪不可赦。芸芸苍生,岂能向他乞求庇护?”

  她一身正气,浩浩清风。

  师问鱼额际青筋乱跳,恨不得一掌将其拍死了事。

  可第一秋所化的虺蛇牢牢地缠住了他!

  师问鱼心中恨极,有人想要夺舍!他猛然化作一团黑雾,就要将第一秋的蛇身牢牢包裹。可第一秋的反应何其灵敏?

  在师问鱼化雾的瞬间,他也化作一团黑雾。

  ——灵魔鬼书,他原本也是会的。

  这邪功虽然记载了夺舍的窍门,但它可能也从未想过,两个灵魔鬼书的修习者,如何夺舍?

  果然,师问鱼拿他毫无办法,只得又同他战成一团。

  河对岸,有人问:“黄壤……不,第三梦先生!如今世界化沙,我们若不渡河,岂不是只能等死?!”

  黄壤伫立在悠悠河畔,手握海螺,道:“天道能自我修复,只是因为圆融塔之力的破坏,力有不逮。只要诛杀师问鱼,销毁圆融塔。天道必将重回正轨。”

  就在她身后,师问鱼与第一秋正在恶战。

  而黄壤并不回头,她面向人群,身隔长河,道:“在你们之中,有不少自梦中复生的人。如今天道力量减弱,已经无法纠错。但你们的存在,令人天道停滞,人道错乱。”

  她没有再继续说下去,她自人群之中,看到了息音,也看到了黄洋。

  她看到了许许多多已逝之人。

  这些人也同样注视着她。

  有人厉声问:“什么意思?难道要让我们自裁吗?我们好不容易活下来,凭什么……”他话音未落,便被更激烈的声音打断。

  第三梦中,因为第三梦先生的出现,育种世家的退让。良种充裕之后,存活下来的人可就太多了。

  比如师问鱼的皇子、皇女,就因为没有试验虺蛇之血而全部存活。

  “你自己逃生了,却劝我们赴死?!”有人怒骂,“依我看,这邪魔不是陛下,是你!”

  “也不能这么说,她可是第三梦先生……”

  “什么第三梦!说不定就是罪魁祸首……”

  人群嘈嘈杂杂,一时之间,什么声音都有。

  黄壤丝毫不以为意——喜欢沽名钓誉的人,脸皮就是厚。

  想当初,她可是凭着黄墅之女的出身,硬生生地博了个“玄度仙子”的美名。

  她道:“吾受盘魂定骨针之刑,早已是个不生不死的废人。此事,想必大家都知道。”

  “盘魂定骨针?”这样的刑器,当然是人人皆知。诸人议论纷纷。

  黄壤徐徐道:“留在此地,吾能复生。但,即便如此,吾仍不能留下。”

  周围一片寂静,黄壤终于回头,看了一眼死死缠绞住师问鱼的第一秋。

  她微笑着道:“家夫正以一己之力,对抗首恶。就在诸位之中,有我死而复生的母亲,有我两世缘分的养子。我们都有无数难以舍弃的人。但是,归正天道,终究是为了杜绝越来越多的人经历同我们一样的人间惨事。”

  民众之中,诸人自然不能被这轻描淡写的几句话说服。

  而黄壤却是丢弃了手中的传音海螺。她手中光芒一闪,却是心剑再出!

  众人只见一片强光泼撒,她已经向着师问鱼和第一秋的战场而去。

  师问鱼肉身本就虚弱,单以眼前的战力而言,他根本不能力敌第一秋。

  但是第一秋也伤重,这才容他拖延。而如今,黄壤加入战局。纵然她修为不足,但她剑道高深。师问鱼顿时左支右绌。

  终于,黄壤的心剑划破他的袍袖,他的血顺着指尖滴落。

  圆融塔中,所有黑雾都感应到了这种虚弱,开始动荡不安。

  谢红尘借着师问鱼力量削弱,他终于找到了这座法阵的阵心!

  只见一片黑雾之中,一座蓝色的符文。

  法阵若圆盘,圆盘中,十二条刻度均匀排列。而其中有红、黄、蓝三色针,红色最长,黄针其次,蓝针最短。此时,三针正以圆心为支点,均速行走。

  法阵的符文不时闪烁,谢红尘对法阵也知之甚深。他细看许久,立刻明白。三色针分别为年、月、日!

  谢红尘对照今时今日,缓缓扳动指针。

  他五指滴血,黑雾在他身边蠢蠢欲动。

  黄壤这边,河水似被狂风惊动,涌起滔天巨浪。第一秋嘶嘶一声,黄壤一边猛攻师问鱼,一边道:“你说什么?我听不懂!”

  第一秋不再试图说话,黄壤却灵光一闪,道:“谢红尘!他在试图控制圆融塔!”

  巨蛇点头,下巴差点磕在黄壤头上。黄壤斗志大胜:“杀了他再说!”

  而此时,师问鱼走投无路,他猛地化身黑雾,在巨蛇眼前虚晃一影,随即扑向黄壤!

  他竟然试图夺舍黄壤!

  黄壤只觉得头脑晕眩,几乎站立不稳。但随即,另一团黑雾扑过来。第一秋所化的骷髅,发狂般撕咬师问鱼。师问鱼本计划以最快速度夺舍黄壤,然而他低估了疯狂的第一秋。

  他所化的黑雾,在一瞬间就被第一秋蚕食得所剩无几。他闷哼一声,猛地化为人身,跌坐在地。而一身鲜血,如身披红绸。

  塔中,谢红尘压力骤减!

  在师问鱼极度虚弱之后,圆融塔终于认他为主!他用力扳动三色针,使之一一归位。

  外面乾坤倒转,众人只觉头脑一阵眩晕。

  师问鱼冲进圆融塔,想要再度夺回主位。可此时,正逢圆融塔与现实之间时间交错,他一步踏空,整个人如堕虚无,消失在圆融塔的台阶之上。

  经他创立的世界,受到强烈的波动,最后如蜡般缓缓融化。

  黄壤感受到这种融化,她回身,牢牢抱住面前的巨蛇。

  虺蛇面目,狰狞可怖。她却微笑着。

  “第一秋。”她轻声呼唤,巨蛇安静凝视,目光温柔。

  黄壤轻轻吻过它眼角的蛇纹,轻声道:“师问鱼说,维持这个世界,是盘魂定骨针唯一的解方。我相信,他没有骗我。”

  巨蛇垂下头,在那双竖瞳之中,黄壤看见自己的面容。她轻轻抚摸蛇头,说:“破梦之后,如果我还活着……你……拔了我头上的金针吧。”

  第一秋猛然抬头,他已经无力再化为人身。而蛇身又不能说话,他眼角湿润,竖瞳之中,明亮如水泊。

  “我这个人……其实没那么坚强。我喜欢华衣美食、自由自在。陪在你身边很好,可这样的陪伴对我而言,还是太痛苦了。”她努力面带微笑,保持自己最美好的形态,“第一秋,让一切都结束吧。”

  巨蛇沉默地注视她,直到她也随世界融化。

第121章 对白

  河对岸,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这无比诡异的一幕。

  对岸的世界,一层一层扭曲萎缩。终于到了最后,化作虚无。而眼前的河流,也渐渐消失在众人视线之中。

  那些渡河成功的人,此时人人惊恐奔逃,但很快,也随世界烟消云散。

  黄壤再度醒来的时候,见自己仍然坐在轮椅上。圆融塔内已经恢复了平静,壁上符文法咒纷纷隐匿。整座塔看上去,与平常建筑无异。

  而她也无法再挪动分毫,她安静地注视前方,塔外的光线照进来。原来时间已经到了傍晚。

  身后有人走近,脚步蹒跚。紧接着,一只带血的手伸过来,轻轻触摸她的脸颊与四肢,似乎确定她是否无恙。黄壤不能回头,但已经知道了那是谁。

  第一秋。

  黄壤感觉到他的温度,塔外的阳光照耀在她身上,微微地刺痒。

  随后,她眼前视线变换,是第一秋转动了轮椅。黄壤目光扫过,见谢红尘向此而来,他脸色苍白,连脚步也因为虚弱而显得飘浮。他已经收了心剑,而一身雪衣被鲜血洇染,开出大朵大朵的花。

  黄壤目光呆滞,只能任由他一步一步来到跟前。

  他数次欲言又止,而第一秋的阴阳怪气的毛病也并没有因为伤重而减轻。他说:“谢宗主见多识广,想必好狗不挡道这样的道理,也曾听过。”

  谢红尘不理会他的挖苦,却极是侧过身去。

  第一秋这才推着轮椅来到窗边。他扶着黄壤,自窗而下,飘落在塔外。

  众人见他出来,语声骤停。

  仇彩令等人立刻上前,问:“塔内情况如何?可有抓住师问鱼?”

  而他话音刚落,其他声音又再度响起。

  有人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朝廷就是这样迫害百姓?”

  “第三梦先生真的遭受了盘魂定骨针之刑?这是怎么回事?盘魂定骨针之刑不是必须由仙门公审之后方可施行吗?玉壶仙宗必须给个说法!”

  “现在是不是已经安全了?”

  各式种样的问题迎面而来,身后,谢红尘也飘然下塔。

  第一秋缓缓擦去黄壤脸颊的血迹,许久方道:“师问鱼已经失踪。眼下圆融塔受谢宗主掌控。”他弯腰拔起一颗小草,道:“天道秩序正在重新修复,大家不必慌张。”

  诸人目光聚集,只见他手中的野草,本有一半沙化,只剩下略微粗壮的根茎。但此时,它确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缓缓恢复。

  “这样的速度,要几时才能恢复如常?”有人气急败坏,骂道:“你们这些早已死掉的人,还不自裁?没听第三梦先生说吗?你们的存在,只会影响天道秩序!”

  他这么一说,其他复生的人包括其亲朋都急眼了。

  “说的什么屁话?难道我们的性命,就不是性命?!”一时之间,众人互相谩骂,争执不休。

  第一秋其实很擅于处理这样的事。

  他身在朝廷,人之心性,他再了解不过了。

  这时候,便须有人带头,先令大义之人赴死。随后劝说犹疑者,再后,逼迫不愿者,最后诛杀反抗者。

  权臣心术,如挥刀断臂,岂能有情?

  他轻轻抚摸黄壤的长发,容颜冰冷:“诸位,吾妻黄壤,一生为民奔走,从无私欲。”

  黄壤听着他的话,若非头上双针所制,她真是要忍不住笑出声来。

  而身后,第一秋伸出手,轻轻抚摸她的脸颊。他字字冷静从容,说着一些虚假无稽的话:“方才破梦之时,她曾对本座说,人命之珍,重逾山岳。因梦复生的人不舍赴死,也是人之常情。”

  四周逐渐安静,万千目光向此汇聚。

  何惜金等人先前还阻挡着百姓,不允许他们接近第一秋等人,此时,他们也看过来。

  第一秋背脊笔直,目光锐利如刀锋:“但大义所在,慨当以慷。她……愿以一己之身,舍生取义,引无畏者效之。”

  “第、第、第……”何惜金怒指他。

  谢红尘居然也怔愣许久,才明白这句话。

  “第一秋!你在说什么?”他厉声道。

  而诸人回应,却是呆若木石。四次入梦,黄壤与第一秋的渊源,还有谁人不知?

  他是黄壤百年前的爱慕者,四梦追求,三世夫妻。

  可现在,他说黄壤愿舍生赴死,“引无畏者效之”。

  “你疯了?”屈曼英上前,就要抢夺轮椅,“为了达到目的,你连她都可以牺牲利用?想都别想!”

  第一秋没有说话,但他身法如电,带着黄壤避开了屈曼英的抢夺。

  谢红尘几步上前,他来到黄壤面前,缓缓蹲下。黄壤与他对视,连心中都沉默无言。

  她看不到第一秋,不知道他是如何用这般冷静的语气,说出这么一番话。

  谢红尘凝视她,道:“跟我走。”因为语声低弱,这句话出口更像请求。他握住黄壤搁于双膝的手,字字疲倦沙哑:“阿壤,跟我走,好不好?”

  黄壤不言不动,谢红尘几近哀求:“我带着你离开仙门,我们隐世而居,我用一生一世去研究盘魂定骨针的解方。好不好?”

  一旁,屈曼英道:“阿壤,你能听见吗?”

  苗耘之看了一阵,也是不忍,道:“她尚能眨眼,只是慢些。”

  屈曼英早已泪流满面,她扶住黄壤的肩,道:“阿壤,你若同意谢宗主的话,就眨一眨眼。好不好?”

  黄壤目光空洞虚无,却迟迟不动。

  屈曼英和谢红尘屏息等待,直到渐渐绝望。

  第一秋也没有动,他也在等,或许她能有片刻迟疑,当时之言,只是一时冲动。

  可她不会。

  他知道她不会。

  第一秋轻轻抚摸她的长发,掌中都沾染了那凉滑细腻。许久之后,他说:“她不会和你走的,你不了解她。”

  谢红尘眼中早已带泪,于是那些温和博雅都抛到一边,他几乎嘶吼:“我不了解她?我和她百年夫妻!”

  第一秋冷静如一块石头,他说:“百年夫妻,你却不知道,这原是一个多么自由无羁的灵魂。”

  谢红尘愣住,第一秋轻声问:“如果……你仍不悔的话,眨一眨眼吧。”

  在屈曼英、何惜金、谢红尘等人的注目之下,黄壤轻轻地眨了眨眼。

  生不如死,岂会有悔?

  只是第一秋,我只交待了自己,却从没有想过,这对你而言,是一件多么残忍的事情。

  我走之后,此身化沙,自有春风吹拂、大地怀容。可你怎么办啊。

  你这样子,所有人都会惧你畏你,传扬你的冷血无情的啊。

  何惜金等人都没能再出言反对。这是……她的选择。

  夫复何言?

  屈曼英双手捂脸,谢红尘沦陷在回忆的沼泽里,一朝梦醒,发现失去的早已失去。

  第一秋将黄壤推至众人面前,众人盯着轮椅上这个妆容精致、衣裳繁复的女子。她容颜美到虚假,目光涣散,毫无焦点。

  很难相信,这么样的一个人,居然是个活物。

  第一秋行至她身前,黄壤终于又看清了他。

  血污尘垢之中,他眉目英挺,目光深邃如激流凶险的海眼。

  第一秋。黄壤踏着回忆的黄沙,想要找到梦外和他的初见。可惜人生纷繁错乱,满地荆棘,她早已记不起成元五年,那个前来仙茶镇提亲的少年。

  当年的我,是否也曾披着温婉端庄的外衣,跟你进退得体地对话?

  那时候,我们说了些什么呢?

  第一秋,我一个字都不记得了。

  第一秋捧起她的手,缓缓将她拥入怀中。

  他任由她的脸贴在自己胸口,让她去听自己心跳和呼吸。多少年前的仙茶镇,少年得志的八十六殿下打马而来。那个少女一身浅金,伫立在千顷良田之中。

  田地间小麦金黄,她浑身上下洋溢着金秋丰收的温暖与喜悦。

  回忆若噙泪,便只能不再触碰。第一秋重新扶她坐好。

  “去吧。”他右手上抬,轻轻握住她头顶的两根金针。他的声音很轻很轻,仿佛要很用力,才能止住心中的鲜血横流:“去吧阿壤。从此以后,不再痛苦了。”

  话落,他手上用力。

  黄壤只觉得神魂裂痛!但她并不惊恐,周围没有一点声音。她看见人群中的息音、黄洋,和黄均。他们都向这里看,却谁也没有上前。

  光阴细碎,呼啸着打马而过。

  那些相生相伴、悲喜仇怨、缘生缘灭,所有爱与芥蒂,都在这一场凝视中泯灭。

  黄壤收回目光,于是眼前仍然只剩了第一秋的脸。当年玉壶仙宗的山腹里,光阴多么漫长,日子好像怎么也过不完。而今光阴又多么短暂啊,都不够说声再见。

  当两根金针离体,黄壤想要起身扑向他。

  她想抢一个拥抱,哪怕只是一眨眼。可当盘魂定骨针拔出的瞬间,她身躯化沙。

  金色的细沙粒粒飞扬,尚来不及靠近,已扬于清风。第一秋伸出手,金沙带着耀眼的光屑穿过他指缝,在如血的残阳里散落如尘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