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晴苏醒过来,身子轻飘飘的,仿佛一片枯叶,随风悠悠飘荡,不知何去何从。“我在哪儿?”她有生以来,第一次感觉如此无力,耳边嗡嗡鸣响,直叫脑子隐隐作痛。闭眼躺了一会儿,姚晴徐徐张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座暖阁,暖气熏人,纱帐低垂,透过层层轻纱,绰约可见一点孤灯。

帐边玉钩碎响,姚晴慌忙闭眼,但觉两道目光凝注脸上,紧跟着,浓稠的汤液灌入口中,苦中泛甜,却是参汤。汤汁入腹,丹田处涌起一股暖气,绕身一周,忽又湮灭。

温热的液体滴在左颊,顺着鬓发淌下,一缕缕沁在枕边,姚晴不觉心生酸楚:“我为他使了‘三生果’么?为了这一个傻子…”

纱帐垂落下来,忽听有人进来,轻声说:“还没醒吗?”正是谷缜的声音。屋内沉寂时许,陆渐长叹道:“第三天了…”姚晴心想:“只昏迷了三天么?师父说过,‘三生果’为精血所化,一旦使出,必死无疑,我又怎么还活着?”

只听谷缜又说:“地母说了,除了‘亢龙丹’激发生机,只有上好的人参可以吊命。岛上虽有人参,却无上品,我已托人去中土寻找千年人参,快些的明日便到。”陆渐沉默一下,忽道:“千年参有用么?”谷缜道:“试一试总是好的。”说到这儿,二人再不做声,空气屮弥漫一种微妙的意味,柔纱微动,烛影摇红,窗扇敞开一线,涌入潮湿的水汽。

谷缜忽又说道:“大哥,你真的不去?”陆渐道:“阿晴这个样子,我哪儿也不去!”姚晴听了,眼鼻微微发憷,她本想哭泣,可连哭泣的力气也没有了。

谷缜叹道:“这一次赌斗,关系天下运数。名为斗智,紧要关头,仍要倚仗武功。天下间,只有你能抵挡老头子,你不去,少了许多胜算。”

陆渐叹了口气,说道:“谷缜,你高看我了,我若能抵挡得了他,阿晴何至于变成这样?她为我舍弃性命,我陪她几天也不行么?”谷缜尤不死心,说道:“你对姚姑娘的情意天日可鉴,这次赌斗也不同一般,你也知道老头子的想法,一旦让他胜出,这天下间不知要死多少人…”

话没说完,陆渐忽道:“谷缜,你小声一些,别惊着阿晴。”谷缜沉默一会儿,呵呵苦笑,叹道:“大哥,是我不对,叨扰你了。”忽听门扇吱嘎,脚步声去得远了。

暖阁中寂静时许,忽听空空有声,陆渐似在敲打胸膛,捶了两下,又传来闷闷的哭泣声。

姚晴两眼望着帐顶,出了一会儿神,轻轻哼了一声。风声微动,陆渐掀起帐子,叫道:“阿晴,你…你醒了?”姚晴见他又喜又怕的神气,心中苦涩莫名,脸上却笑道:“我饿了。”陆渐见她神志清楚、谈吐无碍,狂喜道:“好啊,我给你找东西吃。”姚晴道:“我想喝鸡汤。”

陆渐笑道:“我叫厨房去做。”姚晴摇头道:“你亲手给我做,别人做的我不喝!”别说一品鸡汤,就算要陆渐入水捞月、缘木求鱼,傻小子也会奋勇一试。他二话不说,转身便走。姚晴叫住他道:“我不想见外人,你别让人进来。”陆渐面露难色,一想到她性命不永,任她有何请求,也无拒绝之理,于是点了点头,默默走出门去。

姚晴待他走远,努力支撑起来,抉着床椅来到妆台。明镜皎如明月,反映柔和烛光,镜中人的脸色好似台上的戏子,抹了浓浓的白粉,惨白凄凉,不似人间颜色。

姚晴取了胭脂,抹在脸上,又用口红洇染双唇,再瞧时,镜中人少了几分凄凉,却多了几分诡谲妖态。姚晴望着镜中人出神,忽又拭口红胭脂,拈起一支金钗,抵在喉间,钗尖陷入肌肤,冰凉刺痛。突然间,她又心想:“这一下血溅五步,死相一定难看!”想了想,蘸起胭脂水粉,在桌上写道:“陆渐,我去啦,你要好好活着…”写到这儿,心中竟有千言万语,细细想来,足可写满这一座暖阁。

姚晴从来不曾想过,对于那个傻子,自己竟有这么多废话。大到功业是非,小到一餐一饭,还有种种的阴谋诡计、人情冷暖,恨不得全都付诸笔端。

她的双眼一片迷离,可又叮嘱自己:“别哭,你一哭,就舍不得死了。”想着一咬牙,抉墙而出。天幸门外无人,她扶着长廊粉壁,慢慢向前走去。花园安静出奇,花香冷冷飘来,夹杂着海涛的声音。姚晴打了个寒噤,聆听片刻,向着涛声来处走去。

出了一道朱漆小门,青石的阶梯直通海边。姚晴边走边歇,走了三百多步,终于来到阶下。她的身子仿佛成了空壳,海风迎面吹来,似要将她吹走。她的身子越来越冷,双腿渐渐无力,当下挪到路边,靠着一块礁石坐下。石块冷冰冰的,一点点吸走仅有的热气。

“投海也不行了么?”姚晴想要站起,却没力气,心中不胜凄凉,“罢了,投不了海,让海风吹死也好。人死了,情也灭了,不用在乎谁,也不用挂念谁,我姚晴女中豪杰,不可拖泥带水,我帮不了陆渐,也不做他的累赘…”她抬起头来,眺望大海,海水幽黑沉静,有如一只无朋的巨眼,观照着天上的群星。

“娘活着的时候说过,星星眨一次眼睛,就有一个人死去,不知道我的星星现在在哪里?”姚晴痴痴想着,母亲笑脸如在眼前,她忍不住伸出纤手,抚过眼前的虚空,生死幽途,似乎无所遮拦,只要轻轻一跃,就能去往那边。

海风悠悠,送来一阵低语,一男一女,男的是谷缜,女子的声音娇而不媚,正是施妙妙。两人说了一会儿闲话,施妙妙顿了顿,忽道:“你…什么时候走?“谷缜道:“说不准,一来我还没想通图中之迷,二来陆渐不肯去,他不去,胜算不大。”施妙妙道:“宁姑娘、风君侯、雷帝子、仙碧姑娘不也要去么?”谷缜道:“他们各有所长,但还不是万归藏的亚匹。”

姚晴对赌斗之事所知甚少,只是隐约猜到一些,正想凝神细听,暖阁方向忽地响起了一声长叫:“阿晴…”叫声未绝,一道人影顺着石径如飞泻下,惶急叫道,“阿晴,你在哪儿?”姚晴藏身石后,谷缜和施妙妙却应声上前,谷缜问道:“大哥,怎么了?”陆渐急切道:“你…你见到阿晴没有?”谷缜怪道:“她不在暖阁么?”陆渐跌足道:“她要喝我亲手炖的鸡汤,我去厨房杀鸡炖好,放心不下,又转了回来。哪知暖阁里没有人,桌上用胭脂留了字迹,说什么她去了,让我好好活着。”

谷缜唔了一声,忽道:“别急,她身子虚弱,不会去远,岛屿四面汪洋,无处可去,是以必然在这附近。妙妙,你跟我一起在附近寻找,陆渐,你叫鬼鼻过来,闻香识美人,可是他的专长。”姚晴听得七窍生烟,心中暗骂:“臭狐狸,就你心眼儿多,节骨眼儿上又来捣乱。”她心性果决,一旦决定,从不更改,当下屏住呼吸,四肢着地,向着海中爬去。浪涛声越来越近,姚晴却觉眼前眩晕,心跳如雷,虽只数丈之距,俨然遥不可及。“死也这样难么?”她心头一急,两眼发黑,忽地昏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