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曰清晨,谷缜收到传书,得知万归藏弃船登陆,在定海逗留一个时辰,其后不知所终。谷缜拿到传书,心中忧急,力催船只快行。

到了下午时分,又接到传书,得知万归藏在南京露面。谷缜知道对头行踪,先是一喜,继而又想此人前往南京,莫非要对母亲不利?这一想更添烦恼,扯足风帆,拼命赶路。是晚海船抵岸,有东岛弟子前来迎接,谷缜询问之下,得知万归藏又失踪迹,心中不觉疑惑起来,猜不透这老头子时隐时现,到底弄的什么玄虚,便对众人说道:“眼下形势未明,先去得一山庄看看,探明形势,再定去留。”众人无不忧心,勉强答应。

抵达得一山庄,商清影见二子无恙,心中真有不胜之喜,不料谷缜说道:“娘,此次呆不久,你就不要胡乱张罗了。”商清影察言观色,见众人神情忧虑,又见姚晴病恹恹的样子,心知必有大事发生。她知道询问谷缜,绝无真话,便将陆渐叫到一旁盘问。陆渐不敢欺瞒,说了前因后果,商清影听得面无血色,无力坐在椅子上,瞪着两眼失神。

陆渐方要劝慰,忽听燕未归来唤,说是谷缜在前厅等候,陆渐只得别过母亲,赶到前厅,却见客厅中多了一人,陆渐认得是赵守真。谷缜开口便笑,说道:“大哥,赵兄送人参来了。”

陆渐转眼望去,桌上一字排开,放了百十个狭长木盒,一一打开,盒中的人参粗壮肥腴,散发淡淡清香,其中几根粗如儿臂,逼肖人形。赵守真起身笑道:“听说陆爷急要好参,我这几日百般张罗,找到一些。这些参的参龄最少的也有两百年,可惜时间太短,八百年以上的参王实在难寻,只得三支,千年参仅得半支,还是从宁王府里得来的。”

阽渐离不自胜,深深一揖:“赵先生大恩大德,陆渐永不敢忘。”赵守真赶忙还礼,说道:“陆爷言重了,陆爷的事,就是赵某的事。”陆渐还要再谢,谷缜忽地笑道:“你们两个不戏虚客套了,你一下,我一下,就跟小鸡啄米似的。赵守真,如今粮食行情怎样?”

赵守真笑道:“粮船入浙六日,粮价便降了,半月之后,渐趋平稳。而今谷价转贱,难民纷纷返乡,只苦了那些囤积粮食的大奸商,如今南京城的大牢里还关了一百多号,仝都是借债囤粮的。最好笑的是一个姓沈的奸商,也不知他从哪儿知道粮价下跌是因为柠爷的缘故,竟在南京的大牢里足足骂了你一夜!”

“姓沈?”谷缜与陆渐对视一眼,笑问道,“可是姓沈名秀?”

赵守真一拍大腿:“对啊,就叫沈秀。这个人在奸商中年纪最轻,手段最狠,将手上的房产、田地全都抵押出去,借了四十多万两银子买粮囤积,不料我方粮食一到,谷价一日数跌。也活该那小子倒霉,跌价最狠的几日,他又不在城里。等他回来,四十万两银子的谷子四万两也不值了。他见势不对,卷了细软想逃,却被债主堵在南京城门,挨了一顿好揍。债主又见他着实拿不出银子,就送到官府,买通了府尹,足足打了两百水火棍,关在牢里。姓沈的倒也硬挺,到牢里还咒骂谷爷,骂了一夜,天亮时才住口。同牢的奸商醒来一瞧,发觉这厮两眼瞪着,人已死了多时。”

他当作趣事说得开心,忽听“哐啷”一声,三人掉头望去,商清影扶着门柱,脸色惨白,地上茶壶杯盘尽呰摔碎,沸水贱在脚背,她也茫然不觉。陆渐心中叹气,上前将她搀抉坐下,商清影呆坐了一阵,忽地泪涌双目,喃喃说道:“秀儿死了么?怎么我都不知道…”谷缜道:“娘,你一天到晚呆在庄子里,哪儿知道外面的事情?”

商清影突然转身,冲着他厉声说道:“他临死都骂你,是不是你害了他?我知道的,你怨我这些年对他太好,冷落了你,你心里怀恨,非害死他不可,你这孩子,怎么这样狠心…”

沈秀虽不是谷缜亲手所杀,但废其武功,破其财产,无论有心无心,都是谷缜一手做成。故而被商清影一骂,不知如何回答,他脸色发青,轻轻冷哼一声。赵守真老于世故,见状明白几分,忙打圆场:“老夫人莫怪,沈秀之死,是先被债主殴打,后来又挨了官府的棍子,二伤齐发,不治身亡,跟谷爷全无关系。”

商清影瞪他一眼,冷冷道:“你是谁?你又知道什么?我自己的儿子我还不知道?那些债主都是他叫来的,官府也是他买通的。他…他不是恨秀儿,他是恨我…”她望着谷缜,微微咬牙,“你这样恨我,何不将我一刀杀了,何必如此折磨秀儿?”

“你自己的儿子?”谷缜忽地拍案而起,高声叫道,“谁是你儿子?沈秀才是你儿子,我和你有什么干系?他娘的,沈秀就是我杀的,两百棍还少了,该打一万棍,打成一团肉酱喂狗吃!”不待商清影答话,拂袖便走,一阵风没了踪影。

商清影被这一番话噎在那里,身子一晃,忽地晕了过去。陆渐将她抱在怀里,不知如何是好。赵守真闹了个没趣,只好悻悻告辞。

回到卧室,商清影醒了过来,拉住陆渐落泪道:“渐儿,我这辈子只有你一个儿子,缜儿…缜儿我不认他了。”陆渐哑口无言,半晌道:“娘,你误会他了。”商清影道:“我怎么误会他?若不是他害了秀儿,秀儿怎么会骂他一夜?秀儿不是我亲生的,但我养他爱他,就如亲生的一样。不料他…他竟死在我的亲生儿子手里…”

陆渐刚要辩解,又被母亲打断:“缜儿的脾气我知道,他那么厉害的人,十个秀儿也斗不过他,秀儿死得好惨,我一想起来,心子就跟针扎一样。渐儿,你替我去一趟城里好么?到牢里把秀儿的尸骸要出来好好安葬。”

陆渐心想:“沈秀之死,自作自受,娘为这事跟谷缜闹翻,实在太不值得。”口中不便多说,唯唯退出门外。走了十来步,就看谷缜堵在前面,目光锐利,像要杀人,正想劝说,谷缜抢着说:“她跟你说的话我都听到了,你去给沈秀收尸,你我兄弟就做不成了。那王八蛋就该拖去喂狗,我已经叫赵守真去办了。”陆渐瞠目结舌,支吾道:“那怎么行?”谷缜咬了一口白牙冷笑道:“怎么不成?反正我打小就没娘,过去没有,将来也没有。”说到这里,甩手就走。

陆渐赶上去道:“你上哪儿?”谷缜亦不做声,快步走出庄外,一直走到后山的一棵大树下面,俯身挖出一只楠木嵌玉的匣子,紧紧抱在怀里。

“那是什么?”陆渐微感诧异。谷缜闷声说道:“我爹的骨灰。”

“谷岛王的遗骨?”陆渐大为震惊,忙冲着盒子拜了三拜,起身问道,“你怎么将骨灰埋在这里?”

谷缜叹道:“你往后看。”陆渐回头望去,得一山庄尽收眼底,只听谷缜闷闷说道:“爹中毒死的,尸身朽坏,不可保存,只好荼灭成灰。这骨灰本应送回东岛,可我私心设想,他若地下有知,也许更加欢喜这儿。这里看得见得一山庄,也看得见商清影。”

陆渐心中感慨,叹道:“你跟娘斗气,又何必惊动岛王英灵?”谷缜恨恨道:“她都不认我,爹又何必留下来?”陆渐道:“那是娘的气话。”谷缜怒哼一声,冷冷道:“管她什么话,反正母子之情,今日作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