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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什么大工程,不过三五天便拾掇好了。白墙壁,原木色长桌案列于两墙,另有两张短食案摆在中间,长短错落着,倒也并不显得很拥挤。地上棕色篾席,缃色蒲团,一面墙高处镶嵌隔板,板上摆着白瓷罐,罐里养着兰草、茉莉之类,大片的白、深深浅浅的棕、一点点绿,居然颇有两分文艺的美感——或许另一面墙可以挂幅字画?留白亦可。

沈韶光拍拍手上的土,颇自得地问阿圆:“如何?”

阿圆点头:“若是再大些就更好了。”

沈韶光咬牙,照着憨丫头的脑袋使劲摁一下,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本事是越来越厉害了!

又恨恨地立志,总有一天,爷要开这长安城最大的酒楼,几百平的大堂,几十个包间,大堂中间专门空一块地方耍百戏,吞刀、缘竿、钻火圈,胡旋、柘枝、剑器浑脱,一个都不能少。

“小娘子,来一笼玉尖面!”

“好嘞!”沈韶光清脆地应着,把灌汤包子给客人放在其自带的盘子里,收了一把铜钱扔进钱簸箩。

在百丈高空的大酒楼和豆腐干高的一把铜钱之间蹦跶,沈掌柜倒也没什么眩晕感。

不管怎么说,店里现在有了个能让人坐下喝一杯的地方了。

去酿酒作坊订了酒,在玛瑙肉、狮子头等招牌菜的基础上,又添了些拌秋葵、炸鱼鲊、兰花豆、卤猪头、卤猪蹄之类简单的下酒小菜,沈记这食铺兼营的卖酒买卖也就开张了。

客人们对沈韶光这袖珍小酒肆颇为买账,干干净净的,还有点那么点拙朴的调调儿,关键,不用拿着肉圆子、玛瑙肉到处找喝酒的地方了。

吃了沈记的小菜,却觉得,嗯,来着了!

要说这沈小娘子手艺是真好,煎饼不说它,主要是新鲜干净,玉尖面和花糕却着实是精致,据有见识的说,颇有些宫中御膳的品格。玛瑙肉、狮子头也是这一类,可以算得“珍馐美馔”。没想到简单的家常小菜做得也这般好。

“店家,再来一盘鱼鲊!”

阿圆迈着大脚板走路如风地上菜。

“小娘子,你家的鱼鲊为何就这般香?”

“这个——婢子不知,”阿圆憨笑,“好吃,郎君就多吃点儿。”简直与沈韶光曾被问到相同问题时回答的“喜欢就过来,何必自己费事”一脉相承。

厨间正在包玉尖面的沈韶光闻言一笑,其实并没有什么诀窍,不过是腌的时候加了醪糟——便是夏天的时候腌的那一坛子,故而多了些醪糟香,炸的时候炸两次,第一次炸熟,第二次调高油温,炸酥,如此而已。

沈韶光自己倒更喜欢这炸兰花豆。先煮后炸,酥香酥香的,让沈韶光想起前世爱的花生米。

这又是沈韶光除了辣椒以外的另一大遗憾——花生要到几百年后的明代才传入中国。据说大才子金圣叹临刑前说,“豆腐干与花生米同嚼,有火腿滋味。”讲情调的张爱玲喜欢“享受威风中的藤椅,吃盐水花生”,而鲁迅、老舍两位先生则喜欢一边看书,一边吃花生米。

可见,文人们对花生是真爱。沈韶光对花生也爱得深沉——但这不妨碍她在没有花生的时候,拿炸兰花豆解馋。沈韶光觉得自己这行为跟惦记白月光、也不耽误找女朋友的渣男形象有点像。

却不想,惦记白月光,没找女朋友的深情男白少尹上门了,而且第一个就点的这兰花豆。

沈韶光脑子琢磨着两人的形象问题,不经意看向林晏指着菜牌的手,修长细致,骨节分明,倒是一双好手!

“店主人?”林晏挑眉。

“此豆以兰花命名,是因为炸制出来,其形态有些像兰花初绽。”沈韶光淡定地把眼睛从那双手上挪开,微笑着回答林晏的话。

林晏点头,又要了凉拌秋葵,咸鸭蛋、卤猪耳等物,都是下里巴人的小菜。

大抵人都有这样的劣根性,看见美好的东西,总想破坏一下,比如,沈韶光就有点希望看到这位风度优雅的郎君做点不那么优雅的事,“郎君要不要尝一尝本店的猪脚?热着吃香酥软烂,冷着吃,弹牙有嚼头,最合适下酒。”

林晏看沈韶光。

沈韶光双目含笑,微弯着腰,姿态殷勤。

“不必,就这些。”林晏把菜单递给沈韶光。

沈韶光颇为遗憾地接过,今天是没法看到长安副市长啃猪蹄子了,没关系,来日方长,以后还会有鸡爪子、羊蹄子之类……

林晏回想刚才那花笺子做成的菜单,一笔小楷,不似寻常闺阁笔墨,倒有两分先时李少温的瘦劲,那煎饼袋子和店门幌子上的“沈”字因是篆体,又更明显些。

林晏不由得偏头看那边案后忙活的店主人,一双杏眼微眯,嘴角也翘着,一副温柔喜兴的样子,与这字风离得甚远,再想到几次相遇她的伶牙俐齿,呵,多重面孔,巧言令色!

沈韶光不知道自己被人吐槽了,犹问道:“客人的一爵酒温一温吧?”

又问:“玉尖面没有了,待会儿给郎君下一碗青菜馎饦?”

林晏收回眼,“也好。”

这位林少尹来得晚,没别的客人了,沈韶光很能忙得过来。正当饭时,虽然酒菜大多都是提前准备好的,又有阿圆帮着,也还是忙得脚不沾地。

沈韶光一边端菜,一边在她的理想簿子上又添了一笔——以后要搞个厨师团队,并雇百八十个服务员!

作者有话要说:也有说法说花生在中国发现要早得多,我们姑且采用旧说——花生原产美洲大陆,明代传入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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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期待林少尹打脸……

第22章 碰瓷的无赖

沈韶光觑着眼拿着镊子,蹲在店后小夹道水缸旁,找猪头上的毛。

在本朝,猪肉本来就不够高端大气上档次,猪头下货之类,更是鄙贱之物,但沈韶光就爱这鄙贱之物。

小时候,家附近有一家熏肉铺子,卖各种猪下货、香肠、熏鸡,偶尔也卖卤牛肉。沈韶光打小儿爱吃肉,家里大人给点零花钱,除了买些女孩子喜欢的小零碎儿,夏天就进贡给了冷饮店,天凉了就都花在这家肉食铺子里。

沈韶光不爱卤牛肉,总觉得不够细腻,有点干吧塞牙,也不够香;熏鸡都整个卖,小孩儿那点零花钱买不起,于是就剩下了买猪头肉和香肠了。其中,沈韶光又最爱猪头肉。

这家店的猪头肉先卤后熏,没那么腻,带着点奇怪的焦香味儿。

放学路上,沈韶光先买个火烧拿着——要刚出炉的,撕开还冒着热气的,然后到铺子买一小块猪头肉,让店主把肉片成薄片儿塞在火烧里,就这么双手捧着,张开大嘴叉子开咬。

一边吃一边跟小伙伴们满大街瞎跑,或者找地方跳皮筋儿,丢沙包儿,临到天黑才回家,被爹妈唠叨,匆匆忙忙吃饭写作业洗漱……

等后来沈韶光毕业,混起了美食圈,吃过多少南北名厨佳作,却还惦记那个店的猪肉头,每次回老家都会光顾,甚至还曾动念给店主老阿姨的熟食店写篇小文宣传宣传,也想知道,她是用什么熏法,硬是与别家不同。

一直拖拉着,直到有一次去,发现那家店和隔壁的杂货店打通,变成了一个挺大的房屋中介所,那个老阿姨据说跟在海外定居的儿子走了。关于那肉到底是怎么熏的,彻底成了悬案。

沈韶光看着瓦蓝瓦蓝天空上丝丝缕缕的白云,幽幽地叹一口气,低下头接着收拾猪头。虽然不会熏,但沈韶光做卤肉的本事不错,大致红烧的路数,浓酱重料,卤够时候,味道错不了——只是收拾起来麻烦。

沈韶光特意给肉铺子多加钱,让人上心点多给刮一遍猪毛,便是这样也不放心,还得回来自己再检查一遍。若是吃着吃着,让客人发现几根猪毛……这就恶心了。

却不想,饶是这么小心,还是出了事。

太阳还高,刚开始敲暮鼓的时候,进来两位面生的客人,一着蓝茧绸衫,一着褐色布衫,都高鼻深目,头发卷曲,是两个胡人。

这长安城胡人多,沈韶光混不在意,笑着招呼一声,便请他们随便坐了。

两人点了招牌的玛瑙肉、狮子头、卤猪头肉、猪脚,都是大荤的肉菜,又要了三角酒。

一角就是四升,像林少尹那样的公子哥儿只喝一升,这两位竟然要喝十二升……

开饭馆子的不怕大肚汉,沈韶光快手快脚地准备了,让阿圆拿托盘送过去。

店里客人越来越多,很快就坐满了,有吃完了走的,又有新来的,有人在这里喝酒,有人单来买玉尖面或者肉食,热闹得很。

突然听到里面吵嚷起来。

沈韶光放下手底下的活儿,走过去查看。

却是那两个点了三角酒的胡人,指着菜盘子道,“肉里有毛发!你们这里不干净!”

虽然一向自认为干净,做饭时都戴围裙套袖,头上蒙布巾,阿圆也是一般打扮,但万一呢?沈韶光上前赔笑道:“客人莫要着急,不知那脏东西在哪里?”

蓝衫胡人乜斜着眼看沈韶光,掀起一边嘴角儿笑一下,用手指着放玛瑙肉的盘子:“便是这里。”

盘子里肉已经吃光了,只剩下些酱汁子,酱汁里果然有一根头发。

余下客人们好些都不吃了,扭过头或者围过来看。

蓝衫胡人打个饱嗝,酒气喷了沈韶光一脸,“怎么样?小娘子?”

这玛瑙肉都是上桌之前从陶罐子里盛出来现装的盘子,然后为了颜色红亮,也为了更提滋味,淋上一勺酱汁。这么个过程,若盘子里还有头发,除非沈韶光和阿圆是瞎的。

再看看那满桌的肉已经吃得七七八八,酒也喝完了,沈韶光便明白,这是吃饱喝足要找茬儿……

那胡人还不依不饶:“小娘子要给我们个交代啊,不然我们出去若嚷嚷起来……”又对周围的食客道,“大伙儿说呢?”

当下便有人皱起眉来,回头看自己的盘子,也有人看沈韶光。

阿圆急道:“不能!我家最是干净的,怎么会有毛发?”

那褐衣胡人瞪眼:“那你说这盘子里的头发是怎么回事?”

沈韶光仔细看了那头发,笑道:“客人们莫急,这盘子里到底怎么来的脏东西,看我变个戏法儿就知道了。”

一听说有戏法儿,查看自己盘子的也不看了,都纷纷看沈韶光。

“去拿两个白瓷碗来,其中一个装清水,再拿一双竹箸、一些澡豆、一块白色干净布巾。”沈韶光吩咐阿圆。

阿圆应声而去,很快便拿了过来。

众人都目不转睛地看着沈韶光。

沈韶光能干吗?就是给洗个头发。

学着魔术师的样子,什么都让大家先验看一下,沈韶光把那根头发擦了澡豆,涮洗干净,又轻轻用布巾吸干水分,把它放在另一个空碗里。

“大家可看出什么端倪来了?”沈韶光笑问。

有人眼拙看不出什么,这不就是根头发吗?也有人眼尖,“弯曲,还有点发黄!是这胡人的毛发!”

那头发在汤汁子里看不大出原来的样子,洗干净就现了原形。

众人打量那两个胡人,再看沈韶光和阿圆的头发,再对比碗里那根,即便再迟钝的这会子也明白了,这是来找茬儿讹诈的!

“如何发黄就是我们的?”那褐衣胡人急道。

一个客人幽幽地道:“对啊,也可能是猫狗畜生的呢。”

众人一愣,随即便都看着那两个胡人哄堂大笑起来。

两人本已经醉了,被众人一激,又看沈韶光弱质女流,便干脆耍起了无赖,“你们饭食不干净,还诬赖我们!”说着便要掀桌案。

好在那桌子长,都是固定在墙上的,一掀竟然没掀动。

当下便有见义勇为的客人要上前制服他们,阿圆却快了一步,上去一把抓住那蓝衫的头发,另一只手则揪住褐衫胡人的领口,两人不提防,被胖丫头拽了个趔趄。

那两人要挣扎,但奈何被阿圆抓住了要害部位,又喝得着实有点多,如何挣扎得开?

众人不约而同地往后退一步,给阿圆打开场子,想帮忙的也讪讪地收回了手。

沈韶光是嘴把式,刚才见动手着实有些紧张,这会子气定神闲起来:“拽到外面去!”

在门口正扰攘着,坊丁竟然来了。

沈韶光忙上前陈述,众人也帮着分说,几个坊丁拽着两个犹骂骂咧咧的无赖儿走了。

趁着人还没散,沈韶光赶紧为消除以后类似的栽赃陷害打埋伏——把自己洗得干干净净,把这事说得明明白白,以后再有类似的栽赃嫁祸也没人信了。

先报备,“您说,若不是胡人,胡须是黄的弯的,或者这无赖儿逮个蝇子蛾子飞虫扔到菜汁子里,今天这脏水,还怎么洗得清?”

诸人点头,果真是。

再陈情,“小店里,便是最热的时候,我和婢子也穿着全套的防护围裙兜套,诸位也可以去店里看看,我们是不是干净?”

熟客们都再点头,这点也毋庸置疑。

再卖惨,“儿一介女流,流落于此,蒙坊里左邻右舍看得起,卖些糕饼菜蔬,没想到会遇到这种事……”

众人同情心起,觉得这沈小娘子着实不容易。

……

一个灰衣仆役来到街边树下停着的马车前,低声禀道:“回阿郎,已经垫了话儿,让他们仔细审审。”

林晏瞥一眼不远处小店门口神情哀婉的沈韶光。

“多谢各位君子法眼如炬,帮儿分辨清楚……”沈韶光对众人轻施福礼。

众人虽然都只是当了一把“见证奇迹”的观众,但这会子却觉得似乎自己也参与了抓无赖活动,帮了这可怜的小娘子,都纷纷回礼。

“阿郎,还买狮子头和兰花豆吗?”

落下车窗纱帘,林晏吩咐,“不买了,走吧。”

第23章 五仁馅月饼

周管家敲敲小食店的门。

沈韶光抬头,见是位五十岁左右的老者,相貌颇慈和,后面还跟着两个年轻仆从。沈韶光笑道:“老丈请进。老丈是吃酒还是买些什么?”

周管家笑道:“小娘子,我家主人要订些中秋糕饼。”

这些天沈韶光忙着上新菜、忙着装修,不觉时间过得飞快,马上就是中秋节了。七月七卖花糕挣了不少钱,沈韶光自然不会错过中秋卖月饼的机会。

说是“月饼”,其实本朝并没有这叫法。这个时候,八月十五人们也阖家团圆,登高赏月,饮酒赋诗,但中秋节还没有发展成为月饼节,至于月饼什么时候得名、什么时候“家家习为俗”,沈韶光就不知道了。

沈韶光怀旧,按照后世月饼的样子,做了烤月饼和冰皮月饼,月饼馅儿则选了豆沙、枣泥、桂花、黑芝麻、咸蛋黄,还有后代被全网黑的五仁。

沈韶光从小就是个“五仁黑”,最厌烦吃带青红丝的五仁月饼,觉得老祖宗把这玩意造出来就是为了不让孩子好好过节的,真是比黎明前还要黑的黑暗料理啊。

直到上初中时,吃了同学家自己做的五仁月饼。我的个天,不是五仁不好吃,是我没吃到好吃的!甜度适中,松子仁、核桃仁、花生仁各种仁儿酥香,不噎人,不齁嗓子,没有油哈喇味儿,关键,没有青红丝。

再后来读红楼,看到里面的“内造瓜仁油松瓤月饼”,估摸着这大概是按御膳房方子做出来的五仁月饼。贾母这富贵了一辈子的人都没嫌弃,那应该是很好吃的——想来也没有青红丝。

再再后来,看大吃主儿袁枚的食单,沈韶光彻底没了嫌弃五仁月饼的心,只恨不得吃上两块尝尝。

前世没机会自己做,这会子当然要做起来。

其实这五仁做起来也简单,沈韶光分析着,前世吃的五仁月饼不好吃,主要还是馅儿料不精细,甚至不新鲜,尤其有的摆着卖了好些天,吃起来怎能不败胃口?

沈韶光便尤其在选料上注意,去西市干果子店挑了顶好的松子仁、核桃仁、杏仁、芝麻、栗子,又让人磨成细粉。回来做就简单了,加糖、加猪油,裹皮儿,印模子,下炉烤制。烤完,自己先尝一块,觉得——还不错,但说惊为天人,却不至于。

又试着换了冰皮,哪知一样的馅儿,口感竟然上了好几层!袁子才所谓的“甘而不腻,松而不滞”就是这样的吧?就是这样的吧?

沈韶光对五仁满意,对别的馅儿也满意,一心算计着要靠月饼再大赚一波。因着有前面的七夕花糕,这回不等沈韶光摆广告,不少回头客便来下订了。

沈韶光不知道周管家是哪家的仆从,只笑问:“老丈要订多少?订什么样儿的?”又指着样品介绍各种口味、花色,因为印花不同,显得品类就更多了。

周管家久不做这些采买小事,实在不知一个小小店铺,糕饼竟然有这么多花色,但周管家是做老了事的,只略琢磨了一下,便笑道:“除了自家吃用的,其余都买这‘锦绣团圆盒’就好。要烤皮的,不然送去人家,散了就不好了。我们自家……”

周管家略沉吟,“还是要这软嫩的冰皮儿吧,各种馅儿都要一盒。家里太夫人牙口不好,爱吃软的。花纹倒没什么,家里郎君不讲究这个。”

沈韶光点头,看来这家主人是个孝顺的,也好说话,故而这老仆买东西只考虑老太太口味,但过节嘛……沈韶光还是建议,“本店新出了一套月签饼,专为高门大户中秋夜宴做的,或许家里郎君、娘子喜欢?”

“每块糕饼上面有句旧诗,背面则是解签,不过是游戏,宴会时博众人一乐。”沈韶光翻开一块给他看。

周管家世家老仆,很读过几卷书,问了几句,果然都是吉利话,便笑道:“这个有意思,便来上一盒子。”自家郎君每日寡淡淡的,不似年轻人,很该玩乐一下。

沈韶光笑着又添上一笔,写到客人名字时问,“请问老丈,令主翁怎么称呼?”

“便是本坊林少尹府。”

沈韶光抬眉,笑一下,低头记上,“好。”

周管家不知道阿郎为什么点名要这家店的糕饼,想来是味道好,这家的玉尖面就颇得太夫人喜欢——哪怕那回吃坏了肚子。

回到府里,周管家去书房禀告主人。

林晏点点头,道声辛苦,便不再说什么。

周管家退出去,站在林晏身后的侍从刘常却犯了思量。

刘常是日常跟着主人出门的。他总觉得自家阿郎对这位沈记的小娘子不一般,别的不说,就说先头儿让自己去坊门买煎饼吧,阿郎买了,又不吃……

再说前两日,阿郎经过沈记食店,让去买兰花豆和狮子头,阿郎鲜少外食,是怎么知道这家店卖什么的?

恰自己看到小娘子“智破无赖儿”,出去禀与阿郎,阿郎立刻让去找坊丁,车也不走,竟就在路旁等着。这点小事,何至于此?

审了那两个无赖儿,知道跟云来酒肆有些关系,而云来酒肆是赵王的买卖,阿郎便让周管家大张旗鼓地去订中秋糕饼……

刘常觉得,这里面有事!有事啊!

作者有话要说:游戏抽签月饼灵感来源自红楼梦占花签。

第24章 抽了个好签

裴斐又来林家混饭。

裴斐与林晏本是同乡,家世也差不多——都有个好姓氏,又都没落了,区别在于林氏是整个儿都垮了,裴斐家则是裴氏大树上的小枯枝。两人在河东时一同求学,一起结社,一起投行卷,蒲州太守崔洵见二人都年少有为,风姿秀雅,曾称其“连璧”。

然而两人的官运却差太多。裴斐先守祖孝、又守父孝,一蹉跎就是好几年,终于参加礼部试及第,却又卡在了吏部试上,三载不得授官。今年春,终于通过制科,授了九品校书郎职,而此时林晏已经穿上绯袍,做到京兆少尹了。

人比人得死,货比货得扔啊!好在裴斐是真的心大,不然真没法跟这昔日旧友一起混。

因是昔日旧友,又是晚辈,裴斐与林晏一同陪江太夫人过中秋节。

江太夫人记性不好,却记得裴斐,叫他“十二郎”,与林晏这“大郎”,宛若亲兄弟般。

“一家人”在后园小轩中赏月吃酒。

江太夫人掰了一块枣泥的冰皮月饼慢慢吃,“似与前些日子吃的七夕花糕味儿差不多……”

林晏笑了,祖母这记性有时候又好得紧。

太夫人喜欢软烂甜腻的,对枣泥的馅子很满意,便劝裴斐和林晏:“十二郎,大郎,你们也尝尝。”

裴斐笑着拿一块烤皮的,正要掰开,却注意到上面的字,“桂林一枝,昆山片玉”①。

饼后也有字,“锦绣前程,共贺一杯”。

蟾宫折桂,倒真是个好口彩。桂树也应景,中秋嘛。

林晏也取了一块,看了上面的字神色一怔,然后便若无其事地掰开吃了一口。

裴斐想知道别的上面写什么,便又拿了一块,正面是“月是故乡明”,背面则是“共敬远方亲友一杯”。

哎呦,真还有些意思。

旁边斟酒的婢子笑道:“这糕饼说是叫‘月签饼’,如同庙里签子,席间游戏用的。”

“这是谁的促狭点子?”裴斐笑问。

“这个——婢子却是不知,只知道是从外面买的。”婢子笑道。

裴斐抽了个“好签子”,不能免俗地有点高兴,便问林晏,“安然,你那个饼上是什么?”

林晏淡淡地道,“没有什么,不过两句吉祥话罢了。”

裴斐却已经伸手把他那半个拿了过来,正面只还剩了“皎兮”“ 僚兮”四个字,背面则是“佳妇”“一杯”字样。

裴斐哈哈大笑,把那半块饼递给江太夫人,“恭喜太夫人,想来安然的好事近了。我们要按这饼上说的,共贺一杯才好。”

江太夫人对经书很熟,一眼便看出这是“月出皎兮,佼人僚兮”,刚才又听了婢子的解释,又有裴斐的话,便猜出后面头半句是“必得佳妇”,当下也笑了,欢喜地对林晏道:“很该一起喝一杯!”

裴斐对江太夫人睐睐眼,“刚才安然还想混过去……”

江太夫人故作严厉:“一定要喝。”

婢子仆妇们虽不懂诗词,但话是听懂了,都笑起来。

林晏抿抿嘴,也无奈地笑着举起杯来。

喝了一口酒,江太夫人也好奇地拿起一块烤皮月饼来,读上面的字:“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背面则是“嘉时嘉宴,举杯共饮。”

江太夫人笑道:“真好!真好!合情合景。”

林晏和裴斐都端起酒杯,共同敬江太夫人。

江太夫人有年纪的人,吃几口酒,时候也不早了,便困乏了,先回房歇息,又不让晚辈们送,“你们玩你们的,我有阿素他们。”

林晏和裴斐只送到园门口,便折返回来。没有太夫人在,裴斐更加自在,把那盘子月签饼端到自己跟前,挨个儿翻看,便终于知道自己手气好的原因了——这里面“签解”就没有不好的,“宦途顺遂”“富贵平安”“高才雅量”……

若单这样,也没意思,这做饼的人又耍滑稽,比如这块,“举杯邀明月,对影成三人”,后面的字竟然是“醉了,莫喝了”。裴斐一口茶喷出来。

林晏笑着皱眉看他。

裴斐笑得抖着手,把这块饼递给他看。

林晏也忍俊不禁,笑完又抿起嘴,小娘子家,这般促狭!

沈韶光不知道自己因为幽默感被人吐槽了,正卖月饼花糕。

七月半有灯,八月半,坊里也挂灯,逛的人也不少,沈韶光给阿圆一把铜钱,放了她的假,自己守在店里。

沈记如今卖糕的名声在坊里已经打响,尤其小孩子都知道,逛街看灯经过,便缠磨着家里大人进来买。

便是之前嫌弃这月饼太贵的,这会子也多半儿会买几块——过节嘛,再说,整盒子整盒子地买自然贵,但买三两块,还是买得起的。

沈韶光原本还怕剩下——这玩意过了今天,可就得切胳膊断腿大甩卖了,一则不禁放,一则,应节的东西,过了节就不值钱了。没想到卖得很快,转眼便不剩多少了。

沈韶光把几块烤月饼放在之前装煎饼的袋子里,递给一对夫妻,“您拿好。”把收的铜钱丢进钱簸箩,抬头,门口树下站的不是那位柳郎君又是谁?

这阵子柳郎君虽常来吃饭,但说话却少了,有时候似乎还偷偷地看自己,沈韶光看过去,他却又转开眼,有时候似要说什么,却又不说。

沈韶光很想像前世一样开玩笑:“嘿,兄弟!你是不是暗恋我啊?”但到底顾忌时代因素,没敢造次。

这会子又见到了这位,那么默默地站在树下,景儿似的,沈韶光颇感无奈,却也只好对他笑笑。

沈韶光觉得人家像景儿,柳丰觉得沈韶光像画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