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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整个人陡然发僵,立得笔直,下意识屏住了呼吸。那抛来的外氅,相较于她那时的个头和身量,也委实过大了,搭上她肩便往下滑。快要掉落到地,她方惊觉,猛地伸手,一把紧紧攥住了。

  她这模样落入他的眼里,大约甚是可笑。

  他摇了摇头,又笑了一下,在顶上那片破晓的霜天之下,颜若朝华。

  “小娃娃,马骑得不错,路也带得不错。还看甚?回了!”

  他用嘉奖的语气道了一句,随即丢下了她,骑马而去。

  姜含元怔了片刻,忽然回神,胡乱卷起外氅,急忙也上马,追了上去。

  那天他们是在傍晚回的。姜含元不欲让他知晓身份,回到了昨日相遇的那个地方,便从后追上归还了衣物,随即转向,就要脱离队列。

  “站住!”

  她出去没几步,忽听身后传来了他的声音。她回过头,见他从腰间解了一面玉佩,朝自己一把抛掷了过来。

  “小娃娃,这是带路酬谢!你年纪尚小,不足以入伍,看你也呆头呆脑,若真打起仗来,怕是要送命的!若是因家贫投的军,拿着这个回乡,寻最大的一个官,就说是本王给的,换几亩田地想必足够,往后便在家中好生侍奉双亲,过几年,娶房妻室,胜过你军伍卖命!”

  那少年说完,便挽缰纵马当先一骑去了,陈伦紧随其后,其余人呼啦啦地跟上,一行人疾驰归营,渐渐地,消失在了视线之中。

  耳中忽然又涌入了一阵极大的欢呼声,姜含元感到身下的马车放慢速度,最后,缓缓地停了下来。

  她知道,她这一趟漫长旅途的终点——那从最初的安乐王府更为祁王府,如今又被称作摄政王府的地方,终于到了。

  稍顷,她面前的这扇车门将会从外被人开启,那名为束慎徽的男子,将会来引她下去,礼成,随后,便是只有二人相对的这个漫长的夜了。

  她再次闭目,在心里估算回去的大概时间。

  摄政王府的大门大开,门前高悬红灯,从门里望去,一条长长的,两侧燃满了庭燎的通道,如火龙一般,将门里照得辉煌若昼。

  摄政王下马,朝婚车走去,即将引着他新娶的王妃进入这道门。

  驸马都尉陈伦,身兼京城天门司新掌和摄政王多年伴驾两种身份,今晚这样的场合,自是随行同路。

  但这一路,他的精神,一直绷得紧紧,丝毫不敢放松。

  齐王束晖去年秋“暴毙”之后,向朝廷检举宗室成王极其党羽的折函便没有断绝,牵涉者众多,最初连安北都护姜祖望都在其中,称其与成王有多年私交。后来摄政王将娶姜女为妃的消息被证实后,姜祖望才退出了被弹劾的名单。随后,两个月后,也就是去年年底,成王再次被人检举,私募兵马证据确凿,成王知无退路,仓促间于青州举事,不过半月,事败,成王自裁,一脉子孙连同党羽宗族皆被诛杀,其余发徙岭外,终身不得归朝。

  祸乱虽已消弭,保不齐还有遗漏的余党残孽妄图反扑。今天这样的日子,人多事杂,他岂敢懈怠,从渭桥入城到摄政王府的这一路,除了常规出动的两司和禁军明卫,沿途更是安排了数以千计的暗哨,严密监视道路两旁围观人群以及房屋,包括屋顶,以防有人潜伏生事。

  终于此刻,摄政王及姜氏王妃的翟车仪仗,这一列浩浩荡荡的人马,到了府邸大门之外。

  入了这扇大门,今晚这一场全城瞩目的盛大婚仪,便算是圆满度过了。

  陈伦站在自己的位上,目光从正走向翟车的摄政王的背影上挪开,又扫了一遍周围。

  婚仪赞礼是来自礼部和鸿胪的官员,众人身着冠服,各就位置,正候着摄政王迎婚车中的姜女下来,随后入内。

  今晚,能近身站在这里的所有人员,上从眼前这几位当朝第二品,下到各部随行和守卫,全部都是被暗中查了个底朝天的,没有任何问题。

  王府正门的周围,道路空阔,没有死角。

  陈伦终于微微松了口气,这时,目光扫到了对面数丈外的路口,忽然一定。

  那里聚着今晚追随迎亲翟车观礼的众多城中百姓,全部的人,都已被拦在预设了路障的路口之外。然而这时,却见一名童子竟从人群里脱了出来。

  从陈伦这个距离看去,童子六七岁的模样,看着像是调皮,脱离了大人的眼目,独自向着这边,蹦蹦跳跳而来。

  不待陈伦发令,在那路口最近的地方,立刻便有两名守卫上去,意欲将那童子阻回。

  不料,童子似磕绊了一下,人扑摔在地。守卫弯腰欲捉,那童子却忽然作抱团状,整个人在地上如同一只球,滴溜溜竟从其中一人裆下穿了过去,接着继续朝前滚动,速度快得异乎寻常。

  陈伦双目瞳孔骤然缩紧。

  他已看清楚了。这不是童子,而是一名侏儒!

  在遍布长安的乐坊和酒肆里,并不乏这种以自身残缺来逗人笑乐换取生计的伎人。但今夜出现在这里,伪装成童子,什么身份,显而易见。

  路口周围的另外七八名守卫也已反应过来,和方才那抓空了的两名同伴一道,齐齐飞身而上,朝那还在往前翻滚的侏儒涌去,迅速合围。

  侏儒被迫停住,然而,就在同一时刻,自衣下抽出了一支弩机。

  刹那,一枚箭簇发射而出。

  弩机射程不及弓远,但在有效的距离内,其速度和力道却胜于弓箭。经由特制弩机发射而出的弩箭,甚至能从人的前胸贯穿后背而出,力道极是恐怖。

  陈伦不顾一切,朝距自己不远的摄政王扑去。

  然而,已是来不及了。

  纵然已是倾尽全力,他还是没能追上这枚如疾风暴雨般射出的箭。他眼睁睁地看着它从他的一双眼睛之前,如一道闪电般掠过。在掠过的那一刹那,暗沉的冷铁簇锋在他的瞳孔里拉出了一道幽幽的蓝线。这是剧毒的颜色。这支毒箭,又从站得更近,却分毫没有觉察的礼部主官和几名仪曹的身畔继续掠过,朝着前方那道已停在了翟车前的背影,疾射而去。

  陈伦的心脏因为灭顶般的极度绝望和恐惧之感,几乎要在胸腔里爆裂。他甚至清楚地听到了自己的耳朵里,因血液的冲刷压力而发出的轰轰之声。

  翟车内,姜含元猛地弯腰撩起裙摆,疾如闪电,一把拔出她从不离身的匕首,纵身正要破门而出,这时,那名停车后便悄然隐在车厢侧旁原本如同无物的驭人,已从暗影里纵跃而出,五指暴张,手过之处,便自方才坐过的座底之下,抽出了一把刀。

  已激射到近前的弩箭在空中两断,后部箭杆旋转着,戛然坠落,那前端的箭簇,则是扭了方向,劲道却依旧未消,伴着一道沉闷的噗声,深深地射入翟车旁的一片暗影地里,只余一截断杆,露在地面之上。

  火杖照出那人脸容,却原来是禁军将军刘向。今夜他竟亲自充当了摄政王大婚所用翟车的驭人。

  而这一切的发生,从头到尾,不过就在一个气息的呼吸之间。

  此时,王府大门前正主持着礼仪的礼赞才刚刚反应过来,主官和身后左右的一群人猝然停下,面露惊恐。至于路口百姓,视线被围拢而上的守卫遮挡,更加不明所以,只道他们兴师动众,围捕一名误入禁区的顽皮小儿,起了一阵小小骚动。

  姜含元止步在了车门之后。很快,她就听到车外那在片刻前中断的祝辞声恢复了。有从人上前启门。她迅速后退,弯腰,才藏回了匕首,还没来得及抬头,眼前便骤然明亮,车厢里猛地涌入了来自王府大门内那跳跃着的辉煌的庭燎之光。

  面前那两扇绘着描金翟云纹的厢门,从左右两侧,被两名礼官开启。

  摄政王束慎徽一身礼服,端正立于车前。

  车门开启,他举目,望向车内的那名女子。

  她的指松开了匕首的把柄,抬起头。

  二人便如此,一下四目相对。

  庭燎的灼灼之光,连同车门口的来迎她的这男子的影,也跃映入了她的一双瞳仁之中。

  便如片刻前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的目光清炯,眼一眨不眨,注视着她,举臂,向着车里的她,伸来了他的一只手。

第16章

  这只手净若洁玉,骨节匀停,生得如同其主一般好,此刻掌心朝上,修长的指以自然的方式微微舒展,停在了姜含元的面前,耐心地等待着她的回应。

  姜含元慢慢站直身体,目光从这只手上收回,转向车外之人。

  他始终注视着她,当二人再次四目相对,他的面上露出了微微的笑容,颔首了一下,是为致意。

  姜含元没有回之以笑,但也没令他等待太久。

  在车外投来的许多目光注视里,她慢慢地,向他伸去了自己刚刚才松开匕首的那只手。

  他便收拢五指,轻轻握住了她予以回应的手,牵住,带她下了翟车。

  姜含元的手,是粗粝的,指掌覆茧的手。但被对方握住,二人指掌不可避免相互贴碰,她却仿佛感觉清晰地感觉到了来自这男子手心处的肤暖。这令她不适。

  足落地,她便不动声色地往侧旁靠了些过去,二人袖下那本就只是虚虚相握的手,自然便相互脱离了。

  一切都是如此自然,他也收回了他的手,随即微微偏脸,朝向她,又低声提醒前方台阶,便如此,引着她,跨入了摄政祁王府的大门。

  片刻前发生在门外的那一场意外,如向广阔湖面投入的一粒石子,只在大门近旁引出一阵小小骚动,很快便归于无痕,便如什么都未曾发生过一样。

  婚礼循着既定步骤进行,隆重而肃穆,最后,二人被引入新房,礼赞奉上了合卺之酒。

  这是婚礼中最重要,也最受重视的一个步骤。

  盛酒的一双合卺尊,通体以白玉雕作,高足相联,双杯之间,又有玄鸟立足于其下的瑞兽之背,祥瑞皆作庄严之貌,二杯便如此,左右相互贴依,紧密无缝,静静地置于铺了绛锦的案面之上。

  他率先双手端取起了左杯,礼服大袖之中的双臂平举,以标准而优雅的动作徐徐抬高,最后停于他的胸前,目光随即望向他对面的新妇,静待着她举杯。

  姜含元的目光落在余下的那只杯上。

  本为天南地北客的陌生男女,饮了这杯酒,从此便就共一体,同尊卑,相亲爱,不相离。

  她伸出双手,也稳稳地端起了这盏为她而留的玉杯,若他那般平举于胸后,抬起双目,平静地对上了对面这男子的目光,在礼赞的称颂声中,和他相互行礼,随即将杯送到唇边,一口而尽。

  放落合卺玉尊,至此,二人结成了夫妇。

  礼官退出,侍人放落一道道的帷幕,将今夜的新人留在内室的深处里,随即悄无声息,亦退了出去,房门闭合。

  重重帐幔深垂,正对着床榻的那面墙前,摆了一座硕大的落地鎏金卷枝烛台,烛台上燃满红烛,光耀灼灼,满室纁金,争相辉映,照着床榻前剩下的那两个人。

  二人依然保持着方才礼赞退出前的样子,并肩坐在榻沿之上,中间隔着一臂的距离。身后,那两道被烛光投映在了红帐深处的影,如一双跃然上墙的画,一动不动。

  起初谁也没有说话,静悄悄,不闻半点声息,忽然,一支红烛的火苗爆了朵灯花。

  伴着一道轻微的“哔啵”之声,烛火晃了一晃。

  男子的身影也随之动了一下。

  他转过了头,望向身畔之人。

  “何侍郎道你一路甚是辛苦,实在是有劳你了,今日事又多,你想必乏了,不如早些休息吧。”

  他开了口,率先打破沉默,对她如此说道,神色极是自然,语气极是温和。说完他先起了身,走到床榻旁的一架衣帽挂前,背对着她,微微低头,开始自己解起了腰间的束带。

  随了他的动作,安静的内室里,起了细细的来自带扣和衣物相擦而发的窸窸窣窣之声。

  “殿下,我有话说。”

  束慎徽解带毕,抬手正要挂起,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了一道声音。

  他的手停住,转头,见她已站了起来,双目望着自己。

  他面上并无任何异色,只示意她稍候,重将方才解下的腰带束了回去,略略整了整衣物,全身重归整齐后,转过身,向着她,面含笑意:“何事?”

  “殿下何以择我为妃?”

  姜含元问。

  他目光微动,看了她一眼,没有立刻回答。

  “殿下若是不便,无须答我。我这里有几句话,和殿下说明,也是一样。”

  她继续道,“父亲,自然了,还有我,从前未曾对朝廷有过半分不忠。从前如此,现在,将来,亦会是如此。今我忝据摄政王妃之尊位,殿下你的善意与期望,父亲与我皆是明了,铭记于心。金瓯伤缺,至今未补。姜家人既身为武将,又幸逢明主,纵然以躯报国,也是在所不惜。”

  “以上,请摄政王知悉。”

  她的语气平静,神色坦然。

  她说话的时候,他面上原本含着的笑意消失,神色转为严肃,目光直落她脸。

  她也望着他眼,没有任何的避让,便如此,二人又对视了片刻,他凝定的肩忽然略略动了一下,缓缓点头。

  “甚好。我会将你父女二人的忠心,上达到陛下面前。”他的语气,带了几分如他素日里与大臣对话似的口吻。

  “末将代父亲多谢摄政王。”

  姜含元向他行了一个郑重的全礼。

  他看着她,唇角动了动,应是笑,算作回应,随即便停在了原地,既没话,也没再继续片刻前那脱衣解带的动作了。

  她也不动,行完礼后,站直,依然如方才那样,立在榻前。

  就这样二人相对,默立着,忽然,似有一缕暗风从外间而入,竟透过了重重的帷帐,侵入内室,惹得烛焰大片跳跃,二人烛影亦随之在锦帐里轻晃。

  内室里的气氛,忽然好似也凭添了几分尴尬。

  他的目光掠过她身后那张阔榻上的锦绣被衾,微微清了清嗓,再次开口:“姜氏,那么……”

  他略略一顿。

  “歇了?”

  他重又看向她,语气里,带了几分征询的意味,却也无需她的回答,问完了,便不再说话,默默转过身,再次背对着她,又一次开始宽衣解带。

  只是这一回,不知何故,或是束带扣绊卡住,过程似乎不顺,许久,方解落了他身上的那枚文玉腰带。

  他一手执带,悬于架上,又低头,慢慢地除着最外层的衣裳,这时,听得外间传入了一道谨慎的轻微叩门之声。

  “何事?”

  他停了手,转过头,应声发问。

  前来叩门的是李祥春。

  “启禀殿下和王妃。陛下来了,人就在外。”

  那老太监在外间门外说道。

  他整个人肉眼可见地好似陡然间松了下来,迅速又整好衣物,一把扯回束带,很快系好,随即转向她,用带着几分歉意的口吻解释道,“陛下应是听闻了今晚的意外,等不住,亲自来了。我先出去瞧下。”

  他说完话,神色已恢复成了他一贯的沉静,迈步朝外去,走了几步,忽又停住了,再次望向她。

  “姜氏,你想必乏了,不必等我,自管休息。”

  他的身影消失在了那几重纁赤帷帐之后,伴着轻微的开门和闭门声,脚步渐渐远去。

  正如束慎徽所言,少帝束戬是为今晚在摄政王府大门之外发生的那件意外而来的。他人在宫中,一听到这样的事,当场便惊怒,性子又急,根本就等不到明早,立刻出了宫,直奔摄政王府来了。

  李祥春跟着束慎徽朝外走去,低声不住地告罪:“……老奴无能,实在是劝不回陛下。老奴若再不来请殿下,陛下自己就要闯入了……”

  束慎徽双目望着前方,没有应声。很快,转到了少帝所在的昭格堂。

  这里是他平日用作见客的一处堂院,未经允许,外人不可擅入,所以此刻,通往内里的那两扇双柱间的门虽开着,刘向却没敢进去,带着人,正等在台阶下的游廊附近。

  他今晚已审完那名刺客了。

  侏儒儿应是死士,被拿后,意欲咬破口里藏的毒丸自裁,却哪里逃得过刘向的眼,捏开下颌取了毒丸,随后亲自讯问,酷刑加身,不料那侏儒儿竟是个天聋地哑,一无所获。与此同时,天门司下暗门中的人去往长安城众多伎坊里的讯问也无成效。之前无人见过这名侏儒儿。

  结果并无太大价值,加上今夜又是摄政王和王妃的洞房之夜,刘向陈伦等人便没敢来扰,碰头后,打算明日禀报。不料少帝收到消息,召他入了宫,盘问一番,怒火冲天,直接就连夜出宫,来了在这里。

  刘向岂敢阻拦皇帝,只好同行,一路跟了过来,这会儿立在堂外,远远看见一身礼服的摄政王从远处走了过来,忙快步迎了上去。

  “殿下!陛下他……”

  束慎徽没等他说完,摆了摆手,上台阶,入了昭格堂。

  少帝束戬此刻正在厅中走来走去,焦躁不已,忽然顿脚,拔腿就要出去。

  王府里的小侍张宝,正弯腰缩脖地猫在门旁的角落里,窥着厅内的少帝,见他跨出了门槛,似乎是要直接闯去新房那边了,急忙出来,噗通一下跪在了槛前:“陛下!陛下!摄政王和王妃在洞房呢!”

  少帝没提防门外突然窜出个大马猴似的影子,吓了一大跳,定睛一看,火了,抬脚就要踹过去,那脚都踹到了张宝的胸前,最后却又硬生生地停住,顿了一顿,放了下去。

  少帝从前常出入王府,张宝也常跟在他后头走动,自然知道他的性子,自己今晚这是沾了摄政王的光,否则,少帝这一脚,怕不早将自己踹下台阶滴溜溜滚做圆子了,急忙又磕了个头,“奴婢爹爹已去了,陛下可再等等?若就这样过去,万一……万一……怕是有所不便……”

  少帝年后便十四岁了,长于宫中,于男女之事,自然也非懵懂不知,听这张宝吞吞吐吐仿佛意有所指,皱了皱眉,抬眼望向堂门的方向,恰见一道身影朝里走来,眼睛一亮,立刻绕过张宝,冲了出去,几乎是扑上去,一把便攥住了那人的衣袖。

  “三皇叔,你可来了!担心死我了!你没事吧?”

  束慎徽说自己无事,入内。堂中灯火明亮,束戬见他衣着整齐,面带笑意,观之确实和平常一样,这才彻底松了口气。

  “实在是太险了!三皇叔你没事就好!”

  放下了心,他又想起听来的关于当时情景的描述,虽人没在近旁,却也心有余悸,牙齿根都咬得吱吱响了,恨恨地道:“不必问了!除了高王成王余党,还有谁要置三皇叔你于死地?看来前次杀的人,还是不够多!”

第17章

  少帝猛地回头,目露凶光,噔噔噔走到束慎徽面前,“三皇叔,青州贼人死猢狲散,纵然还有余孽,料没那么长的手,敢就这么伸到长安来。不是我记仇,此事必是高王儿孙干的!表面老老实实,背地对三皇叔你下手!万幸今晚三皇叔你无碍,若是万一有个不好,他们便可纠集余党,浑水摸鱼,到时候怎样还不知道!”

  “他们这是老寿星上吊,自己找死!莫再耽搁下去了!这就将人全都捉了!好生讯问,只要问下去,总是能查出证据的……”

  他是个极端的性子,记好极好,记坏,那就是睚眦必报。正怂恿得起劲,刘向现身停在堂门之外,朝里张望。

  束慎徽看见,示意他进来。刘向匆匆入内。

  “何事?”

  刘向向二人行礼:“陛下!摄政王殿下!方才传来了一个消息,灵寿郡王突然疯了。”

  少帝“啊”了一声,嘴巴张得可以塞进一只卵蛋。

  “什么,疯了?”他双目睁得滚圆,怪叫了一声。

  刘向点头:“禀陛下,说是疯了。”

  高王后院女子众多,子嗣却是单薄,据说是因早年受伤,损及了阴私,故只得一个成年的儿子,便是这灵寿郡王。

  束慎徽看向他:“怎么回事?”

  刘向便将自己方才得到的消息讲了出来。道那灵寿郡王今晚获悉摄政王遇刺的消息,两眼发直,魂不守舍,将自己一人关在了屋内,家人觉着不对,闯了进去,发现他竟悬梁了。解下来后,人是救了回来,只是醒来,胡言乱语,看着竟是失了心疯。

  少帝错愕过后,冷哼一声,“我看是做贼心虚,故意装疯扮傻,想要脱罪吧?”

  刘向低头:“微臣不敢断言。”

  这消息委实意外,方才他听手下来报的时候,也觉匪夷所思。但再一想,好似也是有迹可循。

  高王暴毙后,据暗探监视所知,这灵寿郡王闭门谢客,至今一步也未曾出过门。据说惶惶不可终日,日夜不得安眠,听到门外有类似锁甲铁环之声,便就胆战心惊,战战栗栗。上月病倒了,太医屡诊,病情却始终未见起色。今晚突然出了如此大事,他若不是被少帝说中,装疯卖傻想要脱罪,那便极有可能是恐惧过度,真的迷了心智。

  “三皇叔!他定是装疯!还有他那个儿子!不是猖狂得很吗,连送进宫的贡品他都能拦!今晚你遇刺,一定和他们脱不了干系!”

  少帝转向刘向:“去!立刻把这父子给抓起来,朕叫他再装疯!”

  刘向口里应是,眼睛偷偷望向摄政王。

  束慎徽沉吟,“陛下,不必这么急,便是当真有关,人也走不脱的。既然道是人不好了,何妨叫太医再去瞧瞧,看情况究竟如何,再论也是不迟。”

  少帝看着有些不甘,却也只好从了他的话,“也罢,那就照三皇叔你说的,我看他能装到几时!”

  刘向得了话,正要出去办,忽然听得摄政王又叫住了自己。

  “你叫人传话给兰荣,让他带着太医过去,就说是陛下的关心,过去了,瞧瞧究竟如何。”

  兰荣是兰太后之兄,少帝之母舅,刚被提拔执掌地门司不久,和陈伦一道,被视为摄政王之左膀右臂。

  而郡王论辈,是少帝的叔父。

  让兰荣去探病,人选最好不过。

  少帝喜道:“对对对!还是三皇叔你想得周到,这个安排好!舅舅见多识广,定不会叫他给混过去的!”

  摄政王笑了一笑,示意刘向去办事,待刘向去后,转向少帝:“陛下,不早了,臣送你回宫。再不回,若叫太后知晓,她怕是要担心的。”

  束戬今夜出来之时,确是满心担忧和焦急,又恨那高王一家恨得厉害,简直一刻也不能耽搁,一心想把人抓起来,但此刻的心情却是大不相同了,哪肯就这么回,“无妨无妨!母后时常教导我,要我听三皇叔你的话,多多亲近,今晚出了这样的事,我来看三皇叔你,她知道了,夸奖都来不及,有何可担心的……”

  他口里说着话,转头朝新房的方向望了一眼。

  “三皇叔,戬儿来都来了,不叫皇婶一声,若就这么走了,岂非失礼?先前不是你说的吗,如何待你,便如何待她!你就让我喊她一声,喊完了,我二话不说,立刻回宫!”

  虽说明日也能见到姜家之女,但他实是对女将军好奇至极,人都来了,又近在咫尺,不立刻看上一眼,怎能甘心。

  束慎徽见侄儿就是不走,还振振有词,也略头疼,想了下,招来张宝,吩咐了一声,张宝应是,退了出去,拔腿就往新房方向跑去。

  摄政王从前的寝卧之处就和这里不远,在昭格堂后面的涧月轩里,他应颇是可心,已住多年。这回新婚,张宝本以为婚房取熟也会设在涧月轩,不料却改了地,换成王府东向的一处名为繁祉的院中。

  那处的建筑自然也是好的,前庭后院,论占地和装饰之奢,甚至胜过涧月轩,确也适合用作新房,但已多年空置,且两处距离有些远,中间不但隔着两道院墙,还要经过一个池园。从一头到另一头,若不用跑,一个来回,怕一盏茶的时间都打不住。

  张宝怕让少帝久等,撒腿飞奔,一口气跑向繁祉院。

  新房里,束慎徽出去后,姜含元自然也没休息,除下头冠,站在窗前,推窗,眺了出去。

  窗外是个庭院,占地极大,今夜虽悬满灯笼,红光映着冬枝,枝上的积雪也宛若簇簇红梅,远远望去,流光溢彩,但大约是地方太大了,此刻也不见人的缘故,那团团朦胧红光,非但不见喜气,反而凭添了几分寂寥之感。

  忽然,她回头望了眼外间,再等待片刻,转身穿过重帷,出了内室,打开门。果然,一小侍模样的人就站在门口,举着一只手,要敲不敲,喘着气。

  她方才就是觉察到了门外隐隐传入的这气息声,等了一会儿,索性自己过去开了门。

  张宝片刻前就到了这里,手举起,欲敲门,又止,再欲敲门,又一次止住,比划掂量,该用何种方式来敲门,好让那位此刻应当正在门里等待着摄政王回来洞房的王妃不会觉得自己唐突可厌。

  正揣摩着,冷不丁门开了,抬眼,见女将军竟自己开了门,人便站在门内,目光望来,心便一慌,急忙缩手,后退躬身。

  “启禀王妃,是殿下叫奴婢来的。方才陛下想见王妃之面,殿下就差奴婢来问一声,王妃是否方便。若得便,他便引陛下来此。此间不远,有处正屋,劳烦王妃可移步前去。”

  张宝传完话,低头垂目,不敢平视,心里对这位女将军,充满敬畏。

  倒不是女将军外表骇人,或是气势压顶,把他给震慑住了。相反,今夜第一眼瞧见时,这个也算是见过各种大世面的小侍还极是意外。此前听多了关于女将军的传言,他便难免也先入为主地有了想象,却没想到女将军乍看去,便和普通女子无甚两样。不但如此,她也不是张宝之前想象的浓眉大眼貌。女将军的眉眼生得秀而好,那眼睫如两排凤尾似的,密密一路扫上眼角,直若蝶飞。

  这样一副眉眼,若在闺阁女子那里,该当是如何的眉若翠羽秋水顾盼,但生在女将军这里,却断不会叫人生出如此联想,因她便是静立,那一副腰,也收得格外得紧而直,加上她又不如何笑,人如剑般的端凝之感便迎面扑来,如大雪压松,盖过了别的一切。

  不止是如此,她的目光,更不是张宝本以为的咄咄逼人,眼锋如刀,对视之时,杀气流露可诛人于无形。恰恰相反,这位与刀锋为伍的女将军上了战场如何不知,只从今夜看,她的目光却是深敛的,不见喜怒,甚至,看去可以说是平和的。

  张宝推测,她平日应当是位沉默寡言之人。

  自己的相人术对不对,日后再论。反正,女将军固然会叫人在她面前不敢过于放松,但,她也绝不至于令人感到害怕。

  让他如此小心的原因里,除了女将军本身,也包括摄政王对她的态度。

  就不说今晚,前一刻才经历过刺杀惊魂的摄政王若无其事亲手扶她下翟车的那一幕了,现在陛下要见她,摄政王竟也打算带着陛下穿过半个王府,来此和她见面。

  摄政王谨守礼节,照他平常的作风,难道不该是请女将军王妃到少帝所在的昭格堂去见面的吗?今晚却如此行事,自是为她方便考虑,可见殿下心目当中,这位女将军是如何的重要,地位何等特殊。

  张宝传了话,竖着耳朵等待应答。

  她沉默了片刻,道:“还是我去那边吧。”

  昭格堂那头,束戬站在门口不停地张望,“三皇叔,新房为何不用你从前一直住的涧月轩?和这里近,你又住了那么多年了,搬去那处,岂不是很不方便?”

  “既迎新妇,自是要用最好的所在。那里建筑周正,最合适不过。”束慎徽似不想谈论此事,淡淡应了一句。

  束戬也只随口一问,哦哦两声,“可以走了吧?”

  束慎徽估计张宝通知到了,姜家女儿应也已做好了准备,便起身,领着侄儿出去,道,“戬儿,她从雁门长途入京,一路劳顿,尚未整休便就成婚,礼仪之繁缛,你也知道的。方才你来,三皇叔出来时,她实是已歇下了。你执意要见,三皇叔便叫她出来,等在繁祉堂。并非是她对你不敬,而是——”

  “知道知道,是她太累!不用她来!咱们快去!”

  束戬简直是迫不及待了,催。

  束慎徽领着侄儿正要跨出昭格堂,脚步一停。

  姜含元自己竟来了这里,现身在了门外阶下。

  很快,他反应过来,迈步迎了出去,低声解释:“姜氏,陛下性急,今夜定要见你一面再走,扰你休息了。不过你本可以不必来此,我领他去那边也可。”

  “殿下言重。陛下既到,岂能失礼。”她简短回他。

  “臣将姜含元,未能及时拜见陛下,望陛下恕罪。”

  姜含元向对面这少年行军中之礼。

  少帝两个眼睛盯着她,脸上挂着不加掩饰的惊讶表情,看着实在不大像样。若是被太傅知晓,怕又是要痛心疾首自责教导不力。

  束慎徽轻轻咳了一下,提醒。

  束戬回过神,急忙道了声免礼,又扭脸,冲着束慎徽道:“三皇叔!你叫女将军……不!是三皇婶!叫她往后在人后,也不必和我行君臣之礼!”

  束慎徽只望了眼姜含元,却没照束戬的意思发话。

  姜含元也没停下来,继续着自己的礼节,礼毕,方直起身道:“多谢陛下。”

  少帝没话了,就这样又站了一会儿,忽然一拍额头,仿佛如梦初醒:“不早了,我真该回宫!要不母后知道了,要担心。”

  束慎徽便送他,姜含元自然亦是同送,出了昭格堂,下台阶,少帝道:“三皇婶,你不用送了,我自己走。”

  束慎徽转向姜含元:“你止步吧,我送陛下出去便可。”

  姜含元停在阶下。

  束慎徽和方才等候在外的刘向等人继续前行。

  少帝起先一声不吭,埋头只顾走路,等走到通往大门前堂甬道的拐角处,偷偷回头,飞快又盯了一眼身后,扯了扯束慎徽的衣袖。

  “三皇叔,有没搞错!姜祖望是不是另外有个女儿?她真的是长宁将军?我怎看着不像!就她?能上阵打仗,降得住手下的一群兵将?”

  束慎徽的眼前便浮现出她方才来时的样子,身上仍着婚服,但已卸去头冠,乌发只在头顶随意绾作了一只饱满的利落发结,插了一管简致的凤头钗固定。即便是今夜如此场合,她亦未上脂粉,但一张脸,竟也能压得住身上的婚服。

  也难怪少帝如此大惊小怪,想是这女将军和他的想象相差有些大了。

  其实莫说是他了,便是自己,乍见之时,又何尝不是有几分意外。

  “三皇叔你倒是说句话啊!”

  束慎徽下意识地回过头,看了一眼。

  她还远远地还立在昭格堂外的台阶下,灯火雪色笼罩,身影沉静。看去,便如这头顶的周天夜色,朦朦胧胧,似不十分真切。

  “……或者,莫非是姜祖望为博取名望,以其女冒领了他人功劳,这才有了长宁将军之名?”

  耳边又传来少帝狐疑的嘀咕之声。

  束慎徽便想起今夜自己和她初初照面,翟车车门开启,他看到的那一双倏然抬起的眼。

  那双眼生得很好,但令他印象深刻的,却是那眼中的光。

  那是一双惟看惯生死方能有的无波深眸。还有手,他短暂地牵过,不大,他一掌便足以满握,但他的指,却清晰地触到掌心里生的片片刀茧。

  “休得胡说八道。”

  他将目光从那女子身上收回,转头,阻止了侄儿那不着边际的胡言乱语。

第18章

  姜含元等在原地,片刻后,见束慎徽独自回来,停在面前,对着自己微笑道:“陛下回宫了,今晚有劳你了。回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