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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闭口,不再说话,只看着枕畔的男子。

  他望着自己的眼里,神色极是诚挚。她体会到了他所言的懊悔的心情。

  他似乎有些不习惯和她长久的对望。稍顷,便转头回去,闭了目,继续说道,“你与令尊皆是可信之人,大将军更是魏朝砥柱。这一点,我确信无疑。我知你们还有你们麾下的将士,无不盼望朝廷早日出兵北伐。我也已为此准备了多年。我可承诺,最快,只要今岁南方秋粮能够完足入库,明年春,便是动员发兵之始。”

  “我曾言我将带你南下见我母妃。其实除了家事,我亦想借机南巡,督促南方几个重要州郡的今岁春播。江北各地粮食出产,若能做到收发平衡,养活人口,便就算是丰年了。南方鱼米之地,历来才是军粮储备大头。如今库中备战的粮草,数仍不足,故南方今季秋收,至关重要!便是没有你的事,我本也是要尽快南巡一趟。”

  姜含元望着他侧颜,听着他和自己说话。

  “我知你日夜盼着回去,如今时令入春,我又何尝不是想早些成行南下,奈何还有一事——”

  他再次睁眸,转向姜含元,“很快便是今年的长安六军春赛。这倒罢了,我在不在无妨,是今年春赛,将有大赫八部联盟首领率部前来朝贡觐见。他们已在路上,不日入京。我今夜在看的文书,便是沿途州郡送来的邸报,还有礼部拟的接待要务。”

  “大赫西接北狄,南与我大魏接壤,八部联盟实力不弱,如今他和北狄交恶,便有意与我大魏结盟。若能成,则将来对我北伐之战,不言助力,至少,省去了后顾之忧。”

  “王妃,这趟回去后,你再安心过些天,此事完毕,我便立刻携你南下,待母妃见过了你面,我继续巡阅,你自回归雁门,如何?”

  姜含元和他又对望了片刻,从枕上缓缓起身,跪坐于榻,向着面前的这个男子,郑重行了一礼。

  “我明白了!我代父亲还有将士,谢过殿下多年苦心筹谋。殿下你只管去行,无论多久,我都会等你!”

  他没起身,依然卧着,只伸了一臂过来,将她轻轻地压回在了枕上。

  “你不怪我阻你北归便好。你我本是夫妇,何必如此见外,竟于榻上向我行礼。若是叫外人知道,岂非笑落人齿?”

  他道。心情看着不错。语气甚至有了几分调侃的意思。

  实话说,摄政王此刻的心情确实是不错的。

  终于向她说了那夜过后便酝酿在腹的这一番话,他觉得自己从那一夜的阴影里完全地走了出来。他也和他娶的王妃达成了彼此的信任。

  联姻的效果,出奇得好,远胜他当初的期望。当然,除了他精诚所至,和姜家之女本身深识大体,也不无关系。

  心结已解。

  往后,他再无须多费心思去想该当如何和他的王妃处好关系。他只需和她相敬如宾,如此刻这般,和谐共处下去,等待北伐那日的到来。

  “子夜了,怪我又扰你休息。你快睡吧。”

  他体贴地为王妃搡了搡被角。

  姜含元朝这男子笑了笑,慢慢地,闭上眼睛。

  这一夜再无别话。次日,姜含元清早起身,随束慎徽回到了长安。

第41章

  如此一桩意外,内情对外自然不会公布。但摄政王数日前带着大队人马匆忙出长安入禁苑的举动却是瞒不了人的,必会惹出诸多猜疑。他在临行前将朝政交托给贤王和中书令方清等人时做了简单交待,道是王妃在禁苑游猎之时不慎出了点意外,暂时失去联系。

  人人都知禁苑地大,若非天子率众驾临狩猎,平日好些地方是看不到人的,不禁全都为王妃捏一把汗。幸好这日终于等到了摄政王夫妇的平安归来,众人舒气之余,又听闻王妃略有受伤,自然纷纷表示关心。贤王老王妃永泰公主这些人是亲自上门探望,宫中的敦懿太妃和兰太后等人打发了人来。剩下那些没有如此脸面或者交情的,则纷纷拜送信帖。

  接下来的一段日子,王妃养伤,摄政王则继续忙于朝事。转眼月底又临,这一日,大赫八部首领带着人马如约而至,终于抵达长安。

  大赫位于魏国的东北方向,赫王名萧焽,此行远道而来,领了众多随众、官员和各部勇士,除此,还带来了宝马良驹、灵芝老参、珍贵毛皮、珍禽异兽等重礼。

  贤王领鸿胪和礼部官员,代表大魏皇帝及摄政王出城相迎,以表重视。一行人入城,长安民众夹道翘首争相观望,只见队伍浩浩荡荡,旌旆招展,当先的大赫王萧焽,紫面短须,身材魁梧,随行勇士无不彪悍,一众皆是服饰鲜明,场面蔚为大观,纷纷称赞。

  大赫来的一行贵宾被安置入住在了鸿胪会馆,略作整休过后,当夜,少帝和摄政王赐宴万象宫,为萧焽一行人接风洗尘,诸多的王公和朝廷三品以上的官员参宴。宫内,燃点起巨杵般的鲛烛,光亮如若白昼,四根三人合围通天盘龙金柱和柱后持戟仪卫身上的金甲相互辉映,金光耀目。

  大赫王呈上贡礼,少帝纳下,回以锦绣缎帛以及金银等诸多厚赐。宫宴极尽铺排,山珍海味,美酒佳馔。

  正宾主尽欢,大赫王红着一张醉面,从位上起了身,举起金爵,朝陪坐在上方少帝侧位上的摄政王敬酒。

  摄政王饮了。大赫王趁着半醺的酒兴,又道,“小王久闻上朝阜盛,人才杰俊,今日率众亲自到来,亲眼目睹,果然不欺我也!小王更是久仰摄政大王之名,今夜相见,风采过人,小王一酬心愿。”

  “小王有一女,名唤琳花,这回也随小王同来上朝。怕她不知礼仪惹陛下和摄政大王笑话,今夜没有带来赴宴。小女和摄政大王年貌正好相当,为表小王此番诚意,也为将来的稳固着想,小王愿将女儿许大王服侍,让她做个侧妃,不知大王意下如何?”

  大赫王本就声若洪钟,又喝了酒,这一番话说出来,人人入耳,万象殿里陪宴着的王侯大臣全都停了杯,杂声戛然消止。

  几百只眼睛,齐齐投向摄政王。

  礼部一众之人更是紧张,又忍不住在心里暗自鄙夷。

  大赫果然蛮夷,丝毫不知礼节,如此之事,既有了打算,事先接待当中竟丝毫不加知会,现在贸然当众开口。

  虽说不算是坏事,但万一若是有个不妥,事后,他们这些人怕都要逃不过一个办事不力的罪名。

  不过,礼部之人其实也是误解了。大赫王这回带着女儿来,是她执意要求同行的,说想增长见识,大赫王宠女,拗不过,答应了。他本无联姻之念。他之前听闻,如今的大魏皇帝是个嘴边毛都还没长齐的小儿,朝政由他叔父执掌。大赫王便先入为主,以为摄政王应当年岁不小,或与自己相当,也就没想着将人嫁给一个糟老头子。他却没有想到,对方原来是个青年男子。今夜酒过三巡,看着座上之人,华服玉带,仪容出众,风度翩翩,忽然想到女儿,顿时生出联姻之念,念头一上来,趁着酒意,当场就提了出来。

  座上的少帝束戬,正襟危坐。晚上除了必要的开口,他就听着身旁下手位上的三皇叔和人应对谈笑。

  一个晚上了,只见三皇叔面上丝毫不见倦怠之色,左右应对,风范过人。束戬佩服之余,心下只觉无趣至极,只盼宴席快些结束才好。方才,这大赫王又敬酒,忽然,提到了他的女儿。

  束戬通读诸史,知道这种情景之下,只要提到女儿,十有八九,就是要嫁。像这种顺势的联姻,实是司空见惯。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

  他心中立刻慌张了起来,唯恐这个赫王将主意打到自己的头上,想让自己立他女儿做个妃子什么的。他可半点兴趣也无。当即垂目,极力做出严肃之态。

  万幸,大赫王原来是将主意打到了他三皇叔的头上。他心里一松,立刻转头瞄了过去。

  束慎徽面容始终含笑,听完,缓缓放下手中之杯,说,“多谢赫王厚爱。赫王心意,本王领了。只是本王已立王妃,侧妃之位,未免委屈王女。王女身为雪原明珠,终身大事,理当从长计较。”

  束戬听明白了,三皇叔是不想纳这侧妃。没想到大赫王却没听明白,反而十分高兴,哈哈大笑了起来,“多谢摄政大王赞誉!原来大王也知我女琳花有雪原明珠之号?实在是不敢当!小女别的长处没有,但论貌美和温柔,非小王自夸,也算是百里挑一的。”

  他口中说着不敢当,表情却有几分得意,又道,“至于王妃之位,大王过虑了。本王绝非不自量力之人,不敢肖想,琳花身份不够,愿以侧妃之位,侍大王左右。婚姻若成,锦上添花,本王这趟回去,也算是给了八部一个交待!”

  实话说,以婚姻来稳固双边关系,是自古以来的惯常操作。摄政王先前立姜祖望之女为妃,便就是个现成的范例。

  今夜大赫王诚意十足,话也说到了这个地步,摄政王这边若再推拒,未免如同当众落人之脸。

  万象殿内鸦雀无声,身为瞩目焦点的摄政王端坐在位,双目望向满面期待的大赫王,继续笑道:“两国风俗有所不同。赫王是个爽快人,我极是敬重。但依我大魏礼仪,此事若这般草率成就,如同是对赫王和八部的不敬。赫王心意,本王知悉。此事,待本王安排周全了,再与大王细议如何?”

  大赫王入长安前,也知道中原人讲究礼仪,莫说祭祀婚嫁之类,便是日常行走坐卧,甚至是饮酒吃饭,也是各种繁文缛节,数不胜数。今夜虽对摄政王的这个回应不是特别满意,觉得未免温吞了些,但好像也说不出哪里不好,于是再次举杯:“也好!小王一片诚意,那就等着摄政王的安排!”

  束慎徽亦是举杯,遥敬过后,一口饮下。

  这小意外过去,宫宴继续,宴毕,大赫王喝得酩酊大醉,被送去会馆歇下。束慎徽也回了王府。

  他回得很迟。是下半夜。街上已响过子时更漏。

  往常若是这么晚,他是不会回来的,直接宿于宫中。而且,大约是这几天为了大赫王的事,他太过忙碌,他也已连着三个晚上没回王府了。

  姜含元自然已睡下。他上了床,呼吸里闻出酒气。

  姜含元知今夜宫中设宴,为白天到来的大赫王一行人接风。和往日一样,他没开口,她便也闭目,继续只作睡过去。

  但在他躺下后,她却觉得他今晚,仿佛不似先前那样安稳了。

  先前,从那夜二人长谈交心过后,他们的相处,与婚后刚开始那段时日的磕磕碰碰,已是大不相同。当然,不是亲密,而是和和气气,彼此再无龃龉。

  他循着一向的习惯,逢大朝会或是当日事太多,便夜宿文林阁。回到王府,她若已闭眼,他也不会扰她。

  姜含元觉得他三天前回来的那个夜晚,睡得还是安稳的。不像今夜,本就过于迟了,他还好像有了心事,在枕上翻了几回身。许久,也未听到他发出入睡的呼吸之声。

  她已和这个隔三差五睡在一张床上的男子渐渐熟悉了起来。现在不用睁眼,她基本就能从他的呼吸声里分辨出他是醒着还是睡着。他若醒着,呼吸声极是轻微,几乎听不大到。倒是他入睡后,反而变得重了些。

  那种均匀而绵长的气息之声,听得多了,莫名令她感到舒适。她会在听到枕畔的他发出这样的呼吸声后,自己也很快就睡过去。

  他还是醒着。

  她悄然睁眼。看见他闭着目。

  她迟疑了数回,终还是没有开口发问。

  那夜谈心过后,她和他的关系最近虽然好了,但也远未到可以彼此探问心事的地步。

  他们只是两个有着相同心愿的人而已。所有的言行和彼此的对待,都不过是围绕着这个心愿的展开。

  也是因为这个心愿,他们才睡到了一张床榻之上。

  姜含元不想令他觉得自己多事。如果他自己想和她说,那么他自然会开口的。就像那日,他会和她讲他少年时令他印象深刻的那段外出的经历。

  她终于压下了想发问的念头,悄然也转了个身,决定睡去。

  片刻后,束慎徽缓缓睁眼,转脸,目光停在枕畔人那向着自己的后脑勺上。

  明早,不,应该是今日大早,大赫王上朝拜会少帝,过后还有面议,详说附盟之事。

  已经这么晚了,加上他昨晚不得已又饮了不少的酒,人也微醺,本是没打算回的,人都在文林阁里歇下去了,最后却又重新起了身,出宫回到王府。

  他并没指望她深夜出迎自己。毕竟,当初娶她,他也不是为了娶个能服侍陪伴的王妃。

  但此刻,睡在一个帐中,他翻来覆去,心事重重,她却竟分毫无觉,对他不闻不问。

  也不知她到底是醒着,还是睡着了。如果真睡着了,勉强作罢。如果是醒着,是不是嫌他打扰到她,最后竟还背过身去,只顾她自己去睡觉?

  束慎徽心中不禁生出几分气闷。又后悔自己晚上怎的又折腾一番,出宫回来。本就不该回的。

  照他早几年前的性子,遭这般冷落,他早就起身又走了。何至于看人脸色。只是现在……

  今非昔比,他何来的脾气,能发到他自己谋划娶来的这个他惹不起的姜家女儿的身上?

  罢了,五更就要走,也没几多时辰了。还是睡了,补足些明日的精神。

  心里这么想,但他心里的那股火气却不知为何,变得越来越大。束慎徽盯着她散着长发的背影,忽然很想知道,到底是什么样的男子,才能令她挂在心上。

  他知道自己是在自己给自己找不痛快,但他实在忍不住。

  三天前,他终于收到一则消息。

  不是和家国相关的重要之事,完全是件微不足道的私事。

  他此前派去云落城的人传回了消息,给他带来更多的关于那个名叫无生的人的讯息。

  婚前,贤王含糊其辞提了一下,还尽力在他面前替姜女和那和尚开脱。上回和她亲热,最后他颇觉凝涩,或许也可以据此排除和尚是她面首的说法。

  但这又如何?证明她和那个和尚还没做到那一步吗?

  反正现在,他是完全可以肯定,他的王妃,和那名叫无生的年轻和尚,二人关系确实非同一般。

  据收到的消息,当时迎亲使者到达雁门,王妃人却在云落城里。她出发的前夜,就是在那和尚的石窟中渡过的。有城民在黄昏时遇到她出城去寻和尚,随后一夜没回。是第二天的早上,她才现身离去。

  她和那个和尚,那夜到底都做了什么,竟过了整整一夜?

  可别说她是在听和尚念经。怎么可能。

  和尚容貌英俊,精通佛法,如今人还是独居在石窟里,一边替人治病,一边译着经文。

  束慎徽很难形容三天前他刚收到这个消息时的感受。愉快自然是不可能的。嫉妒?不满?

  也不可能。他娶她之前,就已经知道了这个和尚的存在。丝毫也没有影响到他当时的心情或是决定。如今才短短不过数月,他怎可能小气至此地步。并且,他之所以在婚后不久就发人去打探详情,当然也不可能是出于别的任何原因。

  唯一的原因,就是出于维护婚姻而考虑的。

  她是不久就要回雁门的。

  从前如何,真的无妨,但如今,既成了他的王妃,再回去,便断不能再和和尚继续往来。即便藕断丝连,也是不被允许。否则,倘若事情在长安流传开来,叫他颜面何存?他如何再在臣下面前保持他身为摄政王而该有的威信?

  束慎徽盯着她那头散在颈后的乌发,闭目。

  五更不到,他沉默地起了身,洗漱更衣,准备上朝。

  休养了将近一个月,姜含元身上的伤,那些浅的,已是痊愈,伤腿也恢复得差不多了,行走早已无碍。

  之前被盯着,躺了那么久,这些天重得自由,她自然也恢复了自己从前在军营里的早起习惯。跟着他一道起了身。等他走了,她便就去小校场练功了。

  她梳洗穿衣,向来简单,不像他,衣物便要里外穿个三四层,还需系带、冕冠、着靴。尤其今日这种日子,朝服更是隆重。

  张宝知摄政王为人端重,绝不似长安朱门里的那些男主人,平日惯拿调弄婢女当家常便饭。他平常沐浴或是穿衣带帽,向来是由爹爹和自己服侍的。昨夜他是深夜临时又起身出的宫,他爹爹年老,就被摄政王留了,叫不必再跟出来,今早便只剩张宝一人。庄氏去看餐食了,跟前还有几名侍女。

  张宝一边替摄政王穿衣,一边望了眼王妃。她早已梳洗完毕,却坐在一旁,分毫没有想过来的意思。张宝知她向来不服侍摄政王这种事的,怕自己一人耽误时辰,只好叫侍女过来助穿。

  侍女伸手去取外衣,摄政王忽然说:“出去。”

  张宝以为他让侍女出去,急忙叫人出。不料他又道:“你也出去。”

  张宝觉他这几日喜怒不定。昨夜万象宫宴会过后,人都卧下去了,又忽然起身回王府。不过就两个时辰,此刻又要起身。何苦来哉?

  张宝莫名其妙,但觉摄政王今早的起床气似乎很大,何敢多问,急忙也退了出去。房内剩下他和王妃二人。

  姜含元见束慎徽立着,衣服穿了一半,人一动不动,眼睛就看着自己,意思很明显,只好走了过去,拿起他的外衣,展开。

  看了这么久他穿衣,她自然也学会了。

  “殿下张臂。”

  他慢慢地张直了臂。姜含元将衣袖套进他的一臂,转到身后,再套右臂,最后回到了他的面前,合拢衣襟。再取了腰带,从后围过他腰身。低头替他系着之时,感觉他一直在看着自己,抬头,果然,和他四目相望了。

  “殿下是有事?”

  如果不是有事要和她说,他怎会让张宝他们都退了出去,要她来服侍穿衣。

  这举动,实在反常。

  “姜氏,我有一事相告。”他开了口。

  姜含元不禁微微怔忪。最近这段时日,她没再听他用这种称呼来叫她。

  “殿下请讲。”她立刻说道,继续为他系着衣带。很快系好。又继续取来与他朝衣配的一串玉佩。佩在系上去的时候,和他腰带上的金钩相碰,这间帐幔深垂的房中,便发出了几响悦耳而低沉的叮当脆声。

  “昨晚宫宴,为大赫王接风,你应也知道的。宴堂之上,大赫王提出联姻,意欲嫁女为我侧妃。”他在金玉相撞的叮当脆声里,用平淡的声音说了这两句话。

  姜含元的手停在他的一段窄腰上,顿了一顿,再次抬眼。他依然那样看着她,眸色本是暗沉,瞳仁里却又映了两点对面银烛的亮,仿佛在他眼底闪烁出了幽晦的光。

  姜含元和他对望了片刻,低眉,继续系着玉佩。

  “王妃你说,我应,还是不应?”他的声音在姜含元的耳边再次响了起来。

  玉佩系好。佩面触手的感觉,就仿佛和从前的少年安乐王扔给她的那枚一样,同样的温润和柔腻。

  她的手轻轻地离开了悬在他腰间的佩面,整理过其下的一绺璎珞丝,收手,再次抬起头:“遵循殿下心意。”

  她说道。

  他面色如水,没有表情。姜含元默默等了片刻,望见摆在近旁的他的那顶等着要戴的冕,伸手捧了。

  “殿下请略降尊。”

  他的双目看着她,慢慢地,朝她略微低额。她就在他的凝目中,稳稳地举冠,替他戴了。

  他直起首。

  “既然王妃你如此说,本王便就应了。”

  他带了几分冷淡地从她脸上收回目光,抬手,自己正了正冠,旋即转身,迈步离她而去。

第42章

  束慎徽冒着仍漆黑的五更天出王府,姜含元如前几日那样自去校场。护卫统领王仁领着手下已在,一也是晨操,二是陪练。但今早不知为何,王妃没有叫,王仁便领人自己操练,王妃独在靶场射箭。曙色渐渐大白,众人操练完毕,但王妃还没走,便寻了过去,见她手持长棍在习棍法了,正一棍重重击落,“喀啦”一声,她手里那蜡木制的长棍竟从中折裂,地上承力的一块砾岩,也随之裂了几道缝隙。

  众人看得不禁暗暗咂舌,屏声敛气,一时不敢出声。

  姜含元持着折裂的长棍,停住,喘息了片刻,回过头,见众人在远处看着,掷了断棍,擦了擦汗,走过去,让人散了,不必在此等着。

  王仁和侍卫们去了,她独自在空旷的校场里坐了片刻。

  朝阳渐渐升起,她的喘息和心跳,也完全地平复了下去。低下头,展手,看了眼掌心,起身,回了繁祉院。

  方才那最后一下聚力过度,折裂长棍,回力也伤了自己,一只手的掌心里,本已愈合的伤口又迸裂,渗出了血。

  她入房,自取药布,擦拭了下,这时庄氏恰好走了进来,看见,吃了一惊,上前要拿她手看,“王妃,你手又怎么了?”

  姜含元避过,放下手笑道,“没事。方才不小心擦了下,很快就好。”

  庄氏叹气:“王妃小心些,我看着都疼!王妃也太不爱惜自己皮肉了。”说着看了眼她额侧落的伤痕。这段时日是自己天天盯着,早晚往伤痕上涂药,也算是太医院的玉魂膏算起了些功效,伤痕看着已淡去了不少,再过些日,想必便就看不出来了。

  “嬷嬷有事?”姜含元问她。

  “方才宫里来了人,说敦懿太妃想和你说说话。叫王妃今日若是得空,便往宫里走一趟。接的车就在外头了。”

  庄氏说完,看着她的脸色,“王妃若是不便,我便叫人去和摄政王说一声?”

  王妃性情和别人不同,她若不愿,自然以她心意为上。所以庄氏又如此补了一句。

  “殿下忙,不必扰他。小事而已,我去便是。”姜含元应道。

  她沐浴梳头换了衣裳,入宫,被等候在宫门的侍人领入,来到了内宫敦懿宫中。太妃身旁坐着兰太后,见了礼,太妃急叫人为姜含元在自己的身旁设座。

  兰太后依旧是华服严妆,打量了眼姜含元。她的头发盘顶,梳成一只圆髻,鬓边插了几把固发用的牙梳,若月破乌云,又碧衣纁裙,春衫着身,从头到脚都很简单。

  太后转向太妃,笑夸,“太妃您瞧,王妃这容貌和气度,便只插几朵牙梳,也是压人一头。她想是还不知道,上回贤王老王妃的寿宴过后,满城的贵女如今都梳起了牡丹髻,叫那些老人恍惚还以为回了圣武皇帝朝了。还有那些年轻爱美的,哪个不往额心点上朵朱砂梅痕,更有心思奇巧的,变作了镂金的花子,匀染紫胭,实在是好看。我若不是年纪太老,我也忍不住想那样打扮一番了。偏自己浑然无觉的,也就只有女将军了!”

  太妃也笑望姜含元,关切地问她先前的伤情如何了,听她说已痊愈,点头:“你无事就好。上回听说你出事,老身极是担心。若不是碍于宫墙之阻,当时太后也想亲自去探望你的。往后若是无事,记得多往宫里走走,莫教一道宫墙,拦了天家的情分。”

  姜含元道谢。寒暄完,兰太后也屏退了左右,望向太妃。太妃迟疑了下,“昨夜万象宫里的事,你想必已知晓吧?”

  姜含元道:“知晓了。”

  太妃轻轻叹息一声,没说话。兰太后说,“王妃可知摄政王如何定夺?”

  姜含元道:“不知。殿下未曾和我讲。”

  兰太后面上露出带了几分淡淡同情的神色,又望了眼太妃。

  太妃开口道:“今日老身将你唤来,就是为了此事。一来,听闻赫王诚意十足,此事怕是不好推却。二来,婚事若成,对我大魏也是大有裨益。摄政王想必正左右为难。只是须知,他若应下,那也是一心为国,并无半分对你不敬之意。你须体谅,更不要自己难过伤了身子。你才是从王府大门被他迎进去的独一个的王妃,其余无论什么人,来得再多,又如何能够与你争辉?”

  太妃的这一番言语,殷殷切切,实是发自内心。

  兰太后也叹道,“先帝走得早,陛下又难当大任,大魏的这个天下,如今就系于摄政王之身。他诸多行事,必然是身不由己的。不过,他对你好,那是人尽皆知。就拿上回你在禁苑出事来说,为了寻你,他竟丢下朝事自己便带人入了禁苑。我这个小叔,何曾为了旁人如此失态?倘若这回,最后他因为此事而委屈到你,那也全然是出于大魏的朝廷之计,更是因了陛下的拖累,我愿向你赔罪……”说着,竟真的从位上起身,要向姜含元下拜。

  她刚作势欲拜,姜含元便已将她稳稳托住,道:“不敢。”随即松开,向着太妃行了一礼:“多谢尊长关爱,若无别事,我便告退。”

  太妃留她用饭,姜含元婉拒,太妃留她不住,只得叫人送出宫去。等人走了,兰太后道:“太妃,她寡言少语,多一句话也无。我实在有些吃不准。你瞧她是否已经听明白了意思?”

  今早的这场叙话,其实是兰太后的促成。昨晚万象宫里的事,她第一时间就知晓了。为朝廷计,也是出于某种暗藏的不能为人所知的微妙心思,她暗盼事成。但仔细琢磨过后,又担心摄政王顾忌姜含元,事情万一不成,于是连夜寻到太妃面前,只说摄政王必然是愿意接纳的,实在是因婚事若成,对大魏有百利而无一害。只是,他应当也在顾忌新娶不久的王妃。

  太妃深居内宫,不管闲事,平日无事就是瞌睡,听了入耳,今早便将人叫来,既是安慰,也是带了些叫她成全的意思。

  太妃皱了皱眉:“也是眼缘在,我倒是很喜欢姜家这个女儿的。若不是为了朝廷,我也不会跳出来管这些的。人若是不聪明,只靠着武力,你以为就能做到将军?何况是个女子!罢了,话点到便是,别的,由不得你我!”

  兰太后忙称是。又道:“昨晚这事,倒是叫我又想起了陛下。他已年满十四,该替他定下皇后人选了,如此,一来有利国体,二来,陛下能知年岁已长,行事不可越出规矩。我便趁这机会请教太妃,太妃可有中意之人?”

  太妃闭目了半晌,道:“我有甚中意之人?你自己看着选便是。以出身和品性为重,至于才貌之类,有最好,若无,也不必强求。”

  兰太后觑着太妃笑道,“太妃之言,正合我意。那我回去便选拟名单了。”

  她欺敦懿太妃不管事,又年老有些糊涂,平日惯会用好话去糊弄她,此刻目的达到,太妃也面露倦色,在旁再陪片刻,也退出来,回到自己宫中。

  姜含元来的时候,是从西侧的日常门入的,出宫,自然也走原来的门。从敦懿宫出来,再走出内宫的紫极门,跟着领路的宫人沿着内宫的墙往右去,正行着,忽然看见前方有道身着龙袍的身影。

  竟是少帝,独自一人,立在宫墙下的甬道中间。

  宫人突然看见少帝现身此处,慌忙退到路旁,下跪叩拜。束戬叫人都退开,看了眼姜含元,迟疑了下,最后还是自己迈步,走了过来,“不必行礼了。”

  他瞥了她一眼,从头到脚,“上回你出事,落的伤如何了?”

  姜含元依然行了礼,站直道:“已然痊愈。谢陛下记问。”

  这少年便沉默了下来。姜含元等了片刻,正要告退继续出宫,忽然听他再次开口了:“上回梅园里的事,我还欠你一个赔罪。我答应过三皇叔的。对不住了。是我的错!”

  他说得又快又急,说完,眼睛便盯着自己脚前甬道地面铺着的砖石,人一动不动。

  姜含元微微一怔。那事她早已抛在脑后了,没想到他竟还记着。

  这个时间,早朝应当已经结束,但今日应当还是要和大赫王进行一些必要国事面议的,他是皇帝,此刻应当不会得闲。看他样子,却好似是特意在此等着。难道是叫他知道了自己入宫,又偷空溜了出来?

  姜含元不欲耽误他过多时间。而且也看出来了,少帝虽然找来赔罪,但依然有些拉不下面子。立刻道:“陛下言重,那事早就过去了,无须再记心上。陛下若有事,便请回,我也要出宫了。”

  她的语气温和。这也是心里话。似那样无赖般的荒唐闹剧,过去也就过去了,她岂会计较。

  束戬嗯了声,依旧眼睛看地,迈步从她面前走了过去。姜含元也继续朝前去。走了几步,忽然听到身后那少年的声音又响了起来:“三皇叔若纳侧妃,你当真愿意?”

  姜含元不禁再次一怔。

  束戬仿佛终于下定了决心,忽然快步回到她的面前,低声说道:\"母后在我宫里安插人,被我揪出来,吓唬了一下,就听我话了。昨晚告诉我说,母后去找了太妃,今日要召你入宫。我方才寻了个空出来,我就在太妃殿外,你们说的话,我都听到了——\"

  他看着姜含元,“三皇叔到底怎么想的,我也不清楚。不过,他是真的一心为了朝廷,也是为我好,这个我知道。从前他既然可以娶你,如今若是推不过去,说不定,真也会娶那什么雪原明珠。就当是为我上次对你不敬的弥补吧。你心中若是不愿,不必听太妃她们的。我可以帮你。”

  少年说完,微微挺了挺胸,“无论如何,我也是皇帝!”

  他或正处在变声期,蓦然提高音量,嗓子便带出些破音,入耳略显滑稽。但他的表情却是严肃的,微微仰面,眉间带了几分傲色。

  姜含元惊讶不已,万万没想到这个少年皇帝竟会和自己说出这样的一番话。她回过神来,“多谢陛下。不过——”

  “我真的无事!此事无须陛下插手。摄政王做事,自有他的考量。我无妨!”她用肯定的语气说道。

  束戬听完她话,目光落到了她的脸上,盯着她。姜含元感到他好像是在探究自己似的,后退了一步。

  “陛下有事请去。我也告退了。”

  她朝面前这少年躬身,随即再次迈步,却又听到他说,“我知道你是在故作大度!从小到大,女人我见多了,宫里到处都是,哪个不想争宠!那些不争的,不过是争不过罢了。你固然和别的女子大不相同,但你若想抓住我三皇叔的心,总这样,是不行的!你须得做些改变。”

  “我不妨和你直言,世上男子,全都喜欢温柔解语的女子,不会喜欢像你这样的!”

  姜含元从惊呆里回过神,见面前,少帝神色郑重,最后竟还摆出老气横秋谆谆教导自己的模样,实在忍不住了,嗤地一声,笑了出来。

  束戬第一次看到她笑,眸光甘洌若泉,一呆,随即耳朵发热,面上腾地一红,强行镇定下来,用他模仿来的最为严肃的语调说道:“此为我之劝告!你听不听,在你自己!算我为前次冒犯的一点弥补罢!”

  “我还有事,先去了!”

  说完丢下姜含元,大步而去。

  上次他应许了赔罪,后来三皇叔却说不用。话既出口,若不兑现,岂非鼠辈,偏苦于一直没有机会。前些日又发生了禁苑的意外之事,他自然知晓真相,大受震动,昨夜得知她今早入宫,趁着今早的间隙,称内急更衣脱身而出,终于堵住人赔了罪,算是了了一件心事。

  姜含元看着少帝身影匆匆离去,消失在了宫墙甬道的尽头,摇了摇头,转身也出了宫,回到王府,刚进去,得知了一个令她意外至极的消息。

  侍女说,大赫王的女儿,那位琳花王女上门了,此刻人在客堂,庄氏陪着。

  姜含元一愣,“她来寻摄政王?没说人不在吗?”

  大赫八部归属东北塞外,少有礼教束缚,女子奔放,本也是常事,加上她是王女,既然能被大赫王带来长安,想必平日备受宠爱。她若对束慎徽心有所属,得知昨晚的事,今早跑来寻他,也不算是什么惊世骇俗之举。

  侍女点头,紧跟着又摇头:“说了!婢子们本也以为她是来拜访殿下的,却没想到她说是为王妃你而来的。她说对王妃慕名已久,就是听说你嫁入了长安,这趟才要跟来的!庄嬷嬷劝不走她,只好伴着,就等王妃你回呢!”

  今日奇事实在是一件接了一件。姜含元匆匆去往庆云堂,到了,侍女才说了声“王妃回了”,就听一阵小跑的脚步之声传来,接着,客堂里奔出一个少女,眼前仿佛一亮。

  这少女年约十五六岁,皮肤雪白,身段修长,头戴五彩珠冠,一身火红衣裙,足蹬镂花长靴,双眼明汪汪,挺秀的一管小鼻,红唇圆嘟嘟,容貌生得极是甜好。一出来,撞见姜含元,眼睛便落在了她的身上,放出光芒。

  “你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长宁女将军?我姓萧,名叫琳花!我早就知道女将军你的大名了!你曾领兵,从狄人手里夺过了青木原!我也从小想和男子一样习武打仗,可是父王不许,我怎么闹都不行。那年我听到消息,就想有朝一日,我若是能见到你面,那该多好!这回我听说将军你做了大魏的摄政王妃,父王正好也来长安,我就求他带我过来。今日见到了将军的面,我太高兴了!”

  萧琳花一气冲到姜含元的身边,伸手仿佛想抱她,快碰到的时候,大约是不敢,又停住了,咬了咬唇,继续道,“昨晚我听说父王将我许给摄政王做侧妃,我太高兴了,一夜都未睡好。父王说等正事谈完,他就和摄政王商谈婚期。我巴不得立刻最好!这样我便可以天天和将军你一道了,你去哪里,我也去哪里!虽然我不能帮你打仗,但我会唱歌跳舞!将军你带我在身边,你打仗累了,我唱歌给你听,跳舞给你看,你就不会累了!”

  姜含元终于从错愕中回神,见这少女站在面前,睁大眼睛,一脸期盼地望着自己,一时哭笑不得,不知该如何应答。

  这时庄氏匆匆追了出来,叫侍女看着人,自己将姜含元请到一旁,连声赔罪,说劝不走,又没法赶人,得罪王妃。

  姜含元转头看着不停往这边张望的琳花王女,“无妨,她并无恶意,很是天真烂漫。我很是喜欢。”

  庄氏一愣,回头,也望了一眼。

  昨夜她就从张宝口中得知了万象殿里发生的事,今早便觉摄政王离开时仿佛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心里正暗愁,不知这事将会通往何方,没想到今天正主居然自己就登门了。

  王妃也不知怎么想的,看她样子,竟好像真的颇是喜欢这个半分规矩也不讲的八部王女?

  白天的事情结束。大赫王也出了宫。今夜自有贤王等人设宴待客,无须摄政王再亲自宴宾。

  束慎徽独坐文林阁内。

  白天,事情进展顺利。大赫王立誓绝不在将来大魏与北狄的冲突中背叛大魏。大魏也诺,倘若八部有难,大魏必会出兵加以保护。

  虽然大赫王态度积极,但束慎徽此前也有消息,八部内部其实对是否投向大魏也存有分歧。只是碍于大赫王的威望和他强力的镇压,方促成这趟长安之行。

  这其实是必然的。大魏朝只有在接下来的那场对北狄的战事里将其重挫在地,耀武,方能威加四海,八方皆伏。

  没有一场战场上的巨大胜利,别的,一切都是空谈。

  暮色降临,近掌灯时分,束慎徽也可以出宫回王府了。

  事实上,他也觉得自己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接连几夜没睡好觉,现在剩他一个人,他也感到疲乏了。

  但他就是不想回。

  他揉了揉因为白天而变得发僵的脸,一把推开了面前堆叠着的卷宗,从座上起身,决定先去睡觉。

  罢了,睡一觉。别的,明天再说。

  老太监走了进来,身后跟着张宝。束慎徽停步,微微皱眉:“你怎么来了?不是叫你在家听她用吗?”

  他此刻实在是累。人累,心好像也累,连“王妃“二字都不想说了。

  张宝躬身,飞快走到他的面前,低声道:“庄嬷嬷打发我入宫来和殿下说一声——”

  “家中出事了!”

  “何事?”他冷冷问。

  难不成是听到自己说要纳侧妃,她今早口是心非,现在便收拾行装要回雁门不成?

  “大赫王的女儿萧琳花来了!王妃和她处得极好!奴婢出来之时,王妃领她去了校场,正在教她射箭!”

  “庄嬷嬷说,琳花王女派人回去,说今夜她不回驿馆了,竟要和王妃同寝一床!”

第43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