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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束慎徽愣怔,神色古怪,原地定了片刻,忽然道了声回府,迈步便出文林阁。

  他回到王府,问门房,被告知大赫王女仍未离开,再到繁祉院,侍女说王妃领了王女去校场,此刻人还没回。

  他径直又去校场。庄氏带着几个侍女捧着茶水果子汗巾等物正候在校场口,见他现了身,急忙来迎。

  “王妃还在里头?”束慎徽停了步,淡淡发问。

  庄氏颔首,又解释,“实在是王女不肯走,说仰慕王妃已久,跟着不放。又说她平日也有骑射,想让王妃瞧瞧她练得如何。王妃就领她来了此处。”

  庄氏活了半辈子,宫里宫外什么事情没有见过,像今日这种,实是生平头回,说起来,也是一脸的无奈。

  束慎徽唔了声,命跟来的人全都散了,抬目望一眼前方,迈步继续朝前走去。

  身边无人,他脸色登时阴沉了下去,步伐也越来越快。很快转到靶场,果然,前方两道身影映入眼帘。

  其时暮色深沉,天快黑,借着白日最后的一片残余天光,他看见姜家女儿站在一个红衣少女的身后,手把手地助她拉弓。雕弓渐渐被拉得如同满月,“咻“的一声,箭飞了出去,钉入对面一张百步靶上。

  红衣少女奔到靶前,随即发出了一阵惊喜的欢呼之声,口里一边喊着“中了靶心中了靶心”,一边小鸟一般飞回到了她的面前,就差扑进她怀里了。

  “我还是头回如此远能射中靶心!将军姐姐,你太厉害了!”少女抱住她的胳膊,雀跃不停。

  他看见她带着满面的宠溺笑容,说:“射箭一项,臂力原本至关重要。妹妹你臂力不够,倒也不必强求,多练技巧,苦功到了,将来也是能做到百步穿杨。”

  少女不住点头,双眼亮晶晶望着,满脸的崇拜之色。

  她望天色,收起弓箭,“晚了。这边差不多了,回吧。”

  少女立刻抢着帮她收拾,“将军姐姐,这趟来长安之前,我当真是做梦也没想到,我竟能如此幸运!”

  “此话怎讲?”她信口般地接了一句。

  少女仿佛被勾出了心事,面上笑容渐渐消失,垂首立在原地,不动了。

  她便上去,柔声问:“你怎么了?”

  少女慢慢抬头,“将军姐姐,我有一个从小玩到大的好友,是八部白水部王的女儿。就在几个月前,她被她的父亲嫁给了另个部王。那人白发苍苍,年纪大得能做她祖父。她不愿意,可是没有办法。我去找我父王,求父王帮她,父王也不管,还不许我管。嫁的那天,我是看着她哭着被送走的。我心里很难过。我的父王爱我,给我最好的东西,可是我知道,将来有一日,他也会把我嫁给一个他认为需要嫁的人。这就是我们的命……”

  束慎徽是半分同情心也无,只看着姜女上前,将人搂进了怀里,怜惜似地轻轻拍她后背,仿佛是在安慰。

  少女在她肩上伏了片刻,很快,抬起头,抹了抹眼睛,脸上露出笑容,语气也变得重新欢快。

  “这下好了!我没想到,父王突然将我许给摄政大王!往后我竟能和将军姐姐你一起了!我真的做梦都要笑出来!摄政大王既然不在,晚上我就不回了。我想和将军姐姐你一道睡,好不好?”

  少女拽了她的衣袖,又开始撒娇。

  她仿若沉吟,竟没当场拒绝。

  这算什么?当他死了吗。

  束慎徽忍了又忍,实在看不下去了,只觉自己额上血管都在突突地跳,正要现身打破,忽然听到王女又问,“对了,将军姐姐,摄政大王何时可以回来你知道吗。我也想问问他,他何时给我父王答复,娶我。最好趁我父王在,这几日就尽快,如此我便不用回了。”

  束慎徽正要上去,突然听到这话,一个激灵,不进反退,不慎,足下却踩了地上的石子,发出一道轻微异响。

  姜含元回头,目光投来。

  束慎徽知是被她觉察了。

  他的脸色阴沉,乌霾密布,双手背后,迈着方步,不急不缓地走了过去,最后停在姜含元的面前。两道目光,冷冷扫了一眼还扯着她衣袖的王女,开了口:“这位便是大赫王女?怎的带她来了此处?我王府何来如此的待客之道?传出去了,叫人以为是我王府的轻慢。”

  萧琳花吓了一大跳。

  这突然走出来的男子,很是年轻,一张白面,生得也算是漂亮的,但脸色却阴沉沉的,极是吓人,两道目光扫过自己之时,威严逼人,有如霜剑加身。等他开了口,语气更是凶恶。便宛如平地里冒出来一个凶神,她何曾遇到过如此之人,听他的话,仿佛竟然就是大魏的摄政王。不禁又惊又怯,连见礼也不敢,讪讪地松开了扯住女将军衣袖的手,足下悄移,慢慢躲到她的身后,一声不吭。

  姜含元看了眼萧琳花,知小姑娘是被他吓住了。

  其实不说她了,便是姜含元自己也觉莫名。第一次见他露出如此难看之模样,开口三连问,一副责备自己的嘴脸。

  外人在侧,她不欲落了他的脸,只道:“殿下回了?殿下怕是有所误会。王女登门拜访,恰她也知骑射,我便领她来此切磋一二。”说完转向躲在自己身后的王女,微笑道,“莫怕,这位便是摄政王。”

  萧琳花硬着头皮从她身后出来,朝着对面男子行了个礼,他冷眼看着,面无表情,萧琳花愈发惶恐,看一眼身旁的女将军,勉强鼓足了勇气,声若蚊蚋地道:“大王若是应许了我父王的提亲……我……我将来定会好好做大王的侧妃……”

  束慎徽目光从姜含元的脸上掠过,她转了脸,没看他。

  他回头,叫了一声人。距离略远,方才他又将人都留在了校场口,无人应当。

  “来人!”他蓦地提高音量,喝了一声。

  萧琳花打了个哆嗦。庄氏等人这回听到了,觉他语带愠意,急急忙忙上来。

  “将王女送回馆舍!”他冷冷道。庄氏不敢多问,走上前去,“请王女随我来。”

  萧琳花看了眼姜含元,眼睛泛红,眼角噙泪,已是快要哭了,连句告退的话也不敢说了,低头跟着姜氏迈步而去。

  姜含元实是看不下,在对面那两道目光的盯视中,走上去,轻轻握住她手,微笑道,“走吧。我送你出去。”

  萧琳花如释重负,慌忙点头,紧紧傍着人,头也不敢回,逃也似地出了校场,终于感觉到那个摄政王看不到自己了,犹是心有余悸,小声道:“将军姐姐,大王是否厌我……我……我有些怕他……我……”

  她本想说,我不想做他侧妃了,能不能不做侧妃跟你,话起个头,自己也知不妥,又吞了回去。

  姜含元只道她是被吓狠了,说话都语无伦次,再次安慰:“莫怕。他一贯如此。人是好的。”

  萧琳花却打死也不信,心事重重地被送出了王府,登车落荒而逃。姜含元目送王女离去,转身入内,庄氏说摄政王在房内等她。她进了。

  他也没坐,就站在内室榻前的灯案之侧,依然沉着脸,见她来了,也不说话。

  姜含元不懂他。

  今早说要纳妃的人是他,今晚莫名回来发脾气的也是他。

  她方才忍着的脾气也压不下了,“你何意?方才若非当着外人之面,你看我会不会理你!”

  她实在不想再见到他的脸,说完,转身便要出去。

  “站住!”伴着低喝之声,束慎徽慢慢踱步,转到了她的面前。

  “我竟不知你还如此怜香惜玉。实在是甘拜下风。”

  他神色里的怒气已经消失不见,神色讥嘲。

  姜含元瞥他一眼,“殿下你是又喝醉了酒?莫忘了你今早说的话。萧家女孩怎么了。你发如此脾气,未免有失风度。”

  他恍若未闻,神色不动,继续端详了她片刻,幽幽冷声,“我瞧你很是快活?”

  “殿下你看错了。”

  他盯着她继续看,再沉默片刻,忽然道,“明日起,不许和她往来。她若再来,说你不在!”

  姜含元听他这话讲出来越发蛮横了,不想再和他多说,迈步便走,冷不防被他一把攥住手腕,发力一拽,她没提防,被他扯了回来,一头扑向他,面对着面,脸颊蹭过了他身上浆得糙硬的朝服的圆领,刮得略微刺痛,最后压在了他一侧的脖颈和脸面之上。

  男子的皮肤温凉,落在她面上的呼吸却很热。这凉中夹着热的气息仿佛是活的,沿着她和他相贴的皮肤,迅速蔓延过她的颈子,往下钻进了她衣衫的领里。她这才惊觉,自己满怀地扑向了他的胸膛,身体和他也正贴压在了一起。

  她一僵,只觉自己衣衫下的整片胸脯上的肌肤都似冒出了一层细细的疙瘩,心跳随之微快,恐被他觉察,人急忙往后仰去,想要挣脱。他却赌气似的,硬是不放,那手也是有几分力气在的,她一时也没法摆脱,便如此,二人皆是闷声不语,一个要挣出来,一个不放,纠缠间,脚绊了一下,一道撞上了灯案。

  咣当一声,那架落地的银烛台子吃不住力,整排地倾倒在地,上面燃着的明烛灭了,内室里顿时暗了下去。

  黑暗仿佛能令人的体感变得愈发敏锐。此时她清楚地觉到他的身体已是有了异样。他似也意识到了,慢慢地,停了下来,但箍着她臂和一段身子的手却还是没有完全放开。二人便在这骤然降临到了头上的昏黑里一动不动。身畔男子的鼻息异常得粗,一下下,好似扑向她的耳面。忽然,她觉得他的脸朝她压了过来。

  “早上我那是被你气的,你当真不知?”

  昏黑里,伴着一缕温热的呼吸,他附唇到了她耳畔,带着几分喑哑的熟悉的嗓音,也跟着在她耳边低低地响了起来。

  心咚咚地捶着姜含元的胸脯。

  他这话是什么意思?什么叫他是被她气的?

  “你何意?”她实在是忍不住,脱口而出,低声问他,气息不定。

  “罢了,当我没说!”

  “你以为我何人?谁来了我都会娶?”黑暗里,她听到他又冷哼了一声。

  姜含元颇有无所适从之感。她觉得自己好像是听懂了他的话,但又好像更加迷糊了。

  她实在不明白,人怎会喜怒无常到如此的地步。

  正几分茫然间,外间发出了一道叩门声,接着,庄氏那带了几分迟疑的声音传入耳中:“殿下?王妃?”

  想是方才撞翻灯架的动静不小,惊动了外面的人。

  姜含元没有开口,他也未应声。

  “殿下,王妃?可是出了什么事?”

  庄氏等了片刻,始终没听到应答,又怎知里面情景,以为出了别的意外,不安起来,再次叩了叩门,声音也高了起来。

  “你快撒手。”他还箍她腰身没放,姜含元一时也顾不得别的了,暗咬齿根,低声命令。

  他微微动了一下,慢慢松手,终于放开了她。

  姜含元定了定神,朝外应了声无事,随即蹲下,摸着寻到了掉落在脚边地上的灯引,重新燃了一盏灯火。悄悄抬眼,见他已背过身去了,随即快步入了浴房。

  她大约猜到他在做什么。装不知,自然也不放庄氏等人进来,自己将那倾覆了的灯架扶起,再将灯火重新一一燃亮,片刻后,听到身后脚步声起,转头。

  他出来了,神色已是恢复如常,用带着些微冷淡的口气说:“今夜回来,是要告诉你一声,过几日皇宫校场举行六军春赛。照往年的规矩,除了陛下,太后等人亦会莅临,为六军助威,到时你同去。”

  他迈步朝外走去,“我另有事,晚上宿在宫中。你自己歇了吧。”

  他在姜含元的注目中,出了屋,来得突然,去得也是突然。

第44章

  束慎徽大步朝外而去。

  张宝在后急急地追着,左右为难,眼看他就要出门了,问:“殿下,奴婢是该——”

  “留下,跟她!”束慎徽低低地喝了一声。

  他今夜是骑马回来的,很快,近身侍从便将他的马牵了过来。他上了马,出去十数丈远,快要拐过王府大门前的街角之时,微微回头,往后望了一眼。

  那扇门已在他的身后合上了。

  自然了,没有谁会追出来留他。王府上上下下,每个人都习惯了他如今夜这般匆匆地回,又匆匆地走。他总有做不完的事,见不完的人。随时随地,哪怕半夜三更被唤起身出府也是见惯不怪的。

  他的心情沉了下去,一种被人遗忘了抛弃似的无地可去般的失落。方才对着她时的那占了上风般的高亢之感,这一刻荡然无存。他略微怔忪,手指不觉地松了马缰。坐骑误解,缓停了马蹄。他任坐骑带着,停在了街角。几名近卫也静静地等在了他的身后。

  远处的天边忽然发出一阵闷雷之声,头顶若有巨大的滚岩,隆隆地滚了过去。

  近邻宅邸,皆是富贵豪门,天黑后,此处街巷本就车马稀少,远处只走着几名不知哪家出来的奴仆,怕淋到了夜雨,提着灯笼加快了脚步,匆匆奔走。身边很快空荡荡了,漆黑的夜空之中,又飘来了一阵不知是哪家高墙也藏不住的宴乐丝竹声,有歌姬的婉转喉音丝丝缕缕,线般夹杂在其间,欢声笑语,若远若近,撩人心弦。

  又一道轰轰的闷雷滚过头顶,地面卷起一阵挟了潮意的夜风。坐骑收不到主人的命令,不安地点着前蹄。

  带着春寒的一滴长安夜雨,倏然从头顶落下,砸在了他的额上。他仿佛听到了水点在他眉间碎裂溅开的声音。

  束慎徽策马,最后朝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去了。

  这个时间,宫门已是闭锁,他从他夜间惯常出入的一道便门入内,待进到文林阁时,人已被这场骤然袭来的春夜寒雨淋得成了落汤鸡。老太监急忙服侍他更衣。安顿了下来,他先前归家前的那种疲乏之感再次袭来。不想做事情。他进了那处平日用作寝息的内殿,倒头便睡了下去。他知自己急切需要休息了。但是闭了眼,睡意却是迟迟不来。这令他深感郁躁。最后他起了身,出来,燃灯,开始审阅奏章。

  上回太庙训话过后,他明显地感到了发生在束戬身上的变化。朝会内外,少帝明显比从前上心,涉及答对和朝政的处理也大有进步。这令他颇感欣慰。

  自那回后,束慎徽也刻意将更多的事单独交给少帝处置,待少帝敲定了对策,他再予以核阅,若妥,便过,不妥,再详解给少帝。如此一来,他需看顾的事情非但没有减少,其实更多了,相当于同一件事要过两遍。不过,这只是暂时的额外负担,相信以束戬的聪明,只要都像如今这样,端正态度,他真正能够独立担负朝政的那一日,便也不远了。

  束慎徽打起精神伏案到了深夜,终于,待那倦乏之感再次袭来,头也仿佛略感沉重,再去睡了下去。

  这一回他躺下去,应是乏到了极致,果然未再有多周折,很快睡了过去。不知睡了多久,他见到了梦景,一个青春少年,纵马驰骋边塞。天地广袤,乌云压城,威严而沉重的军角声,回荡在了满天的秋色里,烈烈西风,卷动旗纛,将士身上的战甲,在乌云下,闪着青白色的剑锋般的冷芒。

  就是在这古老的燕赵雄关,李牧斩杀了十万匈奴铁骑,汉高祖白登被困,卫霍北出,封狼居胥,还有昭君屈辱出塞,班姬被迎归汉……

  然而,热血沸腾过后,那些古来之雄主,今都安在?最后不过是一抔黄土,寂寞卧于青山,供后来之人一杯浊酒空凭吊……

  梦景一转,他又仿佛置身在了火炉里,周身滚热。他挣了片刻,渐渐发现,原来不是火炉,他是在一汪温泉水里。热烘烘的暖水包涌了他,波动荡漾,他看见他的对面,那一片白雾蒸腾的水里,徐徐升出一名女子。她的脸容被澹雾遮挡,模模糊糊,他看不清楚,更想不出她会是谁人。他只觉自己被这梦里的女子吸引了,盼和她行那巫山云雨,两相欢好。他情不自禁朝她走去,水却阻了他的步足,他没到近前,女子继续升腾,消失在了白茫茫的一片水汽之中……

  束慎徽是被耳边响起的一阵皇宫里的似远又近的晨间钟鼓声惊醒的。醒来的时候,那梦景仿佛还未断裂,他在费力地思索着女子是为何人,心若存了几分懊恼。但是梦里的他,心思却又钝缓凝涩,全然无法转动。醒来,他只感到疲倦酸软,头痛欲裂,身体更是肿胀异常,隐然若有痛楚之感,叫人极是不适。

  他睁开眼睛,眼帘内扑入了一片微白的晨曦。

  这个时间,他应当早就已经伴着少帝在听政了!他霍然完全惊醒,人从那残梦里脱离出来,倏地翻身坐去,呼李祥春,“怎不叫醒我?”语带责备。

  老太监疾步入内,见他在寻衣裳,急忙提醒:“殿下,今早无朝议,只定了辰时,和几名大臣会面。此刻时辰未到。殿下昨夜寝迟,老奴便未叫唤。”

  束慎徽想了起来。今早只叫了几人,议他接下来南巡离去之后京中的事务安排。

  他慢慢坐了回去,扯被胡乱掩住身体耻处,拂了拂手。李祥春退了出去。

  他独自在静悄的内室里再坐了片刻,驱尽了残梦,看着时辰也差不多,恐人都已在等,打起精神,起身洗漱更衣。

  这趟南巡事关朝廷大计,来回至少是要几个月的,事务繁杂。一个上午过去,不过是定下了谁人留京伴驾,谁人随他。

  他看了出来,少帝坐听,目光闪闪,不住地看向自己,几次欲言又止,显然极想和他同行。束慎徽准备好了少帝开口。他是不会点头的。不过,叫他略感意外的是,少帝最后竟也忍了下去,始终没说什么,只是后来,神色有些怏怏而已。

  粗粗商议完毕,已是近午。大臣退了出去,束慎徽也从议事的宣政殿西殿出来,送少帝回宫。见他低头走路,无精打采,便解释:“陛下,朝廷不能同时出走陛下与臣二人,南巡也并非游山玩水,而是出于北伐大计的考虑。”

  除了这两点,这也是一个考验他单独执政的机会。当然,这个束慎徽没有明讲。

  束戬抬头说道:“我知道。农乃天下之本,粮草不继,何以北伐。我会守好朝廷的,只是这趟又要辛苦三皇叔了。你快回府休息吧,不用送我。”

  束慎徽闻言,倍加欣慰,再送几步,和少帝分开,转回到了文林阁。

  早上议事不觉,此刻松弛了下来,他又觉微微头痛,额角似有一根暗线在扯动,只以为是昨夜乱梦,人过于疲乏所致,也未在意。草草用了午食,又照平日习惯,伏案做事,整理备忘。正忙碌着,说永泰公主入了宫,求见于他。

  束慎徽让李祥春带她进来。因她如若亲姊,二人关系亲近,便没那么多的讲究,继续坐于案后,听到脚步声起,方抬头,见她进了。

  他正要放下笔去迎人,永泰公主已风风火火快步走到他的案前,开口便说:“三郎!我昨日府里事忙,晚上才听到消息!外面都说你就要纳那个什么八部王女做侧妃了?还说王女昨日在你家盘桓了大半日?这叫什么事?你是要给长宁妹妹好看不成?若非驸马压住,死活不放我出来,我昨晚就要来找你了!你真要纳人做侧妃?上月长宁妹妹意外遇险,是你非要亲自下水寻人的,驸马拦都拦不住,他撒手慢了些,你竟就翻脸,踹了他满满一脚,回家胸前都乌青了一片!我都没这么打过他!我还道你真有几分看重她的。这才转个头,你就要纳侧妃了?我可真是看不懂你了。”

  公主爆仗点着了似的,噼里啪啦说了一通。

  束慎徽被她吵得只觉愈发头疼,苦笑,随口道,”阿姐,你瞧我是还能再应付别的女子的样子?”

  公主这才仔细看他一眼,觉他面色白里发青,果然仿佛精气不足的模样,看着和往日不大相同,顿时又关心了起来,“三郎你怎么了?可是哪里不舒服?”

  束慎徽醒神,立刻笑着道无事,“只是昨夜睡少了”,说完,神色也变得严肃了起来。

  公主知他向来是今日事今日毕的,心疼劝了几句,又转回到了方才的事上,“先前你娶长宁妹妹,我知道你是为朝廷计。这回你可别说,你又是为了朝廷?”

  束慎徽正色道,“阿姐你误会了。没有的事。前夜之所以没有当场拒绝,是场合不宜。赫王来投我大魏,固然是要给几分颜面,但也没到需我和他联姻的地步。今日贤王领赫王周游四处,寻到合适机会,会替我推了的。”

  永泰公主这才松了口气,脸上露出笑容,“这样就好!起先吓我一跳,昨晚我都没睡好觉。今早本想先去找长宁妹妹,又怕她难过,就寻到了你这里。三郎我告诉你,世上少有女子会真大度到无视自家男人和别的女人同床共枕。你想想你自己便就知道了。你会容许长宁妹妹和别的男子私相往来?她虽是将军,飒爽不同于寻常人,但她也是女子。你若真纳侧妃,阿姐不信她全然不会在意,除非她就没打算和你一道过长久日子。但凡是有一点点的上心,也不会乐意家里再进来别的人!”

  公主这话,倒叫束慎徽想到她无知无觉的模样,不但如此,昨日还和那个王女姐妹相称,最后,竟然还因自己态度不善,反过来责怪他吓到了人?

  他当初娶她,固然是另有所谋,但也当真是做好了和她共处一生的准备。

  只是在她,如今是看得彻底明白了。她就没有长久夫妻的打算。

  他忽然有了一种反是自己遭她利用的感觉。

  心里犹如横生一根暗刺,渐渐走了神。

  “对了,那你有无告诉她你无意再纳侧妃的打算?”

  耳边又传来公主的关心问话之声。

  他随口唔了一声。

  告诉她如何,不告又如何。她会在意?

  想来不过就是在等将来北伐成功,自己于她再无可利用之处,那时她便翻脸不再认人,丢下他,和别人尽情快活去了。

  难怪了,先是温婠,再是如今的王女,她都一副巴不得自己接过来的模样。

  该当成全这个本就和他素昧平生的姜家女儿,还是不能叫她如意才好?

  他的心里愈发气闷,头也疼得愈发厉害。额内本来还只是像有一根线在扯,此刻如同有把锤子在敲,额筋突突地跳了起来。

  “三郎!你到底怎么了?真是哪里不舒服?我去叫太医来给你瞧瞧?”

  公主终于觉察到了他恍惚的模样,不放心,走了过来,探手要摸他的额头。

  束慎徽侧身避开了公主的手,脸上再次露出笑容:“当真无妨。只是南巡在即,最近好些事情压在案头亟待处理,方才我在想事。”

  公主看一眼他案头堆积着的各种奏折和卷案,“罢了罢了,你二人无事就好。只是你也不要只顾朝事,一味冷落了她。长宁妹妹不爱说话,但我看她是个心软之人。你对她好,她也会记你的好。你若实在是不得空,那就记得多说些好话,哄她高兴。没有女子不爱听好话的。”

  束慎徽嗯嗯地随口应着。公主见他心不在焉的一副样子,知他事忙,既然只是空担心一场,自己也就没事了,于是告退。

  束慎徽起身送她出了文林阁,立于阶上,等她身影远去,转身入内。

  转眼两日过去,明日便是春赛。摄政王实在是忙,竟被事务缠住,连着两天没回王府。

  又一个日暮天黑,文林阁里灯火通明,飘出来一缕煎煮散发出来的药味。

  候着药汤出来的空,老太监吩咐小侍盯紧炉子,自己轻手轻脚地入内。

  摄政王穿一身便服,坐于案后,手握奏章,一目十行,正在看着。

  “殿下,张宝来了,问殿下今夜是否回去?”老太监轻声说道。

  他起先未答,稍顷,问:“谁差他来的?”

  “说是庄嬷嬷。”

  “说我事忙,不回了。明早再去接她入宫吧。”他淡淡地道。

  老太监应了是,待要出,看一眼面前的身影,迟疑了下,又道:“殿下,莫若老奴也顺带告诉张宝一声,叫他回去和庄嬷嬷道一句,就说殿下你是前夜淋了雨,人有些不适,懒怠动,这才没回。免得庄嬷嬷凭空记挂?”

  摄政王恍若未闻,一言未发,继续低头翻着手里的奏章。

  老太监再等片刻,躬身,退了出来。

  “爹爹,殿下今夜回吗?”张宝问。

  “你回去告诉庄嬷嬷,殿下前夜淋了雨,有些烧了起来,今夜便就不回了,免得又吹风。他明早再回去接王妃。”

  张宝呀了一声,急急忙忙出了宫,赶回王府,一口气地跑了进去,找到正在等他的庄氏,喘着气道,“庄嬷嬷!不好了!殿下淋了大雨,发了个大烧!我过去,满鼻子就闻到浓浓的苦药味!也不知人怎样了,怕是都要晕厥了,还说明早要亲自回来接王妃哩!”

  前夜摄政王夫妇房中发出异响,仿佛猛力之下,撞翻大件,庄氏当时听得清楚,接着王妃应说无事,再接着,摄政王便走了,有些不快的样子。这两日他没再回来。庄氏实在不放心,又不好在王妃面前提及,所以今夜悄悄让张宝去问一声。闻言吃惊,更是担心,匆匆忙忙入了繁祉院的寝堂。

  姜含元带着几名侍女,正在收拾行装。

  等到明日六军春赛结束,赫王一行人便也将离开长安回往八部。接下来很快,就是束慎徽先前说的南巡了。

  小姑娘那日被他吓住,这两日没再来寻她。她无事,晚上便提早收拾下东西。

  属于她的需要带走的东西倒也不多。

  当初婚嫁突然,时间又紧,姜祖望毫无准备,能给女儿置的嫁妆有限,内府赐了大半。本就不是她的,如同物归原主。她需要带走的,主要是士兵家人付托的东西,以及……

  她在箱底,翻到了一把短刀。镶着古老宝石的刀鞘在明光里发出耀目的光芒。

  她注视了片刻,伸手,第一次试探般地,拿起了这把以聘礼而赠她的宝刀。上手沉坠。她一手托着刀鞘,另手握住刀柄,慢慢地,一寸寸地,将刀从刀鞘里抽出,刀身的锋芒,烁动着凛冽的白芒。抽到一半,她听到身后传来叫自己的声音,是庄氏进来了。

  唰的一下,她归刀入鞘,放回在了箱底。

  此物也不属于她。不能带走。

  她转过身,见庄氏匆匆到了近前,神色焦急地说:“王妃,方才张宝去了趟文林阁,才知殿下前夜淋雨,发了高烧晕厥。他那个性子,王妃也是知道的,我怕他还只顾着事情!我入宫不便,恳请王妃这就过去看看,叫他无论如何也先要养好病,千万不能硬撑!”

  “全怪我!前夜殿下走了没多久,天便打雷落雨,我分明想到过殿下未携雨具,却也没有赶出去送上。这倒春寒的雨,最容易招病,是我的疏忽……”

  姜含元也是吃了一惊。

  实话说,淋个冷雨这种事,对她而言,实在如同家常便饭,绝不至于落病。

  但换成是他……

  这种锦衣玉食堆里养大的富贵人,便就难讲了。又见庄氏极是自责,眼角都红了,安慰她:“嬷嬷不必自责。我这就入宫去看下。叫殿下务必好好休息,他明日还有事。”

  庄氏连声道谢,拭了拭眼角,又道,“我尽快备个食盒,劳烦王妃一并带去,看殿下能吃多少,便吃多少。”说完转身匆匆去了。

  姜含元换了身出去的衣裳,等了片刻,庄氏就带了食盒来。说准备得匆忙,除了几样小点心和配菜,就只一盅鸳鸯粥,照他喜甜的口味,稍稍添了两勺蜂蜜。

  姜含元接了,跟着张宝在王府侍卫的护送下去了皇宫。也是从便门进去,赶到了文林阁。

  这是她第一来到这处他平常待得最多的地方。位于皇宫的一道宫墙内,近旁是东西朝堂还有中书省、门下省,以及待制院和史馆等处,是百官日常办公的所在。一个小侍进去通报,很快,姜含元看见李祥春匆匆赶了出来,躬身向她见礼,引她入内,一直到了内室。

  “殿下就在里头。”老太监替她张开了一道隔门。

  内里是间方室,设了床榻。应是用作卧寝之用,故地方不大。此刻火烛通明,她看见他穿着常服,人斜靠在榻上,正在看着手里的奏折。榻旁的一张矮几之上,另外还堆了些折子,笔墨齐备,看着是在榻上做事了。

  “殿下,王妃来了。”老太监说。

  他神色如常,看她一眼,随即收目,口里道,“不是说了,明早回去接你吗,来此何事。”他的嗓音带着些嘶哑,说完,继续看手里的奏折。

  姜含元放下食盒,转头问李祥春,“李公公,殿下如此几日了?”

  “前夜来时淋了个湿透,昨日便就烧了起来,殿下不叫人知道,今日才唤了太医来,方才喝了药。”

  “摄政王手头的折子,推个一两天,朝廷是否会乱?”

  李祥春一怔,看一眼摄政王的脸色,迟疑了下,“禀王妃……老奴不知……不过想来应当……”老太监停了下来。

  姜含元点了点头,“那就是不会。”走上去,将束慎徽手中正在看的折子抽出,连同榻上的那些全部收了,指着道:“李公公,都拿出去吧。”

  老太监再瞧一眼摄政王。他倒也没有出声阻止,只将自己慢慢地靠在了床头上,脸色微微沉了下去。他急忙应是,唤来张宝,照王妃的话,一股脑儿都捧了出去。

  等奏折都被拿走了,姜含元再问老太监:“殿下晚上吃了吗?”

  “喝了药,便就吃不下去,只吃了几口。”

  “不过,昨日起,本就胃口不振,总共也没吃多少。”老太监又补一句。

  姜含元打开食盒,将带来的吃食一一取出,摆在方才腾出来的空案上,解了保暖的锦障,最后抽箸,双手奉上:“殿下吃吧。是庄嬷嬷为你准备的,说是特意照了你的口味做的,还是暖的。就算没胃口,好歹也吃上几口。”

  他一言不发,依然沉面,没接。

  姜含元等片刻,耐心就用光了,微微蹙眉:“原来殿下今夜急急叫我来,就是让我看你如何带病做事吗?”

  “怎的,你是觉着不日便可出京,这是越来越放肆了?“

  他仿佛一呛,随即寒着声,轻轻叱了一句。

  奇怪的是,那语气听着,却又仿佛不是真的动了怒。

  张宝何曾见过如此场面,方才就已被王妃强收奏折的一幕给惊到了,此刻站在李祥春的身后,微微张嘴。

  李祥春无声无息退了出去,朝他使了个眼色。张宝回神,忙也跟了出来。老太监轻轻落下帷帐,阖了门,叫还在外头候着的人都散了。摄政王今夜做事,到此为止。

第45章

  姜含元又一次觉得自己看不懂束慎徽了。

  初初她识他,是去年秋的护国寺里,他在兰太后寿诞的佛礼上,绞杀他的叔父高王,接着,他话别了偶遇的温家女儿。

  那个时候,她眼中的他,心机深沉,手段狠绝,集家国天下于一身,却也有他逃不开的因这至尊高位而加给他的枷锁。为此,他绝断私情,以身许国。这又给他添了一丝悲情的味道。

  接着新婚见面,他又展现出了他温文尔雅、教养高贵的一面。和他相比,姜含元觉得自己就是一头野马。他待她的种种,不能说不好。然而,他越是表现得看重她,处处委屈了他自己,仿佛真的想要和她白头偕老,她反而越觉其人伪装,终日在和自己虚与委蛇。

  他的面上总是带着笑,仿佛不会生气。世上真有这样的人吗?再想到他娶自己的目的和放弃了的私情,她一度甚至还有些可怜起他。

  然而,渐渐地,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越来越觉得,此人私下对着她时,已是跳出了他当初留给她的那些印象。

  好似一尊原本裹着体面仪物的神像,从高处轰然倒塌,碎裂了一地,救都救不起来了。他实际就是个莫名其妙的喜怒无常之徒,有些举止是她无法理解的。从前她生活的周围,全部都是男人,各色各样。生疏而沉默的父亲,稳重而忠心的樊敬,莽直而勇武的杨虎,智慧而高远的无生……但她从没有遇到过如此一个男人,令她无所适从。

  几天前萧琳花那事就当过去了,今夜她听说他淋雨发烧,人还晕厥了,当时虽是庄氏开的口,希望她来一趟,实际她心里也是放不下的,有点着急,很愿意来看他。无论如何,毕竟是在同一屋檐下处了这么些时日,多多少少,算是有些交情在了。

  她没想到,他又摆出如此一副高傲之姿态。

  事实上,她固然是希望能早日回去的,但也没到他说的那样的地步。

  她忽然觉得自己真的没法再和他处下去了。心里烦躁郁闷,看见他就来气。恨不得今晚立刻就走掉了。

  “罢了。”

  姜含元冷下了脸,“殿下不欲见我,我便回了。只是这些带来的,都是庄嬷嬷备的,殿下倒也不必迁怒,自己看着吧,能吃就吃些,免得糟践了一番心意。”

  她转身便走,到了槅门前,听到他道:“等一下。”

  姜含元回过头,他已是不复片刻前的冷态,慢慢坐直了身体,抬手胡乱揉了揉额角,低声道,“……我是头疼得厉害,胡乱说话,你勿怪。”

  她进来时,他人虽躺在榻上,却没她原本想象中的病弱之态。此刻再看,果然,发现他的脸孔雪白,眼圈淡青,说话的声音低下去后,呼吸声便显得粗重了许多。不但如此,面上满满都是疲乏之色。

  姜含元的心软了下去。

  一来他病着,二来都赔了情,她自然也不和他一般见识了,走回来说:“我方才也不是不让你做事,只是既然病了,那就好好休息。庄嬷嬷说你人晕厥了过去。当真如此严重?”

  他一顿,呃了声,“……白天……白天仿佛是曾晕了一回……”再一顿,“我头真是痛得厉害,人也难受!所以方才心情不好。不信,你摸摸。”说着,倾身朝她靠了些过来。

  姜含元抬手碰了碰他额,果然,摸到几分温温的烫手之感。

  “那你快吃。吃饱了才有力气。明早还有大事。”她收了手,说道。说完,发现他还是不动,就那样垂着双手,双目看着自己,不解:“你还不吃?庄嬷嬷说,粥里特意照你口味添了些蜂蜜。再不吃,就冷了。”

  他不再作声,自己取了,开始吃东西。不过只吃了几口,就放了下去。

  “怎么了?”

  “没胃口。手也酸软,方才握笔,都握不稳了。”他摇了摇头,靠回到床头,解释道。

  他就没吃两口,方才老太监也说他这两天不吃东西。

  姜含元有些看不下去他这斯斯文文的姿态,一把端起了他放下的粥。

  “殿下你这样不行!本来就没力气了,吃不下也要尽量吃!否则怎么好得起来!”说着取来调羹,舀了满满一大勺的甜粥,径直送到他的嘴边。

  “快吃!”

  她的语气已是带了几分命令式的口吻。

  他看她一眼,张嘴,默默吃了。姜含元心想光吃粥哪来的力气,夹了只鸡丝春饼,“这个你也吃掉。”他又吃了。她再喂他一口粥,夹一块松仁酥皮糕,“还有这个,殿下也吃吃看。晚上我也吃过的,味道很好。”

  姜含元忙了一阵,连哄带强制,总算迫他吃完了一碗粥,其余带来的几样食物,七七八八多少也都吃了些,看看差不多了,这才结束她这平生第一次的伺候人吃饭的经历,收了食盒,叫李祥春他们进来服侍他漱口洗手。老太监看见他吃了不少,面露微微喜色,感激地看了眼王妃,忙带着人收拾。姜含元等了片刻,见差不多了,说:“我便回了,殿下好好休息。明早不必特意回来接我,我自己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