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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瓷自觉小步走到他身边,一同跪下:“臣女苏氏叩见陛下!”

  人在屋檐下,她还是很老实地磕了头。

  姿态和声音是足够老实的了,但她这人到底是个胆子大的,那双大眼睛借着俯身的空档往上扫了一眼,但见一个老年男人倚在玉阶之上正中的宝座,身穿金黄团龙皇袍,同色繁复的龙靴鞋底白得没沾上一丝灰尘。

  角度问题,她没看见老皇帝的脸,仅仅看到龙椅上垂下的衣摆,但仅仅就是这么一个随意倚靠的姿势,一种凛然威势和压迫感油然而生,扑面而来强烈得几乎有如实质,连低着头的苏瓷都清晰地感觉到。

  果然不愧是在位愈四十年的九五至尊!

  可再是手掌天下的九五至尊,此刻也不得不受到伤病的困扰。

  年已老迈,多日不眠,老皇帝双目充满血丝,若非如此,他也不会这么轻易将苏瓷宣召进宫并很快召见了她。

  如同猛虎,哪怕伤卧病卧,依然有着凛然的虎威,苏瓷不敢抬头,问安完毕就垂首跪在杨延宗身边,她感觉有一道存在感非常强烈的凛冽目光落在她的头顶,片刻,上首传来一道低沉却明显听得出年纪的威严声音,“你就是那制出了新药,拜得奇师习了一身奇技医术的苏氏?”

  “……”

  不知坤国舅怎么说的,苏瓷这会也看见他了,对方正立在玉阶之下,但不管对方怎么说,现在苏瓷也只能硬着头皮认下来了,她小声说:“奇淫巧技,不敢自褒。”

  她压力真的超大,老皇帝伤势如何,她从这么快就召见他们能猜出一二来。而刚才进殿门时,外头跪着一溜的太医御医,殿内另一边也跪着一个身边搁着药箱的须发皆白的老头,按医术和年龄成正比的通常概率以及衣服样式,这老头很可能就是太医院判,专为皇帝诊治的御用首席御医。

  大冷天的,老头冷汗潺潺的,连衣领都湿透了,手和下颌在打哆嗦。

  ——那,苏瓷是不是可以合理猜测,皇帝的情况已经很不好了,连这首席御医都表示无能为力?

  苏瓷咽了咽,别啊,别这样对她,她可不想尝一发人头落地啊!

  可怕什么,偏偏就来什么!

  老皇帝并没有太多废话,略略询问了两句,就立即让苏瓷上前察看伤势。

  苏瓷起身脚麻了下,杨延宗撑了撑她,没人说什么,于是他索性站起,扶着苏瓷一步一步往前行去。

  走得近了,苏瓷终于看到玉阶上的全貌,皇帝是半卧在龙椅上的,宽大的龙椅上垫了锦垫和引枕,看宫人太监熟练调整引枕角度的动作,老皇帝近期应该经常保持这个姿势很久了。

  苏瓷偷偷瞄了一眼老皇帝的脸,年过七旬,伤病疲困交加,两颊肌肉松弛下垂,脸色晦暗双目泛赤,人看起是强压不适烦躁的。

  总而言之,状态真的非常不好,但眼神看起来依然深不可测。

  受伤垂暮的猛虎,它依然是猛虎,只要还没咽气一天,仍然是可以轻易咬断入侵者的咽喉。

  这是苏瓷的第一眼印象。

  还有,仅一眼,她心凛了凛,因为对方脸色真的太差了,晦暗中还泛着一种淡淡的潮红,这种潮红她真的太熟悉了,一眼就看出来老皇帝甚至正在发热。

  走到玉阶下,杨延宗就被人拦下了,他松开手,苏瓷跟着孙时平和那个刚被拖拽起来的老御医抬步上级,后者哆嗦跄踉,苏瓷真的好担心他走不稳扑下去摔个头崩额裂,但她不敢扶。

  厚厚的猩猩绒地毯把所有脚步声都吸附了去,上头是一片让人窒息般的安静,除了老皇帝,她听不到任何人的呼吸声。

  孙时平跪在地上,轻轻揭开盖在老皇帝下身的绒被,再掀起龙袍下摆,西西索索解衣的声音,苏瓷侧头听老御医详细地低声讲解老皇帝目前的病情。

  “……秋时坠马伤腿,又有箭伤,但幸后者不重,两伤兼养,耗时足两月有余,才见大好。然伤愈不过半月,陛下却觉腿伤愈合处有隐疼,止疼无果,每况愈重,至今,已见内有脓溃之相,数放之而不愈,……”

  老御医跪了不知有多久,双腿还在打颤,颤颤巍巍在给苏瓷描述皇帝的病历,苏瓷打起十二万分精神仔细听着——她心里明白得很,开弓没有回头箭,倘若治不好,她和杨延宗都不用回去了,外面那一排少了一大截且被人严密看管起来的御医太医就是他们的下场。

  龙椅上已经打理好了,孙时平回身低声:“苏姑娘。”

  苏瓷深呼吸一下,上前诊断伤情。

  皮肤已经有些发皱干枯的一条腿,是左大腿的位置,膝盖往上明显一大片红肿胀亮的区域,其上一个新愈合的伤疤,皮肤是完整的,这是典型的皮下化脓之症。

  苏瓷洗干净手,慢慢按压检视片刻,她手一碰,头顶立即传来“嘶”一声低哑的痛声,孙时平急道:“轻些,轻些!”

  轻些你来吧!

  苏瓷心说了句,当然,她没敢说出口,只好稍稍再放轻一点动作,一边触压,一边低声询问老御医以及皇帝本人的感受。

  “……这处,这处可疼?可有感觉格外疼痛的点?一开始是哪里疼起来的?”

  苏瓷虽然年轻,但技巧娴熟,单看按压姿势就不明觉厉,显然是有几分真本事的,孙时平不由得生了几分希望,忙不迭努力回忆回答。

  “当时骨折是怎么一个折法,伤口是谁处理的?能让他给我说说吗?”

  孙时平立即招来外头一个跪着的中年太医,后者事无巨细把当时情况和他怎么处理的都说了一遍。

  “那这块呢?现今是怎么疼的,刺疼?钝疼,还是一阵阵的赤赤地疼?”

  孙时平连忙看皇帝,老皇帝道:“刺疼,如锥刺骨,一阵阵延绵不断,却又时时能感受内里一点,疼痛更剧。”

  孙时平忙低声问:“怎么样,苏姑娘,陛下这伤你可有章程?”

  章程,苏瓷当然是有的,现场诊检再结合老御医他们的话,她已经把患症断明白了。

  ——其实也不复杂,就是开放性骨折之后的治疗不到位,而导致的皮下化脓。

  老皇帝当时坠马的腿伤还挺严重的,太医署不是没有人才,刚才那个中年太医就是专治骨伤的,他在没有x光的情况下光靠肉眼和经验就成功把老皇帝的骨折区域复位成功了,并且后续一直照顾到伤口痊愈,老皇帝都这个年纪了,他可以说是非常流弊。

  如果不是因为后续情况,老皇帝最多就行走不如从前,阴雨天会腿骨疼,但都七十多岁的人了,这治疗可以说非常成功的。

  可惜没有如果,这太医倒霉催的,碰上了最不好处理最容易出岔子的一种伤势了。

  这种开放性骨折,往往很容易产生骨折碎片的,后世医院一定得拍片子的,以确保骨头碎屑被清理干净。

  老皇帝这伤反复的根本原因,就是当初清创不够彻底,有骨屑残留,具体苏瓷判断有三处,伤愈后再次出现炎症,并且因为时间拖延愈久而情况已经极度严重。

  ——难怪老御医已经无能为力了,这等炎症感染,在古代,等于必死之症啊!

  老皇帝能拖这么久,已经是太医院学艺精深的结果了。

  孙时平道:“苏姑娘,据说你的新药,有起死回生之效啊!”

  “……”

  苏瓷:“……这怎么可能,起死回生那得是仙药啊。”

  孙时平声音里压抑不住大失所望,他强压焦虑:“那陛下伤势,苏姑娘可有治疗之法。”

  这个吧,“有的。”

  苏瓷感觉落在她身上的视线一下子多了,压力山大,老皇帝迫不及待,他甚至支身坐直了:“何法?速速道来!”

  “额,需用刀砭之法,切开创口,取出残余骨屑,清除根源,再辅以清创引流,还有新药,新药对脓血之症有奇效。”

  苏瓷老实说要开刀,真的,这个时候,她很难免想起演义里那可怜的华佗先生。

  窥一斑而见全豹,虽然只是演义,但由此可窥见古人对于开刀的极度排斥,刀砭之术逐渐没落失传其实也可以证明这一点。

  苏瓷小心翼翼说着,话音一落,她就明显感觉空气中的躁动一下子沉下来了,气氛一下子变得沉甸甸的压抑极了。

  她缩了缩脖子,龙体之上动刀子,不会把她拉出去砍了吧?

  但没办法,老皇帝这伤,非开刀才可治愈不可的!

  光用药不成,治标不治本。

  一看清老皇帝那伤的时候,她那颗提起的心是一定,还好还好,虽麻烦了点,但这是外科可治愈的范畴。

  就是老皇帝年纪到底太大了,又被伤痛折磨了这么久,身体状态这么差,这个年龄这个环境动手术,哪怕是苏瓷也不敢打包票啊。

  偌大的宫殿落针可闻,但苏瓷还是硬着头皮说:“陛下已有时年,额,身体稍逊青壮,又受伤病困扰多时至精疲神怠,……刀砭之术配合新药治疗,有七成把握痊愈。”

  气压更加低了,连孙时平都不敢再说话了。

  苏瓷不敢抬头看老皇帝脸色,只低着头用余光偷偷和杨延宗对视了一下。

  那种领人窒息的低气压持续了小一刻钟,好像过了一辈子这么长,上首老皇帝淡淡道:“把人带下去。”

  苏瓷和杨延宗被带离了上阳宫,被安置到一处偏僻的小宫室里。

  老皇帝没说好还是不好,就这么搁着。

  真是压力山大!

  现在两人距离死亡只有一线,倘若皇帝拒绝手术,那么已经清楚他伤情的两人将会被灭口。

  老实说吧,徘徊在死亡边缘的感觉真的不好受,第二只靴子没掉下来,天已经黑了,有宫人送了点半冷不热的简单饭菜来,苏瓷打起精神用茶炉子加热了一下,分分囫囵吃了,又疲又累,上床睡觉。

  这处小偏房很陈旧,帷幕都撤了大半,只有一张不大的床,现在吃了上顿还不知有没有下顿肯定不可能让人来给加床的,两人就直接睡一床了。

  冷风嗖嗖的,垫子和被子都很薄,床很小,苏瓷不由自主往热源缩,最后杨延宗侧身,她蜷缩在他怀里。

  暖是暖了,可翻来覆去,苏瓷小声:“我睡不着。”

  “睡。”

  头顶杨延宗的声音依然是这么言简意赅,他是手摸到她的后颈,在某处穴位揉按片刻,苏瓷意识有些昏暗,很快就陷入了黑甜乡。

  怀里人的呼吸变得轻缓又细长,安静下来,杨延宗松开揉按的手,坐了起来。

  蔽旧的窗纱索索抖动,冷寂寒夜,飞雪簌簌,孤寂的大红宫墙。

  在这个很可能明日就粉身碎骨的寒夜里,杨延宗心头却迸发一股狠意,想起世子季堰,他眉目阴冷凌厉,对方最好祈祷他过不去这一关!否则——他会用事实告诉他,仅靠阴谋诡计立身是不行的!

  他露出一抹极阴冷嗜血的狠笑。

  ……

  真的是压力山大,连嘴里吃进什么东西都没滋没味,苏瓷苦中作乐吐槽:“怪不得别人不给你好饭菜,大概她们心里明白你吃啥都没差呢。”

  没着没落的,十分担心下一刻就有人把他俩推出午门咔嚓砍掉了。

  反倒是杨延宗,生死一线,紧绷在所难免,但这人由此至终都沉着不见慌乱,心理素质杠杠的。

  杨延宗反手握住她的手,眯了眯眼,盯着蔽旧窗纱外纷飞乱舞风雪中的某一点,却道:“事情或有转机。”

  随着时间的拖延,虽无人问津,但杨延宗却敏锐地嗅到了一丝征兆。

  “真的吗真的吗?”

  苏瓷精神一振,要知道这位可是阴谋家中的翘楚啊,她可是很笃信他的判断的,闻言登时大喜。

  重压之下,这两天两人的熟悉度是突飞猛进啊,杨延宗没有再吭声,她却不介意,在屋里来回踱步的,杨延宗靠坐不动,阖目养神。

  在苏瓷把屋子转了千八百个圈,差点把鞋底都磨薄了一层的时候,第二天日暮黄昏,事情终于迎来的转机。

  有纷杂的脚步声沿着朱廊快步前进,“咿呀”一声半旧的朱红房门被推开!

  皇帝再宣!

第29章

  偌大的上阳殿,今夜灯火通明,有配刀执戟的禁卫军林立于大殿之外,三步一岗五步一哨,凛然肃杀,上谕:无诏者今夜一律不得擅进,违者就地格杀不论。

  浓浓的酸醋味自殿内弥漫而出,外头人头济济,殿内却已经肃清,除了正在来回熏屋子的心腹太监宫人,已不见半个闲人走动,最深处的内殿更是挪得空荡荡的,除了一椅一榻以及墙边两大排亮得刺眼的如椽巨烛,再无一物。

  老皇帝考虑了两天,最终还是决定接受治疗。

  ——随着时间的推移,所有的所有医者,不管是宫中的御医还是民间探访的能人,都无一战兢摇头或直接或隐晦告诉他,此伤已不可愈也。

  这么长的一段时间,只有一个苏瓷明确地告诉他,能治疗。

  虽这刀砭切疗让人惊骇难安,但老皇帝熬了两天后还是决定冒险尝试,他还不想死,更不能死!

  这位御极四十载的至尊皇者决断力是有的,执行力更是强到极致,一旦下定决心,整个皇宫高效运转,短短两个时辰,就按照苏瓷所叙把她需要的所有东西都安排得妥妥帖帖。

  暖阁里,老皇帝倚在矮榻上,道:“希望你不要让朕失望。”

  什么重重有赏啊之类的话,先前已经说过了,这是最后一句,至于苏瓷之前提到的七成成功几率,皇帝一句没提,大家也好像都选择性失忆了。

  “臣女尽力而为。”

  苏瓷也没废话再提一遍,假如她把皇帝治死了,毫无疑问狗带是她唯一的下场,都不用说的。

  ——真是压力山大。

  有强权无真理。

  她突然之间就十分理解杨延宗的孜孜不倦往上爬,真的是人在江湖漂,哪有不挨刀,主宰别人的命运,总比被别人主宰自己的命运好啊!

  “想什么呢?”

  老皇帝被孙时平搀扶着去清洗换衣了,苏瓷和杨延宗也退到了隔壁的小间更衣梳洗套上罩衣头巾口罩,她要了杨延宗当助手,他当过一次,而且这里她唯一信任的也只有他。

  听了他问话,苏瓷撸了把脸,小声说:“我在想,咱们这回也不知能顺利出这宫门。”

  她吐槽:“要是最后真成了,没狠狠捞上点好处真的对不起自己啊。”

  他瞄的,胆儿都吓瘦了!

  杨延宗眸色深沉:“那是当然。”

  他这四字说得森然,苏瓷也不知他心里是个什么想法,反正这人一向都是走一步看三步的,她也没心思琢磨了,压力好大啊,她掬冷水使劲搓了几把脸,“行了,咱们快进去吧。”

  可不敢让皇帝老爷等啊。

  转出暖阁,直接进了内殿,内殿门口有两个禁军统领级别的将军全副武装守在,里头也有两个人,除了孙时平,他是苏瓷的另一个助手,还有禁卫军大统领黄得卫,一个年愈四旬目如冷电的威武武将。

  皇帝自然不可能放心把自己真交给苏瓷杨延宗的,因为苏瓷一再强调手术室内的人和物越少越好,最后定下是他们两个人。

  一个武力巅峰,这人一进门就敏锐在杨延宗身上嗅到同类者的气息,这两个当世第一流的高手视线碰了一下,不过谁也没吭声。

  苏瓷深深呼了一口气,沉了沉心神,开始洗手,她打醒十二分的精神,开始消毒准备手术。

  老皇帝的体温又升高了一点,退烧汤药已经越来越不好使了,腿上的敷药也是,把药物洗掉,皮肤红亮肿胀一片,压之见软,老御医其实开过口子排脓的,腿外侧一连开了三个口子,但终究治标不治本兼这引流法子不彻底,略略见好又很快重蹈覆辙了。

  用煮沸消毒过的水晶针筒吸取了一管青霉素水溶剂,皮试已经进行过了,进行静脉注射,老皇帝无声看着,之后她示意孙时平扶着老皇帝,伺候这位服用麻沸散。

  ——要是没有麻醉,他这年纪手术苏瓷真的不敢做了,但幸好不管是老御医还是她自己,都有效果相当不错的麻沸散方子。

  药效起效很快,大约一刻钟,老皇帝就失去了意识。

  苏瓷深呼吸两下,再次用胰子洗手,反复搓了六七次,再用酒精搓过,之后从麻布包取出她特地叫人打的那几柄手术刀的其中一把,一手按着老皇帝的圈好的患处,隔着皮肤和肿胀,再次确定骨屑残留位置。

  在此之前,她先给老皇帝金针刺穴止血了,这套她姥爷独创的针法,她姥爷曾经参加公派援非医疗队,当地环境和局势很多时候都很复杂,后勤资源经常不到位,于是他在家传针法的基础上改创这套金针刺穴止血法,虽没血管钳那样立竿见影,但效果还是可以的。

  回国以后,这套针法其实也没多少实用的时候了,倒没想现在又再让苏瓷派上大用场。

  锋锐轻薄的刀刃轻轻一划,见红的同时,还有一股脓液飚出,红里泛白,味道腥臊,一股隐隐的腐朽气味,让孙时平和正不错眼盯着这块的黄得卫心猛地提起。

  苏瓷看了杨延宗一眼,不过不等她抬头,他就已经持着拉钩俯身了,姿势算不上很熟练,但手非常精准且稳。

  这切口不大,却非常精准,手术野一打开,苏瓷立即单手持了镊子,稍稍一拨一切,在炎症严重的肌肉组织中找到了那块罪魁祸首的骨屑。

  苏瓷熟练切除腐肉,清创,放置引流管,之后开始一层层的肌肉缝合。

  刷刷地飞针走线声音,苏瓷全神贯注的认真样子有一种异样的魅力,杨延宗余光见她额头有汗珠淌下,他立即侧头看一眼孙时平,孙时平赶紧用手帕给擦掉。

  擦去汗水,更换口罩,她鸦青的黛眉和发缘湿漉漉的,饱满的额头尽数露出皮肤显得格外白皙,鼻梁下一点炫目的嫣红,构成了一种动魄惊心的美丽。

  她专注的眼神和认真的样子这一刻迷人到了极点,杨延宗视线在她唇上一点红停留片刻,目光深了深,之后才不动声色移开。

  苏瓷的手很稳,速度也很快,这本来就不是一台难度很高的手术,主要的艰难之处在于病人的年纪和状态以及皮下炎症的严重程度还有术后的药物支持。

  炎症拖着了这么久,手术之前苏瓷真的挺担心的,但切开一看,还好,好歹没到她预想的最糟糕境地,太医院那群御医太医还是有真本事的。

  苏瓷花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将三处残余骨屑剔出,都放置了引流管,最后一个伤口清创缝合完毕之后,她小心翼翼进行了包扎。

  “之后的几天,引流管不能动,要确定炎症好转不再脓溃以后,才能拆除。”

  苏瓷嘴里说得笃定,这会说什么可能不行已经是废话了,不如少怂一点。给病患家属信心是每一个医生必须做的,这些东西都刻进她骨子里了。她表面看着还是镇定得很,但实际心里多少有些惴惴,因为后续药物支持是手术成败的关键。

  ——她手里只有低浓度的青霉素,哪怕已经加大了剂量,她也很怕力道不够啊!

  “每天三针,若顺利,两天左右能看到效果了。”

  孙时平亲眼目睹手术过程,对苏瓷说话客气了不少,“好,苏姑娘务必多多费心。”

  她能不费心吗?

  想不费心都不行好不好?

  孙时平问明白护理注意事项和针药使用的方法关窍,跪在那脚踏上亲自照顾,老皇帝一直都麻沸散药效过了的下半夜才醒,感觉怎么样也没有和苏瓷说得太多,现在一切都为时尚早,皇帝清醒后又过了一个白天,才有人来带着苏瓷和杨延宗去休息。

  这时天色已经暗起来了,纷飞的大雪终于停了,红墙白雪余晖朦胧,庄严肃穆而美轮美奂,可惜进出的人都不会有欣赏的心思,苏瓷也是。

  累了一宿一白天,精神体力双重压力,总算从上阳殿出来,感觉后背衣衫都濡濡的,之前出过汗自己都不知道。

  “妈呀,累死了。”

  这一回,她和杨延宗换地方住了,没有再回到那个小旧破还偏的半旧小宫室那边,而是被安排在距上阳殿不远的一座叫德庆宫的两进宫室,杨延宗住东配殿,她住西配殿,她跑过去他那边看过,和她这边也一样,宽敞明亮地龙炭火也足,床铺衾枕都是簇新的,还有宫人伺候,端来的晚饭也不再是冷锅冷灶的了,待遇鸟枪换炮。

  如果忽略守门以及院子内带监视性质的精锐禁军,待遇倒还不错的。

  苏瓷苦中作乐小声吐槽,瞄了一眼庭院里在冷风中肃立一动不动的戴甲护军,身后的杨延宗伸手掩上窗缝。

  两人靠得极近,在小小声说悄悄话,杨延宗侧耳倾听确定没有其余监视者之后,拉着苏瓷站到距离护军们最远的一点,压低声音:“如何了?”

  他问的是老皇帝的治疗情况,神情凝重。

  苏瓷拍了拍额头,让自己清醒一点:“暂时应该死不了,……”关键就看之后这几天了,有好转的话,哪怕慢一点,最终也是会痊愈的。

  可她话未说完,就被杨延宗一手捂住嘴巴,他眉目一厉:“噤声。”

  她语气中不经意的漫不经心让他眉心一跳,他瞪了她一眼,骂道:“怎么说话的?!”

  这丫头的胆子当真是大极了,知不知道她说的对象可时皇帝!一个大不敬的罪名就得掉脑袋的。

  苏瓷也机灵捂住嘴巴,瞅着他小小声:“这不是有你吗?”

  她可是注意到杨延宗侧耳倾听过的,屋里门外肯定没人,这么小声绝对没第三者听见的,两人可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然她可不会放开说话的,她又不是傻!

  “你的本事我是相信的。”苏瓷又给小小拍上一记马屁。

  口甜舌滑。

  杨延宗轻哼了一声,掐着她的腮帮子拧了一把,“这么大的皇宫,你就这么相信没有一个比我强的?比如黄得卫?”

  苏瓷笑了一下,大眼睛瞅着他:“黄得卫?是之前在内殿那个大统领?唔,”她假装点着下巴想了想:“我觉得你俩不相伯仲。”

  男主的身手,可是原书盖过章的,这号称大内第一高手的黄得卫黄大统领,也就和他不相上下。

  打铁还需自身硬,杨延宗将来能走到那个地步,除了一分运气,九分本事和实力是必不可少的。

  苏瓷上面说相信他也不是开玩笑的。

  不得不说,虽明知这丫头就是个口甜舌滑的,这话还是非常顺耳,杨延宗哼笑一声,不过总算揭过这茬:“下次说话注意些。”他教训。

  苏瓷感到挺新奇的,她最知道杨延宗是多么能屈能伸的人,原书里被侵犯,他一次又一次越过自己的底线冒险反杀,最后的对象甚至有皇权。

  这么一个人,对于皇权的敬畏应该没到骨子里去的,他可不是那些迂腐的士大夫。

  不过杨延宗的教训她听见进去了,乖巧点头:“嗯嗯!”

  青葱玉白一张粉嫩小脸,乖乖巧巧点头,她听话的时候总是特别可爱。就是一双眼睛灵动得很露馅,哪怕眼珠子不动,看着都不是个安分守己的。

  杨延宗垂眸盯着她,伸手掐了一下她唇畔那个小梨涡,目光在她小嘴那抹嫩红上停了下,从昨夜手术室那会分神留意她的时候,他有掐住她下巴狠狠吻她的欲望,可惜了,现在不是时候。

  “你管好治疗,其他的都不用管。”

  “嗯嗯!”

  那就最好,论心计她肯定强不过杨延宗这阴谋家的,这些让人头秃的事情不用她去琢磨就最好不过了。

  杨延宗松开手,她就跑到圆桌旁吃饭了,刚刚宫人送来的两个食盒,苏瓷打开自己那个看看,是炒的小鸡蘑菇和河虾,汤都一样,糕点是红豆糕。杨延宗那个卤牛肉和高汤狮子头,糕点是栗子糕。

  她喜欢吃狮子头和栗子糕,于是愉快把两个食盒换了个位置,自己打开食盒盖子把饭菜端出来,抓起筷子大朵快颐。

  吃饭皇帝大,她都饿了好几顿了,不管什么事都得填饱肚子再说。

  她埋头苦吃,刚端出来菜还有点烫,她舀起个狮子头吹了几下小心咬了口,又小口小口啜着汤,舒服吐气,整张脸仿佛亮了两个度。

  杨延宗立在远处没动,瞥一眼窗外,又回过头,盯了苏瓷侧脸片刻,目光幽深。

  ——每每他以为自己已经足够了解苏瓷的时候,她总会刷新他的认知。

  杨延宗足够敏锐,仅仅从刚才苏瓷随口那句“暂时应该死不了”,他就敏锐察觉——苏瓷对皇帝乃至皇权竟根本没有那种发自内心的敬畏的。

  他真的开始好奇苏棣究竟是怎么养闺女的,养的女儿一个比一个清奇,前面一个苏燕,后面还有一个苏瓷。

  他摇摇头,行到圆桌边,挑眉盯了苏瓷半晌,但这丫头只顾自己吃自己的,还抬头瞅他,奇怪:“你站着干嘛呢?快吃饭呀,不然都要凉了。”

  杨延宗扫了一眼盖得严严实实的另一个食盒,两人一起吃饭,她居然只记得摆自己的。

  “我以为给夫君张罗衣食是妇人本分?”

  苏瓷才不怕他,她咬着勺子笑嘻嘻:“那不是还没成婚吗?”

  你这理论也不成立哦!

  不过她还是伸爪子帮他把食盒拖过来,以免这家伙借题发挥小气吧唧。

  ……

  不过到底皇帝病况一天不明朗,两人也不可能真正轻松下来,等吃了饭,宫人来收了食盒碗碟,苏瓷也没再多说,先回去休息了。

  在床上辗转滚了好几个圈,想了老皇帝,又想这辈子的爹妈姐姐,苏瓷想,要是她真不小心狗带了,人头落地是丑了点,但到底有过一次经历也没很怕,就是爹娘和姐姐,大概会很伤心吧?

  也不知会不会连累他们。

  想到这里,情绪有点低落,她开始祈祷,老皇帝你坚强点啊,一定要挺过去,她还不想死呢!

  又等两天,期间苏瓷每天早中晚去注射药物,不过伤口没看过脉也没把过,每次她来老皇帝都是闭目躺着的,不知真睡假睡,体温也反反复复,不知道具体究竟怎么一个情况。

  只不过,据苏瓷近距离观察到的蛛丝马迹,她悄悄告诉杨延宗,皇帝情况应该在好转的。

  而两人在德庆宫的待遇,从第三天开始提升了,具体表现在两肉一菜一汤一糕点的伙食,变成四肉三菜一汤两糕点,摆盘也精细了很多,宫人得用两个超大食盒才能抬过来。

  苏瓷终于大大松了一口气,她的观察果然没错,最难的一关终于过了,待遇的提升意味着皇帝病况开始好转啊!

  她的心终于搁回肚子里了,好转就行,哪怕只有一点迹象,她也有信心最终会痊愈的。

  ——那老皇帝固然年迈体衰,但给苏瓷的感觉却是个意志力超强的,这一点可是很重要,病人意志往往会在很多关键时刻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它甚至能弥补上一些年迈体弱带来的弊端。

  她总算能放心睡觉了,好好品一品御厨出品的美食,甚至还有心情和杨延宗侃会有什么赏赐。

  然而,就在苏瓷放下心头大石的头天,当天晚上却发生了一件两人意料之外的事情。

  和老皇帝无关,却让整个皇宫都震荡了起来。

  入夜,苏瓷早早吃饱了饭,和杨延宗侃了两句刚要撵他回房她睡觉了,却忽然听见外头一阵急促奔跑的脚步声。

  砰砰砰急速奔跑!自宫门处冲入,杨延宗蓦抬头看去,苏瓷还不解,但很快她也听见了,那脚步声沿着朱廊一路直冲到她的房门前!

  是孙时平!

  大冬天的,他跑得帽子都掉了,满脸通红重重喘气,不敢停歇一把拽过苏瓷的手就往外跑:“快!赵王中毒了!”

  “苏姑娘快!!!”

  赵王,今年才四岁,前赵王是老皇帝的亲幼弟,兄弟俩奋斗了半辈子,也没奋斗出个儿子来,老皇帝膝下好歹还有五个公主,但这个赵王从小体弱,膝下却是连女儿未曾有过的。

  但也不知是不是先帝嫡出这一脉命中不该绝嗣,在赵王意外去世的当月,继妃灵堂哭晕却诊出喜脉,八月后诞下赵王的遗腹子。

  赵王妃从诊出喜脉的那天,就被老皇帝派人接了进宫,这小赵王是在宫中出生的。

  毫无疑问,他才是老皇帝属意的皇位继承人!

  苏瓷杨延宗闻言,立即对视了一眼,这宫里宫外,都暗流汹涌啊!

第30章

  实话说吧,这浑水苏瓷真的不想沾啊!

  这小赵王出生真的太晚了,要是早生上个十几年,他很可能就太太平平被过继当太子了,可惜如今诸王开弓没有回头箭,走到这步谁也不可能因为个毛孩子放弃的,这里头可是没有哪一个是好相与的。

  而小赵王才四岁,未算站住,哪怕老皇帝再强势也不能不顾一切将他过继立为太子,而且他也不想将小赵王推到风口浪尖。

  虽然这个小孩从出生起就已经站在风口浪尖了。

  不止宫外,宫内也是,要知道在小赵王之前,老皇帝属意的皇位继承人可是坤皇后甥女所出的虔王幼子,那孩子今年七岁,五年前就被接进宫养了,现在还养在长秋宫里。

  坤皇后坤国舅促成甥女再嫁虔王,而后生下这个孩子,再一力劝服老皇帝属意并接进宫中教养,临尾却被截胡,苏瓷想,那坤氏肯定不会就这么善罢甘休吧?

  这可是皇宫大内啊,小赵王身边守护重重那是不必说的,连贴身伺候的人据说都是皇帝亲自挑选的,这一重又一重的保护,能把手脚动到皇帝的眼皮子底下的,并趁着他伤势复犯愈发沉重自顾不暇的当口,小赵王就被人钻了空子爆出中毒了。

  这下手的幕后主谋,要苏瓷说,这坤皇后只怕嫌疑很大啊。

  这些相关的讯息,她也是这一年多来她陆陆续续知道的,尤其后来和杨延宗定下婚约,外头有不明了的她就直接问他,这些重要的人物和纠葛,现在她都挺清楚的。

  所以一听她就头皮发麻,真的不想蹚浑水啊!

  可现在想不想,也由不得她了。

  被孙时平拽着一路狂奔,她急声说:“御医呢,太医呢,御医太医哪去了?!”

  “中毒我不擅长啊!!!”你另找高明行不行?!

  “赵王中的不是一般的毒,群医已束手无策了!!!”

  苏瓷:“……”

  她被不由分说扯着一通跑,喘得像拉风箱似的,下台阶差点跌了个狗吃屎,幸好身侧杨延宗及时捞了一把,他直接箍着她的腰提着她跟上孙时平。

  孙时平盯了他一眼,没说什么,默许他跟着进了清溪书斋。

  清溪书斋,小赵王的读书起卧居所,别看名字听着似乎是个小块地方,实际面积很大的,里头青砖黛瓦,假山流水,有游乐区也有学斋寝宫,还有一个不小的草坪花园,甚至花园里头还有一个浅浅的湖泊,五脏俱全,应有尽头,足不出户就所有生活所需的硬件。

  老皇帝这是把为他的太子准备的地方给了小赵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