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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瓷问他怎么了?

  他慢慢踱步,来到她的面前,慢慢抬眼——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法!

  苏瓷仰头,和他对视着,他今夜这双幽深眼眸,如同一头关在笼子里的凶兽,下一刻就能吞噬一切。

  浴房很安静,苏瓷咽了咽。

  她隐隐约约是有点明白的,所以当杨延宗伸手搂住她的时候,她没有拒绝。

  她有点紧张,但又不是很紧张,总觉得这变化让人无语又无言。

  她咬了咬唇,眨眨眼睛盯着他。

  这,这是要生米煮成熟饭吗?

  就在这里?!

第32章

  外头寒风呜号,斗室只有一点蜡烛,灯芯在风撞窗棂的怦怦声中微微晃动。

  两人一动不动对视了半晌。

  杨延宗伸手抚在她脸上。

  不知想到什么,他脸色明显阴沉了很多,一双黑色眼珠凌厉得颤人,冷冽又阴霾。

  嗯,是个人都不会高兴。

  尤其是他这种男人。

  苏瓷感同身受,想想就堵得慌,他喵的老皇帝,就该让他狗带好了!

  可现在他们又不能明杠找死,只能另辟蹊径。

  杨延宗心里很明白,非这么行事不可,趁着老皇帝还未挑明,先下手为强,否则两人很可能婚事难成。

  不,不是很可能,是肯定!

  他冷冷一笑,摘桃子?夺妻!

  该是他的,除非他死了,否则谁也不能夺走!

  哪怕皇帝!!

  只是非常时刻,只能委屈她了。

  杨延宗垂眸,面庞凌厉阴沉稍敛,但那极具侵略性的眼神,不再掩饰分毫,不同在外的刻意收敛,强悍得压迫人心,这个男人这一刻,连一根头发丝都危险得让胆子小的人想尖叫。

  苏瓷和他对视半晌,眨了下眼睛。

  她左右看看,就在这里吗?不是吧别啊啊,这里连张椅子都没有。

  除了放棉巾衣服的高架子外,就剩一个脸盘架子了,里头关搁了个放着半盆冷水的黄铜脸盆,哇这也太那啥了!让人牙疼,让人头秃。

  不过不等她吐完槽,忽听见外头有响动,门帘外什么家具被碰了一下的声音,紧接着一个脚步声往这边直直行过来,苏瓷登时心下一跳。

  来的是个宫女,她提着特地去内库监要来的桂花头油和蔷薇精油,有两个宫女专门和一个小太监专门负责伺候苏瓷的,小太监平时提水提食,而宫女就入屋打理伺候。

  “苏姑娘——”

  年长些的宫女喊了声,人已经行至门帘前,伸手撩起那靛蓝色的缎面帘子。

  苏瓷卧槽一声,心提到嗓子眼,连忙一手将杨延宗拨到门一侧贴墙站着,同时一个跨步上前,另一只手赶紧接住对方的手,用巧劲顺势一压。

  苏瓷撩起帘子,微笑:“怎么张姑姑?”

  张姑姑笑道:“苏姑娘还没洗么?”她提了提手上的篮子示意,“内库监刚到的桂花头油,用来抿抿鬓角最好不过了,还有新出的蔷薇露,这个倒进水里洗头洗脸能舒心安神。”

  她笑着说着,就要提着篮子放进里头,苏瓷哎哎赶紧将人拦住,她伸手就将篮子接过来了,“行,我放进去吧,有劳你惦记我的张姑姑。”

  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虽说安排下来,但这些琐碎东西要是没人特地去张罗,你也见不到,可没法生活得这么舒心。

  这两个宫人对苏瓷很殷勤,热情就是够热情贴心的,但就是她位置不够,尊卑感不够强。其他倒没什么,就是比方恭房浴房这类地方对方也撩帘子就进来了,后面这点,苏瓷就不大喜欢的。

  张姑姑还是要进来,笑着往前迈步:“我给你搓搓背,这大冷天的,你一个人不好使力吧?”

  张姑姑圆胖圆胖的,体积得有苏瓷一倍,力气也大,苏瓷被她一推一拨险些一个趔趄,她差点进来了,半边脸露在晃动的帘子侧,苏瓷连挡带搡,赶紧把她挤回去:“不用不用,多大点事儿,还用人帮忙吗?行了,我自己来就好。”

  苏瓷声音有点强硬了,她平时也没有让人伺候洗漱的习惯,一向都是不愿意人进来的,张姑姑倒也没有感觉奇怪。

  两人推搡间帘子晃拂,把门边的烛台都差点带灭了,苏瓷自己抄起火折,杜绝对方又殷勤说给她换蜡烛的行径,赶紧说:“张姑姑,你给我把那身苍绿色小叶子领缠枝纹的衣裳找出来吧,还有那件潞锦面的银鼠皮斗篷,百合香不好闻,还是先前的檀香好。”

  她赶紧给对方安排了一堆的活儿,天知道檀香她一点都不喜欢,第一天甚至被熏得睡不着,好不容易换了,坑爹这会自己又给换回来。

  “哦哦,行,斗篷是墨绿色那件?墨绿配小苍绿不好看吧,要不烫那件白狐毛的?”

  “你都烫烫吧,要不我等会出来试一下?”

  “那行!……”

  终于把这个热情又体贴的张姑姑给打发了,苏瓷趴在门帘缝隙里往外瞄,张姑姑带着小宫女白桃打开衣箱,把她说的衣服就翻出来,内室有点小,两人就挪到小圆博古架外头,在大圆桌上铺上一层厚布,提了熨斗进来,准备烧熨斗烫衣服。

  距离也不十分远,毕竟西配殿不大,十来步上下,但幸好外头比里面亮多了,看不见帘后的影子。

  隔着一层薄薄的帘子有两个人,廊下院里宫墙内还有为数不少耳聪目明的护军。

  苏瓷屏住呼吸,斗室就变得格外安静,烛台歪了,蜡泪淹没一半的火苗,仅剩零星一点在闪烁抖动,在这个蒸汽蒸腾又昏暗的狭窄斗室,她感觉一条手臂箍着她的腰,背后有一堵结实的胸膛无声贴上来。

  苏瓷回过头,对上一双幽深悍然的眼睛,她身体忽腾空了,被他抱起一转身就坐到黄杨木的小方架子上。

  这个架子有点高,大概比杨延宗腰部还高一些,所以,现在两人视线是平齐的,甚至她还略高一点点,她轻轻喘气,睁大一双被他动作小小吓了一下的眼睛,不忘紧紧闭上嘴巴,瞅着他。

  她不知道,自己一双眼睛亮晶晶的,在黑暗中,映着一点点的火光和窗纱外的红色灯笼晕黄,看起来亮得惊人,她就想一只受了点突发情况惊吓却又没有真怕的小肥猫,正睁大一双眼睛好奇看着人。

  看着纯稚又青妩,娇憨极了。

  她居然不怕!

  也没点惊慌情绪。

  杨延宗咬咬后槽牙,贴着她的耳根低声说:“知道我要做什么吗?”

  就这么镇定?

  苏瓷眼睛骨碌碌溜了一圈,说不知道好像有点装,她装不出来,而且这男人眼睛毒得很,肯定哄不住,但说很知道吧,又好像有点那啥。

  她想着想着,忍不住笑了起来,妈的真的太难了。

  苏瓷笑场了,杨延宗脸有点黑,但不得不说,被她这么一闹,刚才那种绷得仿佛下一刻就要爆炸的氛围就去了,他有点恼,情绪却松快了一些。

  他惩罚般捏着她的下巴,用力掐着摇晃了几下,还开口咬了一口她的脸,苏瓷无声惨叫一声,妈的这家伙属狗的吗,整天咬脸,要是不小心咬破相了,她岂不是亏大了?!

  两人折腾一顿,不知不觉,那点打闹就变了味,慢慢鼻尖碰着鼻尖,亲在一起,昏暗的斗室里很轻又很重的喘息声音,本来氛围还挺好的,他想着委屈了她,神态和动作都比进屋时温柔很多,但无奈苏瓷喵主子手贱爱撩的毛病又犯了,想了想,忽说:“诶,万一最后我嫁你不成,岂不亏大了?”

  杨延宗:“……”

  理是这个理,但忒煞风景了,没人比她更深谙捋虎须的姿势了,杨延宗脸色登时比锅底还黑,心里恼得要死,一时咬牙切齿,恨道:“放心,你亏不了!”

  他不想听她说话了,这人冷不丁嘴巴一张就能把他气个半死,杨延宗咬牙又切齿,还是做吧!

  他重重咬上这两瓣嘴皮子,苏瓷无声惨叫一声,妈耶疼死了轻点,她踹他,两人交锋动作一大,那细长高脚的半旧黄杨木架子一颤登时就“咯”了一声。

  在安静的斗室内格外清晰,两人一顿。

  “苏姑娘?您怎么了?”

  又脚步声往这边走了几步,扬声问。

  苏瓷深呼吸了两下,努力压平声音,轻描淡写若无其事:“没什么,我不小心碰了下架子。”

  “哦,那您可小心些。”

  “嗯。”

  绣鞋踩在地毯上声音不大,那拖沓的脚步声往一边行了几步,紧接着听见甩水的洒洒声,熨斗贴上去嘶嘶作响。

  苏瓷被腾空抱起,黑暗中,两人离开了那个不稳固的木架子,几步进了更衣的小屏风后面,异常狭窄的空间,紧紧只容得下两个人,苏瓷仰头,深呼吸着,她感觉杨延宗粗热的呼吸喷在她颈脖的皮肤上,他就想一头即将悍然进犯的猛兽,强势得让人心颤心荡,细腻的皮肤感受到了这种压迫,不禁轻轻战栗起来。

  又细又青的血管里血液继续涌动着,鼻息翕张。

  良久,最终那充满悍然的一刻来临了,她蓦阖上半闭的眼睛,紧蹙眉头,指甲用力抓住他的肩膀!

  真是出乎人的预料,在现代一直想物色的身材脸蛋性格一级棒的婚前谈上一谈,却找来找去没找到合适的。不想来到这古代,却婚前就混上了。所以说人的际遇,果然就像肚子里的蛔虫,不到一把药打下去的最后,你永远不知道里面藏着几条虫。

  她居然还分神很不浪漫地阿q吐着槽,没办法,实在不大舒服了,后背硌着疼,庭院一队护军顺着廊道一路巡到过来,就在窗下经过,两人都屏住了呼吸放轻动作。

  时间太匆忙了,哪怕是这样,两人也没敢耗费太久,很默契以最快速度解决战斗。

  这实在算不上一场愉快的体验,杨延宗抱着她将她放在挨着墙根长几上,给她掖了掖刚披上的斗篷,低声道:“长则十天八日,短则两三天,此间事就结束了。”

  苏瓷“嗯”了一声。

  她懒懒的,有点不大舒服样子,杨延宗不能久留,长话短说之后,也没再废话,低头唇贴了下她额头,无声推开槛窗悄然原路折返。

  大佬真是来去如风!

  不过苏瓷也不是个矫情的,伤春悲秋更不是她的风格,心里吐槽了一小会儿,一撑翻身下地,把蜡烛点亮,开了一点点窗,端着烛台赶紧收拾一下,以免留下什么破绽被人发现。

  等里里外外检查了一遍,这事儿就船过水无痕被捂下了,张姑姑带着小宫女把熨烫好的衣裳弹弹抖开,苏瓷还笑着配合试穿了一下。

  “苏姑娘脸色真好看,穿什么都好看!”张姑姑赞不绝口。

  苏瓷脸格外红润,雪白如瓷的面庞上两抹淡淡绯粉,唇像涂了口脂,趁着肤色,像雪上红梅,格外招人眼。

  苏瓷听着心虚,三两下赶紧把衣服都试完了,参考张姑姑的意见选了苍绿色小叶子领缠枝纹的衣裳和白狐毛滚边大斗篷明天穿——这都是赵王妃给的,进宫一趟,衣衫档次biubiu升级,然后掩嘴打个哈欠,就说要睡了。

  终于把张姑姑和小宫女和小太监送了出去,吹熄了灯,翻身躺在床上拉上锦被盖上。

  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又好像不是很大,行吧,还是赶紧睡吧,不管事大事小,现在总算燃眉之急是解决了,她可以安心睡觉了。

  这么一想浑身舒坦,但其实身体有点不大舒坦,不过不管了,睡醒就好,苏瓷翻身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呼呼进入了黑甜乡,全程也就废了三五分钟。

  幸好杨延宗不知道,不然那脸又该比墨斗还黑了。

第33章

  元宵过后,迎来今年第一场春雨。

  淅淅沥沥的雨声从黎明前就起了,至天明时,滴滴答答的雨水在檐前瓦当滴落地上汇集成流。

  苏瓷睡醒的时候,身体不舒服的感觉已经没了,有点儿冷,她披着被子趴在正对庭院的窗台上,扒拉开一点点窗缝偷瞄对面。

  昨晚做的时候不觉得有什么,但做完后想到今天要再见面,就总感觉有点怪怪的。

  添了点不大自然的感觉。

  东配殿有人影晃动,半晌端着洗漱铜盘的小太监从里面出来了,而她这边的殿门也“咿呀”一声,张姑姑和小宫女带着梳洗用品进来了。

  苏瓷穿上昨天选好的苍绿色小叶子领缠枝纹的衣裳和白狐毛滚边大斗篷,搓搓脸抹上面脂,鬓角抿上一点张姑姑热情推荐的桂花油,好不容易把自己捯饬完毕搞定了这个张姑姑,她推开房门,杨延宗已经立在廊下等她了。

  黑色皮质束袖,深青色紧身武官便服,身躯像标枪一样挺拔笔直,面庞无声内敛,目光锐利,这边门一动,他视线就敏锐瞥了过来。

  隔着蒙蒙雨雾,两人视线对了片刻。

  这个“回”字型的朱色长廊,东西配殿两人各站一边,看到对方后,苏瓷眨眨眼睛,两人各自绕着长廊汇合往宫门外行去。

  淅淅沥沥的雨,杨延宗撑着油纸伞,雨丝蒙蒙,前后撑伞引路和跟随的人都拉着略远,说话也方便,杨延宗侧头看一看,她瓷白的脸颊陷在雪白蓬松的狐毛里,衬得脸更加小了,唇红齿白,纂儿鸦黑。

  他低声问:“身子还疼吗?”

  昨儿实在太仓促了,很多事儿根本顾不上。

  苏瓷:“……”

  她有点想笑,这问题怎么那么想小言里男女主啪啪后的经典台词呢?就是杨延宗嗓音天生带着淡淡漠然的质感,表情也是,听起来感觉差老远了,但她又没好意思笑,这问题有点让人尴尬啊。

  她溜了他一眼,咳咳两声,一本正经说:“没事,反正也没多长时间。”

  说的时候是没心的,就表示一下没有不舒服嘛,但说完马上就反应过来了,她忍不住喷笑出声。

  果然人不能尴尬,尴尬就容易说错话啊!

  杨延宗脸黑了黑,不过苏瓷大眼睛立马溜过来了,眉眼弯弯,带着笑瞅着他:“杨大哥。”别生气嘛!

  他冷哼一声,最后暂且先饶了她,心里却狠狠道,你给我等着!

  不过两人经过这么一闹,那种怪怪的氛围倒是不见了,相处间重新恢复正常。

  两人是去上阳宫的,德庆宫和上阳宫距离倒是非常近,只是有些御道却是御驾出行才能走的,其余人等不管是谁一律得绕道,就得兜了好大一个圈。

  沿着石板路缓行,一路绕上朱廊,顺着朱廊一路行至苍龙门附近,两人一路低声说了几句,不过基本都是苏瓷说的,杨延宗简短“嗯”应上一声,两人走着走着,忽前面引路的徐姑姑顿了下,她头往廊外的苍龙门望了下,表情没什么变化,但眼神似乎添了点隐晦东西。

  于是杨延宗苏瓷也跟着眺望了眼。

  只见苍龙门后,有一个年轻男子穿过宫门后正往内宫行来。

  苏瓷心里哇了一声,她和徐姑姑也算渐渐熟悉,她胆子也算大的,于是好奇问了句:“这是谁呀?”

  徐姑姑已经收回视线,淡淡道:“这是虔王殿下。”

  苏瓷恍然大悟,原来是虔王啊!

  虔王可能大家有点陌生,但他儿子大家就有印象的,前头说过,老皇帝原先属意的皇位继承人是坤皇后甥女所出的虔王幼子,今年七岁,这孩子现在还养在长秋宫呢。

  当然,这对于现在的苏瓷而言,这不是重点,重点是眼前的这位虔王。

  第一眼,苏瓷真有些惊了,哇,这虔王真好人才啊!

  颀长清癯,身形高瘦,肤白眉黑,风姿淡雅,如同江南烟雨水墨画中走出来的年轻男子,一袭青缎白底宽带束腰的秀色王袍,穿过苍龙门大广场往这边行来,天青烟雨,水雾朦胧,渐行渐近。

  苏瓷还真是头回见这款,俊美到极致,气质到极致,关键是他眉目拢着一抹淡淡的愁绪,让人根本就没法将他和权欲熏心扯上一丝半点的关联,反而第一眼就下意识相信,他并不是想送儿子进宫的。

  “是虔王不假,他该是来探望幼子的。”

  苏瓷说:“我原来还以为,虔王年纪该很大了。”没想到这么年轻哇。

  “虔王膝下共二子,长子原配先妃所出,幼子则是继妃所出。”

  虔王身边还带着一个十岁出头的小少年,大小面貌相似,那这位就该是长子了,父子俩一同进宫探望襁褓就被接进宫养的幼子和弟弟。

  虔王在朱廊下与几人擦身而过,认出了徐姑姑,还点了点头,徐姑姑敛目,还了一礼。

  近距离看,这虔王更加养眼,皮肤白皙看不到一丝毛孔,那种扑面而来的淡雅轻愁感强烈到极致,简直是苏瓷见过最佳气质男性,一骑绝尘,没有之一。

  苏瓷其实没表现出来的,就眼珠子转了一下,她可没忘她身边站着杨延宗,作为未婚妻的她总不好表现太过,就暗戳戳欣赏和哈喇子一下。

  但苏瓷不知道,人心情极佳的时候,总会容光焕发的,要是旁人也就罢了,偏偏杨延宗是个观察力极其敏锐的,他从虔王身上淡淡收回视线,睃她一眼,却发现这丫头双眼锃亮锃亮的,比刚才亮了起码一个度。

  她看似收回了视线,但实际余光仍笼罩着虔王转身的方向。

  杨延宗恼得要死,真是要被她活活气死了,真的从来没有见过这么一个女人!他突然发现,哪怕两人已经有过肌肤之亲了,她也根本没改变过什么。

  他记得苏瓷第一次见季元昊,她就猫在草丛里瞄了好半晌的。

  苏瓷被杨延宗拉着一把,拖着大步往前走,她诧异侧头,却发现他在瞪她,那眼睛好像要喷火似的。

  苏瓷莫名其妙:“怎么了?”这又是气的什么?好端端的呀?

  杨延宗重重冷哼一声,心里想的却是,看来,不成婚这个女人都不会老实的!

  ……

  下了朱廊,沿着宫墙穿过苍龙门大广场,风很大,横着扫过来衣衫下摆和鞋面都被打湿了,但谁也没吭声。

  上阳宫马上就到了,已经能看到了重檐庑殿顶下的大红金柱了。

  这时候,不管是杨延宗还是苏瓷,不管是莫名还是恼怒的情绪,都统统抛到一边,两人的脸色都不约而同绷紧了起来。

  苏瓷昨天就给杨延宗说过,老皇帝的伤口要拆线了。

  本来前些天就能拆的了,但皇帝这病患不同其他,一般人拆线后伤口还会疼上一段时间,但老皇帝你敢这么和他说吗?苏瓷索性不哔哔,就伤势差不多痊愈再拆吧。

  换而言之,目前老皇帝的治疗已经进入尾声了。

  她和杨延宗进宫之事,也马上要出一个最终结果了。

  如果不是这样,两人昨天也不会那么迫切,苏瓷也不至于他一示意她就答应给他弄了。

  转折就在眼前,是好是歹,能不能顺利安然回家,怕就看今天了!

  治好的皇帝还不算完的,古代有句话叫雷霆雨露皆君恩,尤其是现在局势这么复杂,杨延宗身份还这么敏感。

  苏瓷深呼吸一口气,侧头看杨延宗。

  这个男人内敛无声,如同凛冬兵锋的河面,从窥见上阳宫的宝顶伊始,他安寂无声中蕴着一种极度危险的紧绷。

  徐姑姑率先登上台阶,两人落后几步,借着收伞的动作,杨延宗那双沉沉锋锐的眼眸瞥过来,用极低的声音快速道:“切不可惊慌,保持镇定。”

  苏瓷飞快点了一下头,徐姑姑已经转过身来了,将伞交给迎上来的小太监,苏瓷也跟着把伞给他了。

  一行三人转身往大殿殿门行去。

  雨天宫中穿的雨鞋是高底木屐,徐姑姑不知怎么练的,走在坚硬的汉白玉廊道上一点声音都不发出来,可苏瓷不行,她怎么踮着脚小心走路,都还是听见一点声音。

  “咯咯咯咯”,细微的木屐敲廊声音在极度安静的宫廊上被无限放大,明明这么多人,却安静得落针可闻,不管是配刀执戟朝外的护军还是垂眉敛目立在墙边的小太监,统统都没有一点声音,就好像雕塑死物一般。

  那“咯咯咯咯”一下下非常清晰,像敲打在人的心脏上一样,让人小心肝不自禁蜷缩成一团,苏瓷十分后悔,早知道她不穿雨鞋了,绣花鞋底子虽然和纸一样薄,但湿就湿吧,反正鞋面都湿了也不差鞋底了。

  到了殿门前,宫人取来一双软底绣花鞋,服侍苏瓷换上。

  现在上阳宫的宫人太监对她都很客气照顾的,自从她治愈老皇帝之后。就是不知道,今日过后还有没有这个待遇了。

  今天阴天,殿内燃了烛,但老皇帝年纪大了,过多过亮的光线会让他感到刺眼,所以每次一次来,上阳殿的烛光总会偏昏暗。

  有种殿内进入殿内,有种昏暗了两个度的感觉,也不知是不是苏瓷的心理作用,总感觉今天的的龙涎香味道格外浓郁,熏得人头晕。

  老皇帝刚下朝,已经换了常服,正坐在玉阶上的髹金大椅上,斜倚抬眸,一只手搭在宽大的扶手上。

  杨延宗和她一起进来,可是不管是徐姑姑还是守门的小太监,全都视若不见。

  苏瓷舔舔唇,妈耶,有点紧张啊。

  真是人不死都被吓死。

  她心里吐着槽,面上却一点都不敢显,老皇帝不动,她就跟着徐姑姑登上玉阶,孙时平捧了一大个铺了白麻布的髹金大托盆上来,上面一色的剪子弯针持针器镊子等物,簇新精致。

  ——这个把月来,她这医疗器械可谓鸟枪换炮,就是不知道以后还归不归她了。

  孙时平身后一溜的小太监捧着铜盆胰子等物,苏瓷净手擦干,已经有宫人跪下小心掀开盖在老皇帝腿伤的毯子,苏瓷小心剪开明黄色的外裤,剪断黑色的丝线,用镊子精准夹住,快速一抽。

  她小心用余光瞄了瞄老皇帝脸色,这拆线是有些疼的,但后者并不愿意再服麻沸散。

  老皇帝慢慢捻着手上一串深褐的沉香木珠串,不疾不徐捻动,苏瓷抽线那会,动作也没缓滞过,那已见层层皱褶眼睑下的眼神幽深不见底。

  苏瓷不敢再看,瞄一下赶紧把余光收回来,全神贯注在手上的剪镊上。

  皇帝的伤口虽多,有三个,但苏瓷技术很好,当初开的创口较小,拆线速度很快,前后也就一分钟左右,就搞定了。

  拆线口沁出一点血珠,她用棉巾擦过后,过不了多时,血珠不再沁出,就好了。

  孙时平见苏瓷放下东西洗手,忙问:“苏姑娘,不用给上点药吗?”

  “不用,只是一点表皮小伤,没必要的话,药还是少用的好。”这是为了减少抗药性。

  苏瓷低头洗好手,轻手轻脚从侧边步下玉阶,那边孙时平和宫人要伺候老皇帝进内殿更衣,老皇帝却抬了抬手,无声止住了。

  他将视线投到玉阶下的苏瓷、以及立在殿门不远沉默依旧的杨延宗两人身上。

  苏瓷舔了舔唇,来了!

  今天的主题终于来了!

  也不知最后会不会演变成暴风雨,而他们又能不能在这场暴风雨中全身而退,并火中取栗!!

  而最后一个,是杨延宗心内一闪而过的。

  他微微垂眸,长年从军的腰板却如标枪一般笔直,悄然无声间,整个人绷到了极致!

  大殿之内,气氛悄然变了。

  嗅觉极其敏锐的孙时平徐姑姑等人,当即神色一敛,无声退到自己该待的位置,垂首不语。

  皇帝先对苏瓷说话,这时候的他,对苏瓷还是算相对和颜悦色的,伤势顺利痊愈,他虽应不可能再受外伤,但想留这一个奇技良医在身边有备无患顺理成章,就是苏瓷是个女的麻烦了点,不过这对于皇帝而言也不算事,为此,他已命人拣了几个年龄品貌都不错的宗室子,并御笔圈了一个。

  “苏大夫神乎其技,有御医太医所不及之处也,”老皇帝声音和缓:“你正当韶龄,正是适婚之时,……”

  来了!

  果然啊!

  幸好他们早有准备了!!

  苏瓷立马抬头,赶在皇帝再度发声之前,赶紧稍稍提高一点声音:“谢陛下关怀!臣女不敢居功,臣女,臣女已有未婚夫婿。”

  她装作羞怯腼腆回头望了杨延宗一眼,两人视线碰了一下,一触即分,苏瓷回头,对老皇帝道:“臣女和杨将军有婚姻之盟,乃家父做主于数年前所定,婚期就定在本月。”

  她笑笑:“陛下,臣女和杨将军马上就要成亲了。”

  “哦?”

  这点老皇帝当然知道,他漫不经心:“马上要成亲,那不就是还未成吗?”

  他连看都没有看杨延宗一眼。

  连一品二品的朝廷大员单拎出来在他眼里都不算什么,更何况一个京外四品武官?

  杨延宗在他眼里,就是个小人物。

  可偏偏就是个这个小人物,在乌川以一己之力粉碎了他借机捣碎三大王府的筹谋!

  并且,甚至促使三大王府拧成一股,让朝中局势再度大变,让他一时处处忌惮无从下手!!

  在老皇帝眼里,这杨延宗已经是一个死人了。

  所以他连一丝眼光都吝啬于给他。

  “你治愈朕躬,有大功,有功岂能不奖?!着……”

  苏瓷简直在心里一击掌啊,她就知道会这样!

  苏瓷努力憋了憋,她以为会很有难度的,但实际此刻肾上腺素飙升,她几乎不用刻意去憋,就已经心血上涌满脸通红了。

  心脏咚咚跳得飞快,她两靥生晕,做出一副羞得难以启齿之态,但眼见老皇帝要毫不犹豫下旨赐婚,她情急之下,脱口而出:“陛下,陛下不可啊!”

  “臣,臣女,”苏瓷‘羞涩'回头,刚好和杨延宗深沉的目光正正好碰在一起,他想必极度清楚老皇帝心思,因为她从他眼底看到幽深噬人一般的沉沉风暴旋涡,苏瓷心跳也很快,她咬了咬牙关,两人今日能不能平安,就看来接下来了!

  “……臣女和杨将军已有肌肤之亲了!!”

  她大声喊了一句,慌忙叩首:“谢陛下隆恩,只是,只是……”

  老皇帝沉默了。

  他半垂的眼皮子彻底抬起,锐利眸光如箭矢一般射出,让苏瓷心惊胆战!要是寻常闺中女郎,估计早就瘫软在地无法发声了,可她心脏有点战栗感,嘴皮子却依旧很溜:“所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且陛下之痊愈,除了天佑龙威,最重要是青霉素,这青霉素能最终提取出来,全赖杨将军当初竭力寻找陈芥菜卤!非全是小女的功劳。”

  她放低声音,但在偌大的大殿中依然极清晰:“臣女长于闺阁,外事不通,只知夫为妻纲,若陛下要论功行赏,只管记于杨将军头上就是!”

  今天杨延宗要是走不出去,苏杨两家在这倾辄的朝局中绝对熬不了多久的,一个不好,她全家都得后脚跟上。

  此等风云变幻诡异莫测的局势,非杨延宗这等如狼似虎又极度能耐的人物才能带领这两家人走向最后的平安。

  所以顶着老皇帝那沉沉压力和威势的目光,她还是飞快说完了,并道:“倘若陛下不嫌,臣女愿在太医院挂上名单,只待陛下随时传召。”

  这都是废话了,她医术再好,今天之后,皇帝都不会再用她了。

  偌大的宫殿,瞬间死寂,落针可闻,所有宫人内侍含胸驼背,恨不得即时消失。

  苏瓷安静如鸡,梯子她搭好了,接下来就看杨延宗的了!

  心跳太快,她有些受不了。

  老皇帝视线在她身上停留片刻,看得她一后背冷汗,老皇帝蓦地抬眼,锐利的目光落在杨延宗身上!

  杨延宗一拂衣袖,“啪”一声单膝下跪!

  没有人说话。

  这如同死寂般的安静持续了半晌,老皇帝笑了,他冷笑一声,他并不认为这是苏瓷的主意,老皇帝锐如鹰隼的目光一寸寸在杨延宗身上扫视过,被架起来和被拂好意的他索性推翻原来打算!

  杨延宗一动不动,在老皇帝审视下敛目岿然,身上一直敛藏的气息却不再去刻意收敛,沙场杀出来的武将自带一种血腥凌然的气势,而杨延宗正在其中的佼佼者。

  这是一个极有野心的男人。

  而对方此刻并未敛藏他的野心!

  老皇帝笑了,嗤嗤冷笑,那苍老的笑声在偌大的殿堂之中让人有一种悚栗的感觉。

  老皇帝陡然坐直:“镇西宣抚使、明威将军杨延宗,既你前后两度有功,即日,朕即擢你为左卫上将军兼殿前副都指挥使!”

  左卫上将军兼殿前副都指挥使,从二品,仅次六部尚书半级,一跃跻身国朝第一梯队,然这个左卫上将军兼殿前副都指挥使却历来都是皇帝的人所担任,冲锋在收割诸王府的第一线,上一任左卫上将军兼殿前副都指挥使刚去世没多久,就是下马于老皇帝重度伤病的期间。

  这是一个折损率非常高的位置,而历来担任的无一不是帝皇心腹。

  可杨延宗却不是皇帝心腹。

  他是六王府的人,六王心腹!

  这个一个异样的出身被拉至这个刀锋一样的位置,却瞬间将杨延宗从六王府中剥离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