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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另一边厢。

  大清早的,天刚亮起,桑洱就被人提溜着弄了起床,沐浴穿衣。

  火红嫁衣用金丝绣了大片美丽磅礴的云水纹。乌黑长发挽成朝月髻,额上缀着赤金镶玉的发饰。

  再是扑粉,描眉,点绛唇。最后,在嬉笑打趣的师姐们的催促下,桑洱睁眼,看向了镜子,望见其中端坐着一个芳菲妩媚、盛装昳丽的新娘。

  人靠衣装这句话,套用在炮灰身上也是适用的。

  桑洱心道。

  一个师姐笑眯眯地说:“桑师妹这样扮起来真好看,今晚谢师弟肯定会看直了眼。”

  眼下已经是下午了。桑洱穿上衣服后,腰被勒得很紧,只吃了几口馄饨,就有点反胃,吃不下了。而拜堂的时间定在了酉时,还有一段时间才到。桑洱揉了揉后颈,忍不住求饶道:“师姐,我能不能把头冠先摘下来?这也太重了吧。”

  大家立刻阻止了她:“别别别,这样好看。”

  “就是呀,摘下来还会把头发弄乱呢。忍一忍吧。”

  桑洱无奈,只好坐了回去。

  大家瞧她有点累了,便识趣地让她先休息一下,都退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了桑洱一人。桑洱谨慎地反锁了房门,估摸着时辰,坐回椅子上,在怀里摸了摸,取出了一枚暗绿滚圆、浮有金纹的丹药。

  系统:“宿主,要动手了吗?”

  桑洱点头,深吸口气,将丹药咽了下去。

  在两个月前,她修改了原文,将【月落剑刺穿了她的妖丹】这句话删去,增添了一句话:【桑洱提前吃下了化妖丹】。

  没错,在原定的结局里,郎千夜和原主,都是在新婚的夜晚被谢持风杀掉的。

  郎千夜是恶贯满盈的主谋,自不必多说。杀了无辜的谢家一门,若谢持风真的娶了她,那不仅是对他本人的羞辱,其恶劣和难堪程度,简直像是在谢家双亲的坟上拉屎。

  原主则是被短浅的目光和自私的爱情冲昏了头脑、一错再错的帮凶。

  郎千夜这家伙作风狠毒,这么多年,全赖有一枚仙器钉在她的七寸上才遏制了她的部分恶念。若这一次让郎千夜跑了,换了一个没有拘束的身体,在她恢复元气后,一定会疯狂报复谢持风。同时,也会有更多无辜的百姓遭殃,成为这家伙恢复妖力时的牺牲品。原主帮她,就是助纣为虐,会害死很多人。

  一人一妖在计划临门一脚时,一起挂掉,也是一个恶有恶报的结局了。

  作为接下这个烂摊子的人,桑洱唯一能做的,就是遵循轨迹,等便当加热。

  等谢持风自己清醒过来,揭穿她这个当了帮凶还妄想与他成亲的骗子,再怒不可遏地杀了她。

  等师父、同门与她反目成仇。等自己成为千夫所指的小人。

  但桑洱实在不喜欢这个结局。

  在原文里,原主和谢持风的关系一般,她只是馋谢持风的身子,骗他拜堂,已经够侮辱人了。桑洱就不同了,她在事发前是一个已经取得了谢持风信任、好感度很高的朋友。被同伴捅一刀和被讨厌的舔狗捅一刀,那感觉能一样么?

  而且,后面的事儿,桑洱觉得自己得负一点责任——很可能是因为她刷高了好感度,谢持风才会突破原剧情限制,真正地将她视作了自己的爱人。

  一下子就从骗婚,上升到了骗感情、骗色、骗婚三重联合罪名。

  桑洱:“……”

  可以的,换成是她也想将对方大卸八块了。

  所以,眼下好不容易有了改结局的机会,桑洱想在剧情允许的范围内,做一些她认为正确的事。

  不是因为这样做可以洗白,或者撇清关系,只是因为桑洱觉得这样才是对的。

  况且桑洱也不会天真得以为自己能撇清关系。正所谓论迹不论心,之前的锅她是背定了。而现在,“我不会真的嫁给你”、“在拜堂后我就会死遁”这样的解释,在没有实际行动的前提下,说一万遍也是狡辩。

  之前有那么多时间可以叫停婚礼,和师门说明前因后果,再然后,他们可以用缓兵之计,先假意答应郎千夜换副身躯,再在外面设下埋伏,照样可以截胡,杀了郎千夜。

  但她都没有这样做。

  唯一的解释就是,原主不愿错失嫁给谢持风的机会。

  那么,谢持风凭什么相信她这个骗子,会在婚礼后愿意停下计划,而不是顺势入洞房,维持幻境,继续骗他一辈子?

  所以,桑洱在一开始就放弃抵抗,直接含泪躺平了。只想给自己选一个稍微有点气节和尊严的结局,贴一个“改邪归正”的补丁,死了以后也不会被骂得太狠。

  就这样,她抓住了最后两个月的时间,炼出了化妖丹。

  人类被妖怪附身后,如果妖怪不肯自己离开,那么,人可以趁着妖怪夺取身体主控权之前,先下手为强,将它强制剥离。不过,这是一个两败俱伤的法子。在赶走妖怪后,人类也很快会死掉。

  当然,古往今来,其实也不乏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人。因此,炼丹典籍上才会记载化妖丹这种玩意儿。

  郎千夜已经快将桑洱这具身体改造成妖怪了。

  好在,因为筹办婚礼的事,这两天,桑洱没与谢持风碰面。自然不会被月落察觉到她的变化。

  从服下化妖丹这一秒起,她的身体会开始往回变化,先是妖丹碎灭。在两三个时辰后,笼于身上的邪气也会消失。

  最后,才是最后作为人的薄弱生机也消散殆尽。

  算着时间,现在吃下化妖丹,在拜堂的时候,就会是她的弥留时刻。

  桑洱闭眼,咽下了那颗化妖丹。听见自己身体里传来了郎千夜不敢置信又愤怒的哀嚎声。这家伙完全没想到桑洱会在最后关头动手杀妖,凄厉地大叫着:

  “桑洱!你想好了吗?!”

  “杀了我,你也会死!你真的要这样做吗?!”

  桑洱恍若没有听见,一边往嘴里塞了块巧克力,一边捂住腹部等着。万幸的是,痛感被系统代偿成了无力。

  缓过这阵没劲儿的感觉后,桑洱才虚软地起身,挪到了窗旁坐下,推开了窗叶,让晚风进来,吹干她两颊的汗。

  这里不是她的洞府,是青竹峰的一片侧殿。莲山真人特意空出来给她准备婚礼和休息用的。

  桑洱靠在了窗边,眺望远处隐匿在薄雾里的朦胧楼阁轮廓。

  入秋之后,蜀中的天气就一直很不晴朗。最近半月,更是雨水连连,动辄便是暴雨倾盆。

  今日的天空也灰蒙蒙的。黑云压顶,阴沉不已。空气中带了湿润的水汽,似乎又有一场有暴雨要来了。

  桑洱看了远处片刻,才收手关窗。

  孰料在这时,一只血淋淋的手,忽然从下方伸了上来,死死地扒住了桑洱的窗棱。下一秒,一个染血的娇俏身影翻了进来,呜咽一声,倒在了地上。

  桑洱吓了一大跳,忙后退了半步。她现在的身体暂时不能运转仙功,正欲叫人来之际,地上的不速之客虚弱地抬起了头,露出了一张娇媚而眼熟的脸。

  “你是……宓银?”桑洱惊愕道:“你怎么在这里?”

  宓银的身体似乎被什么东西伤了,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翻到这里来的。看见桑洱,宓银双眼微亮,痛哼着求助:“洪姐姐,快救我,送我出去!”

  刚才,宓银用魔血解了谢持风的幻觉。或许是在被幻咒和现实交叉的情境折磨,谢持风当即就捂着头,歪在了地上。月落剑受到了主人的灵识影响,疯了一样在攻击她。宓银本来还想留下来嘲笑他几句,见状也不敢留了,跑晚一步,都要死在那里。

  听见洪姐姐的称呼,桑洱:“……”

  宓银隐约预感到自己解开的幻咒不是好事,爬起来,抓住了桑洱的裙子,说:“洪姐姐,我真的什么东西都没拿,就是进来凑个热闹而已,你快点送我走!”

  系统:“宿主,宓银乃原文的重要配角。请务必让宓银安全离开这里。”

  桑洱点头。心想在原剧情里,宓银因为暗恋谢持风,确实会来昭阳宗捣乱。难道就是这一次?

  此时的桑洱并不知道,将宓银吸引来这里的人,已经不是谢持风,而是她自己。

  仿佛多米诺牌,第一块改变了,之后的一切,也会因连锁反应而改变。

  “你跟我来吧,这附近有一个悬崖可以直接下山。”桑洱脱下了外层的纱衣,搀起宓银。万幸,她的衣服本来也是红色的,就算沾了血,也不明显。

  宓银感激地点头,依偎在桑洱身边,被她搂着带到了昭阳宗的后山处。

  悬崖底下就是湍急的眠宿江,有一道狭窄山梯可以下去。因为昭阳宗有正式的山门和青云石阶,这条小山道平时是没人用的,后山也很少人来。路面并未铺就砖块,坑坑洼洼的。天色渐暗,很不好走。

  宓银的喘息很响,路上差点踩到窟窿,好在桑洱眼疾手快地稳住了她:“小心点。”

  宓银的同党就在悬崖下等着。在入夜后,昭阳宗展开了结界,要么是宗内的弟子来打开,要么就得硬闯。宓银这个情况,如果有人带她出去,那就最好不过了。

  “结界开了,你走吧。”

  宓银心有不甘,并不知道自己实际上是被男主光环压倒了,心想:谢持风那讨厌鬼,肯定是她的克星,让她这次也没讨到好处。

  虽然很想带走洪姐姐,但现在不稳妥,万一因此丢了性命,没完成主人交代的事,那就糟了。宓银只能咬咬银牙,就此离去。

  等宓银消失后,后山悬崖上,就只剩桑洱一人了。

  远方的琉璃灯一盏盏地亮了起来。晦暗的天空中,烈风呼啸,成群结队的乌鸦拍翅乱飞,嘶叫不停。

  奇也怪哉,今天的乌鸦……怎么那么多?

  桑洱有点狐疑,看了一眼天空。悬边的风鼓起了她宽大的衣裳,一不小心,就将她衣襟里的那只小老虎钱袋吹了出来,往悬崖边飞去。

  卧槽!

  桑洱一惊,伸手没捞回来,连忙追着它跑到了满是碎石的悬崖边。在它差点儿飞下去之际,终于将它抓回了手心,自个儿也差点没站稳。

  好险,这可是几百JJ币换回来的道具,掉下去就亏大了。

  桑洱打开小老虎钱袋的开口,检查了一下里面的东西。

  由于不能精确地控制这具身体会在拜堂的几分几秒挂掉,在这个小老虎钱袋里,她有备无患地塞了一封解释信。

  这样,万一事情有变,她的师父和同门也能知道她究竟为什么会暴毙。同时,她顺便对谢持风表达自己欺骗了他感情和色相长达两个多月的歉意。

  虽然言语不足以补偿什么,而且,谢持风未必愿意看。

  桑洱:“将心比心,我要是他,看了只会觉得晦气。”

  系统:“……”

  而对于莲山真人这些曾经对她寄予厚望的长辈,还有与她并肩作战过的同门,也不能苛求太多。要是大家看完了信,愿意给她整理遗容,将她好好下葬,那就最好不过了。

  要是不愿意,那就算了。

  桑洱垂下眼,小心地吹干净了小老虎上的灰尘。忽然,鼻尖微凉,感觉到天空有细微的雨雾落下。

  不知不觉,已经快到酉时了。

  天边沉雷隐隐,风呜呜地吹。雨似乎变大了。

  再待下去,大概要弄湿衣服。桑洱撑着膝盖,站了起来,一回过头,她就僵住了。

  谢持风就站在她身后的不远处。

  他的乌发被雨点打湿了,一缕缕地黏在苍白清瘦的颊边。衬着身上朱衣,隔着朦胧雨雾,如鬼似魅。

  这么长的时间,桑洱从来没有见过他穿过这般艳丽的衣裳,本该被衬得唇红齿白、俊美异常。但谢持风的神色,此刻却难看到了极点,近乎僵冷。

  那张在往日里,有如晓月霜雪一般清冷的脸庞,泛着晦暗彻骨的煞气。

  秀美眼梢隐有血色,死死盯着她。

  他的模样,有点不对劲。桑洱隐隐有了不祥的预感,但还是扯出了一个温柔的笑:“持风?”

  她并不知道,此刻的谢持风,头痛欲裂。在他的世界里,交织着无数嘈杂混乱的幻象与画面,真实和虚幻已经融在了一起。

  这一瞬间,他仿佛看见了破庙里的郎千夜在张狂恶意地大笑:“你不知道,我吃掉你爹的心脏时,他那颗心还在跳动呢。”

  “你娘的脸上只剩下两个血窟窿,哭也哭不出眼泪,真的很好笑,可惜你这死剩种没看到啊。”

  “你马上就要娶我了,还抱着我说了那么多情话,真是天字一号大孝子啊,你爹娘知道会不会从地里气活过来,哈哈哈哈哈哈……”

  ……

  谢持风手中的月落戾啸颤抖。可在下一瞬,郎千夜那张残酷恶心的面容,又扭曲成了桑洱笑盈盈的脸庞,仿佛走马观花一样,他看见了桑洱一年三餐四季的细水长流的陪伴;看见了她在梦魇里搂住他,告诉他天会亮起来的情景;一时又看见桑洱站在了庙会华灯下,眼睛亮亮地冲他笑,最后却被扔在了人潮里彷徨无措的身影。无数次,她追在他的身后,试图去碰他的手,好脾气地哄他,无限迁就他。最后看到的,是她柔顺地抬起头,被他亲吻的模样……

  在这不断变换的幻象里,他还看见了自己小时候遇见的那个人。她是冬日递来的一碗饭,寄人篱下的小房间,是耳垂上小巧的红痣,是一只已经千疮百孔的小老虎,也是他最初遇到的温柔与残酷……

  但很快,尖锐黑暗的记忆碎片就汹涌而上,吞并了一切。他终于越过了虚假,看见了背后不堪的真相。

  桑洱在小时候吃掉了郎千夜的半颗妖丹,不是她的错。

  但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她后来堪称为背叛的欺骗。

  明知郎千夜与他的过去,明知通过欺瞒而与他在一起、让他的仇家逍遥在外,对他是何等的伤害,也依然选择了与虎谋皮。

  明明有如此多的机会可以与他坦白,她也未曾提起一次。来到了成婚前夕,还不愿说出真相。

  这样也能算是“爱”吗?

  她怎么好意思说出那个字?

  谢持风的心脏痛得仿佛要裂开了,道不尽的愤怒、痛苦和失望,让他的头颅愈加疼痛。在极乐的大喜日子坠入了炼狱,幻象与现实在不断交替。

  再一眨眼,他的眼前泛起了血色,仿佛跌回了小时候的炼狱。

  温馨的府邸成了一片血海。家仆成片死去,白墙都是血污。

  父亲的心口是一个大窟窿,没了心脏,娘的两只眼眶空空的,正在淌血。他们趴在地上抽搐着,死不瞑目。

  谢持风看见了那个幼小的自己,浑身颤抖,受尽侮辱,跑烂了鞋子,咬烂了手腕,发誓今后一定要为他们报仇,血债血偿。

  死去的爹娘,瞪着一双流血的眼,围住了他,嘴唇在嗡动,发出了声声泣血失望的质问。

  你为什么不下手?

  你还在等什么?

  郎千夜杀了我们,桑洱还骗你娶她!

  你对得起死去的我们吗?你发的誓言还作数吗?

  还在犹豫什么?为什么还不动手!

  ……

  戾气在体内冲撞,天空染上了鲜红的血意。谢持风眼睑发红,神色狰狞,在暴戾的气息下,月落剑近乎要脱鞘飞出。

  而在这时,他对面那看不清模样,仿佛是郎千夜,又像是桑洱的人动了。

  “持风,你衣服都湿了。我们别站在这里了,快要拜堂了……”桑洱尚不知危险,上前一步,想去拉他的手,却被裙摆绊了一跤,膝盖一曲,身子沉了沉。

  锵——

  桑洱睁大了眼,脖颈一下子抻直了。

  心口传来了一阵清寒的感觉。

  月落的剑刃,直直地贯穿了她的心窝。

  鲜血啦啦地喷涌而出,渗透了那袭美丽如云、绣满金丝的嫁衣,沿着剑刃,汨汨滚落。

  在同一时间,谢持风的脑海,也是混乱而茫然的。

  妖怪的致命弱点是妖丹。

  若要完成立下的誓言,应该攻击对方的妖丹。

  为什么……在动手的一瞬间,他竟会心口一缩,突然改变了主意,硬是避开了那一处?

  他不喜欢桑洱。

  只不过是被炙情的幻境所蒙蔽,才会误以为自己爱她。

  现在幻境被破,错觉自然也会跟着消散。为何心口还是紧抽着?

  对了,没错。一定是因为……他有很多话要问她,所以,绝对不能就这样轻易地结束一切。

  带着腥味儿的风拂动着少年的发梢,仿佛消去了些许蒙在眼前的血雾和暴怒的戾气,谢持风的神思慢慢回笼,终于看清楚了月落剑捅进了何处,凝了雨珠的眼睫迟钝地眨了一下。

  心脏。

  这是人类的致命之处。不是妖怪的。

  在这个时候,谢持风还没意识到,凡事皆有例外。

  有些东西,已经不可挽回地被毁坏了。

  仿佛是冥冥中,有一只手拨动了他们命运的指针,让它指向了未知的那一侧。

  桑洱不久前才服下了化妖丹,她体内的郎千夜早已不复存在。

  这具身体最重要也最脆弱的地方,自然也不再是腹中妖丹。

  之所以会被月落剑识别出异常,只不过是因为邪气未消而已。

  凡人被捅穿了心脏,是没命活的。

  只是,在彻底断气之前,不会有人分得清,桑洱这个信用破产、满嘴谎言的小骗子,究竟是真的要死了,还是在装模作样、骗取同情。

  桑洱艰难地仰起了头,望着灰暗的天空,薄而发红的鼻翼在剧烈地颤动。

  濒死前夕,茫茫然中,她依稀看见了远处那片层叠起伏、垂满灯笼的高楼,听见了喜乐在夕阳下的奏鸣。蒲正初,于韦,还有许多熟悉又陌生的同门,正在大喊大叫,御剑飞来。

  “快过来!找到他们了,就在悬崖边!”

  “赤霞峰上都是血,吓坏我了,还以为怎么了呢,没事就好!”

  “先别管那么多了,你们两个,都快要行礼了,这关头还双双失踪。再不回去准备,就要错过吉时了……”

  离得近了,这几道声音,就彻底转为了惊恐:“等等,你们这是怎么了?!”

  “发生什么事了?!快住手!”

  ……

  他们的声音,夹杂在眠宿江嘈杂的哗哗声里,似远还近。

  在这最后的时刻,许多细碎的念头在桑洱的记忆里闪过,面颊溅满了血,却忍不住想露出一个苦笑。

  或许是因为她改变了剧情,影响了什么。所以,原本应该在拜堂时才恢复神智的谢持风,提前记起了一切。

  她千方百计地想避免最惨烈的结局。

  没想到最终还是失败了。

  甚至还弄巧成拙,死得原文更早。

  桑洱的视野阵阵发黑,嘴唇动了动,似乎想最后说点什么。无奈,喉咙早已被上涌的腥血堵满,发不出一个完整的音节了。浑身也在不受控制地痉挛着,终于,抓不住那枚小老虎了。

  它落了下来。一路滚啊滚,滚到了谢持风靴边的一滩污泥里。

  谢持风眸光定住,彻底怔然。

  就在这时,二人的脚下,散落各处的小石子竟在轻微抖动,紧接着,传来了强烈的震动。

  这片被滂沱大雨日夜冲刷的悬崖,终于撑不住,在这一刻,忽然迎来了崩塌,快得令人来不及防备!

  一时之间,远处御剑而来的众人的吼声更加激烈:“小心!”

  “快御剑起来!那里要塌了!”

  在那震耳欲聋、地动山摇的巨响中,软烂的山泥裹挟着千斤重的断石,朝着眠宿江滚滚倾泻。

  桑洱措手不及,脸色惨白,踉跄着倒退了一步,手不知所措地在空气里抓了一抓,想抓住点什么。

  发丝凌乱,嫁衣破烂。

  心口顶着一个血糊糊的滑稽伤口。

  没有一丁点皮肉在复原的迹象。

  谢持风目光一定,思绪在那一刹,彻底空白了。

  他甚至忘记了,自己也要御剑自保。

  这一幕,也成了他此生此世,最深最重的梦魇。

  “持风,快回来!”好在,在关键时刻,蒲正初从后方猛扑了上来,死死地勒住了他的腰。于千钧一发之际,将谢持风捞了回来。

  却已来不及抓住桑洱的手了。

  她小小的尸身和着泥石,一并落下。被后者重重地砸进了浑浊湍急的江水里,再也不见踪迹了。

第23章

  桑洱死去的这一年是己未年。十月十,漫山红烛的吉日,却成为了昭阳宗许多门生不愿意回首的一天。

  大多数人并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还在等着吃喜酒。骤然听闻桑洱摔下了悬崖,第一反应,都是震惊且不敢置信的。

  在那之后很长的一段日子,众人明面上不敢提,私下却在议论,还夹杂几声可惜。

  桑师姐没皮没脸地倒追了谢师兄那么久,在宗内已不是秘密。偏偏死在了愿望成真的前夕,死在了期盼已久的大喜日子里。

  这可真是,缘浅命薄。

  作为为数不多的知道内情的人,蒲正初在桑洱坠崖后的一个月内,就累得瘦了一大圈。

  在那个兵荒马乱的傍晚,悬崖突然坍塌。蒲正初御剑最快,拼尽了全力,才将那已失去了反应能力的谢持风从鬼门关给拽了回来。

  被他拽得重重落地,谢持风的神色,却仿佛还没缓过来,浑浑噩噩地望着断崖下的江水,突然间,猛地呕出了一大口血。

  好端端一场喜事成了白事。

  当夜,昭阳宗众人就沿着眠宿江,寻找起了桑洱。

  虽说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去,还被沙泥一通乱砸,桑洱就是有九条命,也不够她活的。

  而且,青竹峰上,她的那盏心灯已经熄了。人死,灯灭,结果不言而喻。

  但要大家一下子接受这点,还是很困难。难免会抱有一丝她侥幸活着的希望。

  谢持风幻境初破,气急攻心,遭到了炙情的剧烈反噬。迄今,还昏迷不醒。他与桑洱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也无人得知,只能等他醒来再问。

  总而言之,那个夜晚的狼藉杂沓,难以用言语描述。在天明时,蒲正初才有空喝杯水。空闲下来,他才注意到自己剑鞘那片浮凸的玉石纹饰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勾住了一只小老虎钱袋的红线。

  这只小老虎被泥石磨得又脏又黑,湿了半只,岌岌可危地挂在了他腰间。因为太轻了,他走动了那么多地方,竟也没有掉下来。

  蒲正初皱起眉。他记得曾在自己小师弟的手里见过这东西。

  莫非这是他扑上前救人时,一不小心从谢持风的身上勾回来的?

  大手一捏这小老虎钱袋,里头传出沙沙的质感。蒲正初迟疑了一下,打开口子,抽出了里面的东西。

  那是一封叠好的信。

  墨迹已被雨水和泥化了一半,万幸的是,大体内容还能识别。蒲正初一目十行地扫了一下,顿时瞪大了眼睛,震惊至极,立刻去将事情禀告给了心急如焚的师尊和几位长老。

  在这封可以说是遗书的信里,桑洱言无不尽,老实地交代了自己与郎千夜相遇、互相利用、再到最近发生的一些事。以及她决定悔过自新,服下化妖丹与郎千夜同归于尽,希望能将功补过,希望师门可以原谅她这几年欺上瞒下的行为。

  万没想到真相会是如此。莲山真人看完了信,仿佛一夕间苍老了很多。

  他这个徒弟,金丹结得晚,但身上一直有一股劲儿。修炼比谁都努力,接任务比谁都勤快。宗内的决斗绝不轻易认输。莲山真人曾以为她心高气傲,不甘心被人看扁,所以卯着劲儿,要一次次地让人刮目相看。

  现在才明白,也许只是因为桑洱知道眼前的一切,是自己偷来的。

  所以,她才想拼命地用双手抓住,拼命地证明自己配得上这一切。

  他们加诸于桑洱背上的期盼,原来早已成为了她的枷锁。

  信中所写之事,也很快被几个长老读了。当日目睹了桑洱被一剑穿心、受了惊吓的弟子,也知晓了内情。

  谢持风与郎千夜仇深似海,再结合了桑洱欺骗他的事儿,前因后果不必再问,完全可以推导出来。身处漩涡之中,众人竟分不出一点对错,更讲不出一句怪罪的话。

  桑洱最后死在了月落剑下,只能说是阴差阳错,殊途同归了。

  这封信的后半似乎是留给谢持风的。可惜,信纸被泡化了半张,后半张已成了一团模糊的墨印。

  自事发那天起,谢持风受幻境和炙情的交替影响,状态非常差,还不知道这事。

  蒲正初便带着信,上了一趟赤霞峰。

  先前,为了筹办婚事,赤霞峰沿路都是漂亮的琉璃灯,贴了红彤彤的囍字。

  如今拆了一半,没拆一半,倒显得有几分寥落了。

  ……

  ……

  良宵此夜。

  天蚕都中,流光熠熠。

  谢持风恍若隔世,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站在热闹的大街上。

  四周都是黑压压的人,还有一张张模糊的笑脸。

  谢持风雪衣负剑,玉骨脱俗,仿佛下凡的小仙君,站在灯火中。他定了定神,余光习惯性地往身旁的位置看去,却觉得少了点什么。

  少了一个总跟在他身边的小尾巴。

  谢持风的心里莫名空落落的,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走了几步,忍不住四处搜寻了起来。内心隐隐浮出几分焦灼。

  忽然,他后头传来一个声音,软和地喊着他的名字:“持风,千堆雪我买好啦!”

  谢持风慢慢转头。看见灯火阑珊处站着一个笑盈盈的少女。鲜嫩色泽的裙摆,若柳叶轻拂,手中捧着两碗千堆雪。

  她的背后,是鱼龙舞灯,银花火树。

  是了,他记起来了。现在是五月,天蚕都里有一场庙会。

  桑洱说他太闷,拉他下山来玩。

  很奇异地,谢持风的心,一下子就安定了下来,唇边还浮起了一点浅淡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