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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沉重的府门开合,在夜里发出了“吱呀——”一声拖长的哑响。

  裴渡放下门闩,锁好门,哼着调子不明的歌,步履轻快地往府邸深处走去。

  绕过一个昏暗的弯角,“噗嗤”一声,仿佛丝帛绽裂的皮肉被捅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裴渡的步伐猛地一刹。

  一把锋利的银剑,刺进了他的左肩里。

  鲜血“咕噜咕噜”地从剑刃与皮肉的间隙里冒出。

  雨早已停了。雷声轰鸣不止,闪电飞光,照亮了距他两步之遥处,剑主人那张全无血色的脸:“裴渡,杀了我养父的人,是不是你?”

  连铺垫和绕弯子都没有,就这样直接地问了出来。

  彻底打碎了这三年多来,构筑在谎言和杀机上的平和温柔的梦境。也解释了这把剑为何会突然指向着他。

  “……”裴渡面无表情地看着自己的左肩,忽然笑了一声:“过了今晚我就二十岁了。姐姐,你就给我准备一份这样的礼物,我可真伤心啊。”

  顿了顿,他抬起头,环顾着这座静得仿佛空无一人的宅邸,阴恻恻道:“我就说呢,怎么那么安静。其他人呢?他们都走了?姐姐还真是准备充分啊。怎么,怕打起来的时候,我会伤了你的好家奴们?”

  在桑洱身边待了一千多个日夜,面对她,裴渡已几乎不会露出这样阴鸷的神色了——或许,连他自己都分不清,究竟是因为自己真的太会装,装得太天衣无缝。还是因为,他心底那片贫瘠的恶土,被人圈为领地,引入阳光,种了鲜花。让恶念都没地方长出来了。

  当着桑洱的面,这似乎是他第一次,不加掩饰地将这股绝迹了许久的暗黑情绪,展露无遗。

  肩膀伤口流出的热血,很快就将裴渡这一身新衣服,染出了一块难看的深色血渍。

  但本来就被雨淋湿了。再脏一点,似乎也无所谓了。

  裴渡突然就觉得无所谓了。

  去他妈的过生日,去他妈的新衣服。

  桑洱咬了咬牙,喝道:“你先回答我的问题!”

  ——在原文里,【秦桑栀】是炮灰,也是这个世界的原住民。她不像正牌女主扮演的【秦栀】那样,可以提前看剧本、未卜先知。骤然从秦啸虎口中得知真相,得知在自己身边待了三年多、对她耍乖撒娇的少年,就是杀了她养父的人。而且,在得手后,他还潜伏在她身边那么久欺骗她,也不知道想做什么。恐惧、愤怒、怀疑种种情绪,瞬间就充斥了她的心。

  三年前,裴渡就可以弄死好几个秦啸虎那样的高手。秦桑栀知道,自己此刻的修为,恐怕还不如当年的秦啸虎深厚,完全不敢轻敌。她更预估不到揭穿裴渡的代价是什么,所以,提前做了很多准备。不仅在府邸四周布下阵法,以己身的存在困住裴渡。还一上来就乘其不备,刺了他一剑。

  黑云压城城欲摧,在狂风暴雨来临之前,桑洱用了修改原文30字的权力,送走了这座府邸里侍奉了她三年多的家仆,包括年老的松狮犬松松。因为在原文里,她死掉以后,秦家的全部人,都没有被裴渡放过。

  桑洱不是救世神,管不了那么多人,那就只能护着这些熟悉的人们了。若按正常的流程去遣散他们,不光要耗费很长时间,也肯定有不愿意离开的人,或者是没走远就被逮住的人。忠叔要是知道来龙去脉,恐怕拼了老命也会留下来。

  直接修改原文的力量是强大的。再不愿意走的人,也会瞬间愿意。

  就这样,桑洱斟酌字句,用有限的字数给了忠叔等人一条活路,让大家都有多远跑多远,此生不要再回来。

  送走他们后,桑洱独自在偌大的府邸里画下法阵。当法阵中出现了两个以上的人,它就会启动。如果画阵之人死亡了,法阵就会化火,对另一方的离开造成障碍。

  画这么一个复杂的法阵,耗费了桑洱不少心力。但是,相比之后要刺的那一剑,这都不算什么了。

  本以为这一切在明天下午才会来临。这天晚上,桑洱随便填饱了肚子,就在房间里收拾她的家当了。

  她打算效仿之前的做法,将法宝、灵石、秘药等值钱的东西收入乾坤袋,找个不起眼的地方埋起来。日后跳转了马甲,或许还有机会挖出来用。

  收拾到一半,桑洱忽然就被告知,裴渡提早回来了。还没完全做好心理准备,就不得不拿起剑,站到这里来了。

  按照预设,桑洱这一剑,本该是朝着裴渡的心脏去的。

  因为裴渡的心脏天生略有异位,才会躲过一劫,伤得不重。

  可知道了是一回事,真正动手又是另一回事。

  站在黑暗的转角,她听见了裴渡在哼歌,旋律还很熟悉——正是裴渡生病的时候,哼给她听的西域歌曲。在提剑的那一刹,不知为何,桑洱的手就是一抖,剑尖偏了目标之处颇远,刺进了他的左肩里。

  血腥味渐渐在空气里散开。

  面对桑洱的质问,裴渡慢吞吞道:“是啊,我杀的。”

  “为什……”

  “为什么?你这不是废话吗?因为董邵离该死啊!不然我吃饱了撑的去杀他?”裴渡仿佛突然被引爆,骤然拔高声音,每一个字,都仿佛是从牙缝里狠狠地撕碎,碾出来的:“董邵离这个贱男人,明明娶了妻,还在外面骗我母亲,对她始乱终弃!不仅如此,他还丧心病狂得对这个全心全意爱他的女人、对我这个儿子,也痛下杀手!这样的人有什么资格活在世上,他就是该死!就该断子绝孙!我有杀错吗?!”

  电光劈亮了天穹。在轰响的雷鸣中,桑洱的身子轻微晃了晃,声音微微发颤:“你和他的恩怨,我并不清楚,我也没有立场阻止你报仇。可我从来没有伤害过你。我救了你后,你大可以一走了之,为什么从一开始就在骗我,故意接近我,还装作很喜欢我的样子,这样很好玩吗?你留在我身边三年多,就是为了报复我?”

  裴渡哈哈笑了一声:“不然呢?不是报复你,还能是因为喜欢你啊?”

  桑洱的反应,被他尽收在眼中——她脸色惨白,情绪激动,但是,并没有绝情蛊发作的迹象。

  绝情蛊发作,不仅会浑身剧痛。七窍中的某几个位置,还会涌出血来,甚至是全部一起出血。

  也即是说,她真的没有喜欢过他。

  一点都没有。

  仿佛是一锤定音的宣判,让裴渡期盼已久的事儿落了空。可涌上心头的,却不是报复计划失败的遗憾和挫败。而有一种比被剑刺伤更浓烈的不甘、苦痛和嫉恨,在撕裂他的身体内部。

  不喜欢他?

  不喜欢他那就再好不过,再好不过!他有大把的时间,可以慢慢和她磋磨。

  “秦桑栀,你比我大了好几岁,怎么还这么天真啊?我这辈子就没见过像你这么蠢的人,董邵离躺在泥里都化成白骨了吧,你呢,却上赶着对我好。被我骗了三年多,到现在还在幻想我喜欢过你。就连要杀我,也不敢朝着心脏来。”裴渡语气诡谲,阴森森地笑道:“不敢刺我的心脏就罢了,肩膀你倒是捅深一点啊!”

  剑尖半深不浅地没入了肩膀的血肉里。裴渡说完,就冷不丁地,往前走了半步。

  霎时间,长剑直直地捅得更深。剑尖几乎要刺出背后的衣服,血泡“咕嗤咕嗤”地大股冒了出来,顺着剑刃流了下来,沾湿了桑洱的指腹。

  桑洱手腕一颤,竟是不由自主地松了一下手。

  裴渡明明是被刺伤的人,却仿佛毫无痛觉,笑容还越发扩大了,简直称得上是灿烂。

  他脑子发热,吐出的话语一句接一句,仿佛都是本能,无须思索,即句句诛心:“怎么不继续了?这就松手了?秦桑栀,你这几年是不是装情圣装上瘾了,在这装个屁啊。装出一副不忍心杀我的模样,我呸!你喜欢的哪里是我,你喜欢的是秦跃!把我当什么你自己最清楚。秦跃都娶了别人了,把你抛弃了,你还对他念念不忘,找了那么多像他的人来安慰自己,贱不贱啊?我要是秦跃,牙齿都要笑掉了!”

  此刻的裴渡,不仅说话刻薄,就连这副狂悖无道、无所顾忌的癫狂样子,也像是刚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已经破罐子破摔了。

  谁捅了他刀子,他就要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让对方痛苦百倍,发泄到自己痛快为止。

  “我每次亲你,你都装出个不要的样子,其实心里还挺享受的吧?我就不一样了,每次看到你这张脸,我心里都只有一个想法。”裴渡捏紧了插在自己肩上的剑,仿佛没有痛觉,猛地将它扯了下来,连皮带血,扔在地上,微微一笑:“董邵离的女儿,我还以为是什么稀罕货色,原来尝起来也不过如此嘛。”

  “裴渡,你真是……”早就知道他说话可以很难听,可以将人的尊严放在地上,翻来覆去地踩,桑洱闭了闭眼:“我就不应该遇到你,还捡你回家,从一开始就不应该。”

  这是台词,又仿佛不止是台词。

  裴渡顿了一顿,笑容慢慢敛了起来,眼底却浮出了狰狞的血丝。

  “你后悔认识我了?是,你是该后悔了。”裴渡忽然又冷笑了一声:“毕竟三年前,你的生日,我就在你的长寿面里放了一份大礼了,绝情蛊听过没?只有你个傻子,什么都不知道,还送我东西!哦,还有,那个姓谢的小乞丐,你不是一直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走掉的么?”

  这句话,仿佛某种不祥的信号,顺着神经上爬,鞭笞着心脏。桑洱浑身微震,直直瞪着他:“你什么意思?”

  裴渡笑道:“我可以告诉你,就是我找人弄走他的。”

  听到这里,桑洱的眼底深处,终于流露出了一丝全然在意料之外的错愕,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耳旁仿佛有巨响炸开,震得她耳膜咔咔刺痛。

  一股勃然怒意,腾地升起。

  “我记得那天特别冷,天还没亮,我就把那小子拎了起来,交给了一个艄公,让那个艄公将他有多远扔多远。哦,对了,他那个小老虎,我也已经剪烂了。”裴渡用尾指轻轻地掏了掏耳朵,说:“每次想到你傻了吧唧地带人到处找他,我就笑得肚子疼!唉,三年多过去了,那小子现在应该已经死在哪个旮旯了吧,我……”

  话没说完,“啪”的一下清脆又响亮的耳光声,在空气中响起。

  裴渡的声音消失了,脸也猛地侧到了一旁。

  火辣辣的疼意,在他的脸颊上蔓延开来。

  刚才,不管场面有多难看,裴渡的唇边,还总能挂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笑容。

  直到这一刻,他的脸色,终于出现了一丝裂缝,变得僵硬而阴沉。

  “裴渡,我以为我至少是改变了你一点的。但你真的……太过分,也太让我失望了。”

  桑洱的这句话,喑哑而低沉,也不在剧本所写的内容上。

  更毫无杀伤力。

  至少,对比裴渡今晚说的那些话,丝毫不伤人。

  也没让裴渡的表情有一丝变化。

  真正让他意识到不对的,是接下来听见的水滴声。

  “啪嗒,啪嗒。”

  不是雨,却比雨更粘稠。

  裴渡心中一慌,额角突突地跳了起来,一转过头,便见扑地一下,桑洱已软倒在地,没了声息。

  仿佛是气急攻心,她的眼睑、嘴角,都溢出了血。从白净的脸上淌过,看着可怖又可怜。

  裴渡僵硬地低头,盯着那几道血迹,脑海一片空茫。

  他慢慢地,蹲了下来,伸出手,探了探她的鼻息。

  什么都探不到了。

  仿佛被无形的东西刺着了,裴渡猛地缩回了手。忽然,目眦欲裂,恶声开口:“秦桑栀,你想装绝情蛊发作啊?我告诉你,你差了点火候!绝情蛊发作可不止要流血,还会痛,你痛了吗?你怎么可能就这样死了,给我起来!”

  吼声在黑夜里回荡,却没人应他。

  “……秦桑栀,起来。”

  “你刚才不是打我了吗?起来继续啊!”

  裴渡抓起她的手,往自己的脸上扇了一巴掌。

  他的手掌满是湿冷的汗,差一点就没抓稳她的手。

  她的手苍白秀美,如今却软绵绵的,一点力气都没有了。他一松开,就滑了下去。

  裴渡盯着她,气息渐渐变得粗重,眉宇间笼着一团恐怖的阴翳煞气。

  而同时,四面八方的黑夜中,出现了明亮的火光,渐渐连成一片,熊熊灼烧,火焰噬人。

  画下法阵的人彻底死亡,引发了大火。但她大概料不到,老天爷并没有站在她这边。今夜还会断断续续地下雨,困厄火势,让它们逼近的速度慢了许多。

  待火焰几乎烧至跟前,裴渡才如梦初醒。这一动,他才感觉到手心的刺痛。一展开,原来里面捏着一只金戒指。

  淡金色的戒圈已被捏得变形。打磨精致的宝石,那尖锐的棱角成了刺伤人的武器,扎得他的掌心血肉模糊。却又仿佛麻木了,延迟到了现在,才感觉到痛楚。

  望着这枚戒指,裴渡的神色变幻莫测,忽然,他狠狠地将它扔到了地上。还嫌不够,他用力地跺了上去。将宝石踩碎了,统统碾进泥里,再也看不清为止,才舒服。

  连承认自己存钱买下过它,都不愿意了。

  随后,裴渡才俯身,抱起了眼前之人的尸首,抱得很紧,眼睛却不看她,模样撑着一股恶狠狠的意味,也不知道想给谁看,神神叨叨,自言自语:“秦桑栀,这事儿没完,你以为你装死可以骗得过谁?你以为你想死就能死?你等着,给我等着……”

  秦家小姐所住之地的这场大火,来得蹊跷无比,还持续了一天一夜。

  大概是从半夜就烧起了,但在清晨时,才有人发现,呼喊着叫人来扑火。

  消息很快传到了秦家。现任的家主秦跃,据闻得知消息后,几欲发狂,鞋都没穿,就冲到了现场。

  很快,这片残垣就被秦家封锁起来了。

  外界议论纷纷。却没人知道,本该出现在里面的秦小姐的尸首,如今,已被转移到了十多里外的一座废弃的客栈内。

  乡野的客栈,最是简陋。遑论是已经废用的地方。

  房间大多漏风,木门摇摇欲坠。被褥虽然还完好,但也积了不少灰尘。

  裴渡的脸上沾了肮脏的火灰,泛着僵冷的青灰色,比死人更难看。左肩血迹斑斑,敞着的伤口还没处理,血痂连着衣裳,已凝成了让人不快的乌褐色。

  他的头发与手掌的肌肤,都有被大火灼烧过的痕迹。

  被他背着的那具没有自保之力的尸首,倒是护得好好的。

  来到客栈二楼,裴渡挑了一个看起来最干净的房间,走了进去。

  但看到那粗陋的床铺,裴渡还是皱了皱眉。

  太脏了。

  裴渡单手搂着背上的尸身,忍痛脱下了外衣,垫在床上,才放下了她。

  铺开的外衣被占满,已无位置可供他坐在上面了。但这会儿,轮到自己,裴渡又不介意脏了,直接坐到旁边,摸了摸怀里,摸出了一个乾坤袋。

  这是昨晚大火烧上来前,他在秦桑栀的房间里找到的东西。

  她应该在收拾东西,准备离开。乾坤袋里面,放了很多有用的伤药、盘缠、法器。

  但现在,这个乾坤袋和她的人,都已经到他的手里了。

  当时情况紧急,裴渡只粗略看了一眼。如今,到了寂静的房间里,裴渡深呼吸了一下,一点点地清点着里头的物品,意外地发现了一个精致的礼物盒。

  “……”

  仿佛有了某种预感,裴渡的呼吸微微一滞,小心地打开了它。

  一道崭新的红绳,串着一块美玉,滚了出来。

  不仅如此,盒子底层铺了一层柔软的丝绸。丝绸里,包着两颗圆乎乎的小老虎金珠子。

  裴渡的视线定在上方,思绪有了些许空白,与后知后觉。

  经过了浑浑噩噩的一夜,他差点忘了,他二十岁的生日还没过完。

  这是秦桑栀给他准备的生日礼物。

  大概,也是她给他的最后一件礼物了。

  以后,再也没有了。

  裴渡不愿去想,却无法阻止自己去想象这样的画面——

  她是什么时候开始准备礼物的?

  为什么偏偏送抹额,还多了两颗金溜溜的小金虎珠子?

  她坐在灯下编织红绳时,会是什么表情?又在想些什么?

  ……算了,不管她是怎么想的,如今肯定是不愿意送了。

  如果秦桑栀发现,他还是找到了这份礼物,还戴上了它,恐怕气都要气得睁开眼。

  裴渡僵硬地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伸手想拿它起来。发现自己的手指太脏,又有火灰,又有血迹,便又缩了回来,在裤子上忍痛擦了几下,才小心翼翼地拿起了它们。

  想了想,他有点笨拙地将小金虎穿在了玉的两旁,低头,挂到了自己的脖子上。

  不知道是不是没关紧窗,风太冷了,他的动作和气息,一直在轻微地哆嗦着。

  将这块玉按压在了心上,裴渡继续查看乾坤袋里的东西。

  很快,又让他找到了一个怪异的玩意儿。

  那是一个古朴的青铜沙漏。

第78章

  这是什么东西?

  裴渡狐疑地将这沙漏抱到腿上,擦了擦,又用指骨轻轻地敲了敲它。这东西还挺沉,通体为邪肆重镇的铜,触感冰冷,里头流淌着血红色的沙子。以裴渡的经验来看,这应该是某种法器。只是,用处尚不明了。

  沙漏的两端有不易察觉的细微尖刺,裴渡的指腹沾了火灰,又有灼伤,早已知觉麻木,于上方抚过,留下了一点血迹。这法器仿佛是为了汲血而存在的,地,那滴血就被它顶部的尖钩吞噬了。天旋地转的滋味侵入头中,裴渡脸色一变,却无法抵抗这股力量,迫于无奈,被沉进了冗长昏黑的世界里。

  ……

  那是什么玩意儿?

  他怎么了?

  裴渡恹恹地睁开了双眼,视野未清,就听见了旷野的风声。

  渐渐地,眼前之景成形。裴渡愕然地发觉自己成了一缕没有实体的幽魂,飘在半空。眼前是一片幽黑的荒郊山林,空气里浮了一面隐有流光的结界。

  ——这是聚宝魔鼎的结界。

  底下传来了两个人的说话声。其中一人显然是个魔修,面孔很陌生。

  而背对着裴渡的那个身影,却是万分熟悉。

  熟悉得仅是入了眼,裴渡的心脏,就一下子紧缩了起来,泛起了难以言喻的悸痛,密密实实地扎着他半边身体。

  那是秦桑栀。

  他依稀有印象。在三年前,秦桑栀曾经进入过聚宝魔鼎找他,还接了他回家。

  聚宝魔鼎的结界,只有魔修能打开。

  底下的魔修态度轻蔑,打量着秦桑栀:“你想进去找人?这里可是聚宝魔鼎,不是你们这些正道修士该来的地方。你要是真的有认识的人在里面,怎么不叫他出来接你?”

  “他……他不知道我来。”秦桑栀的声音有点干巴巴的,恳切地解释:“我就是有点担心他遇到了危险。麻烦你行个方便,让我进去看一看吧。”

  “好吧,爷今天心情还不错,就放你进去吧。”听她说了半天,那魔修才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秦桑栀似乎很高兴,道了谢。孰料,在她转身后,那魔修就露出了一抹贪婪的诡笑,悄悄从袖中抖出武器。

  裴渡遽然变了脸色,却没法上前阻止。只听见“砰”的一声重响,秦桑栀被他从后方打中了,武器重重抽打在她纤瘦的肩上。一身惨痛的长哼后,她灰头灰脸地在地上翻滚数次,被那魔修当成战利品带走了。

  裴渡死死地盯着这一幕。

  秦桑栀从来没对他说过,她为了进来聚宝魔鼎找他,被别人打伤了。

  怎么会有这么蠢的人,一个字都不说……什么都不告诉他,他又怎么会知道?

  在心里恶言恶语地骂她蠢,可那股陌生的悸动和闷痛好像更强烈了。明明移开视线就能缓解,裴渡却好像在和自己较劲一样,强迫自己直直盯着这一幕,气息越发急促。

  他想知道后面发生了什么事。

  但世事不如所愿,只看到秦桑栀被人拖走,周遭的画面就变了。

  一眨眼,裴渡发现,自己这回附身到了一个端酒的人身上,站在聚宝魔鼎某家食肆的长廊里。入目所见,到处都是喧闹的觥筹交错声、奏乐嬉笑声……

  昏暗的拐角楼梯中,他看见秦桑栀捂着受伤的肩,在上楼梯。大概是很疼,她的脸没什么血色,每走一步都会停顿一下。就这样拖着身躯,慢慢上来了。

  长廊两旁,明明应该有很多明亮的房间。此刻,却忽然变得一片漆黑,只有尽头那个房间有灯光传出。

  一种不祥的预感攫住了裴渡的心。他意识到了什么,几乎是有点气急败坏地怒吼:“快走!不准去!”

  秦桑栀听不到他的声音,一步步地接近那个屋子。不知听见了什么,突然定住了。

  房间里,传来了彼时的他轻佻鄙夷又漫不经心的声音:“上心?开什么玩笑。她把秦家的独门心法都教给我了,你说是谁对谁上心?”

  屋外的裴渡,脸色难看了下来。无奈,他如今被囿于这个倒酒的人的身体里,不论怎么样掩耳盗铃地捂住耳朵、跳脚、怒吼“快闭嘴”,也阻止不了过去的自己继续说出那些伤人的话。

  很快,宓银嬉笑的声音响起:“这都半年了,我看你玩到什么时候,这出好戏要怎么收场。”

  “急什么,我可还没玩够。等玩腻了再说呗。”

  这句话,语声清晰、一字不漏地传进了空气中。

  秦桑栀佝偻着背,捂着受伤的肩,站在一墙之隔的阴影中,好像凝固成了一尊雕塑,安静地听完了她为之冒险闯进聚宝魔鼎的人,是如何把她当成谈资,用最轻浮戏谑的不逊语气,来描绘她的。

  幻境画面终止在了这个地方。裴渡在一阵剧烈的绞痛里醒来了,发现自己躺到地上,怀中紧紧抱着一个青铜沙漏,还在那间四面漏风的房间里,十个指头都已经抠出了血,昏睡中也咬牙切齿的。

  外面天色已暗。冷风呜呜地吹着,如鬼哭狼嚎。

  房间里又黑又冷,没有灯和吃的。

  如果一切都没有变,如果能回到往昔,在这个时辰,他应该正在和秦桑栀一起吃饭,吃他二十岁的那碗长寿面。

  不知道是不是麻痹已久的肩伤牵动了心脏,一呼一吸都紧抽着,涩涩地疼。裴渡的眼底密密匝匝地浮出了猩红的血丝,青铜沙漏被他一把推开,撞出了闷响声。

  他猛地从地上跳了起来,像一头大受刺激后,在困境里找不到出口的暴怒的野兽,在房间里来回踱步。忽然间,他转向床铺上的尸身,恶狠狠道:“秦桑栀!”

  “……”

  床榻上的尸身安安静静的。如果她还活着,大概会伸手捏他的脸颊一下,让他别那么急躁,慢慢地说。

  裴渡的眼睛忽然红了,重重地喘着气。

  他想不明白,就是不明白。

  他一直都以为,秦桑栀肤浅地喜欢他的外表,也喜欢他装出来的那些好的地方。

  但原来,在三年前,她就已经知道他不怀好意,已经看过他装乖的表象下真实不堪的一面,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了。

  为什么她还要装做没听见那些难听的话,还要对他那么好,一点点地温暖他,试图引着他向善?

  付出了这么多,她真的一点都不喜欢他吗?

  会不会……她其实还是有那么一点喜欢他?她不是在装死,绝情蛊发作也是真的?

  这个疑问反复地刺戳着裴渡的神经,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更希望得到哪一个答案。

  可惜,这世上唯一能给他答案的人,永远都不会说话了。

  对真实答案的恐惧夹杂着某种卑微的希冀,会成为一把他永生永世都解不开的枷锁。

  不过,不管秦桑栀喜不喜欢他,这场游戏,他还是赢了。

  裴渡刻意而僵硬地发出了两下笑声,笑得却很难听。

  感觉不到任何快慰,好像心脏有块肉烂掉了,蛀空了,牵刺得他的脑海一阵阵地胀痛。

  这不可能,他已经赢了。不管那个问题的答案是什么,对他的区别,也只在于赢得多还是赢得少而已。

  他应该很高兴才对。

  对,他这一定是……高兴过头了。

  裴渡咬着后槽牙,恶狠狠地想。身体却不由自主地发着抖,蹲了下来,展臂抱着自己。手抵住了脖子,摸着那枚玉坠和两颗小金虎。仿佛只有这样做,才能稍微地抵御住那种无孔不入、让他手足无措的恐惧和抽痛。

  裴渡在这间废弃的客栈里住了下来。

  在很多年前,他决意要杀掉和董邵离沾亲带故的所有人,连狗也不愿放过,如此方能解恨。

  如今,秦桑栀死了。那个可恨的秦跃,还活在世上。

  按道理,裴渡应该尽快处理好秦桑栀的尸体,治好肩伤,去弄死秦跃。结束了这堆破事后,再换个地方,逍遥自在地过活。

  可不知为何,裴渡就是不想动,每日就守着一具尸体。

  人死以后,若是置之不理,按照自然规律,不出数日,尸身就会开始腐化。

  但魔修之所以为魔修,就是因为他们能弄到一些违背法则的东西。

  早年,裴渡在各处游历时曾得一物,名唤灭明珠,约莫人的黑睛大小。将它置入尸身舌下,即可延缓腐化,甚至能保存尸身好几十年。

  或许,还是因为不肯死心,抱着一丝“秦桑栀不喜欢他,绝情蛊也没发作,她只是偷偷练了龟息气功在假死”的心思,裴渡将乾坤袋翻了个底朝天,将这颗珠压进了她的舌下。

  死人没有感觉,也不会疼。裴渡拉开她下巴与舌头的动作,却轻柔得仿佛怕弄疼她——尽管他自己也没意识到,这份毫无意义的小心翼翼有多可笑。

  放妥了灭明珠,裴渡用布巾给她擦干净了脸和脖子,就蹲在旁边,专注地看着,慢慢地,又笑了起来。

  除了脸颊苍白了一点,和活着的时候,也没有多大不同。

  无奈,延缓腐化之法不比复生,生和死的差别,还是太大了。

  这座客栈又破旧又漏风,秦桑栀或许一辈子都没住过这么差的地方。才过了两日,她的脸颊就开始沾上灰尘了,肌肤也被风吹得有点干燥发僵了。美丽依旧,却不复生前的柔软鲜活。

  仿佛是在迫使裴渡面对他不愿承认的现实。

  裴渡给她擦脸的手微微发着抖,可他什么也没有表现出来,若无其事地做完了一切。

  他的肩膀越来越疼,双手也有烧伤的地方,需要伤药去治。但泸曲主城如今正在戒严,有进无出,秦家小姐家中失火一事闹得沸沸扬扬,去主城不安全。裴渡也不敢抛下尸身去太远的地方。所以,习惯性地对满身伤置之不理。可在某日,他忽然想起来,以前的自己只是被蟹壳扎到手指,秦桑栀也会紧张地拉他去包扎。一下子,那些麻木的伤口好像突然一起变疼了——因为被娇惯过,才会叫嚣着不满现在的待遇。

  不光是被捅伤、烧伤的地方在疼。近些日子,裴渡总觉得心脏很闷。有时候,他深夜辗转反侧,大半边身子都疼得抽搐,经常睁着眼,侧躺着,瞪着床的方向,直到天亮。

  在很短的时间内,他就瘦了一圈。

  裴渡不明白自己怎么了,恼火地运转了几周灵力,也没发现身体内部和金丹有什么问题。

  可那种绵绵不息的空虚和痛楚,就是一直断不了。

  某日,裴渡醒来时,觉得头很疼,脸颊滚烫,才意识到自己发起高热了。

  他终于找了荒郊村子里的赤脚大夫,向他们买药。回程时,在林间小路与几个村中妇人擦肩而过。裴渡忽然想起了什么,拦住了她们。听不懂她们的乡音,他就比划手势,有点笨拙地买了一堆女人涂脸用的香膏。

  除了买香膏,裴渡还弄了点修补房屋的材料回去。糊上了破掉的窗纸,还修好了门。这样的话,他出门时,就可以锁起房间了。

  不仅如此,他还重新铺了床。把秦桑栀躺着的那件他的外衣,换成了正儿八经的干净暖和的被褥。

  蹲在床边,认认真真地给她脸上干燥的地方涂上香膏。再坐在烛火下,托着腮看她。

  听说,龟息气功,最长只能保持七七四十九天。

  裴渡从来没听说过她练过这种东西,但他刻意让自己忽略了这一点,固执地抱着一份荒谬的希望——最近他的心脏老是痛,吃药、运转灵力调息也没用。也许,只要等秦桑栀醒了,弄清楚“她究竟喜不喜欢他”这个问题,问她是不是给他下了什么蛊,自己就能不药而愈了。

  这么一想,裴渡的心情就诡异地好了几分。

  对四十九天后的结果翘首以盼,在闲下来时,裴渡除了照顾一具尸体,给她擦脸、抹香膏,就是研究那日的青铜法器。

  这个法器,可以让裴渡随机地看见身边人遇到的事,以血为媒介,即可触发。只不过,触发是有间歇的,不能一直用——这还是裴渡一次次地用自己的血去尝试,摸索出来的规律。

  裴渡隐约觉得自己不该沉迷这玩意儿。可他完全控制不住。

  这个青铜沙漏,并不是每一次都让裴渡看到指定的人。

  虽然裴渡告诉自己,他只是无聊,不是为了看见活着的秦桑栀。但若进了幻境,看见的不是她,那天醒来,他又会极不痛快。

  这一等,就等到了四十九天后。

  那日,裴渡特意收拾了一下自己,换了件干净的衣服。从白天到黑夜,他好整以暇地坐在床边,耐心地等着床上的人睁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