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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谢持风站在了宁昂家的石墙之外,眼角通红,就这样死死地、仿佛难以置信地盯着她!

  桑洱的心脏打起了颤,周身血流,倏然加快。

  这个情形,即使她解释得了身为“冯桑”的自己为什么会认识在天蚕都土生土长的宁昂,还过来探望受伤的他,恐怕也无法轻易地搪塞过去。

  因为,谢持风这反应,不像只是看见了她走进屋子里。

  恐怕是还听到了她和宁昂的对话。

  雷声沉啸,大雨稠密,仿佛形成了一道天堑,将两人都钉死在了原地,无法朝彼此走近一步。

  谢持风眼尾泛赤,神情甚至有些扭曲。

  背上受罚的伤口尚未愈合,还因为下山而绽裂了,淋了雨,很疼,血被冲成了浅红色,流到了地上。但与他此刻内心的痛苦相比,这点痛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这次下山,其实,只是谢持风的临时起意。

  这段时间,他都在洞府里养伤,没有出门。前几日,因为急着解开枷锁,她几乎每天都会来看他。发现他痊愈得很慢,她这两日便没有过来了。

  今天黄昏时,蒲正初来为他送药。他沉不住气,问起了她在何处,无意间得知她下山了,而且,还是那么短时间内,第二次去天蚕都。

  冥冥中,一种直觉窜上心头,仿佛是凌乱的麻线团里,作为一切始源的那根线头一晃而过。谢持风披上衣衫,出门询问了宗内的人,才知道她第一次下山,是在八天前。

  那一日,正是宁昂——桑洱生前最护着的小傻子,被贼人所伤的日子。

  但这更有可能是碰巧。因为,那一天和今天,恰好都是昭阳宗的弟子下山采买的日子。

  可在发现时间巧合的那一刹,结合那只红玛瑙耳坠和这些天来的怀疑,他便仿佛被一个魔怔的念头魇住了。希冀与幻想、冷冰冰的残酷现实交相刺激着他。不管是要证明什么还是击碎什么,他都不能再等了,就不顾伤情地下了山。

  在之前那五年,他走南闯北地寻找桑洱时,其实也做过不少这种疯魔的事。试过仅仅因为某个人长得像桑洱,就要追到对方的故乡,掘地三尺。但每每尝试,最终换来的都是失望。

  他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做过这种毫无理由、全凭臆想的事了。

  万没想到,在数不清多少次的失望后,这一次,竟让他赌对了。

  站在那面矮矮的小石墙外,他不仅看见了她和宁昂熟稔地坐在一起吃煎饼的模样,还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虽然有一些听不懂,可至少证实了一些事。

  原来,他的怀疑都是真的。

  原来,在大半年前,她就已经在宁昂面前承认了自己是桑洱。

  可在面对他的时候,她却选择了隐瞒身份。明知道他不相信她死了,在竭尽全力地四处找她,却还是假装成一个不认识他的陌路人,对他冷眼旁观。

  对他来说,这比她指着他的鼻子痛斥、愤怒地用剑刺他、报复他……要残忍了不止一百倍。

  相比起恨,他更害怕的是连恨也没有了,只剩下麻烦和厌弃。

  当年,眼睁睁地看着她坠崖的那种茫然和剧痛,仿佛化成了一道带刺的枷锁,扎入他的血肉,缠住他的喉舌。谢持风的唇也失了血色,如一只狼狈的水鬼,晃晃悠悠地上前了一步,许久,才听见自己从齿间,挤出了一句艰涩无比的话:“你就是桑洱……对吧。”

  桑洱僵硬着,看到他那神智迷乱又扭曲的表情,有点儿手足无措。下一瞬,她就被一双手臂紧紧地抱住了,搂到了怀里。

  这个拥抱是如此地用力,仿佛害怕一松手,她就会化为泡影。油纸伞一歪,滚到了地上,冰冷的雨水迅速地渗湿了衣衫,桑洱被抱得难以呼吸,挣扎了几下,却只换来了更惊恐的、更紧的力道。

  忽然间,桑洱浑身微震,停下了挣扎。因为她感觉到,有滚烫的液体坠入了她的衣衫内。

  那是眼泪。

  头顶上,传来了一道强忍着哽咽的声音:“桑洱……你还活着,为什么,你一直都不让我知道你还活着?”

  桑洱的心脏传来了闷疼的感觉。缓缓地,她闭上眼,吐出了一口气。等到觉得自己可以控制好情绪了,才睁眼,轻声问:“谢持风,你记得我是怎么死的吗?”

第131章

  谢持风的身体骤然僵硬,唇色发乌,面上浮出了痛楚之色。仿佛有无形的利刃,在他心口剜出了一个血洞,寒风冷雨灌进血肉中,痛得他几欲失去招架之力。

  然而,他怀里的少女,却没有给他喘息的时间,继续轻声问:“你又记不记得,你的爹娘是怎么死的?”

  “郎千夜杀了你的父母。而我窝藏了郎千夜,助她逃走,还借她的幻境蒙骗你和我成亲。好在,在酿成大错之前,你清醒了过来,终止了那场婚礼,也为你爹娘报了仇。这些事情,从一开始就是无解的,我们的故事也早就结束了。”桑洱的眼皮淌了雨水,湿漉漉的,有些看不清眼前的景物了。她吸了吸鼻子,叹道:“所以,坦白说,我从来没想过你会到处找我,更没想过,你会说你喜欢我。”

  谢持风嘴唇发抖,猛地扣紧了她的肩,颤声道:“桑洱,我那时候,从来没想过要杀你!”

  桑洱凝视着他,半晌,才问:“你的意思是,你本来只是想刺我几剑来发泄怒气,并没有打算彻底杀了我吗?”

  “不是!”谢持风满脸的凄苦和扭曲,哑着声音,急切道:“当时郎千夜的幻境初破,我炙情发作,已经失去了理智,被戾气催动着,整个人都浑浑噩噩的,也控制不住月落……但在那个时候,我还是下意识地想避开你的要害。我根本不知道你吃了化妖丹,我以为你是妖怪,你的要害是腹部!所以我想避开……等我清醒过来后,我才看见,那一剑刺进了你的心窝里!”

  如果那时候的他还有一丁点清醒和理智,绝对不会做这样无法挽回的事。再愤怒失望、不可置信,他还是想听一听桑洱本人的说法,看她是不是有什么苦衷。

  因为,他内心深处,始终无法把那个与他并肩作战、对他关怀备至的桑洱,与那个满手血腥、冲他狞笑的郎千夜混为一谈。

  但他也知道,错误已经酿成。不管他现在说什么,都是苍白无用的借口,都无法抹杀桑洱被他一剑穿心、坠入眠宿江的事实,也挽回不了他给桑洱带来的伤害。

  事后想来,杀死郎千夜、为他爹娘报仇的人,其实根本不是他,而是选择了和郎千夜同归于尽的桑洱。

  他来到悬崖上时,郎千夜早已不存在于世上。他亲手杀了的,只有桑洱一人。

  悔恨与思念所造成的锥心之痛,每日每夜,都让他痛不欲生。凭着那一股执拗的“生要见人、死要见尸”的执念,他硬生生地说服自己桑洱没死,才没有彻底崩溃。就这样,挣扎着,一步一步地从绝望的深渊爬了出来。

  头一次听见这种彻底推翻了她过往认知的说法,桑洱的思绪仿佛结了浆,直直地盯着谢持风。有某种战栗而澎湃的情绪,在她的胸腔里冲击、回荡。

  实际上,她没有完全把自己的死亡归咎于谢持风。毕竟,她早就预见了自己的原结局。而且,将心比心,处于同等的位置上,她未必会做得比谢持风更大度。

  在吃下化妖丹的那一刻,她的死亡就开始倒计时了。谢持风只不过是打断了她预设好的死遁进度条的加载,用他的方式,提前终结了这一切而已。

  但是,连辩解的机会也没有得到,就被人一剑穿心,这真的是可以轻松地说一句“没关系,我不介意”,就揭过去的事吗?

  不是的。

  这是一根在她的肉里留存已久的小毒刺。

  没想到,时隔那么多年,这根毒刺,竟还会有被重提的那一天。

  原来,谢持风最后刺出的那一剑,并非为了杀她,而恰恰是为了遏制住杀意,阴差阳错下,才造成了最终的结局。

  和她一直以为的,并不一样。

  桑洱的心中泛上了一种难以言说的荒诞和悲哀:“谢持风,我还在昭阳宗的时候,和你朝夕相对,却从来没有看见你有一点点喜欢我的苗头。你有没有想过,也许只是因为那个幻境的后劲儿,还有你对于错杀了我这件事的愧疚,才让你产生了喜欢我的错觉?”

  “不是的,桑洱,我早就喜欢你了。”谢持风用力地摇头,那双漂亮又深邃的眼睛如今红得仿佛要渗出血来,泪珠凝在了腮边,声音沙哑:“在郎千夜出现前,我就已经喜欢上你了。郎千夜的幻境只是捅破了这层窗纸,让我加速察觉到了这份感情。但就算没有这层障眼法,总有一天,我也一定会意识到,我是喜欢你的。我知道,不管我有什么理由,也挽回不了我做错的事。但是,求你给我一个机会,不要那么恨我,不要推开我,我一定会尽我所能地对你好,去弥补你……”

  这样卑微而直白的哀求,桑洱从来没有想过,有一天会由谢持风说出来。她感觉有些难以呼吸,忍不住打断了他:“谢持风,你到底喜欢我什么地方?”

  “我……”

  “你喜欢我对你好,你喜欢那个追在你身后,对你嘘寒问暖,为你鞍前马后,万事都以你为先的桑洱,对吧?”桑洱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沉声说:“但那个桑洱,并不是真正的我。你怀念的这些无微不至、不求回报的好,从今以后,也不会再有了,你再追着我也没意义。”

  “……那么,这些事,以后就交给我来做吧。”谢持风的目光哀戚却认真,一字一顿,喃喃着说:“从今以后,换我来照顾你,我为你挡伤,我为你熬夜炼丹,我为你打伞遮雨,我为你挖红豆,我为你做好吃的送到床前,我为你准备生辰礼物……今后的几十年、一百年,这些事,我全都会为你做到的。”

  桑洱闭了闭眼,压下了涌至眼眶的酸涩感,轻声说:“但你给的这些,我不想要。我一点都不想要。”

  “……”

  衣袖下,桑洱捏紧了拳头。其实她一向不喜欢说伤人的话语,总想留着余地。但在这一刹,她突然不想再隐瞒自己的想法了,句句清晰地吐出了心里话:“我不让你知道我还活着,并不是因为我恨你、我故意在报复你。原因其实很简单——我只是不想给自己未来的路制造绊脚石。”

  落雷阵阵,狂风呼啸。

  谢持风的眼眸通红而呆怔,僵硬地看着她,一动不动,仿佛成了一尊木雕。

  原来,他的爱意、思念、追悔、弥补,在她眼里,只不过是一块碍眼的、恨不得弃之而后快的绊脚石。

  来自于心爱之人的拒绝和嫌弃,分明没有刀光剑影,却还是剜得他的心肝鲜血淋漓。

  背上伤口淌出的血,在衣裳上化开了一片模糊的红。雨水沿着下颌,不断坠落。谢持风面如死灰,看了她片刻,不由自主地,慢慢抬起了手,似乎想抓住她的手腕,留住人间的一点实感:“桑洱,你……”

  然而,就在这一瞬间,空气中,仿佛有一阵不寻常的微弱劲风驰过。对于危险的直觉,先于情绪,直抵脑髓,谢持风心下一凛,头也未回,就搂住了桑洱的腰,急退数步。月落出鞘,在半空中“锵——”了一声,撞击出了刺目的火花。

  桑洱猝不及防地被他带着退了几步,微微一惊,站定以后,才看见十米外,那朦胧的大雨里,缓缓步出了一抹颀长的人影。

  那人打着一把油纸伞,漆红长袍,黑靴踩水。一条泛着暗光的长鞭,自他手腕处垂下,仿佛有生命力的妖异长蛇,曳在了雨幕里。

  油纸伞抬高,尉迟兰廷那异美的眉目,格外冰冷,戾气横生。他停下了步伐,望向桑洱,俨然是把她身边的谢持风当成了空气,无声地笑了一下,但那笑意,却没有半分渗入眼底:“桑桑,过来。”

  磅礴大雨,将白天时热闹的集市,变成了另一个阴森的世界。大街两侧,高处的屋瓦上,似乎有一些人影迅速跑过,试图包抄起这一处。

  桑洱身子微僵,情不自禁地,就动了一动。

  可在这一刹,扣在她腰上的手,却突然一紧。

  谢持风抿着唇,一言不发,显然是不愿意放她回去。

  见状,尉迟兰廷唇边的那缕本就几近于无的笑意,彻底消失了,看着谢持风,就像在看一个死人。

  空气里,仿佛有一根长弦被绷得极紧,一触即发。

  兴许是判断出了如今的形势对自己不利,突然间,谢持风使出了符篆,劲风一起,他就勾住了桑洱的腰,咬牙后退,踏上了月落剑,想离开这里。

  月落剑的飞行速度一向极快,如飒沓流星。若在往日,仙门百家中,鲜有可以追上的人。

  但如今,桑洱趴在谢持风的肩上,却能清楚地看到,他背后的衣裳有大片血迹化开,腥味越来越浓。

  对了,谢持风曾说过他伤势未愈,不能妄动灵力。果然,连月落剑的速度也慢了很多!

  桑洱焦急道:“谢持风!你快停下!”

  谢持风充耳不闻,勉力前行。但这还是太勉强了。逃离到天蚕都的北城门附近,他们终究被追上了,被横飞而来的鞭影逼到了城墙之下。

  若是平时,双方还可以勉强打成平手。而谢持风现在的状态,却根本不是尉迟兰廷的对手。尉迟兰廷的武器魄焰又曾经认过桑洱为主,在攻击时,会自动避开她,全冲着谢持风去。

  不过几个回合,谢持风的嘴角就涌出了腥血,衣衫上的血痕越来越多。一个不留神,他眼前一黑,双膝被鞭子抽中,轰然倒下,就感觉到怀里的人被夺了过去。

  视线天旋地转,桑洱惊魂未定地抬头,就发现自己已经被抓回尉迟兰廷的怀里了,腰上还卷着一道长鞭:“兰、兰廷!”

  但她与谢持风之间的锁链压根没解开。

  尉迟兰廷将桑洱搂在怀里,看到绑在她脚踝上的那道发光的链条,而链条另一端缠在了谢持风的手腕上,目光就是微微一变。

  他沉默了片刻,忽然收紧了手。像在安抚桑洱似的,抚摸她的背,看着她,语气温和,眼底却仿佛有些森冷的东西:“桑桑,就是这根东西缠住了你,你解不开,才会被他带走的吧。”

  桑洱的手抵着他的胸膛,咽了咽唾沫,却还是为谢持风解释道:“不是的,我和他是不小心被绑在一起的。这个东西要、要用他的剑才能解开,他现在受伤了,所以……”

  “不用那么麻烦。”尉迟兰廷笑了笑,神色温柔地说:“我斩了他的手,你就能自由了。”

第132章

  桑洱大惊,脑海里闪过了聚宝魔鼎里的那只被齐根切断、血淋淋的断掌,脱口而出:“不要!”

  她扑上前,揪住了尉迟兰廷的手。

  尉迟兰廷停顿了一下,面无表情地望着她。平日里温柔的面容,如今只剩下了一片阴森的戾意。

  桑洱和他对视,身体缓缓僵硬了起来。

  有一股心惊肉跳的感觉,沿着她的脊背,迅速地攀升。

  她读懂了尉迟兰廷的意思。如果她继续为谢持风求情,他或许要做出比斩掉谢持风一只手更血腥、更极端的事。

  厚重城墙上,暴雨形成了一道道瀑布。在墙根的阴影下,泥水中,有一道狼狈的人影。雪衣染了污泥,嘴角开裂,淌出了粘稠的血,黑发黏在了他苍白的颊边。显然已到了强弩之末,勉力用月落剑撑住了身体,却站不起来了。

  雨幕中,尉迟家的门生已在这片空地的各处,形成了包围之势。

  仿佛嗅到了四面八方的杀机,谢持风正在喘息,他掌中的月落剑,突然嗡嗡地颤鸣了起来,那刺耳的戾啸,让周围的人都如临大敌,神经紧绷,握紧了出鞘的剑。

  毕竟,在仙门百家中,昭阳宗的谢持风,年少成名。尽管他现在身负重伤,只能像个半死之人般倒在地上,他们也不敢随意轻敌。

  尉迟兰廷看了桑洱一眼,身形一动,继续往前走去。

  桑洱头皮发麻,她知道尉迟兰廷是认真的,可是,要她眼睁睁地看着他砍掉谢持风一只手,她也做不到,忍不住拉着尉迟兰廷的胳膊:“你不要……”

  求情的话才一出口,尉迟兰廷就脸色一寒,倏然出了手。

  哗啦——

  魄焰挥出,一道绚丽的华光,打横破开黑夜,切开了斜飞的雨丝。雷霆万均之势,直直地冲向了谢持风的手腕!

  这一击打,若是落到了实处,必将当场震碎他整条手臂的骨头!

  可在千钧一发之际,魄焰硬生生地在空气里拐了个弯。

  鞭身突然如同有了自己的主意,冰冷的手柄一震,挣脱了尉迟兰廷的手心。

  同时,怀里的人用力地撞了他一下,竭力伸手。

  魄焰如银蛇一般,钻到了她的手里。

  尉迟兰廷倏地低头,有些难以置信地,死死地盯着桑洱,眼睛仿佛被她护着谢持风的这一幕刺痛了。

  那厢,已经挥出的鞭身游曳过了积水,因急速的改道,长尾惊险地错开了谢持风,“啪”地打在了与他的身体相隔半尺的地上。厚重的青石砖被狠狠一击,瞬间皲裂成了碎片。

  这突然的变故,也让谢持风那本来仿佛只剩下了燃烧殆尽的死灰的眼眸,生出了一丝丝的亮光。

  桑洱惊魂未定,嘴角有点疼,不知道是不是擦到了尉迟兰廷衣服上的小纽扣。可眼下也顾不了这些了,她手臂一勾,将魄焰召了回来,藏在了袖子里,仰头,焦急地说:“尉迟兰廷,你们别打了,他是为了救我,才会迫不得已和我绑在一起的,有话好好说啊!”

  这根鞭子早就认了她为主人,她是比尉迟兰廷更高级别的指挥者,它自然会优先听她的话

  但她也只有这一次机会了。

  尉迟兰廷就算没有了这个武器,也能轻松地制住她。而她没有灵力,也不能驱动魄焰来战斗,只可以利用魄焰“不伤害主人”的特性,来拦住它的攻击。

  接下来……如果没说服他,她还能怎么办?

  好在,这个时候,空旷的街道上,有数道剑芒,疾驰而来。

  “快停手!”

  “你们在做什么!”

  首先落在地上的人,竟是蒲正初。后方还有几个昭阳宗的弟子,桑洱认得,这几个都是赤霞峰的弟子,按辈分,谢持风都该喊他们一句师兄。

  他们的到来,打破了这紧张到了一触即发的气氛。蒲正初大步走上前来,看到了尉迟兰廷,微微一愕:“尉迟……公子?!”

  那几个昭阳宗弟子也冲了上前,纷纷搀起了倒在血泊里的谢持风:“持风!”

  “你怎会伤成这样?”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蒲正初也站到了谢持风身边,声音隐有薄怒,沉着脸,道:“尉迟公子,究竟发生了何事,你要如此大动干戈?”

  见到那么多人来了,应该也打不起来了,桑洱的心弦微微一松,就感觉到她腰上的手,再次收紧了。

  尉迟兰廷望着蒲正初,微笑了一下,眼底却还是藏了一些阴冷的情绪:“蒲道长,我无意把天蚕都扰得不得安宁,只是想带走我的人而已。”

  蒲正初这才看到,谢持风的手腕和桑洱的脚踝依然连着那道枷锁。他的眼中闪过了一丝错愕:“怎么会这样,这不是应该早就已经解开了吗?”

  桑洱也愣了一下,忍不住说:“蒲道长,这是要用月落剑斩开的吧?八天前你给我送信,一直到今天,谢持风的伤都没好,他用不了月落剑,所以也解不开啊……”

  “确实是这样的。为了不让你白白高兴几天,我是在持风的伤口愈合得差不多时,才让你过去找他的……”蒲正初蹙眉,忽然,他明白了什么,倏地看向了谢持风。

  大雨打湿了谢持风的衣裳,让他的肩胛骨浮了出来,背部伤口,和着模糊的血肉,也无所遁形。

  八天过去了,如今的伤口非但没有痊愈,还比八天前的面积还大。按照修仙之人的体质,这是绝不可能的。

  蒲正初僵住了。他太了解自己的师弟了,一瞬间,就想明白了原委。

  ——很显然,这是有人为了拖延解绑的时间,不惜反复地弄裂伤口,让自己好不起来。

  其实,若是奸猾之人,只要在口头上演一演苦肉计、撒谎说“我还没恢复”,就足够了,根本不需要真的弄裂伤口。但也许,是害怕这个谎言会被识破,也许,是他心里过不了欺骗她的那一关,所以,谢持风还是对自己下了手。

  蒲正初在震惊过后,神色既痛惜,又隐含谴责:“持风,你怎么可以这样做?”

  桑洱来回地扫视着他们,明白了什么,嘴唇一抖,瞪着谢持风:“你、你是故意不好起来的的?”

  谢持风的面色青白,哀伤的眼看着她,却没有辩解半句。

  蒲正初长长叹了一声,也知晓是自己这一方理亏,便说:“尉迟公子,这里面应该是发生了一些误会。我来给你们解开吧。”

  尉迟兰廷沉声道:“你来?”

  “不错,这道锁链有两道禁咒,想解开它,有三个办法,一是锁链主人自愿解开,二是斩手,或者杀了锁链的主人,那么,锁链的所有权就会自动转移。但现在,第一道禁咒已经被我的师尊破开,前面的限制也不复存在了,可以直接用仙器斩断。”蒲正初的佩剑出鞘,叹道:“我之所以会叫持风来解,也是因为,如果由外人来强行斩断这条链子,会对你们的身体……尤其是主人那方的身体,造成一点反噬。”

  说罢,蒲正初已毫不犹豫地手起剑落。

  淡金的长链接被他的剑芒斩断。从中间开始,极速地溶解。桑洱的脚踝一热,就看到那个枷锁消失了。

  尉迟兰廷搀住了她的背:“桑桑,有没有哪里不适?”

  桑洱只是觉得有点晕,倒没有很不舒服。她摇了摇头。

  而另一边厢的谢持风,却仿佛遭到了重击,猛地咳出了一口血。

  看来,果然像蒲正初说的,这种解法,对谢持风的影响会更大。

  一场本来要闹大的干戈,就这样被介入、化解了。既然目的已经达成,尉迟兰廷也无意再和昭阳宗起冲突,缓缓地示意门生收起了武器,就要带着桑洱离开。

  为了息事宁人,桑洱闭了闭眼,没有再看谢持风,转身离开。

  可没走几步,她就听见了背后传来了一声仿佛绝望、又有些卑微的喊声:“桑洱!别走……”

  后方,谢持风似乎想追上来,可在一瞬间,他就被几个昭阳宗的弟子按住了,根本无法起身。

  桑洱的步伐一顿,最终,却还是选择了继续往前走。

  正如当年在热闹的庙会上,谢持风把她丢在了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一样,她抛下了他。由始至终,都没有回过一次头。

  离开了天蚕都不久,桑洱就被尉迟兰廷带上了马车。

  似乎不想再留在蜀地,马车一路疾行,根本没有停下来歇息。

  锁链被解除的后遗症慢慢地上来了,桑洱上了马车不久就陷入了昏昏沉沉的状态里。

  等她再度感觉到知觉归来时,已经不在马车里了,而处在了一座陌生的别院中。

  身上那些湿哒哒的衣服,已经被换了下来,如今,她穿着的是一套柔软华贵的单衣。

  隐约感觉到手心有点痒,桑洱睁开了一条眼缝,就发现尉迟兰廷正在为她的手心涂着润泽的脂膏。

  那里被魄焰的手柄磨红了。

  桑洱的皮肤太嫩了,连抓个粗糙的东西,都容易出痕迹。

  给她涂完了手心,尉迟兰廷又漫不经心地以指腹沾了一点儿脂膏,一手抚上了桑洱的脸,一边为她涂抹嘴角。

  桑洱感觉到了嘴角有点刺痛,眉心一皱。

  对了,在夺走魄焰的时候,她好像是被尉迟兰廷的衣裳刮了一下这儿,这里应该是有了小划伤吧。

  发现她醒了,尉迟兰廷微微一停,抬起眼,眼眸深不见底,缓缓问:“嘴角还疼吗?”

  两人的脸凑得很近,桑洱下意识地屏息,摇头,就突然感觉到唇上一热。

  尉迟兰廷低了头,在吻她。

  在这之前,他的吻都是温柔的。这是第一次有了一种狠戾的感觉,碾得她的唇火辣辣的。他的状态很不对劲,桑洱一愣后,立刻用力挣扎,甚至去咬他的下唇。

  尉迟兰廷却仿佛没有感觉到痛,压根不停。直到将彼此唇舌上那散发着淡淡香气的脂膏都吞了,他才慢慢缓了下来,却依然困着她在墙边。

  近在咫尺间的对望之间,尉迟兰廷幽邃的眼盯着她,抚着她的面容,沉沉地开了口:“桑桑,你究竟有什么瞒着我?”

  “我只要你不骗我,把一切都告诉我。”

第133章

  听了尉迟兰廷的问话,桑洱慢慢地抬起了头。

  在昏幽的屋内,光线微弱地落在她的眼皮上。长睫掩盖下的那双眸子,清明而澄莹,甚至有一点陌生的、熠熠的光。

  曾经的那些不知世故,懵懂天真,惹人怜弱的神色,都如潮水一样褪走了。

  尉迟兰廷的瞳孔微微一缩。

  ——自从桑洱失踪后,这段时间,他为了寻找她,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好觉。

  一切,都要回溯到那一天的清晨。

  在她失踪前夜,他们抵达了聚宝魔鼎。他特意等她睡着了,才离开了房间。孰料在短短几个时辰后,天蒙蒙亮时,他推开门,她已经消失了,床榻也早已冷了。

  僵硬地站在空荡荡的房间里,尉迟兰廷的冷静和理智,仿佛都在那一刹都轰然欲裂。

  最让人费解的是,那客栈的结界没有被人打破、突入的痕迹。院子里的门生也表示,一整个晚上都没见到桑洱出房间。

  她就这样无声无息地凭空蒸发了。

  在这会儿,冀水族的老翁打听到了一个消息:也是昨天晚上,聚宝魔鼎的拍卖会罕见地有人闹事。听说是有人劫走了一个拍卖品,现场乱成了一锅粥。

  冥冥中,尉迟兰廷将这两件不寻常的事联想到了一起,带着人闯进了拍卖会。

  那里的魔修天生和正道修士不对付,又刚被闹过一场,自然不会那么听话地有问必答,唯有诉诸武力,才能有答案。

  这就是本次聚宝魔鼎在天明时就匆匆解散的原因——被连续闹了两场,秩序都被打破了,已经开不下去了。

  在那里,尉迟兰廷找到了她随身带着的那枚玄冥令,又逼问出了拍卖品的相貌特征,便知她就是那个被夺走的拍卖品。

  至于带走她的那名修士——地上的那几具横死的魔修尸首身上的剑痕,无疑指明了对方的身份,正是曾和他在灵堂交手的谢持风。

  谢持风是昭阳宗的弟子,再加上她的那枚玄冥令,去昭阳宗守株待兔,无疑是最佳选择。

  但尉迟兰廷知道,谢持风这几年经常漂泊在外,去蜀中也未必找得到他。不过,这也是他如今唯一有头绪的地方了。

  没想到,还真让他猜对了。

  在抵达天蚕都的第一晚,就让他亲眼看到谢持风在雨中搂着她的一幕。

  暴雨的杂音、双方的距离,都掩盖了对话的许多内容。可有些事情,不必逼近也能看出一二。

  比如她对谢持风的拥抱并不反抗,压根不像是对待只见过几次的陌生人的态度。

  比如谢持风以他的未婚妻“桑洱”这个名字来称呼她时,她并没有反驳。

  这一切,无疑都指向了一个尉迟兰廷不愿相信、也极其匪夷所思的事实——她在身份上,确实有诸多隐瞒,她是冯桑,也很可能是桑洱。

  不管她是谁,他都要听她亲口说出来。

  双方的目光互不避让,在气息交拂间,充满了对峙意味,无声胜有声。

  桑洱凝视了他半晌,唇动了动,轻声问:“你想知道什么?”

  尉迟兰廷紧紧盯着她,毫不犹豫地说:“我要知道你是什么人,是冯桑,还是桑洱。”

  “那么,兰廷,我也想知道,在你眼里,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尉迟兰廷一怔。

  “其实我也能猜到。从我来到姑苏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对你来说,应该就和一只喜欢摇尾巴粘着你、讨好你的小宠物差不多。有兴趣时,你就会逗一逗我。妨碍到你的正事的时候,就可以扔到一旁。”桑洱自顾自地说完了,不出意外地,看到尉迟兰廷的脸色变了。

  也不是桑洱想破罐子破摔,只是,尉迟兰廷出现的时机,实在太不凑巧了。他又是一个那么聪明的人,问得出那句“你是冯桑还是桑洱”,就足以证明,他已经起了很大的疑心,也大致有了判断。

  再费尽心思地掩饰,似乎也没有多大的意义。

  “后来我吞下了锁魂匙,在机缘巧合下,和你一起被困在了雪山里。在桃乡,没有了从前的身份和随从,仅仅只是我们两个人生活在一起。那时候我才感觉到,我们两个开始变得平等的,你不再那么可望不可即,而是一个有血有肉的人。”桑洱望向他,说:“可是,兰廷,如果我前面没有不求回报地对你付出那么多,你应该也不会喜欢上一个不会说话、甚至不太能理解你的想法的傻子吧。”

  尉迟兰廷的喉结微微滚动了一下,仿佛是第一次认识她一样,震惊地看着她。

  “而真正的我根本不是那样的人。我不是傻子,我怕疼,怕僵尸,怕死,会难过,也会生气和记仇。我接近你,是带了自己的目的的。吞下锁魂匙、抱着尉迟邕去死,也更多是为了达成那个目的。”桑洱的眼眶有点热,低着头,觉得难以启齿,但还是一咬牙,把全部的话都说了出来:“你喜欢的那个一直为你付出、不求回报的小傻子,从一开始就不存在。所以,你不需要对我的死那么愧疚,那么耿耿于怀,我也不值得你为我付出平分生命的代价,你明白了吗?”

  每说一句,就仿佛在把不属于自己的美好外衣剥下,暴露出真实的自我。

  可与此同时,桑洱也有一种卸下了沉重的面具的轻松感。

  大概是因为,冯桑的那些付出,是桑洱自认为,真实的自己最难做到的。

  因为差别太大了,所以,在摊牌之后,松一口气的感觉,也最为强烈。

  尉迟兰廷一直盯着她。让人窒息的死寂持续了很长的时间,他才慢慢地重复了一句:“桑桑,你觉得我喜欢你,是因为你对我付出了很多?”

  “……”

  “不是的。”尉迟兰廷停顿了许久,才说:“我还没有笨到连报恩和喜欢这两种感情也分不清。”

  桑洱的心脏颤抖,却没有抬头。

  “桑桑,我没有跟你说过吧,其实我不是尉迟磊的孩子。”尉迟兰廷站了起来,将手中的那盒脂膏放到了旁边,目光有点空洞,说:“当年,他爱上了我的母亲,便以我父亲的性命要挟,囚禁了我的母亲。当时我还在我母亲的肚子里。在七岁前,我一直被关在一座别院里,每日对着四面高高的墙。和外界的接触,只有尉迟磊。”

  人们常说小孩子都是不懂事的,也很容易忘事。尉迟兰廷觉得,自己大概是一个异类。

  因为,对于七岁前的很多事情,他都记得很清晰。

  他记得,尉迟磊每次过来,都会在他母亲的房间里待很久,翌日才带着餍足的表情离开;他也记得,尉迟磊那两个手下,总会用轻蔑又混杂了一丝同情的神态看他……如此种种暧昧的迹象之下,当时还不满七岁的他,已模糊地明白了那是怎么回事。看着无辜的母亲,再看看尉迟磊,一股扭曲、愤恨、不甘、却只能隐忍的恨意,在他心头发酵出了深重而经久不息的阴影。

  尉迟兰廷垂眼,平静地说:“因为尉迟磊,我在很长的一段时间内,都觉得男女敦伦之事很恶心,恶心得我想吐。”

  后来回到了姑苏,他一心想着复仇的事。方彦曾问他,目标达成后,还想做些什么,他也答不出来,脑海是一片空白,对未来没有特别的期盼。也没有认真想过,要与谁一起共度一生。

  桑洱听了,却倏地抬眸,震惊地看着他。

  因为她突然想起来,在这本书的评论区里,曾有读者戏称尉迟兰廷是“海棠环境里的男德高光”,指的就是他生活在奢靡的家族,却没有不清不楚的男女关系,私生活非常干净。

  这么看来,其实真正的原因,不仅仅是他男扮女装的警戒心。更因为他在很小的时候,就因为成长环境的扭曲,因为尉迟磊那个杀千刀的混蛋,而对这些事有了阴影。

  “但去到桃乡后,我的生活被颠覆了。改变了我的人,是你。”尉迟兰廷看着自己的手心,轻声说:“你带着我去打雪仗,拉着我和邻居的狗玩,你蹦蹦跳跳地踩我的影子,你依赖我,喝我煮的鱼汤,和我过上了家常的生活……因为你,我第一次对未来产生了无数的期待,我发自内心地想亲近你,也不再觉得那种事恶心了。”

  他活到今天,为他做事、因他而死的人有很多。可他从来没有亲吻他们的冲动,也不会构想和那些人一起生活的未来。

  就是在那个时候,他意识到了,他对桑洱的感情,叫做喜欢。

  从一开始,她就说反了。他喜欢她,并不是因为她付出了多少。而恰恰是因为他喜欢她,所以,才会格外心疼她的付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