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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桑洱的身子有点儿战栗,说:“可在桃乡的我,也不完全是真实的我啊。”

  “在桃乡的时候,难道你的一言一行,也完完全全是出于被迫么?如果当中有你发自内心想做的事,那么,吸引我的、让我喜欢上的,就不是一个虚假的人。”尉迟兰廷目光一凝,抬手,捧着桑洱的脸,低声说:“我知道,你想说很多付出不是你自愿的,但君子论迹不论心。不管你最初有什么目的,我因为你而活了下来,难道不是真的吗?”

  桑洱心中微震,仿佛有什么心结,松动了几分。

  尉迟兰廷单膝跪在了床上,凝视着她,那双深茶色的眼,仿佛漩涡:“所以,桑桑,你可以告诉我了吗,你究竟是什么人?”

  桑洱的手指慢慢地蜷了一下:“我……”

  就在这时,她忽然感觉到,身子有些忽冷忽热的。眼前发起了暗,在最后的印象里,她只看到了尉迟兰廷那剧变的脸色,就彻底失去了意识。

  不知过了多久,桑洱才幽幽地恢复了意识。

  却发现自己已经不在方才那个奢华的房间里了,而处于一个陌生的小木房间里。

  在她旁边,有个人支着头,正在打盹。

  是裴渡。

第134章

  桑洱懵了一下。

  分明前一刻,她还在尉迟兰廷身边,怎么一晕一醒就换了地方?

  这是哪里?

  是裴渡把她从尉迟兰廷身边带走了吗?

  系统:“不是的,宿主,你是直接换了一个身体。”

  桑洱:“……”

  换了身体?

  对了,她找胡老七切断心脏里的银弦前,系统的确提醒过,若她执意如此,就等于破坏了那具身体的稳定性,魂魄待在里面,也不会那么四平八稳了。

  这么说,她现在是被弹出来了?

  系统:“没错,宿主。魂魄一经颠出,那副牵丝人偶的身体就会毁坏,不能再装载魂魄。你的魂魄进入了游荡状态,就会自动寻找、匹配一副合适的新身体,进入其中。”

  新身体……

  桑洱的脑海中,依次闪过了谢持风含着泪、喃喃哀求她的情景,尉迟兰廷知晓了她来历不简单,也依然毫不动摇地说喜欢的模样……慢慢地,拨开了复杂难辨的心绪,注意力落到了炮灰值上。

  这次的跳转来得太突然了。但,炮灰值还是好好地减少了,如今是450/5000点。

  在一开始,看到还剩下1000点炮灰值时,桑洱还觉得清零它是一条漫漫长路。一转眼,进度就过半了。

  距离她彻底脱离这个世界、回家的那一天,又近了一步。

  桑洱无声地出了口气,在等待知觉复苏的时候,打量了一下这个房间。此处面积很小,布置也十分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一柜。柜上放了不少瓶瓶罐罐,似乎是个药柜。但布置得还挺整洁用心的,桌子上还放了鲜花。

  桑洱又默默地瞟了一眼自己。她穿着一件料子柔软的单衣,身上盖着被子,手被放在腹上,摆成了一个规矩又安然的姿势。

  现在的季节,绝对称不上冷,何况她还盖着被子。不过,桑洱却感觉到,自己的身体是冷冰冰的,没什么温度。

  随着感觉恢复,她指尖末端的毛细血管似乎也在慢慢扩张,开始有了活人的体温。

  裴渡的肩上披着一件宽大的藕荷色的外套,身上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儿,右手撑着头,正在浅寐。

  褐色卷发垂在他瘦削的脸上。也许是这段日子没有休息好,那俊俏的面容也有几分失色,眼眶微

  凹,眼下的肌肤浮出了青翳的暗影,嘴唇苍白,如大病过。

  他的左手压在被子上,握成了拳,似乎抓了什么东西在里面,连睡觉时也不愿放松,要握住才安心,还漏出了一截红绳。

  桑洱的目光定在了那根红绳上,隐约猜到了那是什么,片刻后,垂下眼,看向裴渡的腹部。他的身子微微歪着,之前那膨隆起来的、诡异又惹眼的腹部,已恢复了平坦。

  这是因为,在他腹中寄宿了九年的那具肉身,已经被伶舟剖了出来——正是桑洱现在待着的新身体。

  但它不是婴儿的模样,而是一副少女体貌的身体。

  当然,裴渡的肚子不可能装下这么大一个人。这具肉身刚被剖出来时,其实是和人类婴儿差不多大的。可它毕竟魔修捣鼓出来的载魂容器,和吃饭才能长大的正常人不同。在落地以后,短短半个月内,其骨肉、肢体,就迅速地舒展、成长,变成了如今的模样。

  有点像是宓银的成长经历,但比宓银要快得多。

  可惜的是,肉身被剖出时,桑洱的魂魄早已跳转到了尉迟兰廷那边,进入了牵丝人偶里,不再游离在世间。所以,裴渡这边进行招魂仪式时,什么也没能招到。

  ——他千辛万苦,花费九年,活生生从自己身上分离出了一具肉身,到头来,还是被宣判了失败,竹篮打水一场空。

  如今,距离那场招魂仪式并没有过去多长时间。裴渡腹部的伤口还没痊愈。再者,招魂仪式没有进展,他不甘心认命,便继续留在行止山,继续守着这具空壳,等待着不知哪天会降临的进展。

  没有生命力的躯壳,在方方面面都是差一点的,就和植物人差不多,需要更悉心的呵护和“保养”。

  这座小木屋,就在行止山的深处,离伶舟的宫殿不远,已被框入了结界里。

  自古仙山多宝地的道理在这里也适用,在这座小木屋的后方,有一眼罕见的地热温泉,有帮助疗伤的功效,被裴渡临时改造成了疗养基地。每隔三天,裴渡就会用温泉的蒸汽熏蒸药包,给她做桑拿,以维持这具身体的鲜活。

  他自己的状态也不好,为了不来回奔波,干脆就在这里住下了,顺道也能利用那口温泉,养一养伤。

  今天的事情结束后,裴渡大概是重伤未愈,精力不太好,有点儿困了,才会不知不觉地在这里歇着了。

  可这样睡着,感觉显然不太舒服的。裴渡的眉梢动了动,头微微往下一滑,好在,及时地醒了过来。

  也许是腹部收紧时牵扯到了伤口,他又条件反射地弓起身,脸色微白,倒吸了一口气。撩起眼皮,便看见了近在咫尺之处,出现了一只白皙纤细的手撑着床面。

  裴渡一凝,倏然,错愕而又难以置信地抬头。

  然后,他就看到了一张清丽却又平静的面容。

  桑洱拥被坐了起来,低眼看他,轻声道:“裴渡?”

  暮色四合。

  桑洱站在镜子前,看到里头映出了一张巴掌大的熟悉的面容。

  这张脸确实就是十七八岁时的秦桑栀的翻版,就连耳垂上的红色胎痣,也和原版一模一样。称得上是精准复刻了。

  桑洱抬手戳了戳自己的脸颊。

  其实,该用什么态度去面对裴渡,她也心烦了好一阵子。

  听系统说,这种招魂术比尉迟兰廷那种要复杂得多。在魂魄被召回来时,有可能会出现记忆缺失的情况。而且,她目前还不能离开裴渡和伶舟独活,也算是受制于人了。

  之前,她是被捉到了铁证,没办法了,才会破罐子破摔,和谢持风、尉迟兰廷说那些话。如今换了个场子,她自然还是想有所保留,不会主动摊牌,免得把其它的路子都堵死。

  所以,在犹豫了一下后,桑洱决定利用这种招魂术的缺陷,进可攻、退可守,只将裴渡视作她收留过的一个门客,假装双方决裂的那部分记忆还没回来。

  先维持着这样的状态,等到这副身体稳定下来了,才另做打算。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敲门声。敲完了,还等了几息,才开门。

  这可稀奇了,以前开门喜欢用脚踹的人,如今也讲究这些礼仪了。

  裴渡端着做好的晚饭,走了进来。尽管竭力平静,但还是能看出来,他的气息缓慢而有些发抖。

  桑洱站在窗边,斜阳在她的身侧笼罩出了一层柔和又虚幻的光,听见了开门,她转过了头,乌黑的眼眸看他。

  裴渡的喉咙微微发紧,仿佛是近乡情怯,咬紧牙关,才能止住战栗。可担心她会摔倒这个念头,还是胜过了一切的顾虑,他还是迅速地放下了手中的东西,走了过去,小声说:“我扶你吧。”

  他伸出了手。可在碰到桑洱前,手又缩了回来,先在自己的衣服上擦了几下,那是一个未经思考的动作——似乎在潜意识里,他自卑于自己的脏,觉得贸然去碰,会弄脏她。

  桑洱看了他一会儿:“好。”

  她将手递给了他。裴渡的眼眸微微亮了几分,近乎于小心翼翼地搀着她,来到了饭桌旁。

  桑洱坐下,捧着碗,看了一圈,这几碟小菜,几乎都是她以前爱吃的。

  当她在看菜时,裴渡就站在旁边,直愣愣地看着她。

  这九年来,这样一个家常的场景,早已在他的脑海里重演了无数次。

  那时的他,对此不屑一顾,还会偷偷地耻笑她笨,对仇人好。

  到了后来,他却愿意付出一切代价,只求回到她还愿意对他笑、会给他夹菜添饭的时候。

  而当这一刻成真时,比起欣喜若狂,他更觉得不真实,伴生着浑噩而缥缈不踏实的恐惧感。

  桑洱拿起筷子,夹了一块素菜,发现裴渡还跟一尊门神一样,站在旁边,没有坐下来的意思,抬眸:“你不坐下一起吃吗?”

第135章

  裴渡没料到她会让自己坐下,似乎有点受宠若惊,含混地点头,“嗯”了声,就拖开椅子,坐了下来。这个坐姿,相比起以前的他来说,真是乖巧得过分了,甚至有点放不开的束手束脚。

  桌子上只有一碗饭,是给桑洱准备的。裴渡面前放了一个瓷碟,上面放了三个有点干瘪的馒头,他低着头,抓起了一个,食不知味地咬了一口。嚼了半天,才干咽了下去。

  席间气氛很安静,桑洱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眼,继续吃饭。但她饭量不大,吃了约莫半碗,就搁下了筷子。

  见状,裴渡似乎有点无措,像个做错事的小孩:“你不喜欢吃这些吗?”

  他撑着桌子,霍然站了起来:“我再去做,很快就好了……”

  “不用了。”桑洱喊住了他:“挺好吃的,我只是没什么胃口而已。”

  裴渡一怔,就闷闷地点了点头,重新坐下,将手里啃了一半的馒头三两口吃完了,就将手放在腿上,指尖紧扣住了裤子的布,终于咬了咬牙,紧绷着肩,艰涩地开了口:“你还记得……以前发生的事吗?”

  逆天而为的术法都要浮出代价,在过去那九年多里,无数次因为肚子而躺在床上,痛苦无力地蹬腿、抽搐时,他都是靠着想象她复生的模样来撑过去的。只要她能回来,要杀要剐,或是怎么样都好。但从刚才醒来开始,她的反应太平和了,根本不像还记得过去那些事,也忘记了他们是如何决裂的。

  伶舟确实说过,她的魂魄刚被招回来时,有可能会记忆错乱。她的表现,很符合伶舟的预判。

  本来已经做好了要被她迎头痛击的心理准备的裴渡,仿佛踩进了棉花里,不知何时,就会一脚踏空。对心理上的折磨,也多出了一分不确定感。

  伶舟这几天不在行止山,无法揪着对方一探究竟。可他已经等不下去了,他迫切想知道她是怎么想的。

  “我的记忆确实有点混乱。不过,我还记得,你是我留下的门客吧。后来似乎是发生了什么事,我解散了家仆。”桑洱蹙眉,拿起了茶杯,浅浅地饮了一口热茶,停顿了一下,那双乌黑明润的眼睛看向了裴渡,说:“我生了病,你带我过来这里治病。就是这样吧。”

  裴渡有点茫然地听着,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但这阵茫然过去后,却有一阵钝钝的疼意,透入了他的四肢百骸,让他想弓起身体去抵御。

  那些无法和解的部分,她都忘记了。回避了一切可能有的冲突。

  但这也意味着,在她心里,那四年美好的回忆,也随着恨意一起淡化了。

  于她而言,他不再是一个特别的存在,只是一个普普通通的“门客”。

  爱也好恨也好,全都被洗去了痕迹。

  酝酿至今的忏悔和思念,不再有机会说出来。和尘世最大的维系,仿佛也被剥夺了。

  饭后,桑洱想透一透气,漱了漱口,走出了小木屋。

  木屋后有温泉,前面用篱笆修了院子,院子里有一把秋千,盛夏已经到了尾声,初秋快冒头了,天色却还是很明亮。山中的蝉鸣少了很多,小鸟柔软的叫声清脆悦耳,间或传来了一两声拍翅声。

  桑洱望见树下有一张藤编的美人椅,正好可以看到山巅上的夕阳,打算去坐一坐。裴渡见状,亦步亦趋,紧张兮兮地跟在她身边。那么短的一小段路,他都好像担心她有闪失。

  桑洱坐到美人椅上,眺望着山间远处的景物。

  忽然,耳边传来了一声娇嫩的“啾”声,一只圆滚滚的、通身蓝紫色羽毛的小鸟落在了她的膝上,胸口有一撮雪白的毛,歪着脑袋,两只黑漆漆的绿豆眼,好奇地看着她。

  桑洱和它对望了一会儿,试探着伸出手,摸了摸它那光滑的羽毛。小鸟也不怕生,抖了抖翅膀,被她摸了几下,又试探着,往前跳了一下。

  桑洱收手,余光看见了投在地上的影子,才发现裴渡原来还站在她的身后。

  以前在泸曲的时候,裴渡并不是黏黏糊糊的性格,尤其是第一年,他总是会没个交代,就突然消失一段时间,办了自己的事,就若无其事地回家来。但自从桑洱刚才更换马甲,醒来后的短短一两个时辰,就明显感觉到他粘人粘得过分,她走到哪,他就跟到哪。桑洱有些无奈,说:“我在这里坐一坐。你不用老是守着我的,去做你自己的事吧。”

  裴渡的脸色苍白了几分。

  其实他也知道,如今的自己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普通门客。总是阴魂不散地跟在她屁股后面,显得神经质又惹她腻烦。可是,除了在她的身边、绕着她转,他想不到自己还可以去哪里,去做些什么。

  担心她觉得他不正常,他更不敢说把心里话说出来。

  裴渡的眼眸暗淡了一点,闷闷地说:“好。”

  看到裴渡脸色郁郁,仿佛一条被主人驱逐、不情不愿地离开的狗,桑洱垂眼,语气比方才温和了一点儿:“如果你没有别的事情做,那就坐下吧,和我一起看看夕阳也行,别杵在我背后了,你又不是我的侍卫。”

  裴渡一怔,仿佛有些受宠若惊。回过神来,他迅速地说:“我去搬凳子!”

  就像怕她反悔一样,转身就跑了。

  很快,他就从屋子里搬了一张小木凳过来,老老实实地在藤椅旁坐下了。凳子矮,他的腿又很长,一坐下来,膝盖便支了起来。裴渡把双手搭在膝上,脸枕在手臂上,安安静静地待着,没有说话打扰她的清静。

  望着夕阳,发了一会儿的呆,裴渡的眼睑慢慢地动了动,转向了桑洱。

  他的眼珠是琥珀色的,吸纳了夕阳的辉光,变得有点红彤彤的。盯着桑洱那只温柔抚摸小鸟的手,他的神色流露出了一丝丝几不可见的渴望。

  当年,肆意地嘲笑、挥霍她给予的温柔时,他从来没想过,终有一日,自己会发自内心地嫉妒一只可以亲近她、获得她的垂怜的小鸟。

  桑洱在藤椅上坐到了天色暗下去,就回了房。

  一到夜晚,她就明显感觉到了,这具新身体的“续航能力”不太好,疲累指数蹭蹭地上涨。

  这么看来,不管她现在有什么计划,都心有余而力不足,得把身子养好才行。

  这间小木屋结构很简单,一厅一房而已,厅中的墙边搭了一张简单的木床。看来,裴渡平时就睡在这里。

  房间没有门,只有一块简单的帘子。

  虽说床是木头的,但上面铺了挺厚的一层层锦衾,摸上去还挺软的,就是离地有点高。

  桑洱坐了上去,想弯腰脱鞋。还没矮下身来,裴渡就快步地走了上来,蹲了下来,仿佛理所当然一样,给她脱鞋。

  桑洱微惊,手指微微一蜷,看到烛光的影子在裴渡苍白瘦削的下颌、指节瘦长的手上跃动。

  而且,为了让她能踩得稳一点,裴渡还让她的脚踩在了他的大腿上。

  桑洱的鞋底踩过泥巴和树枝,并不干净。一碰他的衣裳,就留下了一个黑漆漆的鞋印。裴渡却浑不在意,给她脱了鞋子,又站起来,替她盖被子。

  但这一次,桑洱自己先扯起了被子,她实在不习惯裴渡这么温顺和殷勤:“我自己来就行了。”

  “好,我就睡在外面。”裴渡讷讷了一下,小心翼翼地说:“你有什么事,都可以喊我。”

  “知道了。”

  等他出去了,桑洱才钻进了被窝里。

  隔着帘子,她听见烛火的影子,裴渡还没睡,不知道拿了什么东西,出了门。

  屋中安静了下来,慢慢地,桑洱就沉进了梦乡里。

  裴渡拿起一个木盆,轻手轻脚地掩上了门,来到了木屋后面的院子里。

  就着黑夜,他轻轻地解开了衣裳,底下露出了一片触目惊心的肌肤——刀口已愈合了大部分,看起来却很狰狞。因这么多年来寄宿了一个活物,他的骨头也不可避免地出现了变形,如今也还没恢复好,后腰经常隐隐作痛。

  裴渡坐在小板凳上,反手敲了敲自己的后腰,低微地倒吸了一口气,才解开了裹在腹上的白布,皱着眉,看到底下果然红了一片。

  他在这座小木屋里长住,平日里,在饮食上从来不会费什么心思。今天,桑洱的醒来,打了他一个措手不及,屋子里也没备多少吃的。

  总不能用自己平常吃的那些东西来给她吃——虽然也能入口,可在潜意识里,裴渡却觉得那些东西不配给她吃。故而,他回了一趟伶舟的宫殿。

  不想离开她太久,妄动灵力,伤口也就受到了影响。后来一直觉得肚子有点疼,果然伤痂裂开了。

  裴渡的额头淌下了疼痛的冷汗,清理伤口,将染了血的布扔进了盆里,弓着身,缓了好一会儿,才动手糊上了药,再一圈圈地给伤口缠上白布。

  随后,他又扶着石头,沾了温泉水,擦了擦身。因为腹部还是疼,裴渡擦得很慢,但没有一点松懈,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黑暗里的虚空某处,好像这样就能和痛楚较劲了。

  她喜欢干净整洁的人。

  他必须弄干净自己才行。

  桑洱本以为自己能一觉睡到天亮。孰料,到了半夜,她觉得有点口渴,醒了过来,想喝点水。外间静悄悄的,裴渡应该已经睡了。

  为了这么点小事,半夜三更的,把裴渡弄醒,似乎没那个必要。

  桑洱摸黑下了床。她如今的身体没灵力,黑暗里视物的能力差了很多,拿起了台面上的烛火,刚要划开火折子照个明,就忽然听见外间传来了低哑奇怪的声音,愣了一下,连忙走了出去。

第136章

  寂寥的深夜,灯火凝成了飘摇的光晕。靡靡丝竹之音,间或有一两声深巷里的犬吠,随着夜风,模模糊糊地潜入了耳中。

  裴渡恹恹地睁开了眼,额头滚烫,太阳穴卜卜地胀痛着,高热的滋味儿无比真实。

  上空是一道狭窄的裂缝。阴暗的冷巷里,两旁都是雕花高楼,大红的灯笼在墙垣上挨擦,看久了,更觉得眼眶胀痛。

  这是……

  一个让裴渡心颤的念头浮出了脑海,他的十指痉挛地扣住了地面,用尽力气撑起身体,往巷口的方向看去,看到有一个纤瘦窈窕的人影,正朝他走来。

  数不清有多少次,以为自己回到了这个时刻。但是,每一次,不管他在这里躺多久,都等不到她来接他回家。这一夜,事情却出现了变数。她如约地出现了。

  一步一步,越发清晰。

  裴渡僵硬地维持着撑着身体的动作,眼眶有点酸胀,却不敢眨一次眼,饱含着希冀,直勾勾地盯着她。昏幽的灯火勾勒出了那张清丽的面容。但是,看到横躺在地上的他,她却只投来了淡淡的怜悯一瞥,停留一刹,就无动于衷地与他擦身而过了。

  不对……不该是这样的!

  裴渡的指尖在地上抠出了血,却浑然不觉。在回过神来后,他已勉力爬起,仓皇地伸手,去抓住她的衣袖,烧得脑壳胀痛,一些颠三倒四、前言不搭后语的哀求,喃喃着道了出来。

  “你为什么不理我?”

  “你再带我回家一次吧。”

  “我……我已经改好了,你别不要我。”

  “我以后不会再做错事,不会再让你难过了。”

  但不管他怎么撕心裂肺地哀求,她由始至终,都只以冷漠又平静的眼神望着他,忽然轻轻地开了口。

  “裴渡,你别再撒谎了。”

  “我上过一次当,不会再上第二次。”

  “是你自己说的,你不喜欢我,只是为了报复我,才接近我。”

  “我情愿一开始就没有路过这里,也没有认识过你。”

  ……

  这些话语,仿佛一把尖刀,穿透了他的半边身子,百口难辩的悸痛,剜肉刮骨,让裴渡难以呼吸。

  这样不可名状的压抑和痛苦,持续了不知多久,终于,被一只摇醒他的手终结了。

  ……

  方才,桑洱听见外间的动静,没有划亮火折子,就直接提灯走了出来。

  外间的窗没合紧,月光如水,照出了事物的轮廓。裴渡蜷着身体,侧躺在床上,仿佛深陷在了一个痛苦的长梦里,无法自拔,面颊通红,牙关抖颤,一言不发,面容扭曲,眼缝下渗出了水光。

  见势不好,桑洱连忙放下了灯,把他叫醒了。

  一摸,就发现他的身体很烫。拍了两下,裴渡眉心紧皱,终于睁开了眼。

  似乎还没完全清醒过来,他的双眼雾蒙蒙的,看起来狼狈又哀戚,脆弱无助到了极致。

  “我起来喝水,听见你这儿有声音,就过来看看。”桑洱在床边坐下,有点不放心:“你没事吧?”

  话未说完,裴渡就突然往前一挪,抱住了她的腰,闷着声音,小声地嗫嚅了一句:“……桑桑。”

  在很久之前,出于恶意和戏谑,他故意喊她做姐姐。想着等真相暴露时,这个称呼可以好好地恶心她。

  而如今,一晃十年,这两个字,他已经叫不出口了。

  但他还记得,秦跃曾经当着他的面,以“桑桑”这个昵称来称呼秦桑栀,仿佛是在耀武扬威,故意炫耀他和她不为外人所知的亲密。

  尽管知道秦桑栀和秦跃的关系早已不复当年。可“桑桑”这两个字,却像一颗种子,在裴渡心里一藏就是那么多年。如今,他终于第一次说出了口。

  桑洱一怔。她已经被人这样叫惯了,所以,听裴渡这样喊她,也没觉得不对。

  毕竟,按年龄来看,现在的裴渡已经比她大了,再叫姐姐也确实不合适了。

  比起称呼,桑洱更注意到,裴渡的身体很烫,似乎还在轻微发抖。

  不太对劲。

  周围的环境也太暗了,先点灯吧。

  想了想,桑洱没有推开他,转了个身,摸索到了她刚才放下的烛台,划开了火折子。

  火焰在漆黑的房间里亮起,一瞬间,桑洱闭了闭眼。而所有隐匿在黑暗里的事物,都无所遁形了。

  有了光,桑洱就看到裴渡的整张脸都泛着不正常的潮红,还伴有颤抖和冷汗,微微一惊,问:“你发烧了?”

  裴渡难受地摇了摇头,或许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否认什么,心底却模模糊糊地闪过一个念头——原来现实的他也在发高热,怪不得,刚才那个梦会比往日都真实。

  桑洱无视了他的回答,直接伸手,摸了摸裴渡的额头。

  当那只温柔的手久违地覆了上来,裴渡的气息就有点发抖,手指也不由自主地攥紧了桑洱的衣服。

  这么烫,果然在发烧。

  桑洱收回手,皱眉——今天下午的时候,裴渡明明还好好的,怎么半夜会突然烧成这样?有什么诱因吗?

  她目光一转,忽然注意到,裴渡的衣衫因为刚才翻身的动作,微微地敞开了。她瞧见了底下缠了一圈圈的纱布,仿佛有些渗血,顿时明白了什么:“你这里……”

  她本来只是想说,这场发烧应该是伤口引起的。但裴渡顺着她的目光朝下看,却是有点仓皇地拉好了衣服,将底下严严实实地遮了起来:“我没事!”

  在招魂术实施前,伶舟告诉过他,这种做法,会带来的后患。可其实,裴渡并不觉得那完全是坏事。

  每逢忍着闷痛、睡不着觉的时候,他虚茫地盯着天花板,有时候,会产生一种隐秘又扭曲的满足感——因为做了太多错事,即使复活了她,还是会担心被她厌弃,彻底抛下。而用这种方式,他可以将自己的血肉和她的连在一起,永生永世都不能消除这层关系,未尝不是一种圆满。

  顶着一个大肚子,走到哪里,都会被人侧视。但裴渡素来不怕被看。谁敢不怀好意地看他、嘲笑他是恶心的怪物,他便以牙还牙,直接弄死谁。

  这个世上,他只害怕一个人的嫌弃和厌恶。

  害怕她觉得他是一个怪物,更不敢让她知道,她如今的身体,是通过怎样的方式来的。

  像一个患得患失的疯子,这也怕,那也怕。

  桑洱的眉心皱得更紧,看着裴渡这副如同惊弓之鸟的回避姿态,有点不理解,抓住了他的手腕,道:“你这儿都渗血了,我可以帮你,为什么不让我看?”

  裴渡垂下眼,内心挣扎了半晌,才终于小声地说了实话:“有点丑。”

  “我是大夫,大夫不会嫌病人的伤口长得好不好看。”

  她都这样说了,纵然有诸多顾虑,裴渡也不可能继续强硬地拒绝她,终是慢慢地松开了手。

  桑洱在屋子里转了一圈,在柜上找到了干净的白纱布,才来解开裴渡的衣服。

  即使她已经有心理准备,知道裴渡的肚子曾经被剖开过,在解开了那些缠绕的白纱后,还是有点难以掩饰的震惊——因为,这儿的伤口,比她想象的还要狰狞和严重。

  看着这些没愈合好的渗血的伤口,还有那些已经拆掉的缝针的痕迹,想象一下,裴渡当时没有麻醉,就这样被硬生生地切下一块肉,又被缝起来……桑洱的心脏有点发抖,可想到裴渡刚才就是在担心她觉得他的伤口丑,桑洱垂眼,没有表现出来,尽量平静而快速地给裴渡重新处理了伤口。

  裴渡刚才在屋子外面给自己弄,担心被中途发现,动作匆匆忙忙的,之后还勉强自己弯腰擦身,自然就出了岔子。

  桑洱处理伤口也比他细致也熟练得多,裴渡又乖乖地躺着,这一次,很顺利就完事了。随后,桑洱还喂裴渡吃了一颗丹药,抬头看向窗外,才发现天边已经泛出了淡薄的亮光。

  原来不知不觉,天都快亮了。

  桑洱打了个呵欠,正欲把脏了的水倒掉,回去补眠。忽然,两人同时听见,院子外面传来了声音。

  裴渡刚披上了衣衫,听了那点儿不寻常的动静,脸色微变,猛地起来,将桑洱往他背后拉去,似乎想用自己的身体挡住她。

  下一瞬,小木屋的门就被人推开了。

  伶舟那颀长高大的身影,就这样出现在了他们面前。

  “我感知到了魂灯的动静,就提前赶了回来。”伶舟不急不缓地踏进了这间屋子里,丝毫没有闯入别人家里的自觉。扫视了四周一圈,最后,他两道幽暗的目光,落到了桑洱的身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桑洱总觉得,伶舟盯她的眼光,很深很沉,仿佛在往她的肉里盯,试图看出点什么。

  但也只是一瞬,伶舟就从她的身上移开了目光,看向了裴渡,道:“你还是先带她回我的行宫住吧。她的情况太特殊了,才刚醒来,状态很不稳定……”

  不愿让伶舟说出太多她这具身体的秘密,裴渡急切又凶恶打断了伶舟:“闭嘴,回去之后我再找你谈!”

第137章

  伶舟和他的宫殿、行止山,桑洱都很熟悉。但对于“秦桑栀”这个马甲来说,这一切都很陌生。若她一点也不好奇,那就太不自然了。

  所以,等裴渡和伶舟的对话告一段落,桑洱就佯作疑惑,看了看伶舟,又看向裴渡,询问道:“裴渡,请问这位是……”

  裴渡的肩微微一绷,敛起了凶狠的表情,才回过头来,语气倒没有露出什么异样:“他叫伶舟,是我找来为你调理身体的朋友。”

  在裴渡的口中,伶舟被描述成了一个可以医死人、肉白骨的魔修,且他们目前借住的这座小木屋,也是属于伶舟的。

  裴渡知道,秦桑栀并不介意相交之人的出身是黑是白。以前,她即使知道他是魔修,也未曾对他表露出偏见、轻蔑和敌意。

  果然,听了他这番说明,她的面上闪过了一丝惊讶,但没有深究与怀疑,还主动对伶舟道了谢。

  “不客气。”伶舟望着她,平静地说:“请吧,秦小姐。”

  小木屋坐落在绿林环绕的小山坡上,距离伶舟的行宫不远。

  结界之内,没有任何妖魔拦路和滋扰。桑洱跟在他们身后,踏过萋萋芳草,散步似的,穿过了林子,就见到远处的空地上,伫立着一座熟悉的宫殿。

  拾级而上时,桑洱低头,望着那一级级阶梯上眼熟的石纹,心情有点儿复杂。

  莫非她和这个地方真的特别有缘分?

  从小妖怪1.0桑桑,到小妖怪2.0小耳朵,再到现在的秦桑栀……这已经是她第三次以不同的身份,踏进这扇大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