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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去附近找点肉吃,很快回来。”裴渡退出了亭子,布了一个结界。

  有了这道结界,寻常走兽、凡人都无法进入亭子里。无论有谁试图闯入,附近的他都会立刻感知到,在瞬息之间赶回来。

  “小心一点。”

  裴渡微微一笑,转身离去。

  桑洱目送他的身影消失在密林里。

  她知道,裴渡此行,并不仅仅是打猎那么简单。

  离开行止山的这两天两夜,桑洱照样吃吃喝喝睡睡,仿佛并不关心他们要去哪里。

  实际上,她一直在暗暗地观察裴渡。发现这一路,裴渡的一举一动都异常警惕——尽管他竭力地在她面前隐藏这一点。

  每走过一段长路,裴渡都会独自返回,用魔修的法子,对行踪做一番掩饰,让人怀疑,后头是不是有洪水猛兽在追着他们。

  投宿住店时,明明有钱盘下两间房,他也还是要和她住一间房。夜幕降临后,裴渡在外间的小床上和衣而睡,睡得还很浅。稍微一点儿风吹草动,也能叫醒他。

  醒来后,他就会下床,检查一圈。没发现不对劲,裴渡才会放下武器,进来给她掖掖被子。末了,自己躺回小床上。

  透过他这古古怪怪的表现,一个猜测出现在桑洱的心头——难道说,裴渡这一次带她离开,并没有提前和伶舟达成共识?他担心伶舟会追上来?

  但是,这个说法也太奇怪了。

  明面上,她可是裴渡这边的人。如果裴渡执意要带她走,伶舟能有什么理由阻拦他?又能有什么立场阻拦他?

  桑洱在凉亭里活动了一下筋骨,思忖着。

  总觉得,这些事儿之所以解释不通,是因为中间缺了很重要的一环。

  这缺失的一环,会跟莫名其妙地减少的炮灰值有关系吗?

  当然,桑洱知道,裴渡这次离开,掩饰行踪是目的,打猎也是目的。

  虽然在赶路,可裴渡并没有因此降低她衣食住行各方面的质量。仿佛是每一样,都想给她最好的。

  这两天,他们没有途径繁华的城池,碰到的都是散落在山间的小村小镇。若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附近没有小摊子,裴渡也会想方设法地让她吃上热食,没让她啃干硬的馍馍。

  等了没多久,裴渡就带着一块处理过的兽肉,若无其事地回来了。

  吃完饭,他们再度出发。

  一眨眼,时间就走到了第五日。

  到底是魔修出身,仇家又多,在掩藏行踪方面,裴渡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带着桑洱,风平浪静地过了蜀地,抵达了中原之南。

  “桑桑,喝点水。我们前面就可以进城休息了。”

  裴渡撩起竹帘,递了一个水囊进来。

  金秋季节,天气晴朗。

  离人烟聚集的城池越来越近,路上渐渐有了车马。裴渡戴上了一顶斗笠,粗麻白绳在他下颌处系了一个蝴蝶结。正午,烈日的阳光漏过斗笠的藤织网,他打着卷儿的褐发也泛着光泽。

  不知是不是疲于应对追兵,这几日,裴渡的面色不大好。不过,离行止山越远,他的双目就越是清炯,神色也越发轻松。

  五天了,裴渡一直挑没什么人的路走。这还是他们第一次真正地入城。桑洱有点惊奇,钻出了马车,眺望远处,隐约能看到起伏的城池轮廓,顿时变得有点错愕。

  那居然是归休城。

  中原与西域间有高山阻隔。崇山峻岭,高耸入云。方圆千里都是渺无人烟的森林,人力难以翻越。如果从上空俯瞰,便会觉得,这片大地,仿佛被一张绿绒毯盖住了。山脉是一条条耸起的褶皱。看来看去,只有南面的某一条“褶皱”,有一个凹下去的豁口。

  归休城的位置,就在这里。

  它在中原与西域的交界处,被高山相夹,是连接两地的要道。城池的形状,有如盛开的花,由“花蕊”一座大主城和“花瓣”四座小附城拼接而成。比一般的城池都大。

  不论是要从西域进中原,还是要从中原去西域,人们大多会选择穿过归休城。每天,城中人流络绎不绝,车水马龙。正道修士、魔修、来往两地的商贾、平民百姓……三教九流,混在一处,是一个环境很复杂的地段。

  阳光有点儿刺眼,桑洱用手挡了挡太阳,极目望去。

  前方出现了一面望不到两侧尽头的粗粝城墙。深广的门洞上方,是一块坑坑洼洼、充满沧桑岁月痕迹的石牌匾,正中有两个刀凿斧刻的大字——归休。

  这个地方,桑洱是来过的。

  那还是伶舟路线后期的事儿。

  当时,有一只魔物在归休城附近作乱。伶舟想用它的骨头炼制武器,就带着她,一路追到了归休城附近。得手后,他们还进城吃了点东西。

  裴渡显然是来过归休城的,进了附城后,就拉慢了马车前行速度,熟门熟路地带桑洱来到了一家客栈。

  正是饭点,客栈里十分嘈杂。桑洱戴了幂篱,坐在一楼的角落,小口小口地吃着裴渡买来的热芝麻糊。忽然,门口的方向,传来了喧闹的声音,桑洱抬起眼梢,看到几名雪青色家袍的年轻修士走了进来。

  桑洱:“?”

  掌柜放下算盘,搓了搓手,笑脸迎上去。为首那名修士低声询问了掌柜几句话,又环顾了周围一圈,看一切如常,就点了点头,带着同行之人退出去了。

  他们是什么人?来巡逻的么?

  真是瞌睡来了有人递枕头,桑洱正好奇,旁边那面雕花墙后,就传来了一个八卦兮兮的声音:“那是什么人啊,这么大阵仗。”

  一个粗犷的声音答道:“道友,你不知道归休城这里的仙门家族是哪一家吗?刚才的就是他们的家纹袍啊。”

  桑洱侧目,就瞥见了一个壮硕如熊的男人背影。

  男子左边坐着一个精瘦的小胡子男人,抢道:“我知道,厉家嘛。”

  “诶?可我听说,厉家一贯都是不管事的,人别死他们家门口就行,居然还会派弟子出来巡逻?”

  熊男放下酒杯,哼道:“还不是因为厉家那个新任的女家主。”

  “新任家主?”

  桑洱舔了舔嘴角粘着的芝麻糊,听起了NPC们的墙角。

  原来,两个月前,厉家迎来了他们的第一个女家主厉凝韫。

  在此之前,接连几任家主对归休城,说好听点是放任自流,说难听点就是在其位不谋其政。家族如同一盘散沙,门生的数量和质量,也越发凋零了。

  听到这儿,桑洱瞬间有了一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怪不得十几年前,她和伶舟追着的那只魔物,都已经闯到归休城附近了,也不见厉家的门生出来布防和阻拦。

  要不是伶舟弄死了它,那玩意儿恐怕很快就会闯到城里,对百姓大开杀戒了。

  换成昭阳宗,或者任何一个负责任的仙宗,要是有这么危险的东西接近己方地界,边线上巡逻的弟子早就已经上禀了吧。

  厉凝韫新官上任三把火,开始大刀阔斧地清理着家族内部的沉疴痼疾。

  为了重振家族的威势,与其它家族恢复往来,她还邀请了诸多修仙家族来归休城做客,并祭出了一个法宝——溯回莲境。

  这个法宝,可以说是厉家的压箱底宝贝。和箐遥真人那个专门用来举办灵修大赛的无相仙葫差不多,能在镜中构筑出一片水域虚境,无数叶茂瓣白的莲花从水底伸出。花蕊里既藏有法宝,也有妖魔出没。若如果能击退妖魔,就能拿到它守着的东西。

  厉凝韫不但欢迎前来赴宴的修士进入溯回莲境,还允许散修报名,魔修、正道修士均可。估计,她也是想借机筛选出一批人才,纳到麾下。毕竟,厉家已经很多年没有新鲜血液输入了。门生太少,真到有大事需要用人的时候,肯定是不够的。

  在溯回莲境的吸引下,一时之间,还真有许多修士慕名前来。归休城也比平时更拥堵了。

  芝麻糊又香又糯,一碗很快见了底。

  桑洱左手拿起了手帕,擦了擦嘴,无意识地竖起勺子,刮了刮碗底。

  难怪外面会有弟子巡逻,是担心人一多起来,就会出乱子吧。

  这时,裴渡回来了,抬起手,压了压斗笠的檐,肌肤上青色的血管一晃而现:“我们上去吧。”

  桑洱进房间,睡了个午觉。醒来时,裴渡就端了一碗药上来。

  如承诺的那样,离开行止山后,每隔一日,裴渡就会借客栈和各种村镇民宅的厨房,哐哐当当地捣鼓一顿,端出一碗黑漆漆的药给桑洱喝。

  桑洱没有多问,喝了下去。她知道,现在的裴渡不会害她。

  裴渡本来计划在附城休息一晚,就转移到主城,往西域挺进。

  但桑洱表示,自己没来过异域风情这么浓郁的地方,想多留三天。

  裴渡闻言,似乎有点顾虑。可他现在对桑洱的要求几乎是百依百顺,就点了点头:“好,那我们就多住几天。”

  在附城这三日,桑洱每天都出门溜达。每次出门,裴渡都寸步不离地跟着她,提防着人群。

  归休城融贯了中原与西域的文化,不管是吃的还是卖的,其实都挺有意思的。为了让桑洱高兴,裴渡还把钱袋交给了她。这样,她就无须像个小孩一样,摊大手心问裴渡要钱。

  三天后的傍晚,出发去主城的时间到了。裴渡吃完饭,一抹嘴,就下楼打点出发的东西去了。

  房间里静了下来。趁他不在,桑洱挽起袖子,猫下腰,从床底拖出了一个包袱。

  里面装的,都是她这几天买的小玩意儿。但实际上,拨开它们,便会发现底下藏了不少银票、灵石、药物。其中还有一些防身用的爆破灵石——这是魔修捣鼓出来的东西,没有灵力的普通人也可以用,也只有在归休城这种鱼龙混杂的地方才能买到了。

  这些东西,是这三天以来,桑洱趁逛街时,悄悄从流动商贩手里买来的。虽然有点难,但并不是完全找不到空隙。因为裴渡更多地是在防范外界的威胁,反而没有注意到她的小动作。

  在裴渡买东西时,在裴渡背过身,移开目光时……总能揪到机会的。

  桑洱双目深凝,盯着它们。

  这是她给自己准备的跑路装备。

  是的,跑路。

  之前,她待在行止山上,被伶舟和裴渡两个人一起看着,无法接触山下的世界,不管想做什么,都有很大牵制。所以,明明察觉到裴渡有所隐瞒,她还是没有揭穿他,将计就计地跟他走了。

  毕竟,应付一个人,总比当夹心饼要好。

  若有突发情况,也更有变通余地。

  但桑洱万万没想到,裴渡竟想穿过归休城,直接带她去西域。

  之前,他们没有经过地标性城池,一路都是荒郊野岭,桑洱便没有想那么多。直至来到归休城,她终于觉得不对劲,细问了一下,才问出了裴渡的打算。

  裴渡的母亲韩非衣是有“毒仙子”之称的异域魔修。裴渡想带她去的地方,就是他小时候跟韩非衣居住的那片山谷。

  那片山谷,进谷之路飘满瘴气,里面有韩非衣留下的丰富资源,同时,也布满了杀人的机关。它是一个只有裴渡才知道怎么进去的老巢。

  外人很难闯入,里面的人,也很难离开。

  桑洱一听,脑海就嗡地一声,觉得这个发展相当不妙。

  原因很简单。

  她回家的路,和炮灰值挂钩。而炮灰值又和四个男主息息相关。

  那么,一个很严峻的问题就来了——除了裴渡外的三人,活动范围都不在西域。

  若是去了西域,就很难再碰到他们。

  这样一来,炮灰值就会面临缺少刺激、无法减少的困局。

  回家的路,也就更加遥遥无期了。

  故而,问出了裴渡的计划后,桑洱立即坚决地表示,她不想去人生地不熟的西域。

  但裴渡的态度却让她十分不安——这些日子,他几乎不会违背她的意愿,唯独这件事,在听完她本人的意见后,裴渡还是没有立刻终止计划,还说了不少好话,想哄她去西域。

  见桑洱很不高兴,裴渡还小心翼翼地补充,说若是住了一段时间后,她觉得无聊,他就带她回来中原。

  但桑洱很担心,那会变成另外一个小黑屋。

  确实,尉迟兰廷曾经也做过类似的事儿。但那是在姑苏,繁华之地,一墙之隔就是热闹的大街。且她还知道,尉迟兰廷马上就会带她出门。因此,她对未来的不确定感、对现状的抵触,都不算强烈。

  裴渡就不一样了。

  他要带她去的地方,是真真正正的与世隔绝之地。

  而且,一待就是三五个月的时间,变数实在太多了。

  不能真的等自己陷入了被动的境地,才开始思考对策。

  吃了那么多亏,总得学聪明一点,不能把希望寄托在一个未必会实现的承诺上。

  万幸,归休城的交通很便利,每日都有许多车马离城,给了他们转变目的地的余地,也很方便隐匿、跑路。

  一旦过了这座城,就是稀疏又零星的城池和小镇,很难再走回头路了。

  桑洱眉心紧结。

  她本来打算,给三天时间的余地。如果裴渡改变主意,那她就什么也不做。否则,她就只能为自己打算了。

  等到现在,三天倒计时已经用完。

  裴渡却依然打算带她去主城,没提过改道的事,说明,他还是没有放弃去西域的计划。

  按原计划,现在就是跑路的时刻了。

  可是,真到了动身前夕,她逃离的双脚,却仿佛被什么给拖慢了。

  距离彻底走出归休城,还有几天时间。

  不如就……再等三天,再给裴渡一点时间吧。

  桑洱把一块橙红的爆破灵石捏在手心,坚硬的棱角硌得她的肉有点疼。仿佛通过这点疼意,就可以驱散她此刻的迷惘。

  其实,她知道自己在犹豫什么。

  可是,为了回家,有些事是不能想太明白的。

  这时,后方传来了推门声。桑洱立刻将包袱绑好了,若无其事地站了起来。

  裴渡没看到她的小动作,走进来,殷切地说:“桑桑,我们可以出发了。”

  桑洱微微吁了口气,抱着包袱,随他上了马车。

  归休城的附城,虽然带了个“附加”属性,但就面积而言,也可以和凤陵一城相比了。与主城间,也有城墙相隔。

  驱车抵达门下时,已是深夜时分,夜风清凉。城门附近已经没什么人了,有点萧索。

  反正也无人,裴渡随手摘下了斗笠,正要回头,与桑洱说几句话。忽地,空气里传来了一阵不祥的尖锐嗡鸣。

  桑洱还没有反应过来,裴渡已是脸色剧变,蓦然勒紧了马匹,同时抽剑一挡。

  “锵——咚!”

  马车的前柱一震,木碎四溅,直插入了一支箭矢,尾羽还在颤抖。

  若方才裴渡来不及闪避,这支箭矢,早已穿过了他肩膀的血肉,将他狠狠地钉到柱子上了。

  裴渡一怒,恶声道:“我操,什么玩意儿!”

  桑洱掀起车帘,想爬出来,裴渡却不让她出来,将她挡到自己后方。

  桑洱只能从他肩膀上方探视外界。才发现,茫茫夜色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行人,将他们团团围在了一起。

  这些人均身穿便服。但不难看出,他们用的防御招式,是同一个家族教出来的。

  人群缓缓分道,一个许久不见的高大身影,满脸阴鸷地走了出来。

  幽暗的月光,拂亮了对方那张瘦削得已经有些脱了形的面孔。

  桑洱的瞳孔遽然扩大。

  这个人居然是……

  秦跃。

第142章

  虽然这么说显得不太厚道,但是,看到这位仁兄还活着,桑洱的第一个念头,就是——

  他怎么没死?

  裴渡居然没有杀他?

  不是桑洱诅咒秦跃,只是,按照裴渡那言出必诺的性格,只要他说了要杀谁全家,就一定不会留下一个活口。

  连一只蚂蚁,都不会放过。

  这段日子,裴渡在她面前表现得极为温顺无害,仿佛一只拔了牙的老虎。但不代表他对别人也变成了这样。

  十六岁的裴渡,就已经有能耐弄死董邵离和对方的心腹了。二十岁的裴渡,收拾起秦跃来,应该也是绰绰有余的。

  为什么?

  为什么他放弃了复仇?

  秋风萧索,一轮浑浊的血月,浮现在翘飞的城墙一角后。枯叶被卷起,拍打在苍白的纸灯笼上。

  茫茫夜色里,秦家的门生训练有素地散在四面八方,布出了绞杀的九连环锁阵,人人的仙剑都出鞘半寸,却无人敢轻举妄动。

  周遭紧凝的空气里,呈现出了暴风雨前夕,那一触即溃的宁静。

  砰砰、砰砰!

  擂鼓般密集的节奏,在桑洱的胸腔深处战栗、鼓动。

  秦跃的消息,应该不至于那么灵通,知道她复活了。今夜现身,恐怕是为了找裴渡寻仇。

  但如果裴渡不敌这些人,她的存在,也肯定瞒不住了。

  虽然之前是担心被裴渡关小黑屋,可二者一比起来,她更不愿意落到秦跃的手里啊!

  桑洱的双目迅速地一逡巡,试图从记忆里寻找法阵的突破口。然而仔细一辨认,她就忍不住想骂人了——秦家的这个绞杀阵居然改良过,阵眼位置变了,她已经找不到突破位置了!

  身子太过前倾,桑洱一下就按到了裴渡的手腕。就感觉到他的手,如今竟变得比冰块更冷。

  ……

  幽暗月色下,看到那张与自己无比肖似,熟悉而又可憎的面孔,在相隔十多米的地方出现,就有一股寒意,沿着裴渡那僵硬的脊柱,一节节地上爬。轻轻一动,就会发出咯吱声。

  他数不清自己面对过多少被仇敌包围的陷阱,但是,从来没有一次,让他这么胆怯——不是因为眼前拦路的人,而是因为此刻被他护在身后的少女。

  秦跃和她,有十几年的深厚感情,还曾是一对倾心相爱的情人。

  不像他裴渡,本来就名不正言不顺。对如今的她来说,只是一个普通门客。

  孰轻孰重,不必多说。

  更何况,他还对她做过那么多残忍又过分的事——杀了董邵离;像被农夫温暖的毒蛇,一边享受她的好,一边对她下绝情蛊,害她七窍流血而亡……

  如今碰到秦跃,也许她很快就会想起来了吧。

  裴渡的牙关咬得发疼,竟提不起一丝勇气回头去看她的表情。但没想到,他没等来喝骂,反倒是感觉到,自己的手被她按住了。

  裴渡蓦地一滞。

  眼下的情形,本就容不得二人思前想后。高空中,传来了“咻咻”两声,双箭齐发,从高空飞驰而来,杀气凌厉。裴渡脸色剧变,抱住桑洱,往马车深处一滚,反手挥出符篆。然而,因为刚才一刹那的凝滞,他的反应还是慢了半拍,只挡住了一支箭矢,另一支射穿了竹帘,堪堪擦过了他的左臂,划破了衣袖,留下了一道血痕。

  桑洱被护着,毫发无损,一低头,她就看到裴渡的手臂染了红,急切道:“你受伤了!”

  裴渡愣了一刹。她这反应……

  难道说,她并没有因为秦跃的出现而想起以前的事?

  仿佛一个被逼至绝境、要引颈受戮的人看到了扭转乾坤的希冀,裴渡捂着手臂,浑身的劲儿,仿佛又涌了回来,翻身而起。

  此时,外面传来了秦跃冰冷刺骨的声音:“裴渡,你还想在里面当缩头乌龟到什么时候?你以为一辆破马车,还能挡住几下攻击?”

  这回,是灵力化成的流箭冲向马车,裴渡就势迎战,翻身跃出,同时,在马车外面被布了一层结界。

  一看到裴渡这个他恨不得生啖其肉的人,秦跃就冷笑了一声。

  他自然也看到了马车里还有一个女人,但目前,他只想集齐全部力量,先杀了裴渡。

  在秦跃的一声令之下,“锵锵”的尽数划声,秦家门生同时抽剑,一涌而上,刀光剑影,全都朝着裴渡而去。

  桑洱脸色一白,趴在结界上,本还担心裴渡寡不敌众,会血溅当场。但很快,她就发现是自己多虑了。

  裴渡收起了他平日的剑,换上了韩非衣留给他的那柄折扇,眼珠幽绿,身法鬼魅,锋利的扇子成了武器,裹挟灵力,刁钻地袭击旁人,所至之处,血沫飞溅。秦家的门生分明都是身手不凡的修士,可在裴渡面前却仿佛每一招都慢了半拍!

  当然,裴渡身上也多了不少伤口。但这些皮肉伤,丝毫没有影响他的动作,血腥气还反而刺激了他的狂性。

  然而,随着秦跃加入战局,天平就倏然朝着不利裴渡的方向倾斜——对秦家那些异姓的门生,裴渡半点都不手软,招招入肉。然而,在与秦跃交战时,他却仿佛在顾忌什么,有好几次,分明有机会下杀手,可他还是避开了秦跃的要害,脸色极其难看地和他周旋了起来。

  秦跃的眼光何其毒辣,一下子就发现了裴渡一直收着对他的攻击,像是在给他放水。秦跃一怒,但也没有放过这个机会,肆无忌惮地逼了上去。同时让其他门生配合。

  倏地,两簇力量相撞,裴渡咳出了一口闷血,踉跄着后退了几步,稳住了身体。

  秦跃也往后退了数米,被几个门生扶住,他的脸色闪过了几分阴冷之色,忽然一振袖子,从里头甩出了一道银白电光似的长索!

  那长索仿佛有灵性一样,飞速冲向了裴渡。裴渡反手去斩,却发现这玩意儿是一道光,压根斩不断,仙气凌人,力量强大,显然不是普通法宝。

  它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卷住了裴渡的脖子。仿佛浑身的力量都被抽走了一半,裴渡闷哼一声,一下子就跪在了地上。

  长索的另一端,就连在了秦跃的腕上。

  秦跃推开了扶着自己的门生,喘着气,抹去了嘴角的血迹,看着终于变得毫无反击之力的裴渡,大仇得报的辛酸和狂喜,让他的面容出现了几分扭曲。

  半个月前,秦家收到了厉家新家主的邀请,前来归休城。

  在秦桑栀死后,对这些所谓的盛宴,秦跃早已意兴阑珊,漫漫余生,唯一支撑着他活下去的事,就是找出裴渡,活剐了他。

  不过,这一次,厉家的邀请是一个例外。两家在当年曾经一度交好,而且,听说溯回莲境里有不少法宝,说不定有助于他的复仇。所以,秦跃就带着门生奔赴归休城了。

  这个牵制裴渡的法器,就是他从溯回莲境里得到的,对付魔修最有效果。

  本来,秦跃明日就要带队离开归休城了。没想到深夜突然有门生来禀报,说在街上看到了一个很像他的人。

  ……

  “很像我的人?”秦跃瞬间放下瓷杯,坐直身子,紧紧盯着前方的门生:“他年岁如何,相貌有何特征,在何处出现?!”

  门生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但还是回忆道:“就方才,在南附城的街上!那人约莫比我高大半个头,相貌和家主您的轮廓极像,但可能是异域之人,发眸颜色都很浅。对了,他的额头上还戴了抹额,上面穿了一片玉。”

  秦跃肝胆欲裂,双目血红,杯子被掌力捏成了碎末。

  不用再说了。

  他已经能肯定,这个人,十有八九,就是他要找的裴渡。这次,绝不能再让他逃掉了!

  ……

  十几年过去了,看到这个终于像条狗一样趴在他面前的仇人,若要一剑杀了他,秦跃还觉得不解恨。为了泄愤,他蓦地收紧了银索,裴渡的脖子,一瞬间就被勒出了数道血痕。

  “家主,您的剑。”

  一旁的门生送上了出鞘的银剑,秦跃接了过来,正要走向裴渡,一剑刺死他,却忽地,听见了一个阻止他的声音:

  “秦跃!够了!”

  那是一道清晰而熟悉的喝声,刺穿了漫空的刀光剑影。

  秦跃的动作一凝,仿佛被点了穴一样,看向了马车的方向。

  因裴渡被人控制住了,马车外的结界早已变弱。桑洱跳了下地,狂奔而来,张开手,挡在了裴渡前方,一双眼眸亮光熠熠,隔着数米,和秦跃对峙着。

  周遭空气仿佛随着她的现身而凝滞了。

  “桑……桑桑?”秦跃呆呆地盯着这张他梦魂萦绕的面孔,身子忽然一晃:“桑桑,你没死?你还活着?!”

  桑洱抿紧了唇。

  “你还活着……”秦跃的眼睛变得通红,声音沙哑,激动地说:“你还活着,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他这一生,最后悔的事,都是和秦桑栀有关的。

  因为他的懦弱和优柔寡断,他错过了唯一一个与秦桑栀厮守的机会。因为他的自尊、好面子和控制欲,他选择了按部就班地娶妻。秦桑栀大闹喜堂后,他便彻底冷落了她。

  本以为这只是一场漫长的斗气,和少年时一样,看谁先服软。结果,事情开始失控,他们开始渐行渐远。他沉溺在过去,而她再也没有回头。直到彼此阴阳相隔,他们也没有把话说开。

  但现在,仿佛是上天为了弥补他们的遗憾,他发现她还活着!

  只是,她的态度,却好像有点不一样了,居然护着裴渡。

  秦跃意识到了情况不对,事关她的安危,他连忙先收起了旁的情绪,对桑洱道:“桑桑,你快点过来我这里!离你后面那个人远一点,你知不知道他是谁?”

  “……”

  秦跃嘶声道:“他是裴渡,是与我们有血海深仇的卑鄙小人!他杀了爹,还有我们家的许多修士,之后,还刻意蒙骗你,住到你的府上,欺你心善,让你照顾他!十年前,你离奇死亡后,他也失踪了,怕是与你的死也有莫大关系!你不要再被这个蛇蝎心肠的小子蒙骗了!”

  裴渡低着头,趴在地上,脖子上那圈伤口,让他看起来如同断了头,血珠不断溢出,眼前一片昏花,偏偏,还能清晰地听见秦跃的话。

  每一个字,都仿佛在撕下他的真面目。每一个字,都是一锤,敲在粗钉上,穿透他的五脏六腑,将他钉在了痛苦的刑场上。

  裴渡半睁着眼,失神地盯着前方这一方土地,以及她的裙摆。

  终于结束了。

  十年前,他靠着骗和偷,得到了一生里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十年后,他又一次偷到了一场美梦。现在,这场梦也该结束了。

  裴渡闭上了眼,只是,等了片刻,却没等来任何责骂。

  那片阴影还在。

  她依然拦在他的面前,没有让开的意思。

  他望不见她是什么表情,只能听见,她那很轻,也很清晰的声音:“我知道。”

  “我知道他是裴渡。”

  “一开始就知道。”

  裴渡的脑海,出现了一段长久的空白。

  秦跃的气息陡然变得急促,难以置信地盯着她:“你……知道?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他害了你、害了爹,你还护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