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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屏风后,倒是有个影子动了几下。转瞬,她便快活地掠了出来。

  桑桑已经恢复了人形。淡青夏裳,烟纱衣袖,盈盈细腰柔如折柳,黑发披散,像一只活泼招摇的小鸟,撞入了他的眼底:“小道长,这些衣服全部都好漂亮啊,你快看我穿的!”

  对上她明亮如星的双眸,江折容的脸莫名地红了几分,好不容易压下去的臊意,又卷土重来了:“嗯,看到了……你可以恢复人形了?”

  “可以恢复一会儿,不太稳定。哎,果然还是人形凉快啊。”桑桑伸手,从屏风上拿下一条裙裳,举在自己身前,期待地问:“小道长,你喜欢我先穿哪一套啊?”

  江折容的指节一蜷,低声问:“为什么要问我?”

  桑桑理所当然地说:“因为这些衣服都是你送的呀,我想先穿你最喜欢的那一件。”

  被她缠着不放,江折容只好忍着臊意,给出了答案:“你现在就很好看。”

  “那好吧,就穿这件。”桑桑转过身,打算把其余的衣服都收回去。

  注意到她的走路姿势有些奇怪,江折容一愣,清醒了些许,道:“鞋子是不太合脚吗?

  “嗯。”

  桑桑点头,在椅子上坐下。她本来就准备和江折容说鞋子宽大了的事,没想到,江折容观察得那么细致,自己先看出来了。她稍微拉起了裙摆,打算捏一捏鞋尖,好让江折容知道鞋子大了多少。

  不料,这鞋子的质地外硬内软,从外面不好捏扁。桑桑一皱脸,干脆脱了鞋。

  漆红银纹的软底绣花鞋放在地毯上,旁边,轻踩着一只少女的赤足,趾头踩地,足弓微绷,久不见阳光的肌肤,呈现出一种无瑕的雪白。她的脚很小,却不是瘦可见骨的那种,略有些丰盈的肉,像嫩生生的豆腐块。足背生了一点鲜色的红痣,如雪地里溅上了玫红的花汁。

  “……”

  江折容的喉结,无声地微滚了一下。

  “这样就能看清楚了。”桑桑自言自语。她丝毫不觉得脱鞋有什么问题,毕竟,在原形时,妖怪都是光着身体跑来跑去的。动物的形态中和了赤裸带来的不自在,也让他们的羞耻心比人类更迟钝。桑桑弯下腰,伸出大拇指和食指,比出了鞋头宽大的地方:“小道长,你看,鞋子就长了这么一段。”

  抬头时,江折容已抿着唇,别开了头,耳垂似乎缭绕着几分红意:“我知道了。明天……我再去买给你。”

  桑桑不太信任地瞅着他:“你真的看清楚了吗?”

  “……嗯。”

  “那好吧,我先将就一晚上。”桑桑重新套上了鞋袜。

  余光瞥到她的动作,江折容的神经也略微一松,终于能把脸转回来了。

  正值盛夏,在人形和原形之间,桑桑还是更乐意于当人的。别的不提,穿着夏裳,至少比满身是毛要凉快得多,夜晚睡觉也更舒服。

  反正这房间也不会有闲杂人等进来,桑桑决定今晚就用人形睡觉。

  这段时间,桑桑睡的那张贵妃椅,一直置于床榻附近。只是,妖怪原形和人形的差别实在太大了。当她处于原形状态时,江折容还可以说服自己,他收留的是一只小动物。而现在,他完全无法把少女模样的她当做空气。于是,江折容将屏风挪了个位置,挡在了彼此中间,横隔出了里外两室,才觉得自在了些。

  熄灯后,淡色月亮透过窗纱,洒在屋中,一室暗淡的青光。

  不知何故,今晚,江折容有点难以入睡。

  他和衣而卧,平躺于塌上,缓缓睁眼。由于不希望扰到屏风那一侧的少女,他并未胡乱翻身,只静静地看着帐子顶部。但很快,他就听见那一边也传来了辗转反侧的动静。

  她也没睡着吗?

  江折容犹豫了一下,正想开口。却忽然隔着屏风,看见桑桑站了起来,蹑手蹑脚地穿上鞋子,在房间里转悠了起来。

  她在找什么东西吗?

  江折容蹙眉,思索了一下,没有做声。

  似乎是在外面一无所获,很快,她就踮起脚尖,走到了屏风内侧,在他床边站定。大概是终于看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她悄悄地探身,伸出手,去够向那儿……

  江折容无法继续装睡了,睁开了眼,轻声问道:“桑桑,你在找什么?”

  桑桑的手一缩,才发现他是醒着的:“我吵到你了吗?”

  “没有,我本来就没睡熟。”江折容坐起来,撩起床帘,一看过去,就是一愣。

  她手里拿着的,居然是他的外衣。

  之前,这件外衣一直叠放在贵妃椅上,充当她的小窝。今晚,因为她恢复了人形,可以使用正常尺寸的枕被了,江折容就把这件外衣收了回来,打算明天再清洗。

  “小道长,这个房间的熏香味太浓了,我不喜欢,晚上睡不着。”桑桑蹲在床边,仰起头,睁大双眼,诚恳地问:“所以,你能不能像之前那样,把你的衣服借给我啊?我喜欢闻着你衣裳的味道睡觉。刚才我以为你睡了,不想吵醒你,所以才自己来拿的。”

  “……”

  也不是第一次把衣服借给她了,她又如此请求,江折容又岂能将人形的她与原形的她区别对待。

  桑桑如愿以偿,美滋滋地抱着衣服出去了。

  隔着屏风,隐约能看见她躺回了原位,还把他的衣裳当成了宝贝,抱在怀里睡觉。沐浴着寂静的黑夜,江折容的脸颊又无声地烧了起来。

第171章 双璧

  脸颊枕着江折容的外衣, 桑桑一夜无梦,一路睡到了翌日午时,才懒洋洋地一蹬腿, 翻了个身。葳蕤草木的影子深浓如墨, 自窗外洒入,斑驳了她身后的那张画屏。搭在腰间的薄衾,不知何时已经滑了一半到地上。衣袖上掀, 凌乱地堆叠在手肘处, 袒露的肌肤柔嫩得像是半凝固的乳白色奶羹。

  房间里一片安静。窗下书案的位置,一如既往地坐着一个人。

  桑桑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拨了拨头发, 摇摇晃晃地走出了屏风, 嗓音里还有一丝娇憨的迷糊尚未褪尽:“早上好呀!”

  江折容侧对她而坐, 正在用一张软布拭剑, 闻言, 转过头来, 微微笑了一下, 纠正道:“现在是中午了。”

  他的模样与平常无异,唯独眼下泛着极淡的暗色,似乎昨晚没有睡好。

  正所谓起得早不如起得及时,桑桑醒得正是时候。送午膳来的仆从才刚离开,桌上的食物还冒着热腾腾的烟气。香嫩肥美、入口即化的蟹黄蒸蛋, 用浓稠汤汁浇灌的焖南瓜, 透白晶莹的蒸虾饺,整齐地码在莲花碗中的花雕酒炖鸡, 鸡腿还特意没有斩成小块——江折容十分细心, 几次同台吃饭, 就注意到了桑桑喜欢吃鸡腿,便专门吩咐厨房,要把鸡腿完整地留下来。

  “哇,今天又全都是我爱吃的菜。”

  桑桑手撑桌子,环视一周,就乐滋滋地跑去洗漱了。不消片刻,就飞奔回来。

  一人一妖,相对而坐,开始用膳。

  桑桑洗净了手,正在啃鸡腿。吃着吃着,也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居然忧愁地叹了一声:“唉。”

  “怎么了?不合口味?”

  “没有,合得不得了。我只是在想,你家厨子做菜这么好吃,以后我走了,可就没法天天变着花样地吃好吃的了。我一定要牢牢地记住现在的滋味。”

  江折容夹菜的动作停顿了一下。

  是啊,她是妖怪。现在躲在他的房间里,只是权宜之计,必然不可能一辈子都留在他身边,让他一打开房间门就看到她迎出来的。

  他一早就知道的。

  桑桑没注意江折容的表情变化,咽下鸡腿肉,续道:“不过呢,我现在的妖力还没好起来呢,这人形也不知道能维持多久,估计还得麻烦你一段日子。”

  江折容的神色稍稍一缓,认真道:“我不觉得你麻烦。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不瞒你说,我这次来璞州,事出有因。我之前的巢穴筑在深山里,可那片山头来了一只又霸道又凶的大妖怪,我不想为奴为仆,又担心他吃掉我,所以我就跑了,打算出来玩一段时间,再建一个新巢穴。”桑桑托着腮,苦恼地说:“之后,我应该会找一个安全又隐秘的地方筑巢吧。如果能找到我的妖怪朋友,住在他们附近,彼此有个照应就更好了。”

  江折容轻轻一点头,问:“可需要我帮忙?”

  “不用不用,小道长,你有所不知,我们筑巢可是要化成原形来挖洞的,你想帮也帮不了呀。”桑桑一拍胸口,骄傲地说:“论其它事情,你也许比我厉害,但筑巢嘛,就是我的看家本领了。”

  先前,每逢到了午后,桑桑都会找个阴凉的地方眯一会儿,最常待的就是书桌的镇纸旁。今天,她有意于测试自己的人形能保持多久,又想用人形来乘凉,午膳后,就拖了一张木凳到江折容旁边,手撑着头,一边看他写符,一边吃着八仙木盒里的糖冬瓜。

  就在这时,寂静的长廊方向,传来了一阵稳重的脚步声。江折容抬起头,看到窗纸上浮出了一个门生的剪影:“二公子,大公子和代家主大人已经到了。大公子一来便询问您在何处,已经在往这边来了呢。”

  桑桑愣了一下。

  代家主?

  这是什么称呼,江家的家主不是江折容的父亲吗?这玩意儿还能代替的?

  不过,这名门生透露出的“江折容的哥哥马上要过来”的信息,是迫在眉睫的考验,瞬间就冲散了她对“代家主”这个称呼的淡淡疑虑。

  兄长说来就来,江折容显然也有些措手不及,毕竟,藏了一只妖怪在房间里的事,他是瞒着兄长的,忙转头,低声嘱咐:“桑桑,你先到屏风后面躲一躲,别做声。”

  桑桑点头如捣蒜,丢下了啃到一半的糖冬瓜,就要起身。与此同时,门外已传来了一个陌生的声音:“折容,你在里面吗?”

  怎么来得这么快?房门都还没锁呢!

  桑桑一急,慌不择路,就躬身一钻,躲进了最近的一处掩体——书桌下。

  若是突然化为原形,落下一地衣衫,反而更难收拾。所以,她就直接这样躲了。

  江折容一惊,却来不及阻拦她了。几乎是在她刚蹲好的同时,房门就被推开了。桑桑立刻屏住了呼吸。

  “兄长,你来了。”江折容也在一瞬间站了起来。看见兄长,他自然很开心。但这到底是他生平少有的对兄长撒谎的时刻,因为紧张,语速也不由自主地快了几分。

  这张书桌并非是四条桌腿、四面漏风的款式,三面都镶嵌了结实的木板,如三堵不透光的墙,可以完全挡住江折容的腿。他一站起来,更是遮住了光线,桌底暗暗的,很有安全感。

  为了不让江折夜发现自己,桑桑小心地将裙角往里侧拉了拉,抱着膝,老实地蹲着,眼睛落在了江折容衣衫的纹理上。

  江折夜“嗯”了一声,往房间深处行来。因屏风阻隔,江折容又把枕被都叠收起来了,他倒是没有看出房间里还有一个人的生活痕迹。

  江折容瞥见桌上那块啃了一小口的糖冬瓜,悄然伸手,将它捞到了手心。他似乎想将说话的场所从这个房间移开,主动道:“兄长,都这个时辰了,你用膳了吗?我陪你出去吃点吧。”

  然而晚了一步,江折夜已经走到了书桌前方。

  “不用了,我在船上已经用过膳,眼下不饿。”

  桑桑的眼珠子悄悄一转。

  这人的声音和江折容一点都不像,低沉又冰冷,居然还挺好听的。

  不,应该说,这对兄弟的声音都很好听。而且,是不同类型的好听,分不出高低胜负。

  由于木板的遮挡,桑桑无缘看见江折夜的长相,心中不免产生了几分好奇。

  既然是双生子,那他和江折容应该长得挺像的吧?

  又或者是,一个像父亲,一个像母亲?

  左右无法离开,江折容只好配合着兄长,重新坐下了,以挡住桌底的小妖怪。

  桌上放了茶具,温热的碧螺春散发着清淡的茶香气,江折容为兄长斟了茶,疑惑道:“兄长,你比预计的时间来晚了两天,路上可是有事耽搁了?”

  江折夜接过了瓷杯,垂眼,饮了一口,才说:“有一只目标内的邪祟没有现身,我们便在那一带多寻了几日。”

  江折容眉心一蹙,关切道:“怎么回事?”

  桑桑缩成一团,听着两人的对话。他们说的无非就是一些除祟的事,她不怎么感兴趣,但可以看出,这对兄弟的感情相当深厚,性格还有几分互补之意。一个温煦,一个冷漠。江折夜寡言少语,却似乎相当重视自己的弟弟,没有多提自己来路的奔波,话题很快就转移到了江折容的近况上。

  桑桑蹲久了,腿有点发麻,无声无息地换了个姿势。由于江折容坐下了,桌底的空间狭窄了很多,一不小心,她的脸颊和下巴就蹭到了江折容的腿,温热的气息拂过了他放在膝上的左手。

  江折容说话的声音,几不可闻地停顿了一下。

  而桑桑却因为这一晃,意外地发现了这个姿势可以让弯起的脖子舒服一些,干脆将下巴搁在了他的膝上,不客气地借起了力。

  离得近了,她才瞥见,江折容那修长的手指间,居然攥住了她吃剩的那大半块糖冬瓜。

  想必是为了替她掩饰,才匆匆藏进手里的。现在,吃也不是,丢也不是,只能一直拿着。

  盯了它片刻,桑桑决定投桃报李,帮江折容解决难题。借着外面说话声的掩饰,她凑近了一点儿,拉了拉他的衣袖,然后,不费吹灰之力地掰开了他的手指,拿走了那块糖冬瓜,塞入了自己的袖子里。这样,江折容的左手就不受影响了。

  江折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等了半晌,却还是没有放到桌子外。

  好不容易,熬过了一盏茶的功夫,江折容看准时机,提议道:“兄长,明天就是甄家的百日宴了。你这几天舟车劳顿,明日还要一早起来,不如先回房歇一歇,养足精神吧。”

  “也好。”

  江折夜似乎也觉得这个安排合理,饮完了杯中茶,就起身离去了。

  房门一关,桑桑总算能爬出来了。

  也许是因为短时间内情绪起伏太大,她忽然感觉到妖丹有些不适,下一秒,白光一闪。

  江折容锁上房门,回到桌旁,就看见原来的少女已经不见踪影了。满地凌乱的衣衫里,滚出了一只毛茸茸的小妖怪,怀中还紧紧抱着一块糖冬瓜。一怔后,他就反应过来了:“你维持人形的时间到了?”

  小妖怪懊恼道:“嗯,突然之间就绷不住了。”

  江折容伸手,示意她跳上自己的掌心:“现下可有不适?”

  “没有,维持了七个多时辰,时间也不算短了。”桑桑被他托着,回到桌上,看了一眼那个多出来的杯子:“小道长,刚才那个人,就是你哥哥啊?”

  江折容颔首。

  桑桑背着手,眨巴了一下眼睛:“我听见你们说了好多除祟的事。你哥哥是不是很讨厌妖怪的那种修士啊?”

  江折容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了:“兄长确实不喜妖怪。”

  “我就知道。”

  桑桑倒不觉得难过,因为江折夜对她来说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陌生人。而且,他那种对待妖怪的态度才是最常见的。她只担心一点:“如果他发现我藏在这里,岂不是会很生气?”

  江折容认真地说:“我不会让兄长发现你。若他还是发现了,你与我在一起,我一定会护着你。”

  桑桑噘了噘嘴:“那明天的百日宴呢?你总不能带着我赴宴吧?”

  “确实不能。”江折容有些无奈,沉吟了一下,道:“明日江家所有的门生都会前往甄家仙府。留在这座府邸上的只有仆从。我提前给你准备好食物,再吩咐他们明天不要靠近这个院子,这样如何?”

  桑桑这才满意地一点头。想起了另一个事儿,又好奇道:“对了,小道长,代家主是什么意思啊?”

  江折容长睫一垂,轻声说:“家父身体抱恙,家主一位,暂由我的叔叔代替。”

  “哦……”

  难怪他的叔叔这次也来了呢。

  翌日一大早,江折容就出门了。这一走,就去了一整天。

  以前有他在,倒也不觉得有多憋闷。如今,房间里没人陪着说话,又不能出去找乐子,一天下来,桑桑都无聊死了。

  无聊得甚至听起了墙角——江折容命令仆人不要进入这座院子。但他的卧房有一扇窗是朝向外面的花草小径的,不时有仆人走过,桑桑趴在窗下,便会听见一些事。

  说话的大多数是年轻的侍女。而她们的话题,十有八九都围绕着江家双璧。

  百日宴只是一个开始。之后的清谈会还将连续举办半个月。换言之,桑桑被独自留下的次数还有很多。好在,江折容不会每一天都出席清谈会。

  而且,或许是江折容有意为之,他的哥哥,也一次都没有往这边来了。

  虽然没有见过面,也没有说过话,但桑桑莫名有点儿排斥江折夜这个人——大概是因为,他和江折容是血浓于水的双生子,这意味着他有随时走入这个房间的资格,给她带来了一种威胁感吧。

  这天,趁着江折容在房间,桑桑缠上了他,要他带自己出门玩玩:“小道长,你就带我上街逛一逛嘛。你天天都不在,我都要憋到发霉了。我保证,我一定不会离开你三步以上,绝对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江折容也知她嫌闷,心下有点愧疚,但想到外面的情况,还是迟疑了一下:“街上都是修士,你随我出去,未必安全。”

  “我才不怕。”桑桑趴在他手边,仰起脑袋,嘴巴跟抹了蜜糖一样,不断地给他灌迷魂汤:“我知道,就算有危险,小道长也一定会保护我,不会让别的坏道士欺负我的。”

  即使知道,她不过是为了出去玩耍,才这样不遗余力地哄他的,江折容的嘴角还是忍不住翘了一下。

  桑桑眼睛一亮,蓦然弹了起来:“你笑了!那就是同意了吧!”

  江折容自然是无法拒绝她的:“嗯,我同意了。”

  桑桑化为原形,藏进了江折容的袖子里。

  江折容称自己要出去走走,示意门生不必跟随,独自离开了府邸。寻了一个隐秘的地方,才放出了桑桑,让她变回人形,换上衣服。

  太久没有出门了,桑桑如同一只出笼的小鸟,蹦蹦跳跳地随着江折容,走在热闹的大街上。不管看见什么,都要停下来摸一摸,瞅一瞅。

  大抵是看江折容生得俊,他们每经过一个摊子,摊贩的叫卖声好像都会热情几分,似乎想借此引得他们多停驻片刻。

  路过一间琳琅满目的饰品铺子,看见一支漂亮的玉簪,江折容不由停了一下。

  之前,桑桑和他说过,第一次见面时,她之所以那么生气,是因为他不仅冤枉她,还斩断了她耳朵后面的一撮毛。若换成人类女孩子,便等于是把她的头发剪坏了。

  尽管这件事已经过去很久了,可现在,他却……

  掌柜一转身,就看见一个仙姿玉质的负剑少年站在柜台前,拿起了一支玉簪,有些出神地望着,便笑眯眯地迎了上去:“小郎君,你是想给夫人选簪子吗?我这里的簪子式样很多,选一支吧。”

  一刹那间,街上喧闹的人声,似乎变得极其遥远,若有似无。江折容心口一热,与玉簪相触的指尖,却仿佛被什么东西咬了一下,又麻又酸的感觉从指尖上窜,钻进了心脏,覆过了那种陌生的悸动。

  “小道长,你在那里看什么啊?”

  前方,数米远的地方,传来了桑桑迷惑的声音。

  明明知道,她听不见掌柜刚才说的话,却还是有一种心虚的感觉。江折容抿唇,倏地放下了手中的玉簪,面色如常地走了上去:“没什么,我们走吧。”

  不多时,他们来到了人山人海的河边。河上有一座漆红的长桥,连通着水面上的几座富丽堂皇的建筑。桑桑拽了拽江折容的袖子,兴致勃勃道:“小道长,桥对面是什么地方啊,挂了那么多灯笼,好漂亮啊,我们也进去看看吧。”

  江折容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脸颊就微微一红:“不能去。”

  “为什么?”

  江折容低声道:“那是一座销金窟。”

  桑桑恍然大悟。想到江折容上次在魅妖窝里的表现,脸皮那么薄,肯定是不好意思去那种地方的。

  果然,江折容没有说下去,只道:“我们去另一边看看吧。”

  桑桑不为难他了,乖乖地说了声“好”。

  不料,由于路上太过拥挤,不多时,他们就在一个卖风车的地方走散了。桑桑左顾右盼,都见不到江折容。没了给自己撑腰的人,看到满大街的修士,她的底气一下子就泄走了大半。只好顺着来路,一路找回去。

  不知不觉,桑桑就回到了方才那座长桥的岸边。烈日当空,她无奈地用新买的扇子扇了扇风,视线掠过对岸,却忽然看见,一个极其熟悉的背影,走进了销金窟的大门。

  桑桑吃了一惊,立即追了过去。

第172章 错认

  销金窟, 顾名思义,即是让贵客一掷千金、流连忘返的秦楼楚馆。璞州城商贸发达,人流如织, 自然也少不了这等烟花之地。

  这些销金窟几乎都集中建在城内河上, 灯盏长明,燕舞莺啼,笙歌不断,俨然一座用鎏金烧铸的河上小城, 全靠一座座又长又阔、每逢清晨就会用机关吊起的木头拱桥连接着岸边。

  两个五大三粗的壮汉, 跟门神一样守在了上桥处。别处是客人来挑拣, 这里反过来,是客人被挑拣。凡是衣冠不整、打扮寒碜的人, 都会被拦下, 只能隔岸嗅一嗅风中的残香。

  好在, 这片销金窟里, 不仅有青楼和男风馆,也有表演歌舞的异族伶人,男客女客都能进去。而且, 桑桑的衣兜里虽然没钱, 一身装扮却十分能唬人,让人以为是哪家淘气娇贵的小姐跑出来玩了。所以, 两个板着脸的守卫都只扫了她一眼, 没有作任何阻拦。

  桑桑挤开桥上的人, 软绣鞋底“沙沙”地摩擦着木桥板, 顺利地来到了对岸。但刚才一晃而过的那个背影, 已经不知所踪了。

  桑桑懊恼地叉起腰, 环顾四周。

  也就一会儿的功夫, 究竟跑到哪里去了?

  方才,桑桑看到的,是一个很久没见面的妖怪朋友。对方的真身为松鼠精,在魔修里吃得很开,妖脉极广,消息灵通。恰好,她还没决定之后在哪里筑巢。如果可以找到对方,打听一下最近哪一片山头比较太平,又有她同族的妖怪定居,那就最好不过了。

  算了,来都来了,直接进去找一圈吧。还是找不到的话,就算了。

  桑桑反手将团扇插进了腰带里,跨进了前方华丽的深门中。这个地方,内部和外面简直是两个世界。檀香清幽,乐声潺潺。雕栏长廊九曲十八弯,复杂得跟迷宫似的。最底下还修筑了内河,引入了活水,有船只在河上划过。

  暗红的琉璃灯将各物的影子投成了涣散的阴翳。每走十步,墙上就会出现一幅新的美人图。

  桑桑转了一大圈,非但没找到她的松鼠精朋友,还把自己绕糊涂了。正抓着木栏杆,探身辨认方向时,一阵男男女女的调笑声忽然传入了她的耳中,听起来,人还不少。桑桑微惊,抬起头,从自己斜前方的一面装饰铜镜上,看见了五六个黑衣男子的倒影。看他们的衣着打扮,竟是一列修士。

  对了,她怎么忽略了——修士可不是六根清净的和尚,他们会娶妻生子,自然也有可能来这种地方花天酒地。

  孤身撞见那么多修士,即使知道他们喝得醉醺醺的,未必看得出自己是妖怪,桑桑还是本能地有些慌张,就和老鼠见了猫差不多。趁着那些还没看见她,桑桑急忙退后了几步,朝反方向奔去。这么一跑,就更分不清东南西北了。

  “呼……呼……”

  终于逃远了。桑桑撑着腰,深呼吸了一会儿,一直起身,目光就定住了——她居然看到了一个极其眼熟的人!

  桑桑一下子就如蒙大赦,如同遭到鳄鱼围困的落水之人,看见了救命之舟,三两步追了上去,扯住了那人的衣袖,声音带了点儿抱怨的意味:“江折容!你刚才去哪啦,我找了你好久,你……”

  对方的步伐一停,然后,转了过来。

  桑桑抬起头,指尖一僵。

  眼前的少年,身量、长相都与江折容一模一样。

  普天之下,最细致入微的画工,也临摹不出如此相似的两张脸。

  唯一的区别,便在于眼睛。

  江折容的眼珠是乌木色的,温润明亮,又有朝气。

  她面前的人,面容冰冷,眉目似雪,丹唇如朱。眼珠是极其浅淡的琉璃色。

  波光潋滟,寒浸浸的,不带一点温度。

  糟糕。

  她认错人了。

  这不是江折容,而是江折容的哥哥——还偏偏是一个很讨厌妖怪的人!

  惧意凝作荆棘,刺破了胆,桑桑惊慌失措,踉跄着后退了一步。可已经晚了,对方显然不准备让她就这样跑掉。手腕一紧,随即,她的身体就失了衡,被硬生生地拖入了旁边的房间里。

  这大概是销金窟里的一个招待贵客的房间,糜丽奢华。幕帘后放了一台古琴。屏风横斜,后方有坐塌,塌旁是一张小桌。因风起,烛火被拂得一晃。

  “唔!”

  桑桑的肩胛骨撞上了围墙,泛起了细密的疼意。一双手腕交叠着,被扼住了,压在了头顶上方,像是一只被钉在砧板上的猎物。

  江折夜的手很大,手指修长有力,轻轻松松就压制住了她乱动的手腕。分明是大夏天,他的肌肤也是冰冷干燥,如同凉玉。

  桑桑惶急又害怕,扭动了好几下,依然挣不出桎梏。反倒是鬓发散出了几缕,落在了锁骨上,小挑眼湿红又畏惧。乏善可陈的平凡面容,也染上了几分勾人的异色。

  挣扎过度,她的衣袖,就一层层地沿着手臂滑落,堆积在了肩关节处。在烛灯下,双臂的肌肤是一种惑人的雪白,不见瑕疵,像婴孩的肌肤。

  江折夜垂眼,将这活色生香的一幕收入眼底,却无半点心旌动摇的痕迹,声音毫无波澜:“妖怪?”

  看似在问话,却是以陈述的语气。显然已经有了判断。

  这个人……明明和江折容长得一模一样,却让桑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可怕。

  只是短暂地对峙了一下,她就清楚自己不是他的对手。江折夜的修为,恐怕比江折容还胜一筹。若是对他耍小聪明,肯定会死得更快。

  承受着来自于他的压迫感,桑桑的双膝发软,拼命地往墙角缩去。然而,江折夜不松手,她就逃不了,只能献祭一样,朝他挺起上半身。从脖颈、胸脯到小腹,绷成了一张优美紧颤的弓,毫无保留地舒展给他看。她哀哀地呜咽了一声,求饶道:“道长,我错了,我不是故意拉你袖子的,我没有害过人,你饶了我吧……”

  江折夜并未被她这番求情打动,冰冷地看着她:“你认识折容?”

  “我、我……”

  与此同时,江折夜空着的那只手,已无声地扼住了她的脖颈,略微收紧。

  感受到了他的杀意,桑桑哪里还敢犹豫,双眸涌出了浓浓的哀求之意,乞怜道:“我和江折容一点都不熟悉的,只是在几个月前偶尔认识了他。方才在路上,是我第二次碰见他。因为觉得有缘,想他交个朋友,我就跟着他了,谁知道,跟到一半就跟丢了,还认错了人。道长,求你饶了我吧,我以后都不敢了。我发誓,我一定会离他远远的!”

  虽然情况很危急,但不代表桑桑就理智全无了。有时候,毫无保留地说实话,可能会比什么都不说更惨。

  江折夜对妖怪的厌恶,已经清晰地写在了脸上。他又那么重视弟弟。要是让他发现,江折容这段时间一直和她同吃同住,恐怕他不会再听她任何辩解,只会立即捏碎她的喉骨,免得她再去“染指”江折容。

  所以,桑桑在情急之下,编了一个谎话。

  万幸,逻辑似乎能过关。

  “……”

  江折夜神色沉郁,审视着她,似乎在分辨她的话是否可信。

  终于,桑桑感觉到,捏住自己脖子的那只手放了下来。

  这是过关了吗?他信了她的解释吗?

  江折夜似乎还想说什么。可突然,他的目光往侧面一瞥,仿佛感觉到了什么,神情变得有几分凝重,手下一用力,就拽着桑桑,来到了屏风的后面。

  桑桑被扔到了那张软塌上。下方铺了软而厚的皮毛垫,她倒是不疼,只因冲击,轻轻地哼了一声。

  她有点懵了,撑起手肘,肩上就是一热,被拍了一张定身符,瞬间便无法动弹了:“……”

  随即,江折夜一撩衣摆,也坐到了这张软榻上,扫了她一眼,冷淡道:“别做声。”

  桑桑的心脏直打鼓,满腹疑虑,又不敢忤逆他。

  江折夜这是要做什么?想杀了她吗?可是,如果他真的起了杀心,要对她动手,还不是易如反掌,哪里需要浪费一张定身符?

  难道说,他这个人特别变态,喜欢让第三者在这里欣赏他寻欢作乐的过程?

  说起来,这对兄弟,不仅性格大相径庭,弟弟温柔又好脾气,哥哥就像不留情面的活阎王。在私生活上,似乎也相差甚远,江折容就连提起这种地方都会不好意思,江折夜居然大摇大摆地进来当客人……

  可他的相貌那么冷感,也不像是很热衷于这种事情的人啊。别说热衷了,他看起来对女人根本没什么兴趣。

  桑桑有点郁闷,忍不住开始胡思乱想。

  但她的瞎想也只持续了一小会儿。几乎是在江折夜坐下的同时,虚掩的房门就被轻轻叩响了。一道魅惑而微哑的女子声音响了起来:“陈公子,久等了。雪娘可以进来了吗?”

  陈公子?

  这是进错房了,还是喊错人了?

  桑桑一愣,努力地转动眼珠,就听见旁边的江折夜淡淡地应了声:“进来吧。”

  门“吱”一声开了。隔着屏风,桑桑看见一个盛装艳丽、倾国倾城的年轻女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小丫鬟,不由一呆。

  这是销金窟里的花魁吧?果然长得好美。名字是叫雪娘吗?

  小丫鬟行了一礼,就关了房门。雪娘也是个雅致人,先和江折夜说了一会儿话,又娇媚地掩嘴一笑:“陈公子,我先给您倒杯酒,再开始今日的弹奏,可好?”

  “不必了,我今天带了侍妾过来。”

  桑桑一眨眼。

  “侍妾”指的是她吗?江折夜这是不用白不用,拿她当推拒外人的借口了吧?

  而且,雪娘的客人明明姓陈……看来,事情并不简单。

  雪娘听到江折夜这样说,目光投向屏风,也隐约看到了他身边还卧着一个女人。在销金窟,不少客人都是这种做派,雪娘倒也不以为奇,微微一顿,就笑了起来,放下酒杯,走向了那把古琴。

  如水的琴声从雪娘的指尖下流淌而出,换成旁人,大概已经听得如痴如醉了。江折夜却没有丝毫被琴声打动的反应。忽然,他感觉到自己的手指被挠了挠。

  那张定身符大体定住了桑桑的全身。可有些地方,以妖力去冲破,还是可以小幅度地动一动的。

  见他没反应,那只手的主人沉不住气,又挠了挠他。

  察觉到了她的不安分,江折夜眉心一蹙,目光隐含了冰冷的警告之色,看向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