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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狭窄的走廊里,一场交战,一触即发。

  江邵单拎出来,绝非江折夜的对手,但他到底也是江含真教出来的弟子,修为并不差,至少高出了他的手下一大截。比之更难缠的,是那两个厉害的中年男子。江折夜在那只三百年道行的妖怪手下所耗损的元气还没恢复,要以一对三,绝非易事。

  江折夜挥出一剑,退去一人,沉声道:“先走!”

  听出了他语气中的凝重,桑桑迟疑了一下,娄初伯咬住了她的衣角,拖了拖:“桑桑,我们先走吧!”

  自己留下来,恐怕会成为累赘。桑桑按下了担忧,转头就跑了。

  府中几乎所有修士都被吸引到了江折夜那边,两妖的逃跑之路颇为顺畅。娄初伯在前头撒开四腿带路,桑桑一边追着他,一边问道:“是你去叫江折夜来的吗?”

  娄初伯气喘吁吁地说:“是!也不是!”

  昨天,娄初伯和桑桑分开后,第一时间就顺着碧殊草的味道,去找江折容。没想到,会在中途碰到江折夜。

  原来,江折夜最近本来就在到处寻找他们,恰好来到了附近,还碰到了娄初伯。一人一妖对上暗号,一拍即合,寻到江折容后,用新鲜的妖丹暂时延续了他的性命。

  桑桑听了,暂且放下心来。但在得知那颗妖丹最多只能撑到天亮,且江折容此刻还单独待着时,她的心又悬了起来。

  妖丹续命,终究不是万全之计,除非把心魂夺回,物归原主。

  可眼下,江折夜在那边被缠住了,他还能在天亮前拿到心魂吗?

  就在这时,黑夜里闪过一道寒芒。桑桑反应很快,刹住脚步,同时拎起了娄初伯的后颈,往旁边一滚。回头一看,他们刚才站立的地方,已被削掉了一块。

  江邵的手下瞧见一招不成,二话不说,就又拔剑刺来。

  咻——

  桑桑急中生智,使出了一招金蝉脱壳,剑尖刺了个空,刺破了一身脏兮兮的衣服。娄初伯两腮鼓起,配合地吹出了一口妖气,衣裳反方向扑向了那人的脸,将他的头蒙住了。两只毛茸茸的妖怪趁机逃窜向远处。

  这座宅邸外墙设了结界,娄初伯是跟着江折夜进来的,手中还有一块炸开结界的灵石。由于半路遭到攻击,他们的路线已经偏移,窜到了一个僻静的角落。

  桑桑探头四望,忽然停在了路中央。因为她看到这条小路的尽头坐落着一座独院房间,还单独设了结界。

  结界只能阻拦人或妖怪,其它一概不能拦住。有一股怪异的药味儿从院中房间里飘了出来。

  在所有人都跑去支援江邵的时候,院子的门口,居然还守着两个修士。

  桑桑霎时明白了这个院子里面住着谁。

  “桑桑,我们走吧。”娄初伯跑到了墙边,掏出了那块灵石,一回头,才发现桑桑没跟上来,跳起来道:“你还站在那里干什么?快过来啊!”

  桑桑深吸一口气,下定决心,说:“你先走吧!”

  “你不走?”娄初伯大惊,顺着她的目光看去,仿佛明白了什么,压低声音:“你想进去?里面有人怎么办?”

  桑桑用力摇头:“不会的。”

  昨晚她偷听到了,平时只有江邵会进入那个院子。现在,江邵被江折夜拖着,结界里肯定没有其他人了。

  “就算里面没人,你一破坏结界,肯定会引来其他人的啊。”

  “谁说我要破坏结界了?总之我有办法!你先去照顾江折容!”

  追击的脚步声已经来到附近,桑桑头也不回地钻进了草丛里。娄初伯无可奈何,只得将灵石扔向墙垣,爆破声后,结界果然绽开了一个裂口,他嗖地一下就钻了出去。

  那名修士被灵石的动静引了过去。桑桑无惊无险地来到了那座小院的墙边,双爪开始飞快地刨挖泥土。

  他们这一族妖怪的独特技能,就是打洞。

  不仅稳,还快。

  这座院子和之前囚禁她的不一样,地面没有铺砌砖块,被雨水泡了几夜的湿润泥土,比平时更容易刨开。泥点被弹飞,很快堆积成了一座小山。

  从上方看,只会看到草丛在轻晃,让人分不清是风吹还是雨打所致的。若是拨开草丛,就会看到一只淡黄色的动物,上半身已经深深地扎进了泥土里,正在奋力刨挖,只剩下一个肥嘟嘟的屁股露在空气里,左右晃动,颠起了一串小波浪。不一会儿,她就完全消失在了洞里。

  院墙的里侧,墙根鼓起了一个小土包。“噗”一下,冒出了一个小脑袋。

  桑桑钻了出来,警惕地一扫四周。果然,守在外面的两人根本没发现她潜进来了。

  第一步成功了。桑桑抖了抖身上的泥土,四足并行地爬到了屋子前,从窗户攀了进去。

  房间里安静而昏暗,烛火笼在绢纱中,晕开了一团柔和的光。一进去,浓郁的药味儿就扑鼻而来,呛得桑桑退了半步,用粉爪子捂紧了鼻。

  这个房间布置得颇为奢华,和外面的环境格格不入。桑桑有点儿惊讶,看来,这江邵是个货真价实的孝子,宅子都这么破旧了,还要把父亲的房间维持在过去的水平。

  床榻上隆起了一个人形,纱幔飘飞。桑桑谨慎地在花瓶后躲了片刻,没瞧见异常的动静,才来到柱子旁,沿着帘子,爬到了横梁上。

  忽然间,床上那人发出了一声浑浊的呻吟。桑桑吓了一跳,缩起脑袋,往房梁阴影里藏了藏。好在,对方并不是醒了,只是在昏睡中发出了叫声而已。

  顺着横梁爬到了屏风内侧、床榻的斜上方,桑桑定睛一看,暗暗心惊。

  床的四周,设了一个古怪而复杂的法阵,以血绘成黄符,密密麻麻地被银弦穿过,在空气里飘飞。

  和养子不同,江含真长相英俊,是标准的美男子。而且,还出乎意料地年轻,看起来只有二十出头,颇为怪异。只是,病痛的折磨,依旧让他的眉间、鼻旁形成了深刻的纹路,显得刻薄而瘦削。

  江含真没有盖被子,只穿着白色单衣,衣襟还敞开着。可以清晰看见,有一团岩浆般绚丽的火光,正在他的胸腹皮肤下四处游动、冲撞,仿佛被困厄在他的身体里,找不到出口。每逢它要破体而出的时刻,床边的符咒便会亮起。这股火光便如碰壁了一样,倏地缩了回去。江含真的身体也会随之剧烈地颤抖一下。

  但是,不管怎么游动,这股火光都避开了江含真的心脏位置,没有进入那儿。

  桑桑的小短尾翘起,激动万分。

  她找到了,那就是江折容的心魂!

  原来,江含真这家伙抢走心魂后,自己私吞了。

  江折夜曾说过,心魂是他父亲用一只稀世大妖的心脏研炼出来的邪肆力量,一般来说,无法客居在人类身体里。也就是和江折容才罕见地相融得那么好。

  这股力量能让一个濒死的孩子起死回生,一定还有其它功效。

  不难想象,江含真应该是贪图这股力量,想将它据为己有,却没有能耐让它安分地待在自己的身体里,只能用邪法禁锢着它。

  心魂心魂,顾名思义,它必须待在心脏里。结果,它现在一直对江含真的心脏避而不入,足见它根本不愿意入港。

  桑桑的目光在法阵和江含真的身上来回转动。

  是不是破坏了这个阵法,就可以释放这股心魂了呢?

  她预估不到这样做会不会引发更恐怖的后果。但时间不等人,只能试一试了。

  在这儿使用妖力,恐怕会引发外人注意。桑桑决定纯用力气来解决,顺着纱幔下滑,来到桌子上,跟大力士一样抬起了烛灯,点燃了法阵上的符咒。

  干燥的符纸是最好的燃烧物。火焰“嘶”地迅速攀升,熊熊燃烧,黄符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卷曲、发黑,冒出黑烟。在灼烧的高温之下,江含真终于被热醒了,睁开眼眸,跌跌撞撞地从床上爬起来,奋力地踩着黄符上的火光。与此同时,那双鹰眸冷森森地一扫,居然很快就锁定了躲在房梁上的桑桑。

  桑桑没想到他居然那么快就发现了自己,瞧见他披头散发,面孔凶狠,如同一只出笼恶鬼,她也受了惊吓,退后了几步。但是,江含真还来不及对她做什么,就痛苦地捂住了腹部,跪了下来。一张面孔,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急速地衰老:“啊啊啊啊——”

  一簇耀眼绚丽的火光,从他腹部破体而出。血如红梅,洒了一地,冒出了白烟。

  法阵的火已经被他踩熄了,但遭到的破坏已不可挽回,失去了禁锢心魂的力量。

  心魂如有灵性,离开江含真的身体后,就在房屋里横冲直撞,撞倒了各种摆设,最后冲向了江含真,满含恶意地裹住了他。

  邪肆的力量开始吸食他的血肉,江含真佝偻着身体,痛苦地惨叫了起来:“啊!啊啊啊——”

  这几声让人毛骨悚然的凄切惨叫,很快就引起了外面两个修士的注意。无奈,江邵因为不信任其他人而单独设下的结界,在这时候,反倒成了阻挠他们救人的最大帮凶。

  当然,就算是大罗神仙赶进来,也已经晚了。

  不过几息的功夫,桑桑就眼睁睁地看着刚才还鲜活的男人,成了一具焦黑的干尸。

  桑桑咕咚地咽了一下喉咙。本来,她还打算,等心魂离体了,就找个乾坤袋把它装好,带去给江折容。现在一看,别说是抓住它了,就连接近它,都是难上加难。

  心魂吃了江含真的血肉,开始在房间里肆意冲撞。桑桑蹲着的房梁也摇摇欲坠,她连忙窜到了桌子下方。只听见“砰咔”的碎响,心魂已冲破了窗扇,朝着天亮前夕那泛起鱼肚白的天空,一刻不停地飞走了。

  桑桑爬起来,彻底傻眼了。

  不是吧,心魂这就跑掉了?!

  她该不会好心办坏事了吧?

  心魂一消失,房间失去了唯一的光源,暗了下去。

  不等桑桑多想,虚掩的房门,就遽然被撞成了碎架子。她眼前一花,便见一个人在她前方横飞而过,重重地砸到了墙上,压碎了几个瓷器摆设。在地上滚了几滚,痛苦地低吟了一声,就咽气了。

  桑桑倒吸了一口气,退了一步。瞧见这具尸体的颈骨怪异地折到了一边,万幸并不是江折夜,而是江邵身边那两个厉害的帮手之一。

  这时,廊外传来了一声闷哼,一个修长的人影被击飞,连退了数步,后背重重地靠在了漆红木柱上,捂着胸腹,滑坐在地。黏腻的血顺着他的指腹渗出,在地上啪嗒啪嗒地汇成了一道长河。

  桑桑大惊失色,想也不想,便跑了过去:“江折夜!”

  看到熟悉的小妖怪从黑乎乎的桌底钻出,江折夜的脸色一变,嘶哑道:“你怎么没走?”

  桑桑跳到了他的膝上,江折夜摊开手心,捧起了她。

  桑桑站直了,两爪放在胸前,解释道:“江含真把小道长的心魂禁锢在了他的身体里。我刚才烧掉了法阵,心魂把他吸干了,之后就逃走了……”

  一边说,她一边有些不安地觑着江折夜的反应。

  江折夜皱了皱眉,忽然,一转头,看向了门口。

  门外,暗淡的月光拉长了两道瘦长的人影。桑桑扭头看去。左边那个白绫染血、脚步虚浮的,正是江邵的另一个厉害的帮手,他浑身浴血,追到门外,已无力再走,捂着肚子,跪了下去。右边那个就是江邵。他看起来是这里状态最好的人,显然,在方才的交战中,一直被手下护着,几乎没有伤痕。

  除此以外,再也见不到其他修士了。

  看来,那些干扰的杂鱼,已经被江折夜解决了。

  只是,要以一己之力,杀掉江邵那三个如此了解江家剑法的敌人,还是太过勉强了。

  江折夜将桑桑藏到了衣衫里,以剑撑地,站了起来。尽管没有表露出虚弱的姿态,但和他紧紧相贴的桑桑,却感觉到他里面的衣衫是湿乎乎的,渗着腥味。不敢想象,江折夜此刻到底在忍受何等的剧痛。

  江邵一跨进门,看见床边那具干尸,便爆出了一声不可置信的嘶吼:“爹!”

  他扑了上去,抱起了那具干尸,抖着手在辨认对方的相貌。

  后方的中年男子扶着门框,站了起来,看见暗处的江折夜,咬牙切齿道:“少爷,他在这里!”

  锵——

  江邵抽出了长剑,与那中年男子联手,冲了上来。

  不过数个回合,江折夜手中长剑嗡鸣,如在悲泣,被他们逼到了死角。

  “江折夜,我劝你不要垂死挣扎了。”江邵以剑指着他,冷笑道:“我今天就要你为我爹偿命!”

  江折夜捂着腰际伤口,眸光冷淡,低微却清晰地抛出了一句话:“他是自作自受。”

  “你——休得胡说八道!”

  桑桑躲在江折夜的怀里,她知道自己今晚也在劫难逃了。本以为,自己会在绝望和恐惧的双重强压下,吓晕过去,就像从前为了活命而演过的戏一样。但真到了这个关头,大概是因为接受了现实,她居然比自己想象的要有勇气一点。

  听了江邵的话,桑桑忍不住钻了出来,眼眸因愤怒而晶亮,仿佛在喷火,帮腔道:“胡说八道的人,明明是你!江含真就是自作自受,不光不守信诺地霸占了家主之位,还抢了自己侄儿的心魂,那么他最后被心魂反噬,也是活该!”

  “好一张伶牙俐齿的嘴啊。”江邵怒极反笑,阴恻恻地打量了他们片刻,嘲道:“说起来,如果不是亲眼看到,我都不敢相信,我们心性最是高洁无情的江氏双璧、江大公子,居然也和妖怪纠缠到一块去了。”

  说到“江氏双璧”时,江邵的咬字格外地重。

  阴阳怪气的嫉恨,一朝翻身为王的畅快,都淋漓尽致地凝缩在了这四个字里。

  实际上,因为江含真的身份,江家从来没有苛待过身为过继子的江邵,仆从亦对他尊敬有加。江邵的吃穿用度、修习课程、历练机会,都和江家真正的两位公子是一个标准的。但是,离得太近,未必是好事。从小到大,他总是无时无刻不被这两兄弟的锋芒所掩盖。别人谈起江家,只知道赫赫有名的江家双璧,从来不知道他江邵之名,让他倍感憋屈。

  宁为鸡头,不做凤尾,就是这个道理。

  压抑了十几年,今天第一次彻底占据了上风,又岂能不倍感畅快?

  江邵哈哈一笑:“瞧你们这副情深款款的样子,真是看得我都犯恶心了。我这就送你们这对亡命鸳鸯上路吧。”

  剑风疾动,江邵大喝一声,举剑刺来。

  桑桑慌忙朝下一钻,她感觉到,江折夜握紧了剑,似乎想勉力去挡开这一击。但不知为何,他的身体绷紧了一瞬间,便急促一停,没有了任何抵挡和躲避的动作。

  桑桑一愣。下一瞬,一声裂帛般的清脆“嗤”声,穿透了包裹住她的衣衫,凝固了空气。

  桑桑僵硬地抬头。

  江折夜的身体毫发无损,心脏仍在平稳有力地跳动着。

  当——

  后方,一把长剑落了地。

  桑桑意识到了什么,呼吸急促了起来,抖着小爪子,重新钻了出去,眼眸就被一缕皎洁如月光的剑芒所摄住了。

  房间里,不知何时多出了一个人。纤长的影子映在破裂的窗棱上。

  江邵的武器已经脱手,神情呆滞,嘴巴张大,眼中闪过了几分迷惑,几分不甘。左胸不偏不倚地穿出了一柄雪白的银剑。

  银剑往回抽出。江邵的身体晃了晃,轰然倒下。站在他后方的人,由此露出了全貌。

  江折容乌发披散,秀美的面容有些苍白。但在剑上绕转的久违了的灵力,无疑昭示了心魂的回归。

  局势瞬息万变,看到江邵的死状,不远处的那名中年人目眦欲裂,大叫一声,扑上前来。江折容略一偏头,就挥出一剑。染血的白绫应声撕裂,又一具尸首沉重地倒下了。

  桑桑眼眶发热,哽咽道:“小道长……”

  江折容松开了剑,看向了他们,忽然快步上前,俯下身来,一言不发,只紧紧地抱住了江折夜,还有他们之间的桑桑。整个身体都在微微发颤,仿佛怀中所拥着的,是自己险些失去的最宝贵之物。

  后方,一只松鼠精爬到了门槛上:“怎么样,小江道长,我们赶上了没有?呼,还好赶上了,赶上了!”

  ……

  半个月后。

  绵延了一个多月的潮湿雨雾,终于散去。明媚的夏日来临了。

  微风中,荷塘涟漪轻漾,白荷生香,蜻蜓不时点水而过,充满了盎然生机。

  荷塘旁,修筑了一座木亭。亭中铺了一张凉席,旁边放了一盅茶,几碟精致的糕点,以及两把团扇。

  “……心魂被我放走后,主动找回了它原来的宿主。就这样,赶在天亮前救回了江折容,真的好惊险。娄初伯一赶到那儿,正好看见江折容醒了,连坐都没有坐一下,立马就领着江折容,跑到了江邵那座宅子里。因为帮了大忙,他也正式和江折容握手言和了,今后再也不怕他了。整件事情,就是这样了。”

  桑桑盘着腿,坐在亭子近水的一侧。鲜嫩的柳色裙裳铺成一团,衣袖的雪色薄纱在微风中轻颤。乌发缠成了垂挂髻,在阳光下乌亮亮的。

  终于结束了长篇大论的阐述,她眼巴巴地看着前方的九谷,等待着对方的反应。

  从娄初伯那儿听说了桑桑遇险转安的事后,九谷特地来了云中探望她。

  身为蚌精,九谷在水上如履平地,闲适地侧躺在荷叶上,支着头,说:“那也挺好的。不过我猜,从一开始就是娄初伯杞妖忧天了。他干的又不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江折容可能早就不记得他了。”

  桑桑笑眯眯地说:“我也觉得。”

  九谷翻了个身,饶有趣味地问:“那之后呢?说说那对兄弟吧,他们之后怎么样了?”

  桑桑摸了摸头:“他们嘛……”

  回到云中后,江家兄弟开诚布公地谈了一场话。也许是生死的考验,让他们看清了彼此的重要性。桑桑不知道他们具体谈了什么,可在那之后,两人似乎达成了某种共识。

  他们不吵架了,桑桑觉得很欣慰。但她很快就发现,烦恼的那一个变成了她——因为,从前那些暧昧的纷争,似乎从暗着来,变为明着来了。

  明天晚上,云中城将会举办一场迎接夏日的烟火赏灯会。桑桑提前五天就同时收到了两封邀请同游的帖子。

  九谷瞥了她一眼,调侃道:“既然现在两个人都明摆着对你有意思,那你觉得他们谁比较好呢?”

  桑桑支吾了一下:“他们两个都很好啊。”

  “嗯哼,两个都很好。那明天晚上,你要应谁的约呢?你不是都烦恼好几天了吗,今天总得有个结果了吧。”

  “我,我……”

  桑桑苦恼地拧着眉,盯着并排放在凉席上的两封落款不一的帖子,许久,终于下定了决心,伸出手去。

第192章 第一钓

  自打有记忆以来, 桑洱就是在昭阳宗长大的。

  不过,她的脑海深处,还残存着幼年和一只妖怪一起生活的画面。

  那是她被昭阳宗收养之前的事了。

  放眼整个修仙界, 这都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

  因为人类和妖怪自古以来就势不两立。修士见了妖怪,莫说有好脸色,当场诛杀才是正道。凡是和妖怪沾上关系的人类,都会被打作邪魔外道。妖怪也同样恨毒了人类。

  桑洱刚出生的时候, 就差点被妖怪吃掉。她是一个父母不详的弃婴, 被妖怪叼回了巢穴。那是一只刚失去孩子的母狐妖, 本来是拿她当储备粮的,但听到婴儿的哭声后心软了,干脆就养着她玩儿了。

  不幸中的大幸, 桑洱由此捡回了一条小命。但人类一直生活在妖怪堆里,并不是好事。尤其是,桑洱还因为体质特殊, 从小就格外受到妖魔鬼怪的觊觎,几乎等同于一块长了腿的鲜肉天天在狼堆里晃荡。

  即使回到了人类中, 这样的体质,也很容易招来妖邪的垂涎。

  意识到这一点后,狐妖倒也潇洒, 当机立断地把桑洱送走了,放在了昭阳宗附近的小路上。狐妖的算盘打得啪啪响——既然桑洱当普通人也不安全,那去修炼仙功, 就能保护自己了。万一天赋不佳,也是背靠大树好乘凉, 在昭阳宗的地界里生活, 何愁还会有妖邪近她的身?

  岂料, 这个举动,差点坑了桑洱一把。

  昭阳宗是修仙界首屈一指的大宗派,名望极高,法器无数,门生洁身自好,从不与奸邪异类相交。

  桑洱和狐妖生活了那么久,身上早已沾染了很重的妖气。昭阳宗的门生下山采买,经过眠宿江边的那一块数百年的大山石时,察觉到草丛里有一个黑影,还缭绕着浓郁的妖气,本要当场将她一剑诛杀。好在,有一个人挺身而出,拦住了他们。

  后来,桑洱才知道,这个阻拦别人杀她的人,正是昭阳宗的宗主箐遥真人的座下弟子,谢持风。虽然才十四岁,但身份使然,那两个比他还年长的门生并不敢忽略他的话,惊疑不定地收了剑,走过去查看。果不其然,草丛里的并不是妖怪,而是一个昏迷的人类小孩。

  之后,不嫌她身上脏,背着她上山的人,也是谢持风。

  由于桑洱身上那股可疑的妖气,昭阳宗的五大峰主在她的去留问题上,产生了分歧。最终还是箐遥真人下了最终决定,留下了她来当外门弟子。

  外门弟子就是俗称的末等弟子,平时只能做一些杂活,不能接触到高深的仙功道法。唯有结出金丹,才能正式进入五位长老的门下。

  绝大多数人,都是抱了问鼎仙道的远大志向而来的,好不容易进入了昭阳宗,自然不甘心被人看扁,一辈子止步在这个混吃等死的位置。

  在这群力争上游的同期弟子里,桑洱是最懒散自乐的一个。她的天赋不太好,修炼很费劲,觉得当外门弟子也没什么不好的,起码衣食无忧,还不用下山打打杀杀。唯一的缺点,就是闷了些——毕竟,按照宗规,没结出金丹的弟子,一般情况下,是不能下山的。

  当然,如果你有一个不一般的青梅竹马,那就另当别论了。

  这天中午,骄阳似火。这蒸笼似的天儿,人在烈日下待一会儿,都要晒化成一滩水。平时干完活儿还不忘修炼几回的外门弟子,都蔫了吧唧的,找地方乘凉去了。

  外门弟子起居之地附近,有一片枣树林,林中有溪水,溪上有曲水竹轩,是夏天避暑的好去处。

  桑洱坐在竹轩的棚子下,一边吃西瓜,一边翻看话本,好不快活。正在她看得忘乎所以的时候,忽然听见竹轩外面有人叫她:“桑洱。”

  那是一道少年的嗓音。质清音冷,泠然悦耳。

  桑洱抬头,就看到枣树林里站着一个身着雪白宗服的少年,风骨隽秀,仙姿逸然。

  周围不少弟子已经认出了他,纷纷叫道:“谢师兄好。”

  其中不乏比他年长的人,有的还红了脸。

  修仙界只看辈分,不看年龄。谢持风是宗主的座下弟子,其实就是后者的亲传门生。包括他在内,这样的亲传弟子,一共也才十个。

  用脚趾头想都知道,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当宗主座下弟子的。这十个人,不管是哪一方面,都堪称出类拔萃,在宗内也是地位斐然。

  在这之中,谢持风年纪最小,也是公认的相貌最美,性情还沉稳清冷,难得没有一点骄纵浮躁。

  在谢持风面前,大伙儿都跟着一本正经的,唯恐惹恼了他。暗地里,对他芳心暗许的却不在少数。他一出现在这里,就有不少目光黏在他身上了。

  对着热络的众人,谢持风并不多言,有礼地微一颔首,以示回应,眼睛一直盯着桑洱。

  桑洱合上话本,擦了擦手,听话地跑到了他面前,随在他身后,走向了枣树林:“你不是和我说后天才回吗?”

  谢持风道:“我们回程走的水路。”

  桑洱歪了歪头,端详了他一会儿:“你是一回来就来看我了吗?”

  谢持风的脸似乎微微红了红:“我……顺路经过。”

  桑洱点了点头:“哦。”

  谢持风所在的赤霞峰,跟他们这些外门弟子生活的地方,离了十万八千里,平时怎么也撞不到一起去。但是,谢持风总是会出现在她生活的地方。

  为此,桑洱一直有点儿同情他。果然,人无完人。看似完美无缺的谢持风,其实也有弱点,会经常犯路痴。

  但是,作为青梅竹马,桑洱是不会揭他的短的。正如谢持风也会包容她的缺点一样。

  反正,多走一点路,也有益于身心嘛。

  谢持风从怀中取出了一袋炒瓜子,递给了她,内里还是温热的,正是桑洱喜欢吃的天蚕都里的炒瓜子,眼睛凝视着她,说:“我先去找师尊复命,晚点过来找你。”

  桑洱还没来得及高兴,听到他后半句话,小脸就是一垮。

  谢持风走后,大家都围了上来,热情地问她:“桑师妹,谢师兄和你说什么了?”

  “听说师兄们这次除祟遇到了一只百年难得一见的大妖怪,我都好奇死了。”

  ……

  一开始,由于桑洱的来历,大家都不愿意和她交朋友。但有了谢持风后,桑洱的人缘又好了起来。

  面对众人的询问,桑洱没心情回答,郁闷地摇了摇头,就抱着瓜子,缩回了房间。

  下午,谢持风果然来敲响了她的门:“我不在的这几天,口诀背得如何了?”

  桑洱强自镇定,说:“背得还不错吧。”

  谢持风给她研了墨,摊开了纸,望着她,清清淡淡地说:“默写出来,我看看。”

  “……”

  桑洱硬起头皮,写了起来。

  完事后,谢持风拿起这张纸,看了几眼,就蹙起了眉。

  桑洱觑到他的表情,顿时一阵心虚。

  谢持风所说的口诀,是筑基时期必背的内容。桑洱以为谢持风后天才回来,压根没看几页书。刚才临急抱佛脚,才背了一点,效果肯定是不好的。

  唉,谢持风这人,什么冷淡,什么遗世独立,什么从来不多管闲事,其实全都是假象。他明明就特别喜欢管她,大事小事都管。

  分明也没比她大几岁,管她的时候,比她爹还管得宽。

  不对,她不知道自己爹是什么性格的,说不定她爹还没谢持风爱管东管西。还是换个比喻吧——谢持风比山下那些夫子还严格。

  桑洱听说,山下那些严厉的夫子,遇到不听话、不做课业的学生,会用戒尺打他们的手板。谢持风倒是从来不舍得体罚她,连说重话也很少。可是,被他那双眼睛一盯,桑洱依旧会不由自主地老实下来,听他的话。

  最近两年,谢持风一直在督促她结丹的事情。

  默写不出意外地出现了许多错漏,谢持风耐心地给她点出了问题,语气倒是没什么火气。完事后,见桑洱哼哼唧唧,有些闷闷不乐。谢持风迟疑了一下,便问:“今天,你想下山吗?”

  桑洱愣了愣,眼前一亮:“好啊!”

  虽然谢持风爱督促她修炼,但不可否认的是,在其它事情上,他是对她很好的,远远超出了他对其他同门的态度。每一次下山,他都会带些礼物给不能离宗的她。

  比如天蚕都里面,有一家老字号食肆,卖的冰品千堆雪很有名。要是桑洱馋了,谢持风会专程御剑来回,买给她吃。月落剑飞得很快,回来时,千堆雪的表层也才融化了一点而已。

  谢持风第一次偷偷带她下山,去天蚕都玩耍,则是在她来到昭阳宗的第二年生辰。虽然没有离开昭阳宗太远,但那也是不合规矩的。桑洱那时才知道,原来,谢持风也不是那么墨守成规的小古板,他也是会犯禁的。

  有了共同的小秘密,桑洱自然觉得他更加亲近了。

  见她笑着应了,谢持风的神情似乎温和了几分:“天黑了,我带你去天蚕都。”

  “听说眠宿江这几天涨潮了,我们要不要顺道去看看?”

  听了她的提议,谢持风的笑意就消失了,罕见地一口回绝了她。

  他说眠宿江不是什么好地方,还严肃地板起了脸,要她保证,今后绝对不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单独靠近眠宿江。

  眠宿江就在山下,昭阳宗的很多弟子都去过那里。但是,谢持风提起那里的态度,却是既厌恶,又有些警惕。仿佛是在提防江水里会有什么坏东西跑出来,骗走她一样。

  桑洱疑惑地问:“是江水里有不好的东西吗?”

  “嗯,江水里有妖怪,最喜欢吃你这样的人。”

  昭阳宗山下从来是很太平的,毕竟大多数妖怪都不会蠢得在太岁头上动土。桑洱觉得谢持风当她是小孩子在骗,就像大人喜欢吓唬小孩一样。

  不过,她本身就对看江水没有什么兴趣,也就是随口一提而已,还是天蚕都更有意思,就说:“知道了。”

第193章 第二钓

  太阳下山后, 谢持风果然带着桑洱,错开了巡山的门生,驾轻就熟地溜出了昭阳宗, 从一条鲜为人知的秘密山路下了山。

  天蚕都是巴蜀地带最繁华的城池, 万丈琼楼,拔地而起, 鼎沸的人潮, 昼夜不息。天底下最新鲜最有趣的玩意儿,都能在这里搜罗到。桑洱来的次数已经两只手都数不过来了, 都没逛完它的四分之一。

  沿街开了很多商铺,桑洱兴高采烈地左看看,右看看。看到新奇的东西, 定会回头, 嚷嚷几句。

  明灯如月,烛火似星, 谢持风雪衣负剑,琼玉作骨, 行在路上,颇惹人注目。他的话语很少, 只是寸步不离地跟在桑洱身边。

  乍一看去,他一直比桑洱慢了一个身位。其实,这个位置, 恰能将她周围的一切都收归眼底,纳入自己的保护范围。

  若有人不长眼地撞上来,都会被无声地隔开。

  人潮拥挤, 桑洱吃着冰糖葫芦, 时走时停, 兴奋时还会蹦两下。完全没注意到,自己成了这条街上走得最轻松、最顺畅的那一个人。

  这时,桑洱看到前方一家商铺的门口围得水泄不通,似乎在兜售从西域来的法器。

  蜀地大大小小的修仙宗派,数不胜数,星罗棋布。时常有罕见的玩意儿流入天蚕都的市场。

  桑洱咽下了最后一颗糖葫芦,好奇地问:“那是什么东西呢,吸引了那么多人。”

  谢持风从她手里接过了竹签,道:“过去看看。”

  身穿宗服的修士、看热闹的百姓,汇成了黑压压的人潮。两人来到了前方,桑洱扫了一眼两边,忽然看见,在离他们四五米的地方,竟有几张熟悉的面孔——昭阳宗的弟子。

  桑洱:“!”

  不好,万一被看见了,她溜下山的事不就败露了?

  那几个年轻弟子正在说笑,冥冥感觉到了什么,纷纷投来目光。

  好在,说时迟那时快,一片绣有鸢尾花纹的清逸白色衣袖,挡住她的脸。

  那只手顺势一勾,桑洱身体一转,已斜斜地靠上了谢持风的胸膛。眉骨至耳朵那部分,离他的心口很近。喧嚣的吆喝和叫卖声,仿佛都远去了,只剩怦咚怦咚的跳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