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冰儿对他没有怨恨也没有太深的思念,可是她心中的伤痛却非齐世杰所能理解。

  冷冰儿跑出那座破庙,心灵好像已经麻木,脑袋也变了一片空虚,只是茫然不知所之的乱跑。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种奇怪的感受,对她来说倒并不是第一次。八年前她被段剑青推落冰湖,被人救起之时也曾有过这样的感受,以致别人问她的姓名她也答不上来。不过这一次的伤痛却似乎比上一次更深。上一次是初开的蓓蕾遭受风雨摧残,这一次是枯萎的树木已经重新发芽,不料又遭刀斧的斫伐。

  她一口气也不知跑了多少路,偶一回头,望不见那座破庙,这才好似从一个恶梦之中刚醒过来,她靠在一块大石上,心在发麻,身子也在发麻,走不动了。

  一阵山风吹过,她这才恢复了知觉。

  东方已经露出鱼肚白,恢复了知觉的女儿心却蒙上了一片阴霾。

  她并没有怨恨齐世杰,也没有强烈的思念。尽管是同样的受到心灵上的创伤,齐世杰毕竟还是和段剑青不同的。

  不管怎样,段剑青总是她的第一个恋人,她也的确曾经深深爱过段剑青。她曾经原谅过他的许多过错,直到段剑青犯了不可饶恕的大罪,竟然想要谋杀她的时候,她那少女的幻梦才被戳破,而她对段剑青的强烈的恨也更超过了往日对他那强烈的爱了。

  不管是什么样性质的爱和恨,对一个少女而言,如果她未曾有过强烈的爱,恐怕也不会产生强烈的恨。

  不错,她对齐世杰是有好感的,甚至也曾希望他们的关系会有进一步的发展的。但毕竟是还未曾有过强烈的爱,莫说这次的过错不在齐世杰,即使是齐世杰应当负责,她也不会恨他。或许她对齐世杰的情感亦已有“爱情”的成份在内,但不过刚刚发芽,也还谈不上刻骨相思。

  她伤痛的是接二连三的不幸,是少女的尊严被人践踏,是她感到异样的寂寞,在她遭遇不幸时,没有一个可以安慰她的亲人,是她刚刚恢复了“生机”而又遭到无情的打击……此际,她可以不需要爱情但却需要同情,可以不需要爱人,但却需要一个知心的朋友。

  山风吹过,冷冰儿但感一片茫然,好像连自己也“失落”了。

  段剑青的影子已经模糊,齐世杰的影子也只是像春风轻轻掠过,过去了就过去了,心湖不过微泛涟漪。

  “若到江南赶上春,千万和春住。”她井没有这样强烈的感情,是以纵然已经感觉到了“春风”的一丝暖意,她也没有动过念头要赶上春天。

  迷茫中另一个人的影子在她心头浮起。

  一个人在最伤心的时候往往会想起最好的朋友,许多话不能向父母泣诉的都可以向知己倾吐。此际的冷冰儿就是如此。

  此际,引起她强烈思念的人,不是段剑青,也不是齐世杰,而是孟华。往事历历,都上心头。七年前的一幕重新在她的忘记中出现。

  她被害不死,在哈萨克的刁羊大会中又碰上段剑青,段剑青引她追上雪山,她险些又遭段剑青的毒手。

  像是天上掉下的救星,孟华忽然在她最危急的时候出现。不仅救了她的肉体,也医治了她心灵的创伤。

  当然,由于这个创伤太深,伤口直到现在还未愈合。但最少是不会流血不止了。

  要是没有孟华这份友谊,鼓舞她求生的意志,她真不知道是否能够活到如今?

  “孟大哥和我分手之时,说过要一定再找寻弟弟的,如今却还未见他来。是他已经来过我没碰上他呢?还是紫达木那边有更紧要的事情留着他,五年的时间里面他都无暇抽身,根本就没有来过呢?他和碧漪姐姐想必亦早已成亲了吧?可惜他这杯喜酒我是喝不到了。”冷冰儿心想。她并没妒忌金碧漪,她只是为金碧漪祝福。

  此际,又是她心灵上受到创伤的时候了,她是多么希望再见到孟华啊,即使盂华是和金碧漪一起同来——想至此处,她不觉心头跳了一下:“我为什么这样想呢?难道我不也盼望见到金姐姐吗?不,我其实是更盼望见到他们一起来的。”

  但她知道世上不会有接二连三的“巧遇”,上一次她心灵受创的时候,有孟华安慰她,这一次是不可能再盼到孟华了。

  孟华的影子变成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曾经与她朝夕相共,但此际在她心中的影子却甚为模糊。不过这个“模糊”的感觉却不同于她对段剑青的那个“模糊”感觉。对段剑青她是要尽力忘掉他,是要把他的影子抑制下去造成的“模糊”;而对这个人她则是无时不在想念他的。她之所以感到“模糊”,是因为她只知道他童年时候的模样,不知现在的他是什么模样。

  她想起的这个人是孟华的异父弟杨炎。

  “炎弟今年十八岁了,不知道是否长得像他哥哥?”在她心中这个“模糊”的影子,就正是混合了童年时代的杨炎,和少年时代的孟华的影子。这次她本来是和齐世杰来找寻杨炎的,谁知找不到杨炎,却反而“失去”了齐世杰。此时她已经稍微清醒过来,想起了此行的目的。不由得心中苦笑了。

  “那个小妖女不知又是谁呢?听齐世杰母亲的口气,似乎她和炎弟是很要好的朋友?”

  想起了杨大姑对那“小妖女”的指责,她不觉有几分欢喜,又有几分伤感:“真想不到杨炎这小孩子也有了女朋友了。啊,他已经不是流鼻涕小孩子,他是十八岁的少年啦。”杨炎在她心目中一直是个小孩子,此际她方始“发觉”他已经长大了。

  她想起了罗曼娜告诉她的事:“杨大姑口中的小妖女,想必就是曼娜姐姐碰上的那个行径古怪的少女吧?那次她也是和炎弟同时出现的,看来他们的交情倒似乎是当真不错。这个小妖女能够令到辣手观音暴跳如雷,也真是个不寻常的女子!炎弟该不会也像齐世杰那样,一切要听他姑母的话吧。要是见到了炎弟,我倒要好好的问一问他,是否真的喜欢那个‘小妖女’?要是真的话,我一定要鼓励他的。”

  正当她胡思乱想的时候,忽地看见一条人影疾奔而来。

  “是炎弟吗?我是你的——”冷冰儿本来猜想杨炎还在此山,此际突然发现这个影子,轻功是如此超卓,而又一眼看得出不是齐世杰,她就不觉以为是杨炎了。

  那知话犹未了,只听得那人已是哈哈一笑,说道:“我知道你是我的冰儿。怎么,难道你就不认得我了?”

  这人不是杨炎,是段剑青。

  声到人到。段剑青业已出现在她的面前。

  冷冰儿气得发抖,喝道:“你,你还有脸见我?”

  段剑青却是嘻皮笑脸的说道:“冰儿,我已经知道你和齐世杰的事情了。你莫伤心,齐世杰不要你还有我段剑青要你。”

  怒火如焚,麻木的双腿恢复了活力,冷冰儿立即跃了起来,把手一扬,喝道:“我要你死!”

  段剑青一掌劈出,用的是雷神掌的功夫。七年前他的功力不及冷冰儿,此际则已是比冷冰儿深厚得多,而雷神掌又正是可以克制冰魄神弹的奇寒之气的。一掌劈出,热风呼呼,冷冰儿打出的两颗冰魄神弹在热风激荡之中化成灰蒙蒙的雾气。

  段剑青笑道:“冰儿,你何苦如此生气?不错,我是曾对不住你,但杀人不过头点地,如今我是特地向你赔罪来了。”

  冷冰儿唰地拨出冰魄寒光剑,喝道:“给我滚开!否则,你若是敢再踏上一步,我,我 ……”

  段剑青笑道:“你要怎样?也许你尚未知道,连齐世杰都不是我的对手呢。你要杀我,那是决计不能的。我虽然对你不起,但过去咱们也曾有过海誓山盟,如今我又特地来向你赔罪,难道你不能重念往日之情?”他口中说话,不仅是踏上一步,而且是踏上三步了。

  冷冰儿一剑向他刺出。

  虽然段剑青早有准备,但冰川剑法奇幻之极,这一剑竟是从他意料不到的方位刺来。嗤的一声轻响,饶是段剑青躲闪得快,左肩已被剑尖碰着。衣裳穿了一个小孔。

  冰魄寒光剑乃是天下最奇怪的宝剑。别的宝剑,讲究的是剑的锋利,只有冰魄寒光剑例外,它是凭藉奇寒之气伤人经脉。要不是冷冰儿力透剑尖,连他的衣裳都不能刺穿的。如今虽然刺穿了他的衣裳,他的皮肉仍是无损。

 

  但冰魄寒光剑的威力却远胜于冰魄神弹,它是玄冰洞里的万年寒玉炼成的,被剑尖碰着皮肉,登时有一股奇寒的阴煞之气透过段剑青的穴道。

  段剑青练过的天竺武功,有一门是可以颠倒穴道的。立即把这股寒气转移到身体的其他部分,然后再运内功把它逼出来。

  但饶是如此,段剑青己是不由得机伶怜的打了个冷颤。

  说时迟,那时快,冷冰儿又是连环三招。段剑青心难二用,给她攻得手忙脚乱。不过他已经知道了冰魄寒光剑的厉害,不再轻敌冒进,冷冰儿想要再刺着他一剑,却也不容易了。

 

  段剑青运功三转,身体恢复暖和,便即笑道:“冰儿,原来唐夫人已把冰魄寒光剑传给了你,冰川剑法你也练成功了,真是恭喜你啦!不过纵然如此,你还是胜不了我的。不如咱们重拾旧欢,结为鸳侣。你有天下第一主剑,我有天下第一武功,咱们夫妻联手,那岂不是更可以天下无敌!”

  冷冰儿气得玉容苍白,喝道:“放你的屁,今日不是你死,便是我亡!”段剑青正是要激她动怒,一声笑道:“那又何必!”蓦地使出瑜伽功夫,伸臂一抓,突然就抓到了她肘尖的“曲池”。

  冷冰儿虽然狂挥宝剑,但对方这一抓乃是快如闪电的乘虚而入,她已是无法遮拦。冷冰儿不觉心头一凉,只道要糟。那知竟是出乎她的意料之外,眼看就要给他抓住,段剑青忽地又闪电般的把手缩了回去。

  原来还是冰魄寒光剑的特殊性能救了她。

  在她狂挥之下,冰魄寒光剑的威力已是发挥得淋漓尽致。冰魄寒光剑的厉害之处,是不用刺着对方,那股奇寒之气就可以伤人经脉的。以段剑青的功力在距离三丈之处可以禁受得起,在距离八尺之内则已是不觉在发抖了。如今他是欺身直进。和冰魄寒光剑的距离不过数寸,他使用大擒拿手法,手掌又是张开的,掌心的劳宫穴一个疏神,就被寒气侵入。奇寒彻骨,这霎那间,他掌心的血液都好像几乎要凝结了。

  劳宫穴倘若受伤,真气就会涣散,段剑青如何敢冒此险?

  也幸亏他的武学造诣已经练到收发自如的境界,来得快,退得也快。他一缩掌抽身,迅即就跃出三丈之外。依然采取绕身游斗的战术困住冷冰儿。

  冷冰儿险些吃了大亏,也连忙镇慑心神,忍住怒气,冷静对付。她以变化莫测的冷川剑法带守带攻,虽然难以脱困,段剑青却也无法攻入她的剑光圈内。但段剑青在把寒气再次逼出之后,蓦地又得了个主意。

  得不到的东西往往是最好的东西。当年冷冰儿对他千依百顺,他都不满足,为了一己的私利,竟然不惜对她抛弃,如今冷冰儿对他冷若冰霜,甚至要和他拼个你死我活的时候,他反而是开始感到后悔,非要把她得到手不可了。

  当然他的后悔并不是“悟今是而昨非”的那种后悔,而是后悔走错了一步棋。是患得患失的那种“后悔”。

  他在冰魄寒光的笼罩之下,越发觉得冷冰儿有一种异乎寻常的“冷艳”的美,“她的美其实并不逊于罗曼娜,早知罗曼娜是烫口的馒头,当年我是应该对她稍留余地的。如今想要她再像从前那样死心塌地的跟我,恐怕是难之又难了。”想至此处,不觉又在暗暗后悔从前的“傻”,和这样的一个世间罕有的美人儿一起,竟然没有想到要“占有”她。

  蓦地他想到一个歹毒的主意:“我也真是胡涂了,怎的忘记了韩紫烟留下的那种奇妙的挑情药粉。我要是用武力制伏了她,得到了手也没有味儿。我要她心甘情愿的依从我!待到生米煮成熟饭,那时何愁她不乖乖的跟着我走。”

  冷冰儿见他眼神不定,也不怎样放在心上,心里只是在想:“不管你打什么鬼主意,我拼着豁了这条性命,就决不会上你的当。”唉,她那知道段剑青这种卑鄙阴毒的手段不是拼命就能抵挡的。

  这霎那间,她一口气放出三招七式,冷电精芒,追逐敌手。但段剑青滴溜溜一个转身,却已把一撮药粉藏在指甲缝里。

  段剑青笑道:““冰儿,你可不可以少想我的坏处,多想一点我往日对你的好处。”

  冷冰儿柳眉倒竖,喝道:“我要你死!”

  段剑青笑道:“很好,要死咱们一同死。欲仙欲死的滋味你没尝过吧?那真是美妙得很啊!”

  冷冰儿大怒喝道:“无耻东西,看剑!”就在此时,段剑青蓦地转身,对准了她,伸指一弹。

  粉红色的烟雾在她面前飞起,冷冰儿大吃一惊,急忙一掌劈出,但段剑青亦在同时发出劈空掌力,粉红色的烟雾虽然在掌风激荡之下消散,药粉却已洒在她的面上,身上,她闭了呼吸,亦难遮拦那一缕缕透进她鼻孔的幽香。

  冷冰儿又惊又怒,斜窜三步,喝道:“你毒死我,我做鬼也不饶你!”转过来,挥剑狂攻,竟是同归于尽的打法。

  她只道段剑青是用杀人不见血的剧毒药物害她,她要趁着还有一口气的时候,与段剑青拼个同归于尽!最不济也可以在将要毒发的时候,自断经脉而亡。

  段剑青笑吟吟的道:“我怎舍得毒死你呢,冰儿,我只盼你回心转意,咱们可以白首同偕!”

  冷冰儿咬牙狠斗,但说也奇怪,斗了一会,她忽地有点懒洋洋的感觉,面前虽然是冰天雪地,她却好似置身于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江南,在春风吹拂之下,浑身说不出的舒服。春意上眉头,心头那股强烈的憎恨也是越来越减,似乎杀不杀段剑青也是无可无不可的了。

  段剑青仍然采取绕身游斗的打法,脸上那邪恶的笑容也是越来越显。“冰儿、冰儿,你还记得咱们在西湖泛舟,苏堤踏月,孤山探梅的往事吗?几时咱们再同游江南,啊,还有我的家乡大理你还未到过,大理有上关风、下关花、苍山雪、洱海月。风花雪月,几时我与你一同消受?”

  柔情蜜意,软语温存,冷冰儿迷迷糊糊的好像时光倒流,面前的段剑青又好像是七年前的那个风流俊俏、令她禁不住情丝暗击的少年了。

  她手中的冰魄寒光剑虽然还在不断刺出,但已是越来越慢,越来越不成章法了。

  段剑青嘻皮笑脸的踏上一步,又踏上一步……伸出手轻轻向她抓下去了。“冰儿,跟我走吧。咱们去同游江南,同游大理,从今后,咱们永远在一起,再不分离。在天同为——”

  他只道冷冰儿已经迷失理智,不料“比翼鸟”三个字尚未曾吐出唇边,冷冰儿突然又是反手一剑!

  不错,冷冰儿是业已被药力迷幻,但仇太重,恨太深,积压在心中的憎恨情绪已是凝结得如同实质,和她的生命纠结在一起了。这种强烈的憎恨不是药力所能完全消灭的。

  在这千钧一发之时,她突然恢复了几分清醒。但可惜虽然恢复清醒,剑招却是软绵绵的发不出力道。“铮”的一声,冷冰儿的冰魄寒光剑给他弹得飞出手去。此时冷冰儿想要运功自断经脉亦是力所不能了。

  幸亏段剑青不懂得掌握冰魄寒光剑的功夫,虽然由于剑招无力伤不了他,但那股奇寒触体,就已令他不禁陡然一震。

  冰魄寒光剑落在地上,冷冰儿身子摇摇欲坠。段剑青再无顾忌了。“冰儿,你命中注定要做我的妻子的,你认命了吧!”

  一退复进,眼看他的手指就要抓着冷冰儿了,忽地听得一声大喝:“谁敢欺侮我的冷姐姐!”大喝声中,劲风飒然,袭到段剑青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