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七年来他除了关心弟弟之外,另一个他最关心的人就是冷冰儿。冷冰儿过去遭受的不幸太多,是以他也像杨炎那样是希望冷冰儿得到幸福的。想不到他最关心的弟弟竟然侮辱了他最关心的朋友,冷冰儿非但找不到幸福,今后的一生也给他的弟弟毁了。

  他当然没有想到,杨炎之爱冷冰儿,正是深信自己能够给他所爱的人以幸福的。而且冷冰儿虽然是觉得杨炎稚气未消,却也深信杨炎的诚意的。这对少年人所做的事情,绝对不是如石天行所想像的那样丑恶。

  可惜孟华虽然还是青年,却不懂得这对年轻人的感情。在接二连三令他痛心欲绝的消息冲击之下,他也不可能冷静的去思索他们的感情,他之所以没有晕倒,只是由于他没有像石天行那样受了重伤,本身深厚的内功,本能的发挥了支持作用而已。

  一个晕倒,一个呆若木鸡,这可把其他的人吓坏了。

  刘抗上去替石天行推血过宫,他深通医术,比丁兆鸣还要更高明。丁兆鸣则在劝慰孟华道:“贤侄,你莫难过。杨炎这事情已经做了出来,伤心难过都是于事无补,咱们还是一同想法,想想如何善后吧。”这几句话他是在孟华耳边悄悄说的。

 

  刘抗一面替石天行推血过宫,一面把耳朵贴着他的胸膛,听他的心脉跳动。

  甘武维忐忑不安,问道:“我的师兄怎样?”

  刘抗说道:“石大侠内功深厚,又服了少林寺的小还丹,再重的伤亦是可以无碍的了。他刚才不过一时怒火攻心,这才晕倒。过一会就会醒过来的。”

  甘武维诧道:“小还丹,你怎么知道我的师兄是服了少林寺的小还丹?”

  刘抗说道:“请恕直言,令师兄是被一股极为刚猛的掌力所伤,虽然我不知道是那家那派的掌力,但却知道决计不在少林寺的金刚掌力之下。当今之世,只怕也只有少林寺的方丈和江海天大侠才能硬接如此刚猛的掌力。令师兄的内功虽然深厚,但若不是有少林寺的小还丹,恐怕也不会恢复得这样快。他如今气机顺畅,内伤早已无妨了。”

  甘武维甚为诧异,心里想道:“原来师兄藏有少林寺方丈所赠的小还丹,怎的他却从来没有对我说过。”

  果然过了不多一会,石天行再度更醒过来。此时孟华亦已较前镇定一些了。

  孟华说道:“我来的时候,发现雪地上有血迹,料想是我那不肖的弟弟留下的。我这就去亲手捉他。”

  石天行道:“孟华,你是当今最负盛名的少年英侠,是江湖上人所共知的响当当的侠义道,我信得过你一定会秉公处理此事的,我不多说了,你去吧!”

  他口里说是信得过孟华,但谁也听得出来,他正是恐怕孟华徇私,才会说这“多余”的话。

  孟华剑眉一竖,说道:“清理门户大事,晚辈不敢擅专,丁师叔,请你和我一起前往,处置此事!”弦外之音,自是要丁兆鸣负起监视他的责任,好让石天行可以放心。

  场面有点尴尬,甘武维咳了一声,说道:“杨炎不知得了什么奇遇,武功之强,大出我们意料之外。大家是自己人,不妨说老实话。本派恐怕也只有孟华老弟亲自出马,才能捉拿这个逆徒。不过为了预防万一,多一个人帮孟老弟的忙也好。”

  孟华继续说道:“刘大哥,请你留在这儿代我照料两位师叔。邵叔叔,你也和我一起去吧。”刘抗精于医术,邵鹤年是他和杨炎的长辈亲戚,如此安排,情理两皆兼顾。事情就这样决定了。

  于是孟华跨上骏马,在丁邵二人陪同之下,怀着沉重的心情,重走回头路,在皑皑的雪地上,寻觅杨炎滴下的血迹。

  杨炎的流血已经止了,但早已心力交疲的他,此时正是在熟睡之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他梦见了冷冰儿。

  冷冰儿正被段剑青追逐。他发出天山神芒,段剑青给他射个正着,影子突然消失。

  “我叫你不要来找我的,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冷冰儿回过头来,但却忽然不是冷冰儿了,变成了那小妖女龙灵珠。

  杨料依稀记得龙灵珠也是说过同样的话,叹口气道:“你为什么和冷姐姐一样,你们都要避开我?”

  龙灵珠的神情越来越冷,也越来越像冷冰儿了,说道:“你到底要找谁,是我还是冷姐姐?”

  不知怎的,龙灵珠与冷冰儿似乎合而为一,杨炎一片茫然,也不知要找的是谁?

  龙灵珠忽然又变成冷冰儿了,说道:“我告诉你,天下最疼你的人是你的父亲,我说的是孟元超孟大侠!你应该去找他!”

  杨炎叫道:“不,他不是我的父亲,我不去找他!”冷冰儿冷冷说道:“你不去找他,天山派的人就要来找你!”

  杨炎叫道:“不怕,我不怕,让他们都来吧!”梦境往往是很奇妙的,就在他说梦话的时候,找他的人已经来了。

  梦境中,冷冰儿和龙灵珠都已消失。在他眼前出现的是石天行和甘武维。“在这里了,快来抓这小畜生!”石天行大叫。

  杨炎蓦地一惊,突然醒了!

  “在这里了!”他刚一醒来,就听得有人这样大叫。

  是梦?是真?杨炎几乎以为自己还在作梦。

  但声音是这样熟悉,那些人也跑过来了,最前面的那人正是孟华。这霎那间杨炎不禁一呆,咬了咬手指心里想道:“这是梦吧?怎的他也来了?”假如真是像梦境那样,来的是石甘二人还好,如今来的却是他的哥哥。另外两个是丁兆鸣和邵鹤年。

  一别七年,孟华几乎不认得杨炎了,但孟华的面貌并没什么变化,杨炎却是一见就认得他的。

  一咬手指,很痛,杨炎知道不是梦了。

  孟华和丁兆鸣已经走到他的面前,孟华停下脚步,气咻咻的盯着他。那眼神,那异样的眼神,好像混杂了许许多多复杂的情绪,好像火焰,又好像寒冰,(杨炎也在诧异,怎的会有这种奇怪的感觉呢?)天不怕地不怕的杨炎,在他注视之下,也不禁为之心悸了。

  孟华和丁兆鸣同来,不用说他也知道是来抓他的了。

  孟华的武功之高,远非天山派四大弟子可比,杨炎知道。他可以不怕天山派的任何一个人,但他自知,即使自己没有受伤,只怕也还不是孟华对手。

  不过,他真正害怕的还不是孟华的武功,在他内心深处,他实是最不愿意见到孟元超和孟华这两个人的。尤其是怕见孟华。因为孟华毕竟是和他一母所生的异姓兄弟,他可以相信姑母的说话,与孟元超为仇,但对这个异姓哥哥却该怎办?是把他当作仇敌,还是把他当作哥哥?他可以由于心智尚未成熟,认为孟元超令他蒙受了耻辱,但这可与孟华无关。这该怎办?他真的不知道应该怎办。因此自从他知道自己身世的隐秘之后,他只能希望别再让他碰着这个哥哥,好避免挑起他心头的创痛了。

  孟华也是像他一样,宁愿这是一个恶梦,宁愿自己没有碰上这个弟弟。虽然他曾经找寻了杨炎三年,而在其后的四年,他也无时不在挂念着他。

  杨炎的流血已经止了,但衣裳上还是血迹斑斑,正是:

  不道师门难见谅,竟教兄弟动干戈。

第十一回 如此情怀谁可解

  一般身世总堪怜

  兄弟比剑

  孟华看见杨炎这个样子,不觉又是气恼,又是痛心。“炎弟怎会做出那些无耻的恶行,可叫我怎么办呢?”虽说他以天山派记名弟子的身份前来替长老“清理门户”,是应该一见杨炎,就废了他的武功,把他押回天山的。但他怎可忍下这毒手?

  这霎那间,两兄弟四目相投,大家都是咬着嘴唇,不知说些什么话好。终于还是丁兆鸣首先开口:“杨炎,你还认得你的哥哥吗?他曾费尽心力找你,盼你成材,想不到你却变成了一个欺师灭祖、淫邪无耻的坏蛋,你能不愧对哥哥?你还不赶快跪下来向哥哥认罪,求他从宽发落!”

  在丁兆鸣是好意给杨炎指出一条路走,不料反而激起杨炎的愤怒。“你们加给我什么罪名我都不管,我已经不是天山派的弟子,你们天山派的人也管我不住!”杨炎挺起胸膛,冷冷说道。

  丁兆鸣这一气非同小可,喝道:“杨炎,你胆敢背叛师门,眼中没有我这个师兄也还罢了,难道你连亲哥哥也不认了么?”

  杨炎强抑内心的激动,故意装作一副漠然的神态说道:“哥哥,谁是我的哥哥?”

  孟华颤声喝道:“杨炎,你,你,我问你……”伤心气恼之下,几乎话不成声。

  杨炎亢声说道:“你要问我?我也正想问你!”

  孟华道:“好,你要问我什么,你先说吧!”

  杨炎说道:“孟华,你来这里做什么?”

  孟华怒道:“你自己做的事情,你自己应当明白!如今我只问你,你认不认罪?”

  杨炎道:“认什么罪?”孟华喝道:“石师叔是不是你打伤的?”杨炎说道:“不错,他要杀我,我只打伤了他,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孟华暂且沉住了气,再问:“石清泉的舌头是不是你割掉的?”

  杨炎说道:“不错,谁叫他狗嘴里不长象牙,竟敢口出污言,辱骂了我不打紧,还辱骂冷姐姐!”

  孟华哼了一声道:“石清泉决不会无缘无故辱骂你的,一定是你先做出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老实告诉我,你,你对冷冰儿干、干出了什么、什么……”他素来敬重冷冰儿,实是不愿意把石天行告诉他的杨炎污辱冷冰儿的“丑行”形之于口。

  杨炎大声说道:“我和冷姐姐光明正大,有什么见不得人?我喜欢她,她也喜欢我,我要娶她做妻子又有什么不对?你们不喜欢,那是你们的事情!”他侃侃而谈,自以为“理直气壮”,却不知此言一出,孟华岂仅只是“不喜欢”而已。

  俗语云:先入为主。石天行对杨炎的诽谤,孟华早已相信了几分,此时从杨炎口中得到了“证实”,他怎能相信冷冰儿当真是愿意嫁杨炎为妻,自是以为杨炎真的曾经有“逼奸”冷冰儿之事。

  这一瞬间,他不禁心灰意冷,唰的抽出长剑,心里想道:“炎弟如此无行,目前年纪尚轻,已然如此,将来长大了,武功更好,还能不更加胡作非为?罢罢,我只好忍痛杀了他,免贻家门之辱!”

  剑光耀目,杨炎仍是神色自如,嘴角挂着一丝冷笑,望着孟华。倒是孟华禁不住心中的伤痛,一颗晶莹的泪珠,滴在明晃晃的剑尖上。

  丁兆鸣忙道:“孟贤侄,你毁掉他的武功,将他交给我吧!杨炎,你要性命,还不赶快跪下来向哥哥求情!”

  杨炎没有求情,反而冷笑说道:“孟华,原来你是要来杀我的,并非是来认什么兄弟。多谢你没加掩饰,这下子我可全明白了!”

  孟华含着眼泪说道:“炎弟,你休怪我没有兄弟之情,就因为你是我的弟弟,我才宁愿你早死的好。炎弟,你有什么未了结的事,要我替你了结么?”

  杨炎冷笑说道:“多谢了。你姓孟,我姓杨,你是名震武林的侠义道,我是无恶不作的‘小畜生’,我怎能是你的弟弟?不过,你要杀我,恐怕也没那么容易,要我引劲就戮,那是不行的!”唰的一声,他的青钢剑也拔出来了!

  孟华的伤心和恼怒都是到了极点,但想起父亲叮嘱过他,若然找到了弟弟,务必要把弟弟带回柴达木的说话,他的父亲是还未曾见过这个弟弟的。思念及此,他的剑刚刚刺出,又硬生生的收了回来。杨炎仍然冷冷的盯着他的剑尖。

  孟华要杀弟弟,可把丁兆鸣吓慌了,连忙抢先动手,说道:“骨肉相残总是不好。孟贤侄,让我替你废掉他的武功吧!”

  杨炎正蹩着一肚皮子闷气,也不理会丁兆鸣是好意还为坏意,挥剑便即反击。这一肚子闷气发泄出来,虽然他的伤口刚刚停止流血,力道也是刚劲异常。

  “当”的一声,丁兆鸣虎口发麻,长剑几乎脱手飞出。孟华吃了一惊,颤声喝道:“丁师叔,你莫手下留情,要是废不了他的武功,就尽管杀了他吧!”

  丁兆鸣刚才因见杨炎受伤,这一剑的确是未尽全力。但试了这招,他亦已知道,即使自己全力以赴,也未必胜得过杨炎了。他一咬牙根,剑招续发,心里想道:“拚着让他伤上加伤,甚至变成残废,那也顾不了这许多了。总胜于让他哥哥杀他。”

  丁兆鸣是天山派第二代弟子剑法最高的人,大须弥剑式使出,但见剑气纵横,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影子。

  杨炎接连变了几路剑法,兀是无法摆脱他的剑势笼罩,伤口又在隐隐作痛了。

  杨炎心里想道:“我若是不能和孟华决一死战,死了也不甘心。”当下吐气开声,啪的一掌打出。

  丁兆鸣剑法虽高,功力可还是比不上虽然受了伤的杨炎。一股排出倒海的力道涌来,他不由自己的退了三步,喝道:“好小子,想拚命么?”

  孟华叫道:“师叔,让我来吧!”但丁兆鸣早已退而复上,继续与杨炎缠斗,这一次改用追风剑式,快得难以形容,教杨炎无法腾空出掌。

  杨炎恐怕支持不住,当下一手叉腰,单臂挥动长剑,剑式似甚拙劣,但丁兆鸣那么奇快精妙的剑法,竟是无法攻进他的剑光圈内。

  他使出了“爷爷”悉心传授给他的“龙形十八剑”,这套剑法是要极强的内力相辅的,招式变化虽然远远不及天山剑法,但却刚猛得多。这一来变成了双方各以所长攻敌之短。不过丁兆鸣较高的剑法却抵消不了他较弱的功力。

  孟华看得又是吃惊,又是痛惜,心里想道:“炎弟本来是个学武的奇才,我在他这般年纪远不如他,可惜他偏不学好!”

  心念未已,只见剑光纠结,杨炎的剑尖上似乎有着一股粘劲,令得丁兆鸣怎的也摆脱不开,身不由己的跟着他的脚步移动,恍似风中之烛,摇摇欲坠。

  孟华大吃一惊,喝道:“小畜生,在我眼前你还敢如此猖狂,丁师叔若有毫发之伤,我毙了你!”声到人到,长剑早已出鞘,在丁杨二人的剑圈之中轻轻一点。

  这霎那间,两人各有不同感受。丁兆鸣顿觉压力一松,身不由己便向后退。惊魂稍定,茫然自思:“长江后浪推前浪,世上新人换旧人,这两句老话当真说得不错。孟华固然远胜于我,连杨炎这小子,他受了伤,我也都已不是他的对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