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儿的峡谷宽有四十多丈。前面十几丈,还只有四尺来深。快到中央,陆明夷拿起一根长枪向前扎去,谁知扎下去手中便觉一空,前面竟深了许多,已近五尺。陆明夷一个趔趄,人登时立不住脚,便要倒下。在这么急的水中前行,全是扎扎实实一步接一步地走来,他一个站立不稳,便知不好,知道若是倒下,便再也站不起来,肯定马上会被水冲动,心里也是一慌,却觉肩头一紧,有人抓住了他道:“陆将军,小心了。”

天水人多半个头不高,但夜摩王佐却比一般人都要高一点,较陆明夷亦要高出半个头。陆明夷只觉肩头被他抓住,借力站稳了,说道:“多谢王佐兄。前面水深了,小心!”这话倒是情真意切,他也知道若非夜摩王佐抓着自己,“陆明夷”这三个字就要被加上“已故”两字了。

再往前走,水越来越深,几乎已没到了口鼻处。陆明夷到了这儿也有点后悔,心想不该一时意气用事下水,现在回头己难,但前面若水更深,过了头顶的话,那死活也过不去了。只是天意似乎也垂怜这一小队把生死置之度外的军人,这一片已是最深的了,再往前走,便越来越浅,待他们走到离北岸还有十多丈时,水又只剩了四尺多深。这四尺多深的水在岸上看来亦是怕人,但他们经历过峡谷中央的湍急水流,这点水便几如天堂。待跌跌撞撞地上了岸,陆明夷只觉浑身都要散架。一上岸,他急急把绳子绑到一块大石上,便再无余力站力,一下坐倒在地上。

此时士卒一个个地上岸,陆明夷数着,发现除开夜摩千风三人和自己,只有三十二人。他呆了呆,向边上正喘着粗气的齐亮道:“阿亮,又少了好几个?”

带出来五十个,被鼠虎袭击,死了个葛新,派了十个人护送尸身回去,那就还有三十九个。有两个留在山坡上看守马匹,跟自己下水的共有三十七人,现在又少了五个。齐亮叹道:“水太急了,走到我身后的那个就被水卷走,我只听得到他一声惨叫。另外四个,多半也是如此。”

陆明夷心想我可没听到什么惨叫,但他走到最前,水声隆隆,哪里还听得到别的声音。不管怎么说,现在总还有三十六人在此。被鼠虎咬死的葛新还有全尸带回去,被水卷走的五个人却是尸骨无存。他心头一阵难受,但马上又提起精神,喝道:“全体起立!”

刚上了岸,人人都已疲惫不堪,好似死过了一回,但一听陆明夷号令,马上又肃立成一排。陆明夷道:“又有五个兄弟没能过来,好在留在这儿正是天罡之数。天意如此,休息一阵,等衣服干了,再行前进!”

三十六这数字在法统中称为“天罡之数”,还有个七十二被称为“地煞之数”。这两个数字,颇有点神秘,听得又死了五个同袍,士卒本来也都在伤心,但听陆明夷说的什么“天罡之数”,尽都精神一振,心想:“果然我们上应天命!哈,接下来肯定不会再有难了。”虽说十八也是个数字,在法统中称为“天鹏之数”,因为传说大鹏一翅九万里,双翅便是十八万,但谁也不去多想了,只觉这一次就算凶险重重,但成功后,“三十六勇士”之名自然能名垂千古,人人都觉意气风发。

在石滩上休整了一阵,衣服很快就被峡中山风吹干。陆明夷吃了点干粮,见士卒多已恢复元气,喝道:“整队,出发!”顿了顿又道:“此番前行,不得发出异声。”

山风呼啸,吹得松涛阵阵,有如闷雷,其实就算发出点声音,谁也听不到。但陆明夷令下如山,这三十多人再次出发,果然连脚步声都听不到。沿着陡峭的山坡前行,好在树木众多,可以借以攀援,等上了山坡,陆明夷忽然站住了,向边上的夜摩千风小声道:“夜摩将军,你听到有什么异样的声音么?”

夜摩千风侧耳倾听,只觉风里仍是阵阵松涛,但隐约夹了几声马嘶。他小声道:“有马嘶声。”

他们的马匹都留在鹰愁峡南岸了,就算嘶叫,也不可能越过四十丈峡谷,何况还有响若雷霆的水声。那么,这马嘶就是北岸传来的。这儿一带尽是荒山,马嘶究竟从何而来?夜摩千风见陆明夷若有所思,小声道:“陆将军,你觉得是什么?”

“小心前行,不要惊动了旁人。”

陆明夷并没说什么,但心里已有了个念头。天水军虽不若昌都军这样以骑兵冠绝天下,但也有骑兵。先前符敦城被胡继棠攻破,乔员朗率军逃出城池,靠的正是这支骑军且战且退。现在天水军已死守清穹城,龟缩不出,骑兵便无用武之功,但他们的马匹肯定还在,很有可能,便是在清穹城后山辟了个马场放养。换句话说,只要找到马场,就能找到攻击清穹城后防漏洞的路了。乔员朗自觉清穹城得地势之利,做梦也想不到会有一支奇兵突袭他的后方。到时前后夹击,清穹城再不崩溃,是无天理。陆明夷已是欣喜万分,知道这次千辛万苦的冒险最终得到了收获,但脸上却丝毫不露。夜摩千风却没他沉得住气,听陆明夷要大家小心前行,不能惊动旁人,转念一想,也想到了这一点,喜道:“前面一定有叛贼的马场!陆将军,我们找到了!”

陆明夷沉声道:“不要被他们发觉了,否则我们此行就将前功尽弃。”

他只说了这一句,转身向另一边的齐亮打了两个手势,示意再不许发出任何声响。三十六个人悄无声息地沿着山岭而行,虽然山道难行,但几人都知胜利在望,只消这条路打通,僵持的战局就将被打破,最终胜利也即将到来。

走了一程,马嘶声越来越响,松涛声已盖不住了。开始还只是偶尔一两声,渐渐便听得此起彼伏,听这声音,足有数千匹。乔员朗主持天水军时,骑兵总数不过万余,现在这些马匹应该已尽数在此。走在最前的陆明夷忽然站住了,示意众人停下,自己闪身到一棵大松树后向下望去。

前面,是一片陡坡,长满了树木。从树木的缝隙间望去,只见前面群山拱抱,当中是一片空地。这空地本来也长满了树木,但现在正中已被伐尽,尽是马厩,马嘶声正是从那里传来的。因为还远,听不清人声,但看得到有天水军士卒不时挑着一担担草料来往。这儿是个山谷,并不算大,本来不适合做马场,但乔员朗死守清穹城,也只能因陋就简地建起马场来了。

此时在马场中,正是迟鲁在视察。迟鲁与夜摩千风对枪受伤,伤口也一直没好全。但他恪尽职守,对这马场也极为上心。虽然守城时骑兵没什么大用,但他明白胡继棠的攻势亦非无休无止,一旦后继乏力,就是天水军出击,反败为胜的时候了。到时反击若无骑兵做前锋,便无法取得战果,所以就算现在马匹派不上大用,仍需着意照料。他一路查看了一下,见马匹虽然关在马厩里活动不多,不过照料得法,一匹匹仍是腰肥体壮,心里也稍稍安下了点心。

北军的这一波攻势非同小可,但己方守得也如铁桶一般,估计,胡继棠坚持不了一个月。迟鲁看了一遍,嘴角露出了一丝难得的笑意。

战事的胜负,转瞬间就会发生变幻。虽然现在北军大占上风,兵临城下,可是这等劳师猛攻,终是骤雨不终朝。胡继棠虽是天下少有的名将,同样也逃不脱这规律。天水省的战事已经历了那么久,前后经历了万里云和胡继棠两个军团的轮番猛攻,虽然失去了符敦城,但天水军的实力依然还在,仍有卷土重来的机会。现在北军的攻势虽猛,同样也是南军的机会。

只消东平城坚持住,到时五羊军还会陆续来援,胡继棠最终仍将铩羽而归,收复符敦城指日可待。迟鲁看了一遍马场,正要回去,不觉回头看了看四周群山。

天水省的地形,实在太险要了,几乎处处都是天险。不过,也正因为处处是天险,即使天水军本身,对周围的地势也不能说一清二楚。清穹城依山而建,只有一座前门,可说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可是万一敌军从后方袭来

迟鲁没敢再想。因为后方太险要了,所以天水军对后方几乎毫不设防,马场也尽是些无法再上前线的老弱残兵。一旦马场受到攻击,清穹城势必全线崩溃。好在敌军没长翅膀,他们飞不到此处来。

迟鲁没有再往深处想。他毕竟是客将,一开始也提出要加强后方防御,可是胡继棠的攻势实在太猛,日日无休无止,哪还分得出余暇。好在连乔员朗和丰天宝亦不曾对此处提出什么异议,他们同样觉得后方固若金扬,不可能失手吧。现在这种局面下,想要面面俱到,结果往往是顾此失彼,重心还是应该放在前门,用最强力的部队顶住胡继棠的强攻。

迟鲁想着,转身带从人回营布防。他不知道,一念之间,已失去了清穹城的最后一线生机。清穹城,这座一夜之间崛起的名城,陷落之期已是屈指可数了。

包括他的生命在内。

当陆明夷的三十六人回到营中向胡继棠汇报,已是第二天的黄昏。当胡继棠听得清穹城后方竟然还有这等一条密道,不禁大喜过望,暗叫侥幸。

陆明夷说要去勘测地形,胡继棠并没有抱太大的希望。只是这一次冒险,居然成了打破僵局的契机,他心中实是欣慰无限。当夜,立刻召集众将前来商议。

那条密道十分艰险,而且不能带马匹,陆明夷提出的意见是率五千奇兵出击,步行涉过峡谷,夺取清穹城马场后,从后方攻击清穹城。同时前方也相应攻击,如此两面夹攻,清穹城尽当不支。胡继棠听了陆明夷此计,觉得大为可行,立刻着手实行。

计策已定,一月二十八日,陆明夷率五千昌都军秘密出发,同时胡继棠发起全攻。这样,陆明夷必须在一月二十九日午夜子时进行突袭。

一月二十八日,胡继棠的攻击从早至晚,直到天色己黑亦不停歇。乔员朗也觉得这一次北军的攻势如潮,但在他想来,只怕是胡继棠孤注一掷,准备最后的攻击了,因此下令全军坚守,势必要击退这一番强攻。丰天宝与迟鲁两人见城防吃紧,两人同时登城督战,清穹城的前门外杀声震天,尸首堆积如山。本以为胡继棠不太可能承受如此大的损失,但到了一月二十九日凌晨,胡继棠仍然没有退却的意思。一个军团损伤过重,便换一个军团扑上。如此连番迫上,不论是天水军还是胡继棠军,都觉得快要筋疲力尽了。

一月二十九日一整天,仍然杀声震天。城下,胡继棠军的损失越来越重,粗步估计,约摸有万余士卒抛尸城下,清穹城的城墙根都已成为红色,以至后来情穹有个别名叫“血城”。但胡继棠似乎已经疯了,仍然督军冲锋,清穹城的城墙好几次险些被破,连城头的大炮都打得通红,不得不暂停。

时间过得很快,但在前线奋战的双方士兵眼里,却慢得仿如龟行。天已黑下来了,可灯火映得城边一片通明,城墙的血痕此时已有数尺之高,简直和鲜血浸过一般。但不论士兵眼里时间过得有多慢,子时也终于到了。

此时陆明夷的五千军已渡过了鹰愁峡,在马场后边的山坡上隐蔽起来。五千人听起来不是很多,但聚在一处还是密密麻麻,就算山上树木众多,若是白天也肯定会被人发现,这也是陆明夷所定的子夜发动攻击的原因。齐亮和米德志两人率冲锋弓队紧跟在他四周,齐亮来过一次了,米德志尚是头一次。远远望去,只见清穹城的前门处火光烛天,这儿却一片宁静,连马嘶声都静了许多。他小声道:“陆兄,时间到了么?”

陆明夷小声道:“快到了,随时看着胡上将军的信号。”

到了时候,胡继棠会在前方放出火炮信号,那时全是奇袭发动的时候。他说完没多久,只见清穹城的前门处冉冉升起了一红一黄两颗火星。

那正是胡继棠与他约定的信号。陆明夷忽地一下站起,喝道:“出击!”

一边的齐亮闻声,立时点燃早已备好的信炮。“啪”一声响,山坡上这五千奇兵早已蓄势待发,闻声全向山下冲去。山坡虽陡,但昌都军都是骑军,马背上亦是呆惯了,当胜利就在眼前里,哪个还肯落后?虽然暗中也有人一脚踩空,摔倒在地,后面的人又看不清楚,被冲上来的人活活踩死,但大多数人还是冲了下来。等冲到马场,掉队的不过两三百而已。

马场里看守的,只是天水军的一些老弱。当齐亮的号炮响起,那些守兵尚摸不着头脑,只道是从前门传来的炮响,有些还在说:“这一炮真响。”但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昌都军已杀入马场。陆明夷出发时,下令每人只带一人一刀,连干粮食水都放下了,这般轻装而行,速度更快。这些昌都军士气已是高昂无比,加上马场守军根本谈不上抵抗,黑暗中刀起刀落,人头滚滚。陆明夷想要下令别滥杀降兵,哪里还来得及,只不过一转眼,马场的数百守军已被杀了个精光,数千匹天水军战马尽落入昌都军手中。

第一步已经成功了,接下来就是第二步。虽然都有了坐骑,昌都军可以一展所长,但天水军的战马都是山马,个头比昌都军惯骑的要小一些,而且山地作战昌都军毕竟并不擅长,能不能顺利攻入清穹城中尚属未知。陆明夷见此间大局己定,立刻下令给马匹装上鞍鞯。虽说昌都军人人都能骑光背马,但没有鞍鞯,厮杀毕竟还是不得力。他的五千军除了先锋的一千人,后面四千人都带着鞍鞯,这些人本来就是骑兵,装配鞍鞯也快,可装好了一小半时,从前方传来了一声号炮。

城中的天水军终于发现了马场的异变。不过这些早就在陆明夷的算计中了,他本就没打算天水军会任由自己装好鞍鞯好整以暇地攻击,因此最先冲入的一千先锋军跳上装好的马匹前去御敌,后面的人则更加卖力地装配。

杀过来的这支人马,正是迟鲁军。

迟鲁是客军,在清穹城一直辅佐直接指挥战事的丰天宝。与夜摩千风单挑受伤后,他一面养伤,一面防护。从昨天开始,胡继棠这波攻势一直不曾停歇,迟鲁隐隐已觉不对。胡继棠是个名将,不会如此不分轻重,不惜代价地强攻。他虽不曾想到北军居然已经从密道抄了清穹城的后路,但暗中也吩咐一支人马注意后方动向。这只是有备无患,以防不时之需,本来迟鲁只是做好最坏的打算,结果这最坏的打算还是成为了现实。

失败了!

迟鲁心里只有这样一个念头。天下无不落的名城,迟鲁在五羊城七天将中虽然防守能力稍不及高鹤翎,也是其中翘楚,可是敌方绝非弱者,算得再多,终究还是有漏算的。马场现在已经失手,清穹城前后受敌,已不可能再守住了,唯一的机会就是先抵住后方,然后夺路而逃。只是他想到的还不仅仅是一城的得失,天水军此败已不同于先前的符敦城陷落,这次失败,乔员朗再没有了恢复元气的机会,天水军就此成为一支残军。对再造共和一方来说,这也是一个致命的打击。

末路就要到了吧?他想着。即使自己此役战死,大概也不过比申太守早死几天而已。轰轰烈烈的再造共和,最终居然是这样的收场。

即使天要绝我,我终要誓死一搏!

迟鲁也顾不得身上伤口未愈,跳上战马,喝道:“生死一战,就在今日,有胆的,随我过来!”

迟鲁治军甚明,颇得军心,见主将身先士卒,这支五羊客军全都跟了上去。清穹城因为依山而建,并无后门,后方是一片山坡,当他们冲下来时,陆明夷的一千先锋军也正好迎头碰上。迟鲁见对方全是骑兵,心知敌人已夺了马场,当即下令就在山坡布阵,一面派人去向乔员朗告急,说若后方抵不住,天水军趁尚未一败涂地,即刻夺路而走,另谋出路。

这个消息传到城头,正在城头督战的乔员朗险此一口血喷出来。

居然被敌军抄了后路!

乔员朗也算是惯战宿将了。二十多年前,当共和军还在与帝国军恶战时,乔员朗尚是个小军官,颇立战功,后来共和国掌握了大局,他这个曾经名不见经传的小军官也成为开国十七下将军之一。时光荏苒,岁月如流,共和国经过了十多年的平静,他这个下将军只不过按部就班地换防各地,但心底总是抹不掉有朝一日再进一步的念头。如今又开始了烽火漫天的日子,乔员朗心底的这个念头又开始动了起来。如果再造共和成功,自己少说也将是元帅之一,甚至,成为大统制亦非不可能。只是当战事真正来临,血与火的交织中,他才明白想要成为元帅原来远不是自己想的那么容易。

这个念头,万里云也有吧。万里云和他是远征西原失败后提拔起来的两个军区长,只不过万里云想走另一条路,结果转瞬就事败身死。那时乔员朗还在暗中庆幸自己选了一条对的路,不过现在看来,自己选的亦未必正确。大统制是神,神的威严不容触犯,就算北军曾经有过失利,亦不过如日月之蚀,过后仍是光芒万丈。

但现在再去向大统制表忠心,什么都晚了。自己踏上的已是一条不归之路,只有咬紧牙关走下去。他将迟鲁的急报在身前火把上烧了,站起来喝道:“弟兄们,今日唯有拼死一战,方可求得一线之生!”

虽然迟鲁急报中说趁现在尚未至不可收拾,夺路而走方为上策,但乔员朗明白,失去了天水军,自己还能是什么?什么都不是了。当初在十一长老会上争得脸红脖子粗,就是因为自己手头有天水军这支举足轻重的力量。当天水军覆灭了,自己就算逃到五羊城去,也不过是一个任人耻笑的小丑,何况再造共和一方失去了天水军,自保到何时也难说了。与其到时被大统制的雄兵兵临五羊城下,再将自己这个首恶斩首示众,还不如就在此地拼死一战,死便死了,死了也终得个战死的名称。

乔员朗已决定死战到底,但迟鲁已不知道了。他只以为自己的拼死一战为乔员朗的遁走迎得了时间,暗自还在欣慰。他所统这支五羊客军战力可圈可点,在山坡上严阵以徒,陆明夷的先锋军屡攻不克。只是陆明夷带来的足足有五千人,迟鲁留下的这支人马只不过两千余,先锋队虽然未能一举冲垮迟鲁的防线,可是也在一点点地侵蚀着迟鲁一军。

一次,两次,三次。每一次冲锋,都如惊涛骇浪打上了峭壁,被击得倒卷而回,可最终峭壁也会被狂涛巨澜击垮。当第五次冲锋发起,陆明夷的五千奇袭队已尽数上了战马,全军压上山坡时,一直坚如磐石的迟鲁军终于被撼动了。

迟鲁的两千五羊客军都是步兵。虽然占据了地形之利,但步兵的攻击力终不能与骑兵相比,何况陆明夷手上还有满足的冲锋弓队。当一阵疾如密雨的箭矢从飞奔而来的战马上射了过来,迟鲁一军终于一阵喧哗,纷纷夺路而逃。

最后的防线被突破了,陆明夷奇袭队从后方杀入了清穹城。此时已是一月三十日凌晨丑时一刻,而从这一刻起,清穹城开始了陷落的进程。

看着这支自己亲手训练统领的军队崩溃,迟鲁已是心如刀绞。现在不能再去指责部下的畏战怕死,当实力根本是两个层次时,明知一死亦一往无前的,一两个人还会有,想让数千人都万众一心,根本不可能。迟鲁一拎战马,不退反进,向冲上来的敌军迎去。

迟鲁今日,毕命于此。

他想起,手起枪落,将当先一个敌军挑落马下。五羊城七天将,曾被邓沧澜夸赞为当世后起将领中的第一集团,不仅仅是领兵,这七个人的单兵能力亦非同凡响。当迟鲁已怀必死之心时,昌都军攻势虽猛,却也没料到敌军明明已经大败,却还有人会孤身上前搦战。措手不及之下,迟鲁已连挑三人落马。

还能杀得几人?

迟鲁想着。至少,自己已经杀了三个敌军,用商人的话来说,将本求利,有了三倍之利,也已足够了。但若能杀得一个敌将,那迟鲁的决死一战,将来也必将万世传颂。

他想着,黑暗中闪出一个敌将来。迟鲁的眼中已几乎要滴血,望出去都是通红一片,根本看不清面具,双腿一夹战马,坐骑如飞而去。他是居高临下,马匹向下狂奔,气势更是不凡。

迎上来的正是米德志。在周遭的昏暗中他同样看不清什么,只见有个敌将勇猛无比,竟然连挑三人,便挺枪来迎。虽然迟鲁来势汹汹,他倒一点都不畏惧,手中长枪握得紧紧的,只待这一枪成功。

两匹马眼看就要碰上了,两支长枪的枪尖亦转眼就要交错,从米德志身后突然一箭飞来。迟鲁冲得极快,箭来得更快,他连闪都闪不及,这一箭已透额而入,直插入脑,竟从脑后穿出。迟鲁还在想着要拼死一战的事,被这一箭射中,人连哼都来不及哼一声,立时翻落马下。米德志亦在准备接下敌人这一击,没想到敌人先已中箭落地,不觉向后看了看,只见身后陆明夷正放好冲锋弓,从背后抽出双枪冲了上来。

为将者,不逞匹夫之勇。这敌将再勇又如何?只是当陆明夷冲过迟鲁的尸身旁时,右手枪不觉举了举,表示一下敬意。他敬的,不是迟鲁的勇力,而是这个敌将明明已穷途末路,仍要拼死一战的决心。

不管怎么说,就算敌军中如此勇将还有很多,现在大局也已定了。

清穹城,这座一夜筑成,胡继棠屡攻不克的城池,从现在开始已然陷落。

此时的胡继棠也兴奋得几乎要高歌出来。奇袭显然极为顺利,在清穹城头坚守的天水军渐渐开始了混乱,自是听到后方失守的消息了。前后都有敌军,这支擅长山城作战的强军最终也完全崩溃了吧。胡继棠当初在诸军区长轮防时,亦曾来天水省两年,想起当初检阅天水军的情形,恍若隔世。

天水军,在前朝被称为西府军,那时就是支强兵,甚至还有一些人曾编入过强极天下的前朝地军团。曾经名次在自己之上的前朝降将钟禺谷,就是死在西府军手上。不过风水轮流转,与西府军一脉相承的天水军,最终覆灭在自己的手上。胡继棠不知现在是该高兴还是该惋惜。

如果没有内战,天水军是一支多么强的守卫共和的力量啊。不过,现在交战的双方都称自己是在守卫共和,胡继棠都有点搞不清到底算什么情形。他向来只知道忠于大统制,大统制怎么说,自己就怎么做,所以就算当初远征西原失败,大统制将自己革职,胡继棠亦无二话。后来大统制重新起用了自己,胡继棠还是毫无二话,不似方若水一般心灰意冷,推脱说年老力衰,已无一用之力。现在,胜利已在眼前了,这场胜利如此辉煌,一洗先前败北的耻辱,大统制也一定会夸赞自己宝刀未老吧。

他想着,轰然一声,清穹城的城墙塌了一个大洞。以往清穹城也曾被攻破后,但城中守军几乎马上就冲上来冒着箭矢炮火抢修,所以一直未能杀入城去,可这一次天水军已失去了信心,连抢修的人都没有了。

天水军军心已垮,彻底败了。

不知为什么,胡继棠这时的惋惜比欣喜更多一些。天水军也是一镇雄兵,特别是山地作战为天下之冠,最终还是在山地战中失利,世上真的是瓦罐不离井上破么?他提了提精神,正待下令全军趁胜突击,却听得前面传来了一阵惨叫,尘烟中,一支人马竟从城墙的缺口处冲了出来。

天水军还有一战之力?一瞬间胡继棠几乎要以为城破也是天水军的诱敌之计了。但除了缺口处,另的地方尽是攻城一方的欢呼,城头上的喊杀声已渐渐稀疏,守军显是开始逃亡。他还想不出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十余骑敌军已卷着尘土向他疾冲过来。

那是丰天宝和他的亲兵。丰天宝一直在城头主持战事,本来守得有章有法,但他听得后方竟有敌军杀进来,心一下凉了。

清穹城能坚守至此,靠的就是地形的险要,只需防守前门,别处都不必多管。但如今从最不可能出现敌军的后方也杀来了敌军,那清穹城的末日也已到了。

趁现在还不曾崩溃,马上逃走方为上策!丰天宝立刻就有了这个念头。可是很快,乔员朗的命令也来了。

死战到底。

乔员朗的命令只有四个字,而那面“乔”字大旗也依然翻舞在城头,丰天宝明白乔员朗已准备赴死了。他是乔员朗的副将,跟着乔员朗也已很久,看到这长官决心一死,丰天宝心中亦只剩下赞叹。

乔将军,你终于死得像个英雄!

丰天宝的胸中,亦仿佛有烈火在燃烧。胡继棠现在肯定以为己方已在四散奔逃,正准备大获全胜,我丰天宝偏不让你如意。就算死,也要让你死在我之前!

乔员朗以前私底下闲聊,说起丰天宝,笑说自己这副将有点亡命之徒的习气。丰天宝也确实爱冒险,一旦打定主意,便不顾一切,现在更是一个念头。以前想杀胡继棠,那是根本没有可能,但现在天水军崩溃了,杀胡继棠的机会也来了。

本来他应该指挥天水军退却,但丰天宝脑子一热,再不顾别个,见城头一破,便带着几个亲兵直冲出来。外面的攻城军见清穹城终于破开了一个大洞,正在欢呼着要杀进去,哪知从里面先行杀出一彪人马,措手不及之下,被丰天宝连挑数人,一马当先,便向胡继棠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