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洛却冷声道:“衣冠体面是留给国士的,按律,对罪奴没这个恩典。”

  杨伦听他这样说见简直忍无可忍,恨不得直接上给张洛一拳。

  “张洛你不要太过分,这里是刑部的公堂,不是你诏狱的刑堂。”

  张洛面无表情,“我司掌诏狱,本应与三司共正大明律,但户部什么时候可以过问刑律。再有,既是要刑讯,这一身衣衫就不就衣冠,留着打进血肉里,反而增伤,有碍下一次讯问。”

  说完,他低头看向邓瑛,“我并非与你在私恨上纠缠。此举为守明律尊严,也是为你好。你明白吗?”

  邓瑛没有看他,闭眼应:“是。”

  杨伦却已出案上前:“张洛你……”

  “杨大人。”

  刑凳上的人突然唤他。

  杨伦只得站住脚步,低头朝他看去,却见他埋头闭上眼,轻声道:“看淡些。”

  杨伦愕然失声。

  在场的几个御史,心绪也忽然有些复杂。

  齐淮阳见白玉阳没有出声,便出声道:“既如此,听上差的意思。”

  他说着看向邓瑛,“去衣吧。”

  话音刚落,一个衙役忽然报进,“诸位大人,外面有一老者传递此物,让属下即呈大人。说与今日堂审有关。”

  杨伦忙道:“先不要动刑,呈上来看。”

  齐淮阳接过衙役呈来的物件,扫了一眼,抬手递与白玉阳,“大人,是一本账册。”

  邓瑛闻话,在刑凳上抬起头,看了一眼忽挣扎道:“白大人,一切只与邓瑛有关 ,邓瑛愿受刑责!请大人……”

  白玉阳皱眉,朝衙役使了个眼色。

  邓瑛脊上顿时受了一杖,他措手不及,身子一震,后面的话立即痛断在了口中。

  白玉阳把账册递向张洛。

  “张副使也看一眼吧。”

  说完,对堂外道:“把外面的人带上来。”

  杨伦原不解邓瑛为何会忽然失态,但看见跟着衙役走进来的人时,却一下子全明白了。

  那人身穿香色直缀,白须及腹,步履蹒跚,竟是张展春。

  他慢慢地跨过门槛,走进正堂,躬身朝白玉阳揖礼。

  邓瑛侧脸望着他,忍痛唤道:“老师……”

  张展春并没有看邓瑛,沉声道:“你住口。”

  白玉阳起身向张春揖礼,而后直身道:“没想到张老先生归乡多年,竟会重来京城。”

  张展春没有应他,转身颤巍巍地蹲下身,伸手沉默地抽解邓瑛手脚上的绑绳。

  他上了年纪,手上的力气也不够,一下一下解得很慢。

  “老师。”

  “不要说话。”

  “可是老师……”

  “我叫你不要说话!”

  他说着,终于费力地解开了所有的绑绳,“起来跪下。”

  邓瑛不敢违逆他,忙起身跪下。

  张展春直起身,对白玉阳道:“这是刑部的公堂,我本不该说这样的话,但我怕我没有机会再说,所以今日务必要失这个礼。”

  他说着朝前走了一步,反手指向邓瑛,“你告诉你父亲,符灵原本是我与他最好的学生,我将符灵留给他,他却任由你们对其如此羞辱。皇城营建四十年,他在工程上不过十年,他知道多少?啊?”

  他说完哑笑一声,指向堂外,“听说他两日不肯见杨伦,怎么,他自己不肯对我这个老友动手,也不准他自己的学生之间顾念同门之谊?无耻之徒!”

  他这一通骂得白玉阳天灵盖涨疼,张口想要说什么,却听张展春的声音又高了的一层。

  “不用跟我解释。”

  “张先生……”

  “呵。”

  张春展冷笑,“你们不是想知道那两万匹砖资银到底到什么地方去了吗?你手上那本账册是当年的实账,不仅有十年的,还有贞宁五年,六年,七年,八年,所有的营建款项,你先看,看了我来受你们的审!”

第25章 阳春一面(三) 我视你们如父,尤胜我……

  白玉阳是张展春的晚辈,此时不敢狂妄,但他身居刑部正堂,又不能不作为。

  一时不知如何自处,不自觉地端起了茶盏。

  齐淮阳见状,斡旋道:“尚书大人,既有了实账,我等合该一道核看后再议。”

  白玉阳就着端茶的手臂,拂开台案上的卷宗,又抬手摁了摁太阳穴,方接过齐淮阳的话道:“先将二人收监,押后再审。”

  杨伦听完这句话,暗松了一口气。

  张展春闭上眼睛。

  他本已重疾缠身,此次来京车马颠簸,全靠一口气撑顶着,此时气灭,顿觉胸闷难当,眼前阵阵发黑,身子往后一仰,险些栽倒。

  邓瑛忙站起身扶住张展春,对白玉阳道:“白大人,请容邓瑛照顾老师。”

  白玉阳起身摆手道:“将二人关押在一处。”

  ——

  刑部的大牢十分阴寒。

  贞宁十一年年底,皇帝才因太后千秋大赦过一次。

  因此牢中关押的囚犯不多,且大多已判了秋决,了无所望,人息平平。

  为了让邓瑛照顾张展春,白玉阳没有让他戴镣铐,但即便如此,牢中湿冷,他的脚伤仍然寒疼的厉害。

  “是去年年底在这里伤的吧。”

  张展春看他背对自己在撩看脚腕,便靠在墙上轻问了一句。

  “我没事。”

  邓瑛否认过后,张展春也没再往下问。

  他仰起头,看着头顶苔痕斑斑的木梁,怅然道:“我在乡里听说邓颐的事以后,本以为这一辈子就跟你别过了,没想到,有生之年,还能再看看你。 ”

  邓瑛转身跪在他面前,“老师……不该回京来。”

  张展春咳笑一声,“跪什么跪,你又没错。”

  邓瑛低头下头,“我连累老师受苦,实在无地自容。”

  他说着,弯腰伏身不肯再起。

  张展春看着他摇了摇头,“符灵,你是我带上这条路的,你和杨伦同年进士及第,少年丰朗,无论才学还是政经,你皆不在杨伦之下,是我看重你的天赋,明知白焕也看重你,但还是把你带到土木堆上,一晃就是十年。我明知这其中很多腌臜腥臭之事,却逼你与我一道隐忍,到现在为止,你一直做得很好,从没有让我失望。”

  “老师不要如此说,邓瑛忏愧。”

  张展春咳了几声, “你叫我一声老师,我怎么能够不维护你。只要我尚有一口气在,没有任何人可以侮辱我的学生。白崇之也不可以。”

  “老师,其实符灵已经不在乎什么羞辱了。”

  “你不可这样想。”

  邓瑛抬起头,“老师,我求您明日在堂上改口吧,那个实账是我当年不懂事的时候写的,根本就与老师无关。内阁虽然刑讯我,但只要我不开口,他们也不会真的处死我,毕竟太和殿还没有完工,我…”

  张展春顶直背脊,提声道:“别再往下说了。”

  说着一连咳了好几声,邓瑛试图替他顺气,却又被他用力挡开。

  “你要明白,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管你是什么身份,都不得轻视你自身,即便你无罪而受辱,你也不能认为,是因为你身份卑微,而应受的,邓符灵,无论前路如何,都不可怕,可怕的是,你自己忘了你自己是谁,那才是真正的万劫不复!”

  “是……”

  张展春又是一阵呕心般的重咳。

  邓瑛听得是喉咙哽痛,忙叩首:“邓瑛知错,邓瑛知错,请老师责罚,但求老师不要生气。”

  张展春抚着胸口摇了摇头,“你起来,不要跪了。我不是生气,我是心疼……”

  他说着,眼底起了潮气,“三大殿重建,大半是你的心血,你是内心淳厚的年轻人,却因为内阁的这些人的沉浮,受了太多不该受的苦。”

  邓瑛抬起头,“即便如此,我也不能连累老师。老师,无论您怎么骂我,我都不能让您去认这件事情,您一旦认,司礼监……”

  他不敢往下说。

  牢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杨伦亲自提着风灯走到牢门前。

  邓瑛转过身,见杨伦身后还站在一个身着赤罗袍的人。

  张展春抬头朝牢门外看了一眼,呵笑道:“来了?”

  “是啊,来了。”

  那人走到灯下,“把门打开,本阁要问话。”

  邓瑛看清了白焕的样貌,刚要起身,却听张展春道:“不要行礼,先问清楚,他今日是来做什么的。”

  白焕走进牢室,“我今日是来看老友,你们后辈不必拘礼。”

  他说完低头看向张展春,“自古皇城的营建者,没几个人能得善终,你既然归乡,为何又要回来。”

  “哼。”

  张展春抬起头,“我不回来,你今天就要把他切碎了。去衣刑讯啊,白崇之,你是不是老糊涂,忘了他是你我的学生。”

  白焕看了邓瑛一眼,“我的学生都是经国治世的年轻人,你也年至耄耋,不该拿此人自辱。”

  “迂腐!”

  白焕没有恼,只是叹了一口气,“本阁并没有想对他用去衣之刑,今日之事,是北镇抚司介入所至,其实他若早弃执念,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

  张展春质问,“这一步是他走的吗?你们把人逼到这一步,还要怪责?这是什么道理?”

  白焕甩袖背过身,沉声道:“你有你的想法,本阁有本阁的立场,你既置身江湖,就不该再管庙堂之事,你也管不了。”

  “好。”

  张展春撑着墙试图起身,邓瑛想去扶他,却被他挡开。

  他独自扶着牢门蹒跚地走到白焕身后。

  “他是我在工学上唯一的学生,他的手还要留着去建太和殿。你既然有这个执念,觉得你们此次可以扳倒阉党,那你就拿我的命去试试吧。”

  “张展春……”

  “白阁老先听我说完,我今年七十有二了,本就活不了几日,这两年在外偷生,也没多大意思,不如就拿给你们去试,我只有一个要求……”

  他说着看向邓瑛,“放他回去。”

  “老师,不可这样!”

  邓瑛说完转向白焕,屈膝跪下,“白大人,不可!”

  张展春道:“杨伦把他扶起来!”

  “是……”

  杨伦忙拽住邓瑛的胳膊,“你先起来。”

  邓瑛不顾杨伦,一把拽住白焕的衣袖,“白大人,试不赢的!司礼监若为了遮掩这件事,一定会对老师布杀局,邓瑛少年离家,是受大人和老师教养成长,我视你们如父,尤胜我生父,大人不肯认我这个逆徒,我就只有老师一人了,大人,求你不要听老师的……不要听……”

  “符灵,站起来不准求他,让他试!”

  他说凝向白焕,“白崇之,你不试这一次,永远都不知道,你这个弃徒捧给你们的是什么心。”

  “不行,老师不可啊……”

  “行了,别说了。”

  张展春说着,垂下撑墙的手,慢慢走近邓瑛,伸手搀住他的手臂。

  “起来。”

  邓瑛不敢让他使力,忙站起身扶住张展春。

  张展春看着他笑了笑,目露慈意,声音也放平了些。

  “符灵,事到如今,就这样吧,今日张洛在堂,这个时候,陛下和司礼监,应该已经知道了。你安心地回去,好好把太和殿修建完成。”

  “不,我要和老师在一处。”

  “不要说这些。”

  “老师,求你不要赶我走……”

  “符灵啊。”

  张展春唤了他一声,声音略有些哑。

  “我一生营建宫城,却未能看到它竣工的模样,对我来讲,这个遗憾比什么都大,你若真的尊重我,就回去,好好做完你该做的事。”

  邓瑛喉舌滚烫。

  “连老师……也不要我了吗……

  “胡话。你是老师最好的学生,记着,不要忘了你自己身份,即便在你现在的处境中,你也可以做你一直想做的事,邓瑛,尊重你自己,好好活下去,这世上除了老师之外,还有其他的人,值得你去保护。”

  邓瑛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一番话,只能忍泪拼命地点头。

  张展春笑了笑,“我知道这些说得有点多余,你一直都在做。你就当老师老了,多唠叨了你几句。听了就过了啊。”

  邓瑛不应声只是摇头。

  白焕朝向杨伦,“把邓瑛带出去,我有几句话,要单独说。”

  “是。”

  邓瑛虽不肯,但杨伦也没给他余地,径直命狱卒进来,将邓瑛架了出去,自己也跟着一道,退到牢室外面。

  白焕待二人离去,方脱下身上的赤罗袍,叠放在地,盘膝靠着墙坐下。

  “你是不是觉得,我对邓瑛做错了。”

  牢室内墙壁因将才人多,凝结了很多水汽。

  张展春伸手抹去一片,摇头道,“没有,你在内阁,也有身不由己之处,不如我老来疯,还好,我当年弃了工部的职,做了这么个江湖老头,不然,今日我就是来逼他的人之一,而不是来救他的。”

  白焕觉得这话颇有玄机,不禁笑了一声。

  “崇之。”

  “你说。”

  张展春露了一个温和的笑。

  “听说,杨伦的妹妹很喜欢邓瑛。”

  “呵……你怎么过问起这个事来了。”

  张展春扶着墙在白焕之身边坐下,“我就是知道你不会过问,来。”

  他从怀中取出一块翡翠雕芙蓉的玉佩,递到白焕手中。

  “杨家尚玉,邓家以前倒是有很多好玉,可惜邓颐死后,邓家所有的东西都充库了,这个是我的私藏,听说那姑娘名婉,有个小名儿叫‘玉芙蓉’,我看这个还挺衬的。你找个人替我交给邓瑛。看他自己吧,这个孩子暗倔得很,哪怕姑娘肯,他也不一定敢要那姑娘的心。”

第26章 阳春一面(四) 有面吗?

  时令至暮,万花归尘。

  内廷里寂静无边的晚春,也让人心生寂寥。

  杨婉给自己煮了一碗面,热腾腾地捧到窗边,趁着五所的直房没有人,便把腿缩到椅子上,准备打个尖儿。

  面还太烫,她吃了一口险些烫到舌头,索性把碗推到一边冷着,挽袖继续写自己的笔记。

  这几日的笔记,杨婉写得很乱,甚至一连撕了好几页。

  写不下去的时候,她就习惯性地在纸上画邓瑛的小人像。

  她最初很想画出她第一次见到邓瑛时,感受到的那种完美的破碎感,然而她画工不好,笔下的邓瑛看起来总有那么点呆。但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对那种破碎感,逐渐没有了执念,甚至开始有意地想去回避。

  于是她轻轻地翻过那一页小人像。

  侧身就着左手吃了一口面,回来提笔,半天却还是写不出一个字。

  司礼监和内阁的暗争,内廷中的人却并不知道。

  杨婉内心的不安,却随着时间的推移越发强烈起来。

  没有史料的支撑,全然依靠对人性的把握,让她很难推测出邓瑛究竟是怎么从司礼监和内阁的死局里走出来的。

  回忆邓瑛对她说过的话,杨婉不止一次想到了刑部残酷的刑讯。

  她自己并没有研究过明朝的刑罚,但她有一个师姐在这一方面潜心专研了很多年,其中有提到过邓瑛,提到过午门口那一场持续三日的凌迟,师姐在论外之外的手记上写下过这样一段话。

  “当时的皇帝,也许只是把这个人的身体当成了一个有罪的符号,用极刑向世人宣告,他对阉党的态度,明示宦官团体的卑贱,昭示皇权对宫廷奴婢的绝对控制。他们在宫城的门前处死邓瑛的时候,或许没有一个人想得起,这个惨死的阉人,曾是这座皇城的建造者。”

  杨婉记得,自己是在研究室的资料里偶然读到这一段话的。

  那个时候师姐已经毕业,去了国外的一所学校教书,她不好贸然打扰。

  事实上,这一段话也只是在学术之外,平静地描述凌迟一个阉人在当时的意义,对邓瑛那个人,并没有任何特别的立场。

  杨婉当时读到这一段话的时候,觉得师姐是一个对历史有悲悯心的人。

  但如今,当她在回忆起这一段话的时,她竟然有些想哭。

  “吃个面又把眼睛吃红了,我看你啊,得出去走走。”

  宋轻云抱着一盆刨花水走进来。

  杨婉回头,“你洗头去了。”

  “嗯。”

  宋轻云的声音很轻快:“今儿天晴好,我看尚宫局的那些人都去了。哎,不过啊她们尚宫局总觉得自个儿高我们一等,拿腔拿调,混闹着让我伺候她们。欸,你要洗吗?这会儿去,我走的时候,她们也走了,你这会儿去了正清净。”

  杨婉低头吃面,“行,我吃了面就去。”

  宋轻云拧着头发坐到窗边,突然想起什么,噌地站了起来:“哎哟,我且忘了一件事。”

  杨婉边吃边含糊地问她:“什么。”

  “胡司籍的事。让你走一趟通集库,说是取什么文书。”

  杨婉扒拉着面道:“哦,我知道,不是明儿才要吗?我今儿也不当值。 ”

  宋轻云撇嘴,“你又不是不知道她,催命娘娘一般的人,她今儿上午没寻见你,猜你是去宁娘娘那儿,就没敢找过去,所以找的我,让我跟你提,可我这儿也忘了,这会儿见到你才想起。”

  杨婉看了一眼天时,“还得上会极门去。”

  “嗯,都是我,跟你说得晚了。”

  杨婉低头继续吃面,“没事,事总是要做的,吃完我就去。”

  “行,碗留着我给你洗了。”

  杨婉笑了一声,“怎么敢使唤你。”

  宋轻云道:“行了赶紧去,都知道邓少监不在,你心里乱,你不糟蹋厨房就行了。”

  杨婉明白她是好意,也不推辞。

  两三下吞了剩下的面,换了身宫服往会极门上去。

  会极门是内阁的那些大臣出宫的必经之门,但宫中女官不得与外官私授,所以,即便杨婉和杨伦有时会在门上遇见,也不敢公然私谈,可是,身在内廷,要想知道邓瑛的情形,她只能问杨伦,于是今日,杨婉想犯这个禁。

  不像上一回有易琅在,她这时只能缩在会极门后等。

  内阁今日似乎有事,杨婉时不时地朝内阁直房看,却一直不见门开。

  门内外清风贯行,吹起她将将换薄的宫服,有些冷,她吸了吸鼻子,抱着膝盖靠宫墙蹲下来,正想歇一会儿。

  忽然,眼前落下一个人影。

  杨婉抬起头,面前的人身穿玄色素袍,腰结丧绦。手握绣春刀,正低头看着她。

  “宫中女官与外臣私授会如何?”

  他声音极冷。

  杨婉站起身,“杖二十,城道提铃。”

  “看来你知道。”

  “大人不也是外臣吗?”

  张洛冷笑一声:“你一直不知道该如何跟我说话。”

  杨婉行了个礼,“杨婉知错。”

  张洛看着她矮身后站直,忽然开口:“你即便从杨伦那里知道了那个奴婢的处境,你救得了他吗?”

  杨婉抿了抿唇,“他从一开始就没想过让任何人救他。”

  张洛听完这句话,迈腿朝杨婉走近几步,离得近时,杨婉几乎能嗅得到他身上的檀香气。

  “你是一个比杨伦要聪明的女人。”

  杨婉用手撑着墙壁,“大人想跟我说什么。”

  “我想问你,为什么要弃我,而去跟着那个连男人都不算的人。”

  “大人很在意这件事吗?”

  “对。”

  张洛扬声,“我在意。我前几日在刑部听审见过他,他跪在地上任由衙役摆布,《大明律》对罪奴无情,刑讯时剥衣去裤,猪狗不如,颜面全无,这样的身子,你还会想看吗?”

  杨婉脑中“嗡”地响了一声,“你们为什么要侮辱他?”

  “呵。”

  这声冷笑是刺心。

  “杨婉,你这话不对,不是我要羞辱他,是明律要管束他。”

  杨婉听完这句话,忽然有些明白,这个人身上的压迫感,并不完全来自于他的阴狠,而是来自于,他对这个封建时代秩序的执念。他并没有在邓瑛身上发泄他的私恨,他只是对阉人没有悲悯,从而把士大夫阶级对宦官的厌恶演绎到了极致而已。

  杨婉联想起了师姐写下的那一段话——或许没有一个人想得起,这个惨死的阉人,曾是这座皇城的建造者。

  心头忽然涌起一阵难以自抑的悲意,不防眼泪夺眶而出。

  她忙仰起头。

  张洛看着他,“你竟然会为他哭?什么时候开始的?”

  他说着抬起手。

  杨婉往边上一避。

  “不要碰我。”

  “哼。”

  张洛哼笑了一声,“杨婉,我这几年一直在东奔西走,没有过问过你的事,前几日父亲问及你,我也在想,如果我早几年娶了你,让你呆在我身边,好好地管束你,你是不是不像现在这个样子。”

  “管束?女人在你眼里是什么?”

  这句话杨婉几乎脱口而出,说完之后脑中却腾起一阵苍白的无力感。

  在六百年前对张洛说出这句话,根本毫无意义。

  她正想再开口,身后忽然传来杨伦的喝声。

  “张洛!”

  杨婉侧身,见杨伦快步从会极门上走了过来,一把拽住她的手腕,向旁边一拉,将她挡在自己身后。

  “你要做什么,这里可是内廷!”

  张洛往后退了一步,“杨侍郎不用如此,令妹品性,满城皆知,我也嫌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