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瑛忙跪地伏身,“白大人请不要如此。”

  白焕没有在意他的话和举动,依旧举臂弯腰,将这个揖礼行完了。

  邓瑛抬起头,看着躬身在他面前的白焕,心中不禁大恸。

  也是在这个地方,白焕曾对他说,“你不要辱没了我最好的学生。”

  可是今日,他却向他揖礼。

  邓瑛原本已经逼着自己砍断了这一段师生情分,可是这从断口里透出的那么一丝丝可能,生生砸破了他画给自己的牢,但他同时深知,即便没有了囹圄,这一步,自己也绝不能跨出去。

  “求大人不要这样对奴婢。”

  他唤了自称,以此来逼自己清醒。

  白焕站直身,久揖至其目眩,身子不受控地朝前一倾。

  杨婉见邓瑛跪着,连忙自己上前扶住白焕。

  白焕侧面看了她一眼,却什么也没说。

  只是轻轻撇开了杨婉的手臂,仍然低头看着邓瑛。

  师生二人就这么一跪一立,哑然无声。

  良久,白焕方叹道:“还好当年,他没有把你交给我。”

  说完慢慢地从他身边走过,跨过会极门,朝太和门走去。

  杨伦从后面跟上来,走到邓瑛身边停住脚步,“你跟老师说什么了,老师为什么向你行礼。”

  邓瑛跪着没动。

  杨伦提高了声音,“到底说什么了!”

  邓瑛将手撑在地上,低声道:“杨大人,你能不能不要说话。”

  杨伦一愣。

  “我……”

  杨婉提声道:“你吼什么,没看他忍着难受没说吗?”

  说完伸手拉起邓瑛,把他挡到自己身后,抬头对杨伦道:“你们乱成这样,是不是桐嘉书院出事了。”

  杨伦一愣,“你怎么知道。”

  杨婉看着白焕的背影,“将才……听白阁老提了一句。”

  杨伦看向邓瑛,犹豫了一下,压低声音道:“我知道,桐嘉书院里有与你交游过的人,你听了不要太难受。今日镇抚司向陛下奏禀了周丛山等人的罪名,其中有勾结邓党,辱骂君父这几项,周丛山和其余十人判了斩首,秋后问斩,至于其他人……有流刑也有监刑,但是我看,张洛恐怕不会让这些人活到刑部接手。”

  邓瑛听完,忍不住呛了两声,“赵家的两位公子,如今还活着吗?”

  杨伦道:“赵平盛……已经死了,他哥哥赵平令,在处斩的那十个人之。”

  邓瑛忍恸道:“没有余地了吗?”

  杨伦摇了摇头,朝太和门前看去,“就看老师这一回请罪,能不能消掉陛下心头之怒。”

  邓瑛转过身,看向独自跪在太和门前的白焕。

  他明白这一跪对于白焕来说,有多么难。

  这不仅是君臣博弈之后,为臣者向皇帝认错求饶,这也是他向桐嘉书院的八十余人谢罪,比起前者,后者才更令人心破魂碎。

  “杨大人。”

  杨伦本也在出神,听邓瑛唤他,这才回过神来。

  “你说。”

  邓瑛转过身,“张副使在东厂刑杀书院学生的事,陛下知道吗?”

  杨伦道:“听郑秉笔说,陛下当时只批复,准出处斩周丛山等十余人,对剩下的学生既然开了恩,应该不至于暗命张落刑杀。具体如何,你可以亲自去问问郑秉笔。”

  他说完,长叹一声,“这些学生何其无辜,死得那样惨,是给六科的督察院那些人看的。好在这几日,已经没有人敢再联书了。好了,我也不能在这里跟你们说得过多。”

  说着便要走,刚一转身,又想起什么。

  “杨婉。”

  “嗯?”

  “这些事不是你该过问的。”

  杨婉点了点头,“我明白。”

  ——

  杨伦去后,邓瑛仍然沉默地站在会极门外。

  杨婉轻轻地拉了拉他的衣袖,他才低下头,“是不是让你站久了。”

  杨婉摇头。

  “你有腿伤你都没吭声,我不累。”

  邓瑛转过身,“送你回五所吧。”

  “不用,我送你回值房,你的脚不能走动得太多。”

  她说着,牵着他就往护城河走,一面走一面说:“邓瑛,你将才没说话,都在想什么啊。”

  邓瑛没有立即回答她。

  杨婉听他沉默,又道:“是不是还没想好。”

  邓瑛点了点头。

  “嗯。我还没有想清楚。”

  杨婉回过头,“我之前跟你讲过,我很怕张洛,杨大人他们也很怕,你还记得吧。”

  “记得。”

  “我现在想收回这句话。”

  邓瑛站住脚步,“为何?”

  杨婉眼眶一热,松开他的道:“我觉得,因为这句话,你要做你自己并不想做的事了。”

  邓瑛怔了怔,这才发现她的眼睛好像红了。

  他犹豫了一下,还是走近她身边,屈膝迁就她的身高,“你怎么了。”

  “没怎么,就是突然不太开心。”

  “是因为我吗?”

  杨婉忽然抬起头,“邓瑛,你过得不好是因为我吗?”

  邓瑛一怔,“你怎么会这样说。”

  杨婉抿了抿唇,“你再蹲下来一点。”

  邓瑛不知道她要做什么,但还是听话地将身子又矮了几寸。

  谁知杨婉却将自己的头轻轻靠到了他肩上。

  “别动。”

  “好……”

  “邓瑛,答应我,不想做的事就别做。人各有志,他们的生死看似与你有关,但其实都是咎由自取。”

  邓瑛低头看着杨婉,轻声问道:“如果那是我想做的事呢。”

  杨婉咬着嘴唇,尽力去稳住自己的声音,半晌方道:

  “那就还一样,我帮你。”

  作者有话要说:(1)笔喑:停笔

第35章 晴翠琉璃(七) 姨母,你在私论朝政。……

  贞宁十二年的秋天,在诏狱的一片血雾里悄然而至。

  中秋的前几日下了一冷雨,天气迅速转寒,杨婉一时不妨,偶感了些风寒,尚仪局的事务因临近中秋越发繁忙,杨婉拖了一两日,竟然开始发烧了。

  这要放到现代,也就是几颗头孢就解决的事,可是搁大明朝竟然有些要命。

  杨婉起初并不想让宁妃知道,但姜尚仪却不敢瞒着宁妃。

  宋云轻去承乾宫禀告之后,宁妃就命合玉将杨婉接到了承乾宫来养着。

  杨婉生怕宁妃身边的人将这件事告诉邓瑛,时不时地就要问一声。

  宁妃去看她的时候,听见免不得将她摁在榻上,“三番五次地起来,是认真不想好了吗?”

  杨婉捏着被褥,“我怕他们多嘴,去跟李鱼那些人瞎说。”

  宁妃挽起床帐,在她身边坐下,理了理她发汗后的湿润的头发,“让他知道又怎么了。”

  杨婉咳了一声,“也没怎么,就是看他太忙了。”

  她说完叹了一口气。

  整整一个六月,邓瑛都把自己耗在了太和殿的工程上,虽然他做事一向专注,但杨婉还是第一次看到他自损般地倾注到一件事情上。

  “太和殿快要竣工了吧。”

  杨婉点了点头。

  “我前几日去看得时候,看见屋脊上的是一件镇瓦兽雕已经全部完成了。”

  宁妃笑了笑,“你啊,一说到他的事,病得再难受也精神了。”

  杨婉不置可否。

  有的时候过于关注一个人,就会忽略了身边的人。

  杨婉看着宁妃温柔的目光,想起皇帝每回召她侍寝回来,她都要一个人静静地在寝殿内坐一会儿,出来后却不流露什么。

  她比杨婉更善于掩藏情绪,不让身边人担忧,但这也让杨婉更心疼她。

  “过两日就中秋了,等奴婢再好些,奴婢给殿下做些新奇口味儿的月饼吃。”

  宁妃拍了拍她的额头,“合玉她们跟我说了很多次,以后除了煮面,可都不许你再碰厨房了。”

  杨婉撑起身子,“我不入厨房,我可以教她们啊。”

  宁妃笑着点头,“行,这还是姐姐进宫以后,和婉儿过得第一个中秋。”

  ——

  也许是有了些现实的乐趣,过后的两日杨婉到真的好了很多。

  烧退下去以后,便可以起身走动。

  这日天气晴好,杨婉点了一支线香,披衣坐在书案前整理之前的笔记,易琅穿着一身簇新的锦袍回来,一进门就直奔到杨婉面前。

  “姨母,你好些了吗?”

  杨婉站起身向他行了个礼,“奴婢衣衫不整,恐唐突殿下。”

  易琅牵起杨婉的手,“姨母好久没有陪我玩了。”

  杨婉蹲下身,用自己的袖子替他擦了擦汗,抬头问跟着他的内监道:“娘娘呢。”

  内监躬身应道:“娘娘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去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杨婉点头道:“好,你们去外面候着吧,我陪殿下。”

  说完指了指一旁的椅子,“殿下去坐一会儿,容奴婢去后面穿件衣裳。”

  易琅点头应好,听话地走到椅子上坐下。

  杨婉也没多想,转身走进里阁。

  谁知,等她再出来的时候,却见易琅在翻她放在案上的笔记。

  为了避免不必要的麻烦,但凡涉及自己论述性和评价性的文字,杨婉都是用英文写的,只有纯粹的史实记载,才用的是汉字。她平时都很小心,轻易不会让人看见这本笔记,但今日,却的确是对这个刚识字不久的孩子疏忽了。

  易琅前面的都看不懂,但在杨婉翻开的那一页,看到了周丛山,赵平令等十余人的名字,以及标注在这些名字后面的“秋决”二字,不禁抬头问杨婉,“姨母,你写这些人的名字做什么。”

  不知为何,他问这句话的时候,声音虽然稚嫩,面目却很严肃。

  杨婉一时失语。

  易琅忽然提高了声音。

  “姨母,你在私议朝政。”

  他说完这句话,抬头看着杨婉。

  杨婉恍然。

  也许是因为他太小了,又和自己太私近,她竟然险些忘了,这个小孩子,是下一朝的皇帝。

  “姨母。”

  他又唤了她一声,杨婉忙屈膝在案前跪下,“奴婢知错。”

  易琅低下头,“内廷宫人是不能私议朝政的,姨母写在纸上更是不该。”

  杨婉咬着唇,一时竟说不出话来。

  史料记载下来的靖和帝和他的父亲不一样。

  他算得上是明朝十几位奇葩君王当中最挑不出什么错的皇帝,当然这不仅得益于帝师张琮和后来内阁首辅杨伦对他的规训,也得益于他天生的敏性,然而文字和具体人物的距离过于遥远,杨婉也是在今日,才忽然对《明史》里判给易琅的“敏性”二字有了切身的体会。

  她伏下身,再度认错请责。

  便在这个时候,宁妃从慈宁宫回来,殿外的内监忙将她引了过来。

  宁妃走进偏殿,见杨婉伏身跪在地上,易琅坐在案后正低头看着她。

  忙出声道:“怎么了,怎么让你姨母跪着?”

  易琅听到声音,起身向宁妃行了个礼,“姨母做了错事。”

  宁妃走到杨婉身边,搀着她的胳膊道:“来,先起来。”

  杨婉没有起身,“娘娘,是奴婢有错,奴婢不敢起。”

  宁妃见她这般,凝眉看向易琅,“她做了什么错事。”

  易琅指着自己面前的笔记应道:“她私论朝政。”

  宁妃起身走到案后,看了一眼杨婉摊在案上的笔记,易琅指着周丛山的名字对宁妃道:“母妃,张先生跟我说过,这个人是父皇要处死的人,他辱骂父皇,父皇很生气,不准任何人求情。姨母是内廷宫人,本不能过问朝政,她却私写这些人的名字,这是犯了大忌。”

  宁妃将杨婉的笔记合上,蹲下身将易琅搂入怀里。

  “你姨母……身子才好些。”

  易琅点了点头,“儿臣明白,母妃,儿臣也不想责罚姨母。”

  他说着松开宁妃的手,走到杨婉面前,“姨母,你以后不要写这些东西了。”

  杨婉忙应道:“是,奴婢谨遵殿下的话。”

  易琅听她这样说,又回头看了看宁妃,这才道:“那姨母你起来吧。”

  “是。”

  杨婉应身站起身,有些歉疚地看向宁妃。

  宁妃弯腰摸了摸易琅的头,“你先出去,母妃有话对你姨母说。”

  易琅点头,跟着内侍走出了偏殿。

  宁妃将书案上的笔记拿起来,放到杨婉手中,“收好它。”

  杨婉抿着唇接过笔记,抬头道:“娘娘不怪奴婢。”

  “怪你做什么。”

  她说着,低头看着杨婉的膝盖,“他让你跪得久吗?”

  “没有,刚跪着,娘娘就来了。”

  宁妃叹了口气,抬袖拢了拢微松的鬓发,“你还叫姐姐怪你,如果不是你洞悉了司礼监与陛下的关联,郑秉笔已经死了。你身为女子,比我这个做姐姐,强了不知道多少。只是……我这个儿子,虽然与你亲,但他毕竟是先生们的学生,我只能在他的饮食起居上照顾他,他的品性,心智,都托给了文华殿,我也不知道他今日会这样对你。”

  杨婉摇了摇头,扶着宁妃坐下,自己也蹲下身,抬头看着她道:“娘娘,这才是对的,不论是以后继承大统,还是封疆守卫一方,他都是天下人的主人,他应该明大礼,公正刑罚,这样才能让各方安泰,不是吗?”

  宁妃握着杨婉的手,“你是这样想的。”

  杨婉笑了笑,“是只能这样想。”

  宁妃道:“那你还给他做那些新奇的月饼吗?”

  “嗯。”

  杨婉笑着点头,“殿下又没做错什么,奴婢生什么气啊。娘娘……奴婢想求您一件事。但是这件事情您不能让殿下知道。”

  “什么。”

  “霜降的第二日,奴婢想出宫去一次。”

  “做什么。”

  霜降的第二日,即是“秋决”之日。

  杨婉曾经在研究明朝刑罚的师姐的资料里,粗略地看过一些描述,但是哪毕竟是文字性的东西,需要靠联想才能拼凑出具体的场景。

  而这一次,她想亲眼去看一看,历史上记载的“呕血结块,甚见腐肉”是什么样的场景。她想近距离地看清楚,这些曾经对她而言亡于纸张上的人,究竟是如何赴死的,如何走到生命的最后一刻,她也想亲自感受,明朝北镇抚司的刑罚究竟残忍到何种境界。

  经历了这一段历史上的空白时期,杨婉逐渐明白,要真正理解邓瑛所身处的这个时代,她就必须懂得这个时代里,最真实的恐怖究竟是什么。

  “你不想说就算了。”

  宁妃的声音打断了杨婉的思绪。

  她刚要张口,却又听宁妃道:“姐姐……总要给你寻一个理由吧。这样……听说,哥哥家里的妻子上月初得了一个症候,现在也不大见好,我也一直想遣人去问候,霜降后,你就回家去看看吧,母亲应该也很想你。”

  她想得过于周到,杨婉几乎有些承受不起。

  “娘娘……您就这么信我,什么都不过问。”

  宁妃搀起她,“我其实知道你在想什么,若是倒回去二十年,我也想像你一样。”

  杨婉一怔。

  这话咋听之下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但细想却很微妙。

  宁妃似乎并不想让她往下深想,站起身道:“看你能下床了,今日恰好也得闲,你不是说要教合玉她们做什么新奇的月饼馅吗?我去让内厨房备着,你换一身衣裳,且过来一道。”

  她说完朝殿门走了两步,又想起什么,转身道:“对了,后日中秋,宫中有大宴,姐姐也要去,大节里你一个也无趣。只是你身子还没好,到不好来回走动再惹风寒……”

  “我没事,娘娘。”

  宁妃笑了一声,“又没说不让你出承乾宫,你慌什么,这两日再好好调理调理,后日即便要去赏月,也不要在多风的地方,嗯……今日咱们做的月饼儿,你也记得包些起来带去。”

第36章 晴翠琉璃(八) 我不知道,我怎么配你……

  贞宁十二年的中秋宫宴,让杨婉亲眼见识到了大明贞宁年间,皇室饮宴的奢靡之风。

  如果说,历史上的户部亏空只是一个单一数字,那么此时铺排在杨婉眼前这些珍馐,排场,器皿,就都是具体的注解。她身在其中,终于感受到了杨伦和白焕的矛盾和绝望。

  因为文臣与皇帝之间僵持了太久,因此,这只是一场三爵(1)的常宴,饶是如此,内廷六局和二十四衙门也为此忙得人仰马翻。杨婉在承乾宫养病丢开了手,宋云轻便在王司乐处几乎要忙哭了。

  她和杨婉都是尚仪局的“笔吏”,少一个人就硬生生地要多写一份文书,今日宴饮,司乐和司礼处不断地在进行物品支领和人员调遣,往来的公文如雪花一般,硬生生地堆满了宋云轻的书案,饶是这样,外头还一刻不歇地遣人来催命。

  宋轻云忍不住骂道:“我这儿又不是草台的班子,演了这出就撤了,今儿我人已经给定这儿了,饭水都没顾上一口,你们外面还要怎么样,我又不能平白再长一双手出来。”

  话刚说完,就听门前道:“就气得这般厉害。”

  宋云轻握着笔抬起头,见杨婉端着食盘走进来,终于露了笑:“你怎么来了,身子好了吗?”

  杨婉放下食盘,一面走一面挽袖,“差不多了,让块地儿给我吧。”

  宋云轻指了指对面,“你腾一块出来吧,我已经晕头了。”

  杨婉低头理着面前的公文,“在外面就听见你抱怨了。”

  宋云轻停笔道:“不过,你可别勉强,这风寒后要是调理得不好,根儿得跟着一辈子。”

  杨婉笑笑,“还真有些咳,但也在房里憋不住了。你去歇会儿吧,好歹把饭吃了,我来应付一会儿。”

  宋云轻歇手坐到一边,拿起食盘上的筷子,“你这做的什么啊。”

  杨婉低头蘸墨,随口应道:“阳春面,你将就吃一点。”

  宋云轻挑起面吃了一口,“我听李鱼和陈桦都说过一次,你煮这面给邓少监吃过。”

  杨婉一边写一边道:“那还不是你教我的,别的咱们做不了,吃上还不容易?”

  宋云轻笑道:“你行了吧,容易?上回动火差点没把尚仪大人给吓死。”

  杨婉笑而不语。

  她写字的速度很快,没一会儿就在手边累了好几本,抬头朝外道:“叫司乐的女使进来,把这些递出去,剩下的不关现下的支领,叫她们且等一等。”

  宋云轻看着她从容的样子,笑道:“要我说,你还真是有些本事的人,我理顺这些东西都难得很,你一来不光顺了,连先后,主次,都跟着分明了。”

  杨婉笑道:“捧杀我呢。”

  “不是,是真觉得你好,我们私底下也说,放眼这宫里的人,好像也就只有邓少监配得上你。”

  她说着叹了口气,“如霜似雪的一个人啊,啧……你说他要是没获罪挨那一刀多好。”

  杨婉侧头看了她一眼,含笑道:“陈掌印知道你是这样想的吗。”

  宋云轻忙摇头:“我不是,我是替你想,你是宁妃的妹妹,以后想出宫,求个恩典也就出去了。我不一样,我家里是散了的,弟弟也做了内监,我出去了也没个做主的,好在陈桦他愿意让我做他的主,我如今觉得什么都不重要,重要的是有个人陪着,知冷知热地过,比什么都强。”

  她说完快速地扒了几口面,站起身去洗手,一面又道:“今儿晚上,我和陈桦还有李鱼凑了吃鱼锅子,你来吗,叫上邓少监一道?”

  杨婉手上一刻不停,“我可不敢扰你们,赶紧把这些料理完,你也好早些走。”

  “成。”

  宋云轻重新握住笔,面色稍稍一沉,“我见陈桦也忙,原不想麻烦硬凑一起,但这一两个月,听说了些外面的事,哎,太惨了……活生生的人,一下子就成了那样,再也见不到了,我才觉得,要趁着人在日子好,吃吃喝喝,能乐一日是一日。”

  杨婉停笔抬头道:“你这话说得真好,我要记着,回头说给邓瑛听。”

  宋云轻道:“他不一样,他是营建皇城的人,他如果看开了,这百殿千楼,是建不起来的。”

  百殿千楼,建不起来 。

  宋云轻并没有深思自己无意之间说出的这句话,但杨婉却被这句话背后的意思给怔住了。

  后人虽然有了更科学的世界观和方法论,能透析王朝的寿命和故人的宿命,但其评论故人的言论总是以历史的局限性为基,高高在上。远不如宋云轻这一句“百殿千楼,建不起来。”诚恳厚道。

  杨婉因此沉默,宋云轻也就没再出声,两个女子各擎一方,笔下不停。

  申时的时候,二人方一道走出尚仪局。

  杨婉回到承乾宫的时候,四下倒是静悄悄的。

  合玉等大一些的宫女都跟着宁妃赴中秋宫宴去了,年纪小些的宫人则各自得了闲散,凑了吃食各处赏月去了。杨婉从厨里取了月饼,往司礼监的值房走,到了邓瑛的住处,却见里面没有灯,护城河上水声清冷,除了无边的月色,竟听不到一丝人声。

  杨婉看着手上的月饼,有些无奈,只得找了一个背风处站在。

  她大概猜到邓瑛应该在太和殿上。这一个月,杨伦和白焕为了搭救桐嘉书院的人,几乎把为人臣,为百姓官的尊严都搭尽了,但是邓瑛却从不过问这件事,一门心思地扎在太和殿上,工期越赶越快,原本计划在十月完工,此时竟已经在绘完了彩梁。

  杨婉记得,贞宁十二年霜降后的秋决,周丛山惨死在午门,京中各处街巷,路祭无数,满城悲戚呜咽。

  贞宁帝深感锦衣卫的法外之权过于膨胀,于是在司礼监设立东厂,监察张洛所掌北镇抚司的刑狱,以此来与锦衣卫制衡。杨婉觉得,此时的邓瑛似乎也感觉到了这个微妙的政治变化,只是他还没有跟任何人讲。

  杨婉想着想着,眼睛有些沉。

  她身子本就还没好全,现又在冷风瑟瑟的护城河边站得久了,不禁手脚发冷,喉咙也痒得很。她拢了拢身上的褙子,顾不得体面,抱着怀里的月饼蹲了下来。

  正当杨婉冻得有些受不住的时候,邓瑛终于回来了。

  他仍然穿着青灰色的素衫,袖子却半挽在手臂上,本是要去取水回来洗脸,忽然隐约看见自己的屋子前面蹲着一个人。

  他连忙走上前去,见杨婉缩在门前的笤帚后面,冷得浑身发抖。

  邓瑛蹲下身替她挡住身后的风,“你在这儿等了多久了。”

  杨婉咳了几声,“个把时辰了吧,你再不回来我就要冷死了。”

  邓瑛有些无措,“我不知道你来了,我……”

  杨婉抬起头,“我本来想去太和殿找你的,但是又不想耽搁你的正事,我以为今日中秋,你总会早一点回来,谁知道想偏了。”

  她说完又一连咳了好几声,脸色也有些发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