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把门打开啊,让我进去。”

  邓瑛这才反应过来,连忙起身打开门。

  杨婉哆哆嗦嗦地挪进邓瑛的屋子。

  屋里黑漆漆的,邓瑛在书案上找蜡烛,却听杨婉站在门边,咳得几乎停不下来。他忙合上门窗,懊恼自己这里竟然简陋的连多余的灯烛都没有。

  “邓瑛。”

  杨婉在背后唤他,他忙转身应道:“我在。”

  杨婉红着眼睛,她感觉自己好像真的是有些被吹着了,将才冰冷的脸,此时竟然有些发烫,然而身上却还是冷得发僵。

  她不禁吸了吸鼻子,嗡声道:“邓瑛,我还是有点冷。”

  邓瑛看着周遭四壁,除了几件未及清洗的衣衫,就只剩下一床棉被,他看着杨婉心里很犹豫。

  他不愿意自己贴身的东西沾染到她的身子,却又没有别的东西,可以帮她御寒。

  杨婉又咳了一声,耸肩难受地吸着鼻子。

  邓瑛着实顾不上其他的,点燃蜡烛走到自己的榻前。

  “到我榻上捂一会儿吧。”

  说着,弯腰铺开自己的棉被,“来。”

  杨婉蹲在床边脱下自己的鞋子,抱着膝盖缩进了邓瑛的被中。

  他的棉被并不比承乾宫里的罗被柔软,却有一股淡淡的皂角气味。

  邓瑛站在她的身后,将自己的枕头垫在她的背后,回头对他道:“我去烧一壶热水回来。”

  杨婉摇头拽住他的衣角,“不用,我捂一会儿就好了,你坐。”

  邓瑛沿着床沿儿坐下,弯腰将杨婉的鞋拢好,放在一边,直身后却一直没有说话。

  杨婉拢着被子,朝他坐近了些。

  “你怎么了。”

  邓瑛看着杨婉的暗绣通草的秀鞋,“我这个地方,实在太局促。”

  “不会啊,被子很暖和,我这么捂一会儿,觉得比刚才好多了。”

  她说完,把头也缩到被子里。

  “我小的时候生病,就喜欢这么躲在被子里不出来。”

  邓瑛看着她烫红的脸,“你是不是在发热?”

  他说着下意识地抬起手,想要去触她的额头,但刚抬起来,却又停住了。

  谁知杨婉抬起了自己的手,轻轻摁在了他的额头上,另一只手摸了摸她自己的额头,有些懊恼地说了声:“完了。”

  说完松开手,重新把自己裹起来,“邓瑛。”

  “嗯?”

  “去吃月饼。”

  她说着朝前面扬了扬下巴,“我放在桌子上了。”

  邓瑛转过身,看着那油纸包却没有动。

  杨婉无奈道:“你又不说话了。”

  “我不知道……”

  他的手在膝上轻轻地捏了捏,“我怎么配你对我这样。”

  作者有话要说:(1)爵:宴会上进酒的轮数。

第37章 晴翠琉璃(九) 你可以给我对奴婢的怜……

  他不肯转身,杨婉就看不见他说这句话的神情。

  到目前为止,她还是不能完全理解,腐刑对一个成年男子的摧残究竟有多残忍,但她看到了邓瑛精神中脆弱的一隅,如“寒霜易融,满月难常”的本质,他这个人,本来就像冬季的物候,既不畏冰冷,又因为过于沉默,从而显露谦卑。

  作为一个后人,杨婉对这个时代仅剩的一点谦卑,就是来自邓瑛的谦卑。

  他尊重折辱过他的刑罚,理解放弃过他的老师,维护误会他的旧友。

  他的隐忍是一种只属于他自己的生命力。

  这些杨婉都明白,但是她却一点都不想看见邓瑛在自己面前流露的谦卑。

  那不是谦卑,是真正的卑微。

  这令她不禁去想,在没有自己出现的历史上,邓瑛有爱过谁吗?

  他爱的那个人,知道如何消解掉他的卑微吗?

  “邓瑛。”

  “嗯。”

  杨婉把被子拢到肩膀上,抽出一只手理了理额头上的乱发,“我也在想跟你一样的问题。”

  “什么?”

  我怎么配你这样对我。

  这句话,她在心里说给了自己听。

  面上却转开了话题,抬手指着桌上的月饼道:“去拿月饼过来吧,我也想吃。”

  杨婉带来的油纸里包的月饼一共有三个,饼皮和邓瑛从前吃过的月饼不一样,像是用江米做的。

  邓瑛将油纸放在自己的膝上,取出一个递给杨婉。

  杨婉缩着手掰开,里面的冰瓤子就溢了出来。

  “尝一口。”

  邓瑛接过那半块月饼,“这里面是……”

  “花生,果干,混着冰一起碾碎,原是我教合玉她们做了,拿去哄小殿下的,小殿下特别喜欢,拿给你吃就有些唐突你了,你当尝个新鲜吧,我嗓子不舒服,吃不了这个,想吃个肉馅儿,你把那个点着红心的给我。”

  她说完,又指着一个压印梅花的说道:“还有那一个,是做给张先生的。”

  邓瑛闻话一怔。

  杨婉将手缩回被中,“我上次没有去拜张先生,但一直想为他尽一尽自己的心。”

  邓瑛捏着手里的月饼没有说话,冰瓤化水顺着他的手腕流进袖中,他连忙低头咬了一口。

  杨婉看着他吃东西的模样,不自觉地笑了笑。

  “邓瑛,不管张先生,还是桐嘉书院的人,他们都不会白死。”

  邓瑛咽下口中冰甜,应道:“可是,以后怕是没有人知道,他们究竟是怎么死的。”

  “有的。”

  邓瑛听着她笃定的声音,不禁回头,“杨婉,我是一个生死不由己的人,如果哪一日,我也像老师那样,我希望你不要把我记下来,不要让任何人知道,我是怎么死的。”

  杨婉愣了愣,追问道:“为什么?”

  “我不希望以后,再有任何一个人,因为想要为我证明什么,而像桐嘉书院的人那样,遭受质疑羞辱,落得那般下场。”

  他说着,抬头看向杨婉,“我可以活得很不堪,因为想要干净地活着已经不可能了,既然如此,我想听老师的话,记着我自己的身份,继续做我能做的事。”

  杨婉看着邓瑛,“我一直很想问你,你想好了吗。”

  邓瑛望向自己手中的半块月饼,“想好了。先帝曾为了监察锦衣卫,而设立东厂,但是陛下即位以后,信任张氏父子,所以令东厂形同虚设,如今,郑秉笔虽然是东厂提督太监,但他并不能过问北镇抚司的事。”

  “你想要这个位置。”

  邓瑛对着她点了点头。

  “这次北镇抚司刑杀桐嘉书院八十余人,虽然的确震慑住了六科和御史衙门,但是,也同样震慑了陛下,郑秉笔跟我说过,何掌印去见过张洛,之后,张洛便将同嘉书院的罪行上奏了陛下。这样看来,这件事应是该司礼监一步下了两步棋,其一,是令众臣笔暗,其二,也是逼陛下放权给东厂。”

  杨婉点了点头,“可是,何怡贤既然下这步棋,就一定会把东厂的位置留给他自己的人。”

  邓瑛笑了笑,“这是他的想法,但在陛下心里,也许我更合适。”

  “为什么。”

  “因为我是独自一个人。”

  他说完这句话,杨婉的心像被一根寒刺猛地扎了一下。

  她不得已弯下腰,用膝盖抵住胸口。

  邓瑛的声音没有停,简单地明了地梳开了目前的局面。

  “我如今的身份,既不可能被内阁认可,也不可能被司礼监完全接纳,用我,内阁不会诟病陛下宠信何怡贤。陛下也不需担心,司礼监和北镇抚司勾结,以至于再次形同虚设。”

  杨婉忍着疼咳了一声,接道:“所以你这几日才不要命地想要了结太和殿的重建。”

  “是,要在霜降之前了结。”

  杨婉有些气紧,“你知道的,你一旦走上那个位置,就是把自己硬生生扯成两半。”

  邓瑛看着杨婉,目光一软。

  “我本来就已经不是一个完整的人了。”

  他说完这句话,杨婉张口哑然。

  邓瑛陪着她沉默了良久,终于开口道:“杨婉,我深恐亵渎你而遭报应,但我也害怕,你再也不肯见我。”

  他说完低下头,“你可以给我对一个奴婢的怜悯,其余的什么都不要给,我此生承受不起。”

  杨婉听他说完着一番话,喉咙发哽。

  但她没有立即出声,她不断地告诉自己,一定聪明一些,不要拿着过于现代的思维去规训眼前的邓瑛,不要肆无忌惮地教他自信,不要抱着保护他的想法去做打碎他的事。

  可即便如此,她还是很难过。

  他是杨婉十年之中唯一的信念,而他敢问杨婉要的,竟是怜悯。

  杨婉仰起头,大大地咬了一口月饼,肉糜的香味充满口腔,她拼命地咀嚼了两下,硬是逼着自己不要想得太多。

  那天夜里,杨婉没有回承乾宫。

  她裹着邓瑛的棉被侧躺在床上,邓瑛合衣靠在床边。

  杨婉一夜都没有睡着,她想起在南海子的那天夜晚,他一身囚衣坐靠她面前,那个时候,杨婉还可以欣赏他身上因破碎而生成的气质,但此时她完全不愿意再去想什么破碎感。

  邓瑛真的被那一道酷刑伤害过了,这个伤害不可逆转,也很难修复,尽管他对杨伦,对白焕,甚至对他自己都掩饰得很好,可是当季节清寒,衣衫单薄,她试图靠近他的时候,他对杨婉吐露的真意,一字一句,全都裹着血。

  过去隔纸而望,杨婉可以敬他,但无法爱他。

  如今同床而坐,她好像可以爱他,却不得不先敬他。

  看吧,老天爷永远是最会搞事的那一个。

  杨婉在一片茫茫然里睁开眼睛,窗外的天微微发亮,她发过一回汗,人就像是从水里捞出来的一样,身上热得厉害。

  邓瑛闭着眼睛靠坐在她身边,他应该是昨日在太和殿上太累,但即便如此,他的呼吸声依然平静,双手轻轻地交握在腿上,半挽起的袖子也忘了放下来。

  不知道为什么,不论在什么时候,不论他穿的是什么质地的衣物,他总是给人一种寒冷的感觉。好像是才从大雪里风尘仆仆地回来,来不及抖掉满身的雪气,所以也不敢靠近屋内的人。

  ——

  霜降以后,贞宁十二年最大的一股恶寒钻入了所有文人的脊背。

  杨婉独自一个人走上午门前的大街,午门前观刑的人很多,站在前面的大多是司法道上的官员。秋初时,皇帝原本下了旨,命所有正八品以上的京中官员全部汇集观刑,但后来听说了诏狱中的惨闻之后,又把这道旨意收了回去。

  但是,京中大部分的官员还是聚集到了午门前,来送周丛山和其余十个学生。

  周丛山是二十年前就已经致仕的一个老翰林,如今已至耄耋之年。当他被从囚车上架下来的时候,膝盖已经完全看不到肉了,一双森白的连骸(1)露在外面,脚腕上已经挂不住刑具。他双眼处被自己的血水黏住,完全睁不开,刑部的差役将他推上刑台的时候,他只能靠着台下的人声,来辨别方向。

  台下的官员看到一个老翰林被折磨成这样,有几个忍不住轻声说道:“先帝设北镇抚司诏狱,立为天下公器,这个张洛,身为北镇抚司使却要法外动刑,将人折磨至此,实有违先帝设诏狱之初衷。”

  “你看不明白吗?这是他借这些人的身子,替天子申斥群臣。你我也小声些,北镇抚司的耳目太多了。”

  杨婉听着耳边的人声,抬头朝刑台上的张洛看去。

  他今日穿着北镇抚司使的官袍,坐在监斩台案后面,听着满耳的悲声,一动不动。

  刑台上的周丛山无法跪下,差役想了好多法子都没办法让他撑住,索性就让他趴在地上。谁知他却撕着嗓子,拼命仰起头,朝着人群喊道:“君父眼盲至此极处……枉信阉宦……纵容私刑,虐杀我……桐嘉八十余后生……我今日虽身死,然清魂不肯去,望吾血肉落地,为后世人铺良道……望吾骨成树,为后继者撑庇冠……”

  望吾血肉落地,为后世人铺良道。

  望吾骨成树,为后继者撑庇冠。

  杨婉站在人群里默默地复述这两句话,不由浑身颤栗。

  历史上关于周丛山的死前的场景,只有“呕血结块,甚见腐块”的记载。

  杨婉今日才知道,他还说了这样一番令后生荡气回肠的绝命之言。

  不止杨婉,在场的官员,皆露了悲色。

  纷纷朝张洛怒目而视。

  然而,监斩席后面却只冷冷地摔下两个字,“割舌。”

  两个锦衣卫应声架起周丛山,一声孱弱却凄厉的惨叫从刑台上传来,杨婉掐住自己的手猛地转过身。

  人群哑静,而她却头皮炸沸。

  作者有话要说:(1)连骸:膝盖骨

第38章 晴翠琉璃(十) 以卵击石。

  天阴云暗,刑场上就这么安静下来。

  只剩下周丛山一个人的呜咽声。

  “惨啊……”

  有人如是说。

  声音虚得像一层纱,顷刻间就被另外一声“时辰到了。”硬生生地轧断。

  杨婉掐着自己的虎口抬起头。

  霜降后的第二日,是个万里无云的晴天。

  天高藏雁影。

  这些离境的鸟带走了午时三刻的阳气,留下大片大片的阴影,不重不轻地,落在每一个人身上。

  杨婉强迫自己转过身,看着刽子们手举起磨得锃亮的刑刀,不过一瞬,血如倾盆泼水,溅满了大半个刑台。十几个受刑的人应声倒下,除了刀切皮骨的声音外,杨婉没有听到任何一声惨叫。

  她不禁捂住嘴,肠胃翻江倒海,猛地蹲下身子,胃里失桎的酸水不断地往她的口鼻里钻。

  站在人群里的齐淮阳偶然看见了她,忙拽了拽身旁杨伦的袖子,“看那边。”

  “什么?”

  杨伦回过头,忙推开人群挤到杨婉身边,一把将她从地上拽了起来。

  “杨婉!这个地方是你来的吗?”

  他情急非常,也顾不得再骂她别的,拽着人就往后走。

  杨婉被他这么一牵扯,再也忍不住呕意,一口酸腥直呕出来,她挣开杨伦的手,一个人奔到街树旁,扶着树干,掏心掏肺地吐起来。

  杨伦这才意识到自己手重了。

  忙走过去抚她的背,“怎么样了。”

  杨婉撑着膝盖站在树下,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半天后,方断续道:“没……没事了。”

  杨伦见她缓和过来,这才又问道:“我今日前脚出门,你是不是后脚就跟来了。”

  杨婉点了点头。

  杨伦又气又不解,“你一个女儿家,为什么要来看这个场面。”

  杨婉i静静地听完他的话,抬手揉了揉发红的眼睛,轻道:“对不起。”

  “你……”

  杨伦之前不论和她争什么,最后都是被她抵得服服帖帖的,倒是没有想到她这会儿,竟然会这样认真地跟他认错,一时什么重话也说不出来了。

  他试着轻重,伸手理了理杨婉额前的乱发,“是不是被吓到了。”

  杨婉点头。

  杨伦叹了一声,“算了,先跟我回去。”

  杨婉站着没动,“不,我今日是替娘娘来探亲病的,申时必要回宫,否则是触犯宫禁。”

  杨伦听她这样说,只得点了点头,转身对家仆道:“把我的马牵过来。”

  说完牵过马,替杨婉稳住马鞍,“你骑马,哥哥送你。”

  杨婉没有拒绝。

  杨伦将杨婉抱上马,勒缰道:“你从哪一个门入宫。”

  午门是不能走了,杨婉朝东面看去,“走东华门。”

  杨伦也没再说什么,亲自牵马,沿着护城河,送杨婉一路往东华门走去。

  杨婉骑在马背上,低头看着杨伦的背影,忽然轻唤了他一声,“杨大人。”

  “嗯。”

  她原本试图找一个好一点的契机,可是杨伦始终绷着僵硬的脊背,一言不发。

  直到接近东华门杨婉也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的,于是,她索性不再犹豫,“大人,如果邓瑛做了什么在你们看来很无耻的事,你能不能不要怪他。”

  杨伦一怔,随即勒住马缰绳,马蹄陡然停下,杨婉身子也跟着往前猛地一倾。

  “他要干什么。”

  杨婉稳拽住马鬃稳住身子。

  “张洛如此虐杀桐嘉书院的师生,陛下也有所震动,我听娘娘说,前一日,陛下与何怡贤在养心殿谈了很久,说得都是诏狱刑杀之事。”

  杨伦道:“即便是陛下有意处置张洛,这惨死的八十余人还能活过来吗?”

  “总不能让他们白死。”

  杨伦闻言,沉默地捏紧了缰绳。

  杨婉低头道:“大人的路现在也不好走,司礼监几乎做了天子喉舌,陛下亲阉宦,而忌内阁,长此以往,受苦的还是天下人。大人,亡人已身故,不如趁这个机会,改一改司礼监的格局。”

  杨伦一怔。

  “什么意思?怎么改?”

  杨婉道:“陛下也许会重新启用先帝所设的东厂,这件事情,如果陛下肯垂询内阁,大人不要避嫌,举邓瑛。”

  “举邓瑛?”

  杨伦提高了声音,“荒唐!桐嘉书院这些人是因他入狱的,如今周丛山惨死,他却借这些人的惨死上位,这是什么居心?六科的给事中和御史们会怎么看他?杨婉,他这是在给自己挖坟!”

  “可是如果不这样,你们怎么才能打破内阁与司礼监的僵局,怎么才能节制北镇抚司,大人,你们之前试过了,最后的结局却是现在这个血流成河的样子,你们……”

  “你给我住口!”

  杨伦听她说完这句话,忽然冷了声,“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这是以内廷女官的身份,在交通外官,若我呈报此事,你是死罪你明白吗?”

  “那你呈报吧。”

  杨婉抿了抿唇,“从你在南海子里把我带回来,我给家里添了很多的事,但你和嫂子都没有怪过我,反而是我,肆无忌惮地只管自己脱身,我早就想跟你诚心地道个歉,如果你觉得,我的话违背你为人为官的原则,你就处置我吧。”

  “杨婉!”

  “我说这个话,诚不是为了刺大人的心,是我真心悔过,我的确是自以为是,该受惩治,但我希望你能把我的话听进去,我今日在刑场下听到那一句‘愿吾血肉落地,为后世人铺良道,愿吾骨成树,为后继者撑庇冠,我实是……”

  她说至此处,声滞难出。

  她不得已咳了几声,“我实在不忍看到他们白死。”

  她说完,红着眼看向杨伦,“也许我和邓瑛,都会因为我说出的话遭报应,但我现在顾不上,我想帮邓瑛,也想帮你们。”

  杨伦闻话摇头。

  他心疼了。

  “你为什么要说这样的话,你是我的妹妹,天大的事有哥哥在前面替你挡着,你只要好生陪着娘娘,在宫里安分守己,等你年岁到了,哥哥就接你回家,一定挑天下最好的夫婿给你,你为什么要跟着那个非人非鬼……”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说的是邓瑛,又一看杨婉通红的眼睛,便把声音收住了。

  “你要明白,有哥哥在,没有人能伤你,张洛也不能!”

  杨婉心下清寒。

  在这个时代,能够伤到她的从来都不是哪一个对她不好的人。张洛厌弃她,她根本不难过,易琅责难她,她也想得开。真正伤她的,反而在晦暗的政治环境中,那些熠熠生辉的精神,以及像邓瑛那样,不肯放弃的人。

  于是她想说,试试看吧,试试看去帮邓瑛。

  这种想法在她自己看来有些中二,就像是赌上几代人的研究成果,赌上后来的科学辩证法,赌上唯物主义历史观,赌上她身为一个明史研究者的十年修炼,去以卵击石,想想,还真有些悲壮。

  “我知道你一直都很想保护你的妹妹,让她过好,是我令你失望了。”

  “杨婉!”

  杨伦有些忍不住了,“你还记得你小时候的事吗?”

  杨婉低头沉默,良久方道:“很多都忘了。”

  杨伦在马下失语,过了好久才从后鼻腔中呼出一口又潮又酸的气。

  “难怪。”

  他长叹一声,“是我还把你当成个小姑娘。”

  说着耸肩笑笑,头偏向一边,轻声道:“算了……”

  杨婉在这一声“算了”里听出了失落,还有一种无可奈何的洞明。

  “哥……”

  她刚吐了第一个字,杨伦便摆手打断了她,“你说的话。我会回去仔细地想一想。”

  杨婉听他这样说,终于在马背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

  她闭着眼没有再说话,沉默一阵之后,又抿着唇回头朝刑场的方向看了一眼。

  已经有人在收敛周丛山等人的尸体。

  亡人之声尤在,隔着六百年的光阴,声声泣血,却在告诉她这个后世人,不要害怕。

  杨婉望着刑台上的人,松开抿紧的嘴唇,回头又道:

  “还有,陛下要启用东厂,应该还差一个话口,桐嘉书案这件事,你与白阁老,与其向陛下请罪,不如上一道为桐嘉书院其余学生求情的文书,给陛下这个话口。”

  杨伦点头,“此事我想到了,但是邓瑛的事,我一个人做不了决定,我还要和老师他们商量。”

  “好。”

  杨婉说着就要下马。

  杨伦伸手扶住她的胳膊,让她踩在自己的膝盖上下来,其间压低声道:“婉儿,无论如何,不能把娘娘和小殿下牵扯进来。”

  杨婉轻声应道:“你放心,我一定会护好他们。”

  杨伦不禁笑了一声,“傻丫头,你以为你是谁啊,只有娘娘和小殿下护着你的。”

  杨婉挽了挽耳发,“是啊,我又在哥哥面前自以为是了。”

  ——

  二人虽各有真情之言,但也不能在东华门前久站。

  两三句后话别,杨婉独自走进宫门。

  此时离申时尚有一段时间,她想着之前向尚仪局告假,还落了好些事务,几乎都丢给了宋云轻,便准备回五所换身衣裳,去找宋云轻。正走到仁寿宫,竟看见护城河对岸,司礼监的太监们步履匆匆地往万岁山的方向走。

  杨婉原本没在意,谁知刚走回五所,宋云轻便一把拽住她道:“还好我等着,不然就错过了。”

  杨婉抽出手腕,见她神情不好。

  “怎么了,我还说换身衣裳,去尚仪局找你来着。”

  宋云轻道:“你来的时候,没看到司礼监值房的人,都往司礼监去了吗?”

  杨婉点了点头,“出什么事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