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宁帝端起茶杯道:“他怎么说。”

  户部尚书虽然不解皇帝为何会刻意问起张琮,但也嗅到了一丝不太寻常的气息,声音跟着慎重起来 。

  “张次辅……当时到没说什么。但不知后来的阁议……”

  “陛下,老臣来回禀吧。”

  贞宁帝就着茶盏一举,“阁老请讲。”

  白焕站起身,他年岁毕竟大了,坐久了陡一起身,头便有些发晕。

  “阁老坐着说便是。”

  “老臣无妨。”

  他说完喘了一口气,“杨伦是老臣学生,老臣明白他对地方学政一直有心,所以当时老臣也赞同暂时搁置学田,至于张琮,他对于新政一直有疑虑,这一两年又担着文华殿的事,老臣与他在新政上议得不多。”

  贞宁帝搁下茶盏,“你们二人之间,这是有隔阂啊。”

  “是,老臣有罪。”

  贞宁帝笑了一声,“这样于国事不好。”

  说完顿了顿又道:“你们内阁下去议,从翰林院的讲官里,提一个人上来,充张琮在文华殿的职。”

  “陛下。”

  “说。”

  “老臣能问一句‘为何’吗?”

  贞宁帝看了一眼就放在手边的蒋氏罪书,“朕的儿子还小,书嘛,朕觉得读得纯粹些好。”

  “是,老臣受教。”

  贞宁帝摆了摆手,对户部尚书道:“该写的策论继续写,荆州就不说了,如今……秋闱也快放榜了,杭州的学田该清就清。”

  正说着,胡襄禀道:“陛下,张副使到了。”

  贞宁帝抬起头,“你们散吧。”

  “臣等告退。”

  白焕与张洛在蒋贤妃所跪之处擦身而过。

  张洛走进内殿,还未行礼,便听贞宁帝道:“你过来,把这个拿下去看看。”

  “是。”

  “跪着看。”

  “是。”

  张洛抖开蒋贤妃的罪书,在他看的时候,贞宁帝并没有说话,直到张洛错愕地抬起头,才对他说道:“清波馆封了这么多日,你查的是什么。”

  张洛伏身道:“清波馆的人招认,是承乾宫的宫人将《序》送到馆厂刻印。”

  “既然如此,你为何没有拿问承乾宫的人。”

  张洛直身道:“回陛下,因为臣尚有疑虑。”

  “说。”

  “宁妃娘娘身在蕉园,由锦衣卫守卫,除非承乾宫与锦衣卫私下有交,否则,娘娘的东西,是递不出来的。所以臣以为,这是一篇假《序》。”

  “你认为是杨伦所写”

  “臣最初,是这么认为的。”

  “呵呵。”

  贞宁帝冷笑了一声,赫然提声道:“那现在呢?”

  张洛重叩,“臣定将此事查清!”

  贞宁帝摇头道:“朕也想看看,朕还能信谁。”

  “臣不敢辜负陛下。”

  贞宁帝低头看着他道:“朕准了皇长子就清波馆一事问讯你,查明之后,你自己去向他禀告吧。”

第84章 山月浮屠(一) 人面虽如昨,魂已削七……

  杨婉前一晚很累,没有刻意梳洗,便整整一日都呆在承乾宫。

  近黄昏时,中宫的人来传话,说是御药局在皇后处拟各宫秋冬进补的方子,召杨婉也过去。这是内廷的规矩,每到换季的时候,御药局都会根据脉案给六宫拟新的补方。但皇子贵重,每回拟方,皇后都会亲自过问,必要时,御药局还要与贴身照顾皇子的人相谈之后,方能最终定下。

  宫人引着杨婉直入坤宁宫后殿,内殿焚着不浓不淡的寿阳香,皇后是个一丝不苟的人,即便是过了酉时,妆容依旧很妥当。

  御药局的四位御医正站在皇后面前回话,皇后问一句,他们就各自答一句,皇后一面听一面点头,等宫人寻到空挡回话的时候,外面的天色已经有些暗了,皇后示意杨婉进去,受过她的礼,又让她在身旁站了。

  “接着说吧。”

  彭御医道:“既然承乾宫的姑姑来了,那臣就先问一问大殿下的身况如何吧。”

  “是。”

  杨婉屈膝行了礼,“太医请问。”

  彭御医道: “殿下自入秋起便有肝气上涌之状,如今可见平复。”

  杨婉应道:“一直照着您给的方子,用饮食纾解,桔梗茶也没断过,殿下从前唇干,眼燥的症状,已好了大半。”

  彭御医续问道:“耳鸣之症,可有缓解。”

  “是,已不再听殿下说起这个症了。”

  “殿下夜起得多吗?”

  “不多,不过殿下今日温书温得越发晚。”

  彭御医闻话,向皇后禀道:“这还是得殿下身边的人才清楚。娘娘,殿下的补方可以定了。”

  皇后抬手,将御医呈给易琅的补方递给杨婉,“以前宁妃在的时候,她看这些比本宫还强些,有时甚至还能同御医们一道斟酌斟酌,如今,陛下把皇长子交给了你,你就替她看吧,有什么不妥的大可直说。”

  说完揉了揉额,朝外面问道:“蒋氏那边怎么样了,陛下有恩赦吗?”

  内侍听皇后询问,忙进来小声道:“回娘娘,这……蒋娘娘还在养心殿外跪着呢。”

  “哎……”

  皇后叹了一口气,把易珏的方子也递给了杨婉,“你把这两个方子一并念念吧,本宫听听,若没什么,就交御药局办吧。”

  杨婉接过方子道:“贤娘娘不能来,那便召二殿下的奶口来问问吧。”

  “别起这个心。”

  皇后摆了摆手,“你忘了鹤居案的事儿了?眼看着那孩子长是长大了,但也不知道是不是那时被吓住了。本宫以前听宁妃说,易琅像易珏那么大的时候,见了陛下就笑,可易珏……哎……”

  她说着叹了一声,“不说笑了,连哭声都没有。”

  四个御医听了这话面面相觑,却没有人应声。

  皇后摁着眉心,“杨婉。”

  “奴婢在。”

  “本宫说这话,你也听着,陛下子嗣单薄,丝毫损伤不起,陛下信任你,你要尽一万分心,才对得起陛下。”

  “奴婢明白。”

  这一番对答下来,该说的说了,该敲打的敲打了,皇后精神也浅了,“行了,会极门要落锁了,你们去吧。”

  御医们行礼退下,皇后又过问了几句承乾宫的宫务,杨婉正答着,养心殿忽然传话过来,说是蒋氏被褫夺了封号,禁足延禧宫。

  皇后应了一句:“知道了。”忽又唤住传唤的人问道:“陛下说了罪由吗?”

  “回娘娘,说了,说蒋氏诽谤宁妃,苛责内侍。”

  皇后挑眉,“这是原话吗?”

  “是。”

  皇后看了杨婉一眼,“她什么时候诽谤宁妃了。”

  杨婉躬身应道:“延禧宫平日里是有一些不太好听的话,只是杨婉是奴婢,只能护着殿下,不敢过问主子们的事。”

  皇后笑了笑,“所以姜尚仪夸你,你这就是聪明的人。看吧,凭她怎么闹呢,陛下心里都有数。”

  说完又问道:“那个跳河的内侍呢。”

  “陛下让杖杀。”

  “哦……”

  皇后应着,双手合十念了一声“阿弥陀佛”,“也罢了,在内廷自戕也是重罪,本宫这就去看看易珏。”

  “娘娘,您还得备着接旨,胡秉笔已经在过来的路上了。”

  皇后没说什么,传话命人来替她整鬓。”

  对于这个旨意,其实皇后并不意外,蒋氏获罪自然不能养再养育易珏,皇帝在中宫处这里起心,也是理所当然。但是说到底,她一点都不想接下这个没什么天赋的孩子。

  杨婉借皇后预备接旨的故,辞出坤宁后殿。

  外面秋风瑟瑟,各处点灯的宫人护着火小心的行走。

  深秋天干,这一个月皇城里已经起了好几场火事,各处点灯的宫人们越发小心。

  杨婉听着耳边慎重的脚步声,一面走一面梳理如今的形势。

  蒋贤妃和宁妃一样,都是连名姓都不曾留下的嫔妃,杨婉虽然令她落到了这样的境地,但这依旧不能让杨婉确定,在清波馆这一局里,她有真正赢到什么。

  剩下的还得看张洛,看他会不会真正对张琮动手。

  还有,如果他动手,会是在时候动手。

  毕竟《明史》记载,贞宁十三冬天,张琮曾起头,联名包括白焕在内的多名阁臣上书弹劾邓瑛侵占杭州两大书院学田。这一场弹劾持续了整整两个月,其间有两位阁臣退阁,白焕甚至一度被剥去官服,投入东厂大狱。然而在贞宁十四年春,激愤的春闱考生汇集在白焕家门前跪哭申述,贞宁帝不堪学怨,下令将邓瑛押入诏狱。

  这一段牢狱之灾,明史上只有短短的二十几个字记载,但杨婉后来在杨伦的私集里读到过这样一段文字。

  “别后数月再逢,人面虽如昨,魂已削七分,然文心犹在,凝血铸骨。”

  此文是一篇京郊游记,杨伦写于贞宁十四年秋。

  杨婉读到这话的时候,曾很想流泪。

  杨伦写的这个人是谁,一直无据可考,可杨婉就是觉得,那就是初出诏狱的邓瑛。

  杨婉想着,不禁希望张洛可以比她想象之中的更狠一些,虽然这无疑是在逼张洛弑父,但是除了张洛之外,杨婉也想不到第二个人,能够对张琮下手。

  不过,在这之后张洛会对她做什么,她一直不敢具体地去猜。

  一阵惊颤流窜浑身,牵出了胃部的抽痛,她有大半日没有吃东西,正想说去护城河直房那边和邓瑛一道煮两碗面吃,谁知刚走出坤宁宫的侧门,便见合玉上气不接下气地朝杨婉奔来。

  “姑姑,快回去。”

  “怎么了?”

  杨婉下意识道:“殿下出事了吗?”

  “不是殿下,是邓督主?”

  “啊?”

  杨婉下意识的加快了步子,合玉追着她道:“我们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殿下今日从文华殿回来就什么都不肯吃,奴婢探了探殿下的额头,竟烫得狠,但殿下不准传御医,甚至还摔了奴婢递的茶,我们原本是想来找姑姑的,可是又怕冒然来寻姑姑,让皇后娘娘知道,反而给姑姑添错处,结果那糊涂心的清蒙,便去内东厂寻了督主过来……”

  杨婉脚下一绊,险些摔倒,“然后呢。”

  合玉慌忙去扶她,声音也越发急切起来:“然后殿下就命督主进了书房,说了些奴婢们没有听懂的话,不知为何,督主就惹恼了殿下,殿下传了杖,姑姑……奴婢也劝了,但没劝住……”

  后面的话杨婉没有太听清。

  她回想起今早合玉对她说的话以及昨日邓瑛那一句:“殿下会将我杖毙。”大概猜到易琅为何和会突然动怒。然而,当她赶至承乾宫宫门前时,却见宫门紧闭。

  合玉上前道:“为什么闭门!”

  内侍歉疚地看着杨婉,“是殿下的命令。奴婢不敢不从,请姑姑恕罪。殿下说他是为了姑姑好,若姑姑不想督主受重责,就请在此等候。”

  杨婉抬头朝宫门上看去,榆阳树的树冠已经秃了一大半,如果说草木关情,这就像在昭示人命一般。人能够在刑罚下活多久呢?活不长吧。杨婉想起邓瑛的身体,即便有衣裳的遮蔽,也仍然能够窥见残意。她心脏一阵抽痛,不防咬破了下唇。

  “姑姑,怎么办啊。”

  怎么办,什么都不能做。

  易琅知道,杨婉绝不能因为一个太监在承乾宫门前哭闹,所以这道宫门一关起,该受的人受,该忍的人忍,该行“杀伐”的行“杀伐”,门里门外,人人内心雪亮,竟有些“痛”快。

  承乾宫的书房内,邓瑛还跪着,易琅站在他面前,喉咙虽然已经烧得有些发哑,人却立得笔直。

  “我饶了你很多次,但这一次我不能宽恕你。”

  “是。奴婢也不想求宽恕。”

  易琅低下头,“你曾对我说过,对阉宦不可容情。”

  “是。”

  “可是我不懂,你身为阉宦,为什么要这么说,你不怕刑罚吗?或者你不怕死吗?”

  邓瑛伏下身,青色的衣袖铺于地面,额头便触在易琅的脚边。

  “殿下,奴婢原本就是戴罪之身,蒙陛下恩赦,方余有残生,再重的刑罚对奴婢来讲,都并不过分,但既然活下来了,奴婢不想死得过早。”

  “为什么,当年和你一起获罪的罪臣后人,都在南海子里绝食自尽,你是如何吞下那些饭食的。”

  邓瑛咳了一声。

  “三大殿尚未完工,奴婢放不下心。”

  易琅追道:“这句话我信,可是后来呢?桐嘉书院案以后,为何要掌东厂?抬起头来答。”

  邓瑛依言抬起头,“奴婢能问问殿下,殿下的老师是如何解答此问的吗?”

  易琅沉默了须臾,方道:“你贪慕权势,混乱司法,但是……”

  易琅转过话锋,凝向邓瑛的眼睛,“我年纪尚不大,朝堂上还没有我说话的余地,很多事情我也看不全,想不明白,但是我不想偏听,等我再大一点,等君父准我议政以后,我便能看全看明白。”

  他说完朝后退了一步,径直唤邓瑛的名字。

  “邓瑛。”

  “奴婢在。”

  “知道自己今日为何要受责吗?”

  邓瑛点头,“奴婢知道,今日晨间殿下在偏殿前唤住奴婢的时候,奴婢就一直在等殿下的处置。”

  “那你有话要说吗?”

  “有。”

  “说。”

  “请殿下容情,少打。”

  易琅冷道:“你这是在求情吗?你之前不是说,不可对阉宦容情的吗?难道只是说说而已?”

  “不是……奴婢身子已经不好了,请殿下不要在此时取奴婢的性命。奴婢还有未完之事。”

  易琅听完这句话,忽然莫名一阵悸动。

  他以前十分痛恨阉宦在主子面前乞怜,可眼前的人虽然是在求饶,他却好像有些恨不起来。

第85章 山月浮屠(二) 姨母 真的很恨你。……

  “殿下,慎行司的人来了。奴婢们带他出去吧。”

  易琅抬头朝外面看了一眼,低头道:“不必。就在这里。”

  书房局促,慎行司只进来了一个人,也没有提刑凳,内侍只能架着邓瑛的胳膊,让他趴伏在地上。为了避免他挣扎,两个内侍一左一右地摁住了他的肩,其中一个忍不住小声对他说道:“督主,您千万忍一忍啊。”

  这句话并没有什么作用,倒也算得上是安抚。

  但事实上,对于邓瑛而言,除了割在他下身的那一刀之外,之后所有的刑责,邓瑛都不曾觉得屈辱,这一次他甚至愿意承受,他把这当成他“伤害”杨婉的后果,比起千刀万剐,这已经算得上仁慈了。

  “打吧。”

  掌刑人迟疑了一下,却没有立即落杖,试图等一个关乎“轻重”的暗示。

  谁知却被易琅喝斥道:

  “等什么?”

  掌刑人听了这话,便猜这一顿没有情可容。

  内廷责打内侍是有学问的,主要要看主子留不留情的,易琅还太小,这也是第一次对奴婢动刑责,他并不明白自己的话会给邓瑛带来什么。

  第一杖落下的时候,邓瑛的上半身几乎是不受控地向上一仰,摁他肩的人连忙用力将他按下。邓瑛试图在地上找一个抓握的东西,好在书案的案腿就在他手边,他挣扎着朝前挪了挪,掌刑的人以为他试图躲避,为了警示他,打得比第一板还重,几乎将他的身子摁死在了地上。

  邓瑛喉咙里腾出一口带着腥味的气,他知道这是气血上涌,一旦成火攻心就险了。

  他放弃了所有的挣扎,逼自己尽可能安静地趴着。

  掌刑人见他姿态配合,这才收了一分力。

  内侍们见他双手紧握,身子虽然没有再挪动,却一直在细颤,甚至有些痉挛,想着自从宁妃去蕉园以后,承乾宫上下全仰仗东厂,才没有在二十四局里遭白眼。这份恩情不小,邓瑛也不需要他们报答。此时见这般,心里都很难受。

  伺候易琅的清蒙忍不住求道:“殿下,您开点恩吧……你看在婉姑姑的份上……饶过邓督主吧。”

  易琅并没有唤停,只是低头看着邓瑛。

  十杖之后,邓瑛身下的绸裤已经见了血,板子的声音也没有最初那般沉闷,听来有一些炸裂感。邓瑛死死地咬着自己的衣袖,起初还能咬住,后来咬不住,每受一杖,牙关都要乱颤一阵。

  “殿下……”

  “说。”

  他原本想求饶,可是想起这一顿杖刑是为了赎他昨夜在杨婉房中的罪孽,他又逼着自己趴好,然而掌刑的人并没有因为他内心的“悔过”而对他稍加仁慈,肿胀之处被打破,鲜血顿时喂饱了衣料,顺着他的身子流到地上。

  易琅看着他身下的血,想起的却不是他在史书传记里读到哪些贤君灭宦祸,惩戒阉人的描述。反而想起了周丛山,黄然……

  这些人被大明律如此对待的时候是不是也像他这样,虽是以一种不要命的方式对抗天威,却又在受刑之时,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维护律法和君王的尊严。

  “先停下。”

  “是。”

  杖责停下,邓瑛的身子却痉挛得厉害,他此时才终于有了几乎,伸手一把抓住书案的案腿。

  “你知错吗?”

  “知错……”

  “剩下的就免了。”

  邓瑛咳了几声,“谢殿下……宽恕。”

  易琅抬起头,“带他出去。”

  清蒙等人忙架起邓瑛的胳膊,邓瑛已经完全走不得路了,他们也不敢拖他,只得将邓瑛的手臂挂到肩膀上,慢慢地往外挪。

  宫门上的人见邓瑛被带出来,便打开了侧门。

  杨婉转过身,便听见清蒙的哭声,“婉姑姑……对不起,是奴婢害了厂督。”

  这一腔悲意洞穿了杨婉的心肺。

  她有些手足无措地看着邓瑛,想要搀扶他,却又怕弄疼他。

  “杨婉,别哭啊……”

  杨婉这才发觉,自己虽然没有哭出声,眼泪却不知道什么时候失了禁制。

  “对不起,邓瑛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此时她说不出别的话,只能一味地跟他道歉。

  “杨婉,记着啊,我罪有因得,你不要与殿下争执……”

  他说完,不得已闭目忍痛。

  清蒙道:“婉姑姑,怎么办啊……这个时候会极门已经落锁了。”

  杨婉道:“你先不要慌,你们把他带回护城河那边的直房,交给李鱼。让李鱼先别碰他,等我回来。”

  说着又看向邓瑛,“你别睡着。”

  “好,我不睡。”

  杨婉轻轻捏住邓瑛垂下的手,“我会听你的,不与殿下争执,但你也要听我的,不准再说你罪有因得,否则我就跟你一样,再也不原谅自己。”

  说完松开邓瑛的手便径直朝后殿走去。

  承乾宫的宫人见了杨婉都不敢说话,连跪书房中擦拭血污的内侍,见她进来都慌忙退了出去。易琅在书案后看书,灯火把他的影子烘在博古架上,竟有些贞宁。

  杨婉走到易琅面前,屈膝跪下。

  “姨母……”

  “我的错,为什么要责罚他。”

  易琅抬起头,“我对姨母你说过,我可以原谅姨母,但只能对姨母一个人这样。”

  杨婉忍泪一笑,口中的气息滚烫,“易琅,姨母真的很恨你。”

  易琅放下书站起身,“姨母你不要放肆。”

  杨婉直直地凝向易琅的眼睛,“你是奴婢的外甥,是先生们的好学生,也是大明的皇长子,你的所做所为都没有错,正直,聪慧,训斥姨母的时候,时常令姨母羞愧。身在大明,我愿意拼尽一切护住你,易琅……姨母什么都不求,但求你对邓瑛仁慈一些,姨母什么都没有,姨母只有他……”

  易琅走到杨婉身旁,试图搀她起来,“姨母你在说什么,你还有易琅啊,你不要易琅了吗?”

  他声音有些颤抖,似乎是被杨婉的话骇住了。

  杨婉看着易琅扶在她胳膊上的手,“姨母还是会护着殿下。”

  易琅含泪抬起头,摇晃着杨婉的胳膊,“姨母你为什么要这样,我今日去文华殿前,看见他从姨母的房中出来,他对姨母你不敬,易琅只是惩戒他,易琅对他已经很仁慈了!只要他以后不再对姨母不敬,我就不会那样责罚他!”

  杨婉听着易琅的话,却没有再出声。

  易琅却真的被这一阵沉默吓住了,蹲下身不断去抓杨婉摁在地上的手,“姨母……姨母你别不说话好不好。”

  杨婉低头静静地看着他。

  “你想让姨母说什么。”

  “对不起,姨母你别不理我,我已经看不见母亲了……姨母你不理易琅,易琅就是一个人了。”

  他说着说着,便逐渐失去了平日里不和年纪的那份稳重,眼泪夺眶而出,在杨婉面前哭得泣不成声。

  “姨母,对不起……其实易琅也很后悔,罚他罚得太重了,可是姨母,我真的不想看到姨母和他在一块,我以后长大了,要让姨母出宫,给姨母求诰命,让姨母一辈子都风风光光的。姨母……你不要不理易琅……”

  他哭得不断抽泣,人本来就在发烧,此时烧得更厉害了,额头滚烫,呼出的气也烫得吓人。

  杨婉伸手去摸了摸他的背,摸到了一滩已经冷了半天的汗。

  “什么时候发烧的。”

  “易琅不知道。”

  他边说边哭。

  杨婉抬起袖子擦去他的眼泪。

  “难受吗?”

  易琅摇头。“易琅不难受。”

  杨婉解下自己的褙子裹住易琅的身子,“走,起来跟合玉姑姑去休息,明日,姨母替你去文华殿向先生告假。”

  易琅却拽住了杨婉。

  “姨母。”

  “嗯。”

  “你禀告皇后娘娘,替我传御医吧。”

  杨婉蹲下身,“告诉姨母,你是不是很难受?不要骗姨母。”

  易琅红着眼道:“替我传御医,会极门就会开,姨母才能去取药。对不起姨母,我没有想到会把他打成那样,我心里一直很难受,只是我不愿意说。”

  杨婉轻声问他,“这是你第一次对人动刑罚吗?”

  “嗯。”

  易琅点了点头,“易琅以后会慎重刑罚,对下施仁慈,不残虐。姨母你原谅易琅好不好……”

  杨婉听完这句话,弯腰将易琅搂入怀中。易琅靠在杨婉怀里哭得比将才还要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