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雯忙搀起杨婉,“不是说辰时吗?怎这般早。”

  杨婉道:“今儿宫里祭灶神,小殿下不受讲,一早被中宫接去吃灶糖去了。我左右无事,就求邓瑛早些把我带了出来。”

  萧雯拉着杨婉不肯松手,“我快两年没见到你了,自从我们娘娘不好了,老太太哭垮了身子,如今人不清醒,每日都念你和娘娘的名字,我们跟她说娘娘的名字不能念,她后来就一直叨念你。一日一日地问我,你过了门没,张家……”

  杨伦咳了一声。

  萧雯自悔失言,“哎,我这糊涂人,连话也不说了。”

  杨婉握着萧雯的手笑了笑,“我在宫里很好。”

  “好便好。”

  萧雯按了按眼角,“外面冷得很,咱们进去吧。”

  杨婉应了一声,回头看向邓瑛,“走啊。”

  邓瑛笑着冲杨婉点头,却没有跟近她,慢了几步,与杨伦一道跟在仆婢的后面走进府门。

  杨伦负手问邓瑛,“我问你一件事。”

  “嗯。”

  杨伦咳了一声,“昨日刑部去北镇抚司提卷,内阁一道看了,张琮的罪名拟的是私交内廷。为什么会突然拟出这么一个罪。”

  邓瑛反问,“你为何问我。”

  杨伦站住脚步,“内阁只有他不同意新政施行,在这个时候他突然下狱,你让我怎么想。且这个罪拟得真的是好,私交内廷,一下子就成了定罪死案了,呵……连东林人都没什么下口之处。”

  邓瑛看着前面正与萧雯喋喋不休的杨婉,“是杨婉做的。”

  杨伦挑眉,“婉儿?”

  他说着诧异地朝杨婉看去,“她这是把大明官政当女戏!”

  “杨子兮。”

  邓瑛忽然正声唤出了杨伦的名字。

  杨伦一愣,还没来得及开口,便听邓瑛追道:“你什么时候自负得连你自己的亲妹妹都容不下了。”

  杨伦驳道:“我什么时候容不下她,我是不想她玩火自焚。”

  “她若不如此,宁妃写《序》的《五贤传》便会在清波馆刻印,到时候陛下震怒,北镇抚司锁拿的人就是杨菁和你。”

  杨伦无话错愕。

  邓瑛却不顾沉默,继续行问,“杨子兮,如果这是女戏,你还能在杭州试推新政吗?”

  两个人站在中庭的雪地里,呵出的气瞬化白烟。

  杨伦拍了拍身上的凝霜,冷哼了一声,“邓符灵,你今日气性格外大。”

  邓瑛退了一步躬身作揖,“请大人恕罪。”

  杨伦低头看着邓瑛,“这句话过几日再说吧,户部遣往杭州清学田的人已经回来了,最多开年,内阁弹劾你的本子就要递上去了,我没有立场再替你拖延,你好自为之。”

  “你会与内阁联名上那本折子吗?”

  “我不联!”

  他的声音陡然提高:“等你被定罪,我亲自□□的家,让人看看,你这个家徒四壁的东厂厂督有多可笑。”

  邓瑛笑了一声,朝杨伦走近一步,“子兮,对不起,我并非故意对你无礼。”

  “你是听不得我说杨婉。”

  他说完低下头,忍不住也笑了一声。

  “我们一家人团聚吃饭,她非要把你带回来,弄得跟回门似……”

  他说到“回门”两个字恨不得给自己一巴掌。

  邓瑛看着杨伦窘样,低头笑笑,“我有三年没有在你家中吃过饭了。”

  杨伦听完转身就往跨门走,边走边对家仆道:“去搬酒!”

第88章 山月浮屠(五) 穿越的意义是什么?……

  筵摆在小花厅上。杨伦的两个姨娘跟着萧雯一道摆席。

  杨菁在诏狱中染了风寒,身子看起来有些单薄,裹着一件厚厚的狐狸毛斗篷,在门前向杨婉见礼。

  杨婉问他道:“什么时候再进文化殿。”

  杨菁笑了笑道:“杨菁辜负了姐姐,进不去了。”

  杨婉点了点头,从带来的包袱里取出一本清波馆刻印的《五贤传》递给杨菁。

  杨菁接过来一看,却见著书人上写的是“杜恒”的名字。

  “杜恒?”

  “嗯。”

  杨菁抬起头,“为什么是杜恒,他上月已经病死了。”

  杨婉拍了拍杨菁的肩膀,“杨菁,听姐姐说,进不去文华殿也好,在外面干干净净地读书,考明年的春闱。”

  杨菁看着书面儿,半晌方抬起头,“多谢姐姐。”

  杨婉示意他坐着休息,自己挽起袖子帮着两个姨娘摆席。

  萧雯看着席面儿面露犹豫,将杨婉携到一旁道:“我今儿倒惑起座次来了。”

  他说着朝跨门外看了一眼,“是不是得将尊位给邓督主让出来。”

  杨婉笑道:“嫂嫂叫人拿一个厚实些的垫子给我吧。”

  萧雯回头对丫鬟道:“去拿一个垫子。”又问杨婉道:“身上不好吗?”

  杨婉摇了摇头正要应话,杨伦已经跨进了花厅,脱下披风递给萧雯,又问道:“点戏了没有。”

  萧雯道:“等厂督点吧。”

  杨伦看了一眼跟在他身后的邓瑛,“《千金记》(1)腻了吗?”

  邓瑛跨进门内笑了笑,“《鸣凤记》(2)更好一些。”

  杨伦看向杨婉,“你想听什么。”

  杨婉抱着软垫道:“有没有《伯牙鼓琴》?”

  杨伦白了杨婉一眼,“《吕氏春秋》那样的书又不是消遣,这里没有!”说完朝戏台上提声道:“唱《千金记》里《拜将》那一出!”

  《拜将》说的是韩信拜将,是《千金记》五十出里的《穷韩信登坛拜将》,在《淮阴县韩信乞食》的后面。

  杨伦在三巡酒后,发了性情,红眼击箸,立在厅上附唱了一段《劈破玉歌》。

  “韩元帅未得时来至,

  在淮阴受袴下,曾被人欺。

  河边把钓为活计,

  漂母曾怜悯,送饭与充饥。

  ‘拜将封侯,拜将封侯,

  千金来谢你,千金来谢你。’”

  歌后,杨伦烂醉,却一直不肯离桌。

  杨婉让萧雯和杨菁等人都去休息,遣散了伺候的仆婢,撑下巴守着杯盘狼藉边的两个人。

  邓瑛并没有醉,却一直沉默。

  杨婉看着杨伦道:“醉成这样,还不如好好哭一场。”

  “我没醉!”

  杨伦一把掀翻了杨婉面前的冷汤,撑起身对着邓瑛胡言乱语,“邓符灵,你说你怎么就当了太监……”

  邓瑛伸手撑住杨伦的胳膊,“因为我邓家有罪。”

  “邓家有罪,关你屁事!”

  杨伦说着偏偏倒倒地站起来,邓瑛为了扶他,牵扯到了伤处,不禁道:“杨子兮,你坐好行吗?”

  杨伦甩开邓瑛的手,啐了一口,“你少管我!”

  杨婉一把将杨伦扯回座上,杨伦的头“咚”地一声磕到了椅背上,磕得他更加晕头转向。

  “他不管你,就让你死江上了!”

  “死江上就死江上!凭什么我要欠他!”

  他说完抬起袖子遮住眼睛,“我杨伦这辈子无愧天地百姓,好不干净,为什么非要欠他邓符灵……”

  邓瑛抬头看了一眼杨伦,端起桌上的冷酒喝了一口,“我没让你欠我。”

  “欠就是欠了!欠得我连我妹妹都保不住!你这么毁她,我这个做哥哥不能手刃你,连骂都骂不出口,我杨伦就是个……”

  他说着,响亮地甩了自己一个巴掌。

  杨婉忙伸手拽住他的胳膊,“你疯了?”

  杨伦顶着巴掌印醉眼迷离地看向杨婉,忽然惨声道:“你们都在保我,可是你们两个我却一个都保不住。”

  杨婉怔了怔,张口哑然。

  邓瑛的声音从杨婉对面传来。

  “子兮,在朝为官,能做好眼下那一隅已是很好,官场不能事事周全,你得过你心里的坎。”

  说完又端开他面前的酒盏。

  “以后少喝点酒,保养身子。”

  “妈的。”

  杨伦低骂了一句,“让你少管我!”

  邓瑛笑了笑,“子兮,我们两个总得留一个人,为老师写碑吧,你的字比我好。”

  杨伦咳笑,整个身子都瘫到了椅子上,“老师只看得上你的字,你又不是不知道……”

  他说完这句话,终于歪着头缩在椅子里醉迷了。

  杨婉把杨伦交给萧雯安置好,这才跟着邓瑛一道出来,往东华门走。

  大雪若鹅毛,落在邓瑛撑开伞上,轻盈无声。

  临近年关,街市上的行人来来往往,灶糖的甜香直往人鼻子里钻,杨婉背着手,望着满城炊烟,道:“真希望今年这个年不要过去。”

  邓瑛侧头,“为什么。”

  杨婉面向邓瑛站住,“因为现在挺好的。不过,我也不害怕明年,邓小瑛……”

  邓瑛笑了笑,“婉婉,我一直想问你,在我的名字中间加一个‘小’字,是什么意思。”

  杨婉抬起头,“是爱称。”

  “邓小瑛,我看不开了,再难我也要跟你一起上。管他以后怎么样呢,我就不信了,我们不能好好的,看着我们维护地这些人开创一片新的天地。”

  她说完仰头望向落雪的天幕。

  张琮退阁,历史的裂痕摆在了杨婉面前。

  对于杨婉来讲,这是她的个人英雄主义。

  即便她不是漏网之鱼,她也要拼命拼命地从这张网里游出去。

  历史学教人综合地看待一个王朝盛衰的规律,把所有人的行为和生死囊括其中。

  而杨婉要看的是“人。”

  易琅的恻隐,杨伦的矛盾,以及她自己的沉沦。

  来到大明朝两年,她忽然有些明白,穿越的意义是什么。

  不是自我崩溃,也不是狂妄地打碎他人观念,是作为一个鲜活的人活下去,遍体鳞伤地活下去,活着爱人,敬人,为人立命,或者为人立碑。哪怕一切都改变不了,也不要放弃成为他人真实的记忆。

  “邓小瑛。”

  “嗯?”

  “笑一个。”

  邓瑛立在伞下,望着杨婉摇头笑出了声。

  “过来婉婉。”

  杨婉听完这一声,想也没想,便一头扑入他的怀中。

  邓瑛轻轻地抚摸着杨婉的鬓角,“我原本并不想活得太久,但我现在开始奢求一个善终,我怕我活得太短,不够赎完我对你的罪行。”

  杨婉搂住邓瑛的腰。

  “我让你笑一个,你非让我哭,你现在得对着我笑十个,不然你今天就睡我床底下。”

  话刚说完,她的脸就被捧了起来。

  邓瑛的笑容映入眼帘,贞宁十四年的最后一场干净的雪就这么下完了。

  ——

  贞宁十五年正月。

  过了年十五,户部被催要年银的科部小官们闹得焦头烂额,杨伦一大早走进户部衙门,户部尚书便把他召入了正堂。正堂里摆着散碗茶,白玉阳以及齐淮阳都在,三个人已经喝过一轮茶了,白玉阳身旁摆着一张椅子,显然是留给杨伦的。

  户部尚书示意杨伦坐下,对白玉阳道:“齐大人你接着说。”

  齐淮阳道:“其实我也没什么好说的了,就是这本弹劾本子该不该写的问题。”

  白玉阳道:“我们户部和刑部不写,你们以为督察院抬不起这个笔吗?”

  他说着站起来,“自从张琮私交内廷被下狱,六科恨不得把内阁挂到城楼上去唾骂,弹劾邓瑛的折子如果出自督察院,你们想想……”

  “白尚书先不要急。”

  齐淮阳看了一眼杨伦,出声打圆场,“就算写也得想想,谁来起这个头,阁老如今在病中,杭州新政千头万绪他老人家已精疲力竭,万不能再让他劳神。”

  “你们想让我写。”

  杨伦打断齐淮阳的话,抬头朝白玉阳看去。

  “白玉阳我告诉你,这个折子我杨伦不写,连名我也不会署。”

  白玉阳几步跨到杨伦面前,“傅百年揭发杭州学田的时候你就挡着,你现在连自清都不屑吗?”

  杨伦道:“你们要弹劾他我无话可说,杭州的学田该清得清,杭州的那几个蠹虫,该拿得拿,邓瑛下狱,我亲自请旨抄他的家,这样可以自证清白了吧。”

  齐淮阳道:“杨伦,气性不要那么大,我今日在部堂这里公议,就是还么有议定,大人们得把自己的想法和顾忌说出来,邓瑛如今是东厂厂督,不是一般的秉笔太监,陛下近几年来越发信任东厂,这个弹劾的折子递上去了,就得一击到底,否则,让他趁势反扑,我们这些人,都在危局之中。”

  杨伦放下茶盏,“好,我问问诸位大人,你们觉得,陛下会处置邓瑛吗?”

  齐淮阳没有出声。

  白玉阳道:“你的意思是,陛下不处置他,就让他在我们眼底下贪?”

  “他没贪!”

  “你怎么知道!”

  两个人剑拔弩张,杨伦捏紧了拳头,却说不出话来。

  白玉阳逼道:“杭州新政是你和父亲的心血,我们排除万难,才推行到这一步,百姓眼巴巴儿地望着,今年能吃饱一碗饭,眼下地方上处处是掣肘,官面比内阁还大,他们仗的是什么,还不是司礼监和东厂,一个个做了太监的儿子,早把君父忘了。身为臣子,不为君父拨云见雾,反为阉宦不平。杨伦,你此举,非循吏,非清流,直与那阉宦沆瀣一气,简直无耻至极!”

  作者有话要说:(1)《千金记》:讲严嵩与杨继盛

  (2)《鸣凤记》:讲韩信受辱以及封王

第89章 山月浮屠(六) 我不需要男人的怜悯。……

  白玉阳这一番话说完,已经是气血上涌,青经暴起,整个人也有些站不稳。

  杨伦抬头看着他,对峙须臾后,突然拍案而起。他本就是宽肩长臂之人,身材挺拔,背一直就压了白玉阳半个头。齐淮阳以为两个人要起冲突,跟着杨伦就站了起来,谁知杨伦却什么都没说,狠剜白玉阳一眼,甩袖跨出了户部正堂。

  白玉阳恨道:“若不是父亲看重他,就他今日这几句话,连同去年秋阻清学田,弹劾的奏本上他的名字也该留个地方去写!”

  齐淮阳劝道:“罢了,白老病中再三叮嘱,让我们都压着脾性,好好相商,这本弹劾奏折,势必要写,但一定得拿捏好言辞。”

  “哼。”

  白玉阳坐回椅中,指着前门道杀性般地喝道:“怎么商讨?人走了!”

  户部尚书摁了摁眉心,冲白玉阳压手掌,“他也没走,外头各部的司官和堂官们在闹空头饷,他出去还能勉强弹压得住,让他去吧,他不在咱们还能心平气和地说。”

  白玉阳喝了一口冷茶,勉强把性子压了下来。

  齐淮阳道:“如今杨伦不肯起头,这本折子谁来写。”

  白玉阳扫了一眼户部尚书,尚书低头喝茶,并不言语。

  齐淮阳看他们皆不言语,也坐下无话。

  良久,白玉阳才出声道:“我再问一问白老的意思。”

  齐淮阳道:“阁老的病见起色了吧。”

  白玉阳压了摇头,“开春尚未见好。恐要等天气再暖和些。”

  齐淮阳叹了口气,“人上了年纪,当真遭不得罪,听说张次辅在诏狱里也不好,年底时候像是就不大行了。”

  白玉阳道:“倒是。他那个儿子……狠呐。”

  话至此处,三人心里都各自不稳,过了辰时,各部皆有事,便自散了。

  这一日,御药房给易琅进补汤,杨婉顺道跟着彭御医去替邓瑛取药。

  彭御医道:“厂督的伤好得差不多了吧。”

  “是,您的药一向好,就是最近老见他走得不舒服,恐是腿伤又犯了。”

  彭御医道:“那本就难治,他一旦一段时间顾不上内服和外用,之前的功夫就会白废。”

  杨婉低头,“是,还要请您再费些心,我日后一定盯着他,好好在您手底下治病。”

  彭御医笑了一声,“姑娘操得心多,自己也要注意调养。冬春之交,旧伤易发,杨姑娘若有不适之处,可与内女医相谈,询一些保养之法。”

  杨婉点头应“是。”

  趁着给邓瑛配药的空挡,两人又说了一会儿冬春之交,调理小儿肺热的饮食之法。

  待取药出来时,日已在西山。

  杨婉抱着药往内东厂走,却忽然看见一个身着玄袍的人迎面向她走来。

  杨婉一眼认出那人是张洛。

  她没有试图避开他,沉默地停下脚步,等着他走到自己面前。

  “谢谢你没有对我弟弟动刑。”

  她说完屈膝行了一个礼。

  直起身迎向张洛的目光,“清波馆一案,大人不曾迁怒任何人,我很感怀,如今我就在这里,你要对我如何,我都不会说什么。”

  张洛的面色有些发白,下颚的胡茬泛着淡淡的青色,人站得笔直,面上也像箍着一层面目一样,僵硬得很。他才从诏狱里出来,临出刑室前,他的父亲跪在刑架前亲口向他告饶,他什么也没说,只命人把他身上那件打烂了的囚服换下来。

  清波馆的案子快要审结了,他终于回想起杨婉在文华殿前对他说的那一句:“我只愿大人,触及真相时,还能像当初对待我那样,对待有罪之人。”

  “那人是我父亲,你利用我来对付他,就不怕我杀了你吗?”

  杨婉摇了摇头,“就是赌而已,赌你心里那本《大明律》。”

  一个女人,算到人心并不稀奇,难的是将制度和人心算到一起。

  张洛如鹰隼盯食一般地看着杨婉,“《大明律》何曾准奴婢干政?杨婉,你是自寻死路。”

  杨婉抬起头,“我明白,但我没有别的路。我不谋害任何无辜之人,我只为受冤之人伸冤,《大明律》的确不允许女人来做这件事,但我想问,如果我不做,谁来做?”

  她说着朝张洛走近两步,“桐嘉书院八十余人被你虐杀,张展春惨死,郑秉笔被杖毙,我姐姐被囚,哥哥差点死在寒江上,皇长子终日惶恐于承乾宫,既要尊君父,又要明大政。我不说我作为一个女人应该怎么样,作为一个没有失去心智的人,我救不了他们,但我不能什么都不做吧。”

  张洛一把锢住杨婉的手腕,杨婉怀中的药瞬间摔散在地。“你这般狂妄,置我大明官政于何地!”

  “那你做啊。”

  杨婉目光一软,“张副使,你救救有冤之人……如果你能救他们,我甘愿被处置,如果你救不了他们,那就求你放过我。”

  她说完,一点一点把自己的手腕从张洛的手中抽了出来,她深吸了一口气,挽起袖子去地上的草药。草药太碎了,又被张洛踩碾过,怎么捡都捡不完。她所幸跪伏下来,放下袖子去拢。

  张洛低头看着杨婉的手。

  杨婉在他眼中,一直很矛盾。

  和所有诏狱的囚犯一样,囚服裹身后,杨婉就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浑身发抖的女囚。如今跪在地上药材的模样,也是和其他的宫人一样的卑微无措。但不管她有多害怕,多恐惧,她仍然可以在言语上挟制住他,张洛甚至觉得,那不是言语上的挟制,是一种“气节”对另外一种气节的碾压。

  至于他为什么会把“气节”这个词用在一个女人身上,他自己也想不明白。

  “来人,帮她捡”

  杨婉跪坐抬头,“我不需要男人的怜悯。”

  “不要男人怜悯你靠什么活着。”

  杨婉抿了抿唇,“靠我对你们的怜悯。”

  张洛对捡药的校尉道:“把她拉起来。”

  杨婉被锦衣卫架起身,在力士面前,她就像一丛绒绒的藤萝花,伶仃地挂在那儿,张洛抬起头手,然而手指还没触碰到她的下巴,却听她道:“我不喜欢被人这样触碰。”

  张洛沉默了一阵,慢慢地垂下手。

  校尉把捡好的草药呈给张洛,张洛接过,伸手递到杨婉眼前,杨婉戒备地看着他,却并没有接下。

  张洛仰起下巴,低目看她道:“杨婉,我没有你想得那般无耻。父亲有负皇恩,理当判罪,清波馆一案我不会报复你,你不服礼法管束,插手朝廷官政的罪,我也暂且记下。”

  他说着将手臂一抬,“药拿回去,你好自为之。”

  金阳西垂,满地长影。

  杨婉将药抱回怀里,半晌,才缓缓地把强顶在胸口的那一股气,哽了出来。

  她拢紧衣衫,快步走到内东厂,邓瑛却并不在厂衙内,覃闻德告诉杨婉,明日常朝,陛下要临奉天门,司礼监今日按例要大议,都主参议去了。

  大明自太祖皇帝起,日朝通常都是不停歇的,即便恶劣天气,也很少免朝。只有遇到后妃、亲郡王薨逝,例行“辍朝仪”一日到三日不等。但到了贞宁帝这一朝,却逐渐懈怠起来。贞宁四年起,常朝基本上已经罢行,日常行政彻底交给了司礼监与内阁配合,只有遇到重大的朝政议题,贞宁帝才会登奉天门听政。

  杨婉推算贞宁十四年的时间,最近的一场皇帝亲临的日常是正月二十三,也就是明日。

  贞宁帝王对国家财政的掌控是有执念的,年初通常大议财政,这是家国生路,一旦议得不好,对户部和地方赋税甚至边防都是浩劫,再加上,今年是杭州试行“田亩新税”的第一年,内阁年前就在养心殿陈过情,恳请贞宁帝临门钦议。

  皇帝要亲临日朝,头一晚司礼监几乎人人都不得睡。

  邓瑛久坐难起,索性立在书案前,弯腰翻看户部的奏章。

  檐下化雪,雪水一梭一梭地砸在窗下,正堂内的炭火越烧越少,两个小太监见邓瑛畏寒,便偷偷将炭火盆子挪到了他的脚边。

  “腿上又不好了吗?”

  何怡贤从外面走进来,胡襄忙服侍他脱下斗篷。

  邓瑛放下笔,“谢老祖宗关心,季节之交,总是会疼几日。”

  何怡贤走到他面前道:“还能支撑?”

  “奴婢能。”

  “我看得养一养。”

  邓瑛垂头不言,何怡贤道:“弹劾你的折子内阁已经写出来了,明日朝上,便有人当朝诵奏。”

  邓瑛握笔的手顿了顿。

  何怡贤续道:“知道起头的人是谁吗?”

  “不知。”

  “是你的老师。”

  邓瑛慢慢握紧了手中的笔。

  何怡贤看着他的手指,平声道:“你再对这些人好又怎么样,几千亩的学田收着租子,你今年连一座二进的院子都没买上,不知道,还以为主子多苛待你,我今儿把你的病和境况跟主子提了一嘴,主子有赏,叫你明日去领受。”

  邓瑛抬起头,“老祖宗什么意思。”

  何怡贤“啧”了一声,“主子和我都还是疼你这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