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山月浮屠(七) 她把自己伪装成一座馥……

  邓瑛听完这句话,撩袍慢慢坐下。

  内阁选择在明日于御门上奏弹劾他,而不是经由司礼监向皇帝呈奏,这一举不给邓瑛留余地的同时,也没有给内阁自己留退路。

  何怡贤示意胡襄搬了一张椅子放在邓瑛对面,扶案坐下,一下子挡去邓瑛面前一半的光,邓瑛抬起头朝何怡望去,“参朝官员的府邸,也有老祖宗的眼睛?”

  何怡贤摆了摆手,“你是东厂的督主,试问这京城当中,哪一家没有你的眼睛。邓瑛,你不是看不见,你是不想看,不想你的老师把你当成张洛一般的人物。”

  他说着长叹了一声,拍了拍邓瑛放在灯下的手背。

  “明日就要被弹劾了,如果我不提,你今晚是不是打算在这里抄一晚上的档,等着刑部明日来拿你。”

  邓瑛将手收放到膝上,对何怡贤道:“老祖宗放心,即便奴婢下刑狱,也不会做损伤主子天威的事。”

  何怡贤道:“主子也知道你是懂事的人。”

  他说完放平了声音,“受了那一刀,虽然亏损了身子,但好歹是真正的宫里人,都在主子荫蔽下过活,不管你有什么心思,司礼监都不会对你见死不救。”

  邓瑛垂下眼睑,“奴婢卑微,不堪受此大恩。”

  何怡贤笑了一声,“做了宫里的奴婢,不管你想不想,咱们呐……都是荣辱一体。”

  他一面说一面低下头看向邓瑛的脚踝。“离明日奉天门听政还有几个时辰,回去歇着,好好地养养神,胡襄。”

  “是,老祖宗。”

  何怡贤指了指邓瑛手下,“过来替他。”

  ——

  邓瑛走回护城河边的值房。

  房门是朝里开着的,床边的炭盆子里炭火烧得很旺。桌上放着两包草药和一包坚果。坚果下面还压着一块用羊皮做的暖套。做得很丑,针脚完全不整齐,只是勉强将两张羊皮合缝到了一起。

  杨婉靠坐在他的床上,人已经睡着了。

  她睡得很不安稳,下意识地抓着邓瑛叠放在床边的寝衣。

  邓瑛小心将东西收好,脱下身上的官服,坐在杨婉身旁,将双脚靠近炭盆。

  连日化雪,寒气侵骨,牢狱中的旧伤一日比一日发作的厉害。

  虽然已经过去两年,刑部大狱所经种种,尚历历在目。

  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腕,想起他曾对杨婉说过的话。

  他告诉杨婉,这是镣铐的痕迹,还有他脚腕上的伤,都很难消了,虽然他一直在听杨婉的话,好好地吃药,调理身子,但是效果并不大。他最初虽然不明白,他并没有做过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却要受这样的责罚,但是,他现在想要接受这些责罚,继续活下去。

  这些话,现在想来也是一样的。

  唯一不同的是,他有了杨婉。

  他用一种在外人看来极其龌龊的方式,拥有了杨婉。

  可是他心里明白,那其实是他对杨婉的交付。

  灭族,获罪,腐刑……

  衣冠之下,每一局他都在输。

  没有人在意他的尊严,对他施加的刑罚理所当然,每一回都极尽羞辱的过程。

  但杨婉让他赢,让他体面而安心地做爱人之间的事。他不敢拒绝枷锁,她就握着他的手,给他恰到好处的束缚。他恐惧裸露,她就准许他保有完整的衣冠,她把自己伪装成一座馥郁芬芳囚牢,并是为了折磨他,而是为了收容他的残生,给他归属感和安全感。

  在杨婉身上,邓瑛不敢看过去,也不敢想以后的这两年终于慢慢过去。

  即便前面仍然晦暗不明,但身后有了这么一个人,看着他在前面走,再坎坷的路,好像也变得没那么难走了。

  他伸手轻轻地挽好杨婉的耳发,起身半跪下来,闭上眼睛伏身吻了吻杨婉的唇。

  杨婉并没有醒,只是伸了伸腿,轻轻地踢了踢了被子,邓瑛起身拉起被她踢开的被褥,罩在她的额下,试图把自己的寝衣从她手里抽出来。谁知她却反而越拽越紧。

  邓瑛算了算时辰,离二更不过一个时辰。

  他索性不躺了,坐在杨婉身边安静地烤暖自己的手脚。

  背后的人呼吸平和,裹着他的被褥翻了个身,邓瑛的寝衣也被她抱入了怀中。

  邓瑛侧头看了一眼杨婉的背,透窗的叶影落在她的身上。

  临朝之前,这么见她一面真好,她一直在睡,什么话都没有说,但邓瑛的内心却被一点一点熨平了。

  ——

  料峭的早春寒风呼啦啦地刮过京城上空。

  二更刚过。在京的朝参官(1)都已经起了身,东西长安街上的各处府宅邸灯火连燃。

  这是贞宁十四年的第一个皇帝亲临的御门朝,且不是不问政的朝贺大朝,而是实打实的议政朝,各部科的官员们都没打算放过皇帝。虽然天色尚早,寒风凌冽,但待漏(1)的官员们还是挤满了朝房。

  端门上的直房内,内侍们给内阁的几位近臣煮了驱寒茶。

  杨伦捏着茶盏的手指“咯吱”作响。

  “我不肯起头,也不该让老师起头啊,他人已经病得起不来身了!”

  白玉阳站在他面前道:“这是父亲的意思。”

  杨伦怔了怔。

  白玉阳道:“这也是为了保全户部和我们一道联名的官员,父亲让我告诉你,你不署名也是对的。开春后,杭州的田政还要过你的手,户部如今不能乱。”

  杨伦听完,喉中哽咽。

  “今日谁唱折(2)。”

  白玉阳道:“我们今日都不唱折,交给通政司的官员代读,这也是阁老的意思。”

  杨伦点着头站起身朝直房门前走去,走了几步,又回头道:“弹劾邓瑛之后,你们要奏启三司吗?”

  “自然。”

  白玉阳咳了一声,“这个人不能放在内廷审,即便启不了三司,那也得把他落到刑部。”

  杨伦还欲再问,端门上的内侍在外叩门道:“各位大人们,五凤楼要鸣钟了。”

  “知道了。”

  白玉阳应声站起,对杨伦道:“入朝吧。”

  ——

  长鞭叩吻地面,一声炸响之后,百官入朝。

  达奉天门丹墀前,寒风吹着满朝衣冠猎猎作响,几乎撕裂钟鼓司的礼乐。

  锦衣卫力士撑五伞盖、四团扇,从东西两侧登上丹墀,不久贞宁帝御驾登临,丹墀下再次鸣鞭,鸿胪寺“唱”入班,左右文武两班齐头并进,浩荡地步入御道。

  邓瑛在文官的大班里看见了杨伦,遇到旁有负责纠察仪态的御史,两人都不敢有多余的眼神,目光一撞,便各自避开。

  一拜三叩之礼后,鸿胪寺官员出班,对贞宁帝奏报入京谢恩、离京请辞的官员姓名。

  这一日风大,皇帝并没有兴致召见这些人,只命在午门外叩首。鸿胪寺的官员退奏后,何怡贤待贞宁帝询边关有无奏事,兵部尚书虽欲当面奏西北军饷亏缺一事,但见通政司的司官已经举了内阁的奏本,便没有面奏,只将奏本交给随堂,便退到了班内。

  通政司的官员见兵部退下,即“打扫”(3)了一声。

  出班道:“陛下,内阁有本,着臣代为宣诵。”

  贞宁帝点了点头。

  何怡贤即高声道:“念——”

  司官撩袍跪地,展开奏本。

  邓瑛的脚边落下一抔飞燕的翅灰。

  他垂下眼睛,望向那抔翅灰。

  司官端正的声音传入耳中,字正腔圆,如高处落石,每一声都扎扎实实地打在邓瑛身上。

  “经查,滁山,湖澹二书院,共学田一千七百余亩,皆为和崇四年太祖皇帝所赐。今具被司礼监太监邓瑛私侵,两年来所没田粮谷米三万斤,牛马禽鱼不可计数。致使杭州私学学怨频生,滁山,湖澹二院无以为继,此行乱地方学政于当下,大逆先帝仁道于天威之下……”

  整篇奏章并不长,通政司的司官抑扬顿挫,也只念了不到半盏茶的工夫。

  奏毕后,司官重回班列,丹墀下无人出声,连一声咳嗽也听不见。

  贞宁帝道:“把奏章呈上来。”

  邓瑛将奏折呈上金台(4),满朝文武的目光皆追着他上阶的身影。

  贞宁帝抬手,接过奏章,侧面对殿陛门楯间的大汉将军道:“带他下去。”

  带刀的校尉应声而出,将邓瑛押下了金台。

  皇帝在御座上翻看奏疏,忽唤了一声杨伦。

  “杨侍郎。”

  杨伦出班行跪,叩首应:“臣在。”

  贞宁帝抬起奏疏示向他,“你为何没有与户部众臣联名。”

  杨伦伏身道:“臣曾以‘秋闱在即’之名,阻清南方学田,今日事发,臣有不可避之嫌,是以不堪与内阁联名,在此案查明之前,还请陛下,许臣于朝外待罪。”

  贞宁帝笑了一声,“这是跟朕辞官。”

  杨伦叩首道:“臣不敢。”

  贞宁帝道:“此话不实,白阁老病重已不堪杭州之任,你此时要在朝外待罪,即罔顾己职,深负朕恩。”

  “是,臣知罪,臣失言,请陛下责罚。”

  贞宁帝又将白玉阳唤出班列。

  “白尚书,朕看这联名书上也有你的名字,刑部部议过了吗?要拿哪些人查问。”

  白玉阳道:“回陛下,刑部大狱中的傅百年,需重新提审,另外,杭州知府,以及解运司吏皆需解入刑部。”

  贞宁帝沉默了一阵,敲御座道:“多了。”

  作者有话要说:(1)朝参官:参与常朝的官员。

  (2)唱折:读奏章(奏事之时不用口语,而是大声朗读奏章。通政司、鸿胪寺官员除了引导官员们奏事之外,有时还需要代读奏疏,而为了达到“美观瞻”的效果,一般选取该衙门中符合“美姿容”和“大音声”标准的官员。)

  (3)打扫:每个官员在奏事之前,“皆预咳一声”,此称为“打扫”。这应该是为了打个招呼,意思是我要出班奏事了,避免两个人同时出班造成尴尬。而一旦出现这种尴尬,通常由通政司或鸿胪寺官员负责引导。

  (4)金台:安放御座的地方。

第91章 山月浮屠(八) 戴死罪、徒流办事。……

  “多了”这两个字轻飘飘地落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却硬生生地逼回了白玉阳后面的话。

  贞宁帝看向被人押下金台的邓瑛,倾身问道:“厂狱中还有多少案未结。”

  邓瑛跪答:“回陛下,还有十三案未结,其中四案是北镇抚司移送,可在臣受审时反移回北镇抚司。”

  贞宁帝道:“那余下的九案呢。”

  校尉松开邓瑛的手臂,由他伏身请罪,“臣愧对陛下。”

  贞宁帝看向白玉阳,“连杭州的解运使都要押解进京,那杭州的户务官员岂不是要拿空了,这还如何为新税行政啊?”

  他说着扫了一眼在站的户部官员以及出班的白玉阳。

  白玉阳应忙道:“臣思虑不周,但私侵学田罪不容赦,还请陛下准臣等严查。”

  贞宁帝站起身,提声压住白玉阳的声音。“朕什么时候说不准你们查了?”

  “是,陛下圣明。”

  贞宁帝笑了一声,“朕给你们个法子。”

  他说着走至金台边沿,俯看众臣。

  “胡蓝(1)两案之后,各科部官职悬空,太祖帝令罪官‘戴死罪、徒流办事’。”

  此话一出,众臣面面相觑,但碍于日朝的礼仪规范,不敢议论。

  胡案蓝案,分别指的是太祖时期的胡惟庸案和蓝玉案子,这个两个案子前后杀了几万人,各科部的官员几乎损了一半,政务羁押,各部一时无法正常运转,于是,太祖帝命罪官‘戴死罪、徒流办事’,很多已经判了死罪被关押在监狱里的官员又被拎了出来,披枷带锁地在衙门办公。等手头的事了结以后,该送回关押仍送回关押,该杀的也一个不漏地拖到了菜市口。

  贞宁帝在这个时候援引这个先例,白玉阳等人皆措手不及。

  “朕的意思是,学田案刑部来审,你们可以提审邓瑛,但罪名没有审定之前,东缉事厂的事务仍由邓瑛兼办,杭州的户务官员也是一样,罪名议定之前,皆待罪办事,众卿可有异?”

  金台下无人敢应声。

  贞宁帝自续道:“既无异,接着听户部的部议,把兵部将才呈上来的奏章也发还下去,着通政司念来听。”

  ——

  这一日的常朝旷日持久,一直到正午时分才唱“散”。

  校尉将邓瑛交给了刑部的差役,走五凤楼的右掖门出去,杨伦从后面跟上来,唤了邓瑛一声。

  邓瑛回过头,两人相见各自沉默。

  刑部的差役道:“杨大人,我们还得办差,您……”

  “我与他说几句话。”

  差役们应声退了十步。

  邓瑛转过身对杨伦道:“你看懂陛下的意思了吗?”

  杨伦点了点头,“我懂了,陛下还是不肯动司礼监。”

  邓瑛道:“如果你们不牵扯杭州那一批官员,我可以认学田的罪,将这件事情了结在我身上,但是现在看来,不牵扯杭州是不可能了,那些人走得都是司礼监的门路,你要提醒刑部,查这些的人,不能查得太干净。”

  杨伦捏拳叹了一声,“他们不会听我的,还有,一旦他们听了我的,内阁在六部的信誉顷刻之间就会荡尽。邓瑛,我希望你明白,老师未必舍得亲自写弹劾你的折子,但他身为内阁首辅,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内阁被东林人挂在城门上骂。”

  邓瑛垂下眼,半晌方点了点头。

  “我心里明白,但是,你们要堤防司礼监的反戈。”

  杨伦喝道:“他们能怎么样,我和老师都是堂堂正正在朝为官的人。”

  “你们是,你们底下的人呢?族中的人呢?”

  他声音一沉,“我曾经不也是堂堂正正在工部做官的人吗?结果呢?也落得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杨伦望着邓瑛的面容,一时哑然。

  邓瑛叹了一声,“杨子兮,帮我跟白玉阳求情,不要把我长时间地困在刑部大狱,我在外面,还能跟诏狱制衡一二,若司礼监反弹劾这次弹劾我的官员,你们内阁不至于完全被动。”

  杨伦道:“难道司礼监敢弹劾老师?”

  “白大人虽在病中,但这一本奏章是他起笔写的,这就……”

  “该由我来写的!”

  杨伦打断邓瑛,“我早该想到,我不写就是逼老师写。”

  邓瑛轻道:“都一样。”

  “能一样吗?我尚年轻,老师已经是古稀之人,如今又病重,经得起什么折腾。”

  “杨子兮你冷静一点,我掌东厂这么久,三司我牵制不了,你们自己想办法,但是只要是落在诏狱里的案子,我不是一点办法都没有。”

  杨伦抬头凝着邓瑛的眼睛。“东厂是陛下拿来震慑我们的,你用来救我们,你自己怎么办?”

  邓瑛笑了笑,“这是我的事。”

  杨伦喝道:“你是不是觉得你这样做,就能逼着老师认可你。”

  “那你要我怎么做?”

  邓瑛迎风抬起头,“老师认不认我,我早就没有执念,但我不是一点知觉都没有,你明明知道我心里的想法,为什么还要对我说这样的话。”

  “我……”

  杨伦心里有些后悔,低头看向邓瑛的手腕,岔开了将才的话题。

  “他们现在带你去刑部,是要做什么……”

  “戴死罪、徒流办事,还能做什么。”

  邓瑛抬起手,“无所谓,只要不关着我,锁就锁吧。”

  “妈的。”

  杨低骂了一声。

  邓瑛朝他身后看了一眼,“不要露情绪。”

  杨伦压低声道:“你这样怎么在宫里生活?难道又要累我妹妹?”

  邓瑛听他提起杨婉,垂眼沉默。

  杨伦咳了一声,转话道:“她最近买下了之前被张洛查封的清波馆,馆内的收益不能入宫,暂由我的妻子代掌,你帮我问问她,她需不需要,若是需要你就替带进去。”

  邓瑛笑笑,“你这就是多此一问,她在承乾宫,衣食都是最好的。”

  杨伦喝道:“那你呢!身子不要了?她还要照顾小殿下,怎么得空天天照顾一个带着镣铐的人?你拿钱去给哪些阉童,让他们照顾你的起居,不准累我妹妹一个,否则我下回见到你,一定揍你。”

  一大片风从二人身旁吹过,吹起二人身上厚重的官服。

  两个人同时想起了杨婉的面容,一道沉默了下来。

  良久,邓瑛才轻声道:“子兮,我在广济寺的那一间房子是留给杨婉的,我知道,我现在这个处境,必会被刑部抄家,要保住它很难,但我还是希望你帮我想想办法。”

  杨伦听完这句话,心中忽然猛地一抽。

  他平时并不算一个在情爱一事多敏感的人,可是听到邓瑛要给杨婉宅子,他却如同被冷水浇头,心头猛得生出一阵恶寒 ,不自觉地捏着袖子,牙齿龃龉,“你们到底怎么了,你为什么要给她宅子。”

  邓瑛咳了两声,“我没有别的留给她。”

  “我问你为什么无缘无故要留东西给她?”

  邓瑛沉默地看着地面。

  杨伦脖子上的经脉逐渐暴起,握拳朝邓瑛逼近几步,“邓符灵!我在问你为什么要无缘无故地给她宅子!”

  邓瑛仍然没有说话。

  这种沉默令杨伦浑身颤抖,他偏头看的着邓瑛,喉咙里逼出来的声音很是尖锐,“你到底做了什么,你忘了你两年前对我发的誓了吗!”

  “子兮,我……”

  邓瑛一个“我”字还没完全说出口,脸上就狠狠地挨了杨伦一拳。

  这一拳杨伦使了八分的力气,邓瑛几乎站不住。

  十步之外的差役看到这个场景连忙上前来将邓瑛架起,对面又有门上当值的内侍上前,帮着拉开杨伦。

  “杨大人,邓督主,这是在鼓楼下面,二位不得失仪啊。”

  杨伦虽然被人拽着,但眼中却如有火烧,他甩开内侍走到邓瑛面前,切齿道:“别的事情我都可以原谅你,但是邓符灵,那是我的亲妹妹,你怎么敢……”

  邓瑛抬手摁了摁面上的伤,“我一生都无法偿还。”

  杨伦听完邓瑛这句话,不由闭上眼睛,指节捏得发白。

  喉如吞炭,什么都说不出来。

  他狠狠地抹了一把眼睛,转身便往掖门走,走出掖门,便在寒风里又硬生生地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差役待杨伦走远,才问道:“邓督主,您没事吧。”

  邓瑛摇了摇头,“没事,走吧。”

  ——

  护城河边的值房内,杨婉醒来的时候,日已渐西。

  她忙返身坐起来揉了揉头发。李鱼端着水进来,放在门口,探了个头在门口看她。

  “你总算睡醒了。”

  杨婉穿鞋下床,“你进来吧。”

  李鱼这才推门进来,“你是不是病了。”

  “啊?”

  杨婉拢着头发站起,“怎么这么问?”

  李鱼道:“我看邓瑛病的时候,也这样睡,什么都不吃。”

  杨婉看了看外面,“御门朝结束了吗?”

  李鱼点头,“结束了一会儿了。”

  “邓瑛呢,怎么还没回来。”

  李鱼叹了一口气,“他被刑部带走了。”

  “什么?”

  李鱼见她要起身,忙拦住道:“你你……你先别慌,我问了我干爹,没说要关他,他一会儿就会回来。”

  杨婉皱眉,转身问道:“不关什么意思。”

  李鱼抓了抓脑袋,“我也没听明白,杨婉,你知道什么是‘戴死罪、徒流办事’吗?”

  杨婉闻话肩头一松。

  李鱼差异道:“说话啊。”

  “哦……那是指官员在定罪之前,以待罪之身处理公务。”

  李鱼点着头,“哦……难怪还能回来。欸,杨婉你去哪儿?”

  “去接他回来。”

  作者有话要说:(1)胡案:胡惟庸案。

  蓝案:蓝玉案。

第92章 山月浮屠(九) 邓瑛你一点都不听话。……

  这日刮了整整一日的风,日暮时太阳却在墙上露出了头,温热的夕阳余晖烘着杨婉的背。

  杨婉在东华门上看到邓瑛时,他还在与覃闻德说话。

  他的手腕和脚腕都被锁上了刑具,行走不便,时不时地便要停几步,覃闻德几次试图扶他,他都摆手推迟。

  “你遣人下一趟杭州。”

  “这个时候下扬州查什么呢。”

  邓瑛小心地避开地上的一块的石头,“查杨家在杭州棉布生意,不论是什么问题,都先不要拿人。查了回报我,如果那时我在刑部大狱,就直呈报杨伦。”

  覃闻德道:“如果杭州地方也在查杨家,我们该如何。”

  邓瑛轻轻捏住自己的一只手腕,“那你们就反查杭州知府,记着,不要从私田私盐这些财罪上入手,只查他的政绩,迫他停手便止住。”

  覃闻德应了一声“是。”又看向邓瑛的手腕。

  “督主,您这样属下们看着心里难受,恨不得去掀了他刑部大堂。”

  邓瑛垂下手,“我仰仗你们做事,你们万不能逞一时意气。”

  覃闻德丧道:“属下明白。但您如今这样,如何起居行走呢。”

  这话他一个爷们问出来,他自己尴尬,邓瑛也没有回答。

  “有我啊。”

  覃闻德闻声抬起头,见杨婉一个人,正笑着站在他面前。

  “婉姑娘……”

  “放心把你们督主交给我吧,保证不让他饿着冷着。”

  邓瑛看见杨婉,下意识地拉了拉衣袖,试图遮住手腕上的刑具,面色有些腼腆。

  杨婉没有去看那些令邓瑛尴尬的东西,抬头望着他的面容问道:“怎么这么久才回来。”

  “填鞫谳的册子填得久了一些。”

  他说着,侧身唤道:“覃闻德。”

  “属下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