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后听后,并没有驳易琅的话,也没让白玉阳再回话,倚身道:“既如此,哀家就不多言了,皇帝问吧。”

  太后的话音刚落,何怡贤忽然呕心呕肺地咳起来,在场的官员都侧目朝他看去。他咳得眼底充血,浑身抖耸,若不是被人架着,恐怕早已扑摔在地。

  锦衣卫将他下巴掰起,好不容易止住了他的咳声。他自己又张合着嘴缓了好一阵,才抬起头,喑哑地吐出省来。

  “老娘娘,您问吧……您问奴婢还能说几句,奴婢老了,棒子一挨上身就怕了,人叫说什么,就得说什么,您是老菩萨,您坐在奴婢面前,奴婢……心里头,没那么怕…”

  太后并没驳他的请,平声道:

  “讲吧,哀家和皇帝一道听着。”

  何怡贤挣扎着朝前跪行了几步,仰头道:“太后娘娘,奴婢是您亲自挑给主子的奴婢,服侍先帝几十年,主子的心,比奴婢命都重要,奴婢怎么可能伪造遗诏,违逆主子……”

  他说着朝杨伦等人看去,“真正伪造遗诏的,是内阁!”

  “住口!”

  白玉阳斥道:“你在三司堂审上已经认罪,怎敢在殿上再狡!”

  何怡贤苦笑了一声,“奴婢是怎么认的罪啊……”

  他说着颤颤巍巍地朝白玉阳伸出手,“辅臣要把奴婢的一双手都挤断,奴婢在堂上……数次晕厥,能不招吗?太后啊……”

  他一面说一面吞下口中的血沫子,转头朝太后望去,“主子还未出殡,这朝中他一切,主子还看得见呢……遗志不能传,反被忤逆……被忤逆……”

  说至此处,他声泪俱下,浑身发颤,仰头哭道:“主子啊,老奴该死啊,眼睁睁地看这您的名声,被污蔑,您那么贤明的一个人,却被他们逼着,在遗诏里罪己……主子啊……奴婢着实心痛啊……”

  司礼监的众人听完这一番话,也都跟着呜咽起来,一时之间,殿内哭声阵阵,渐渐响起了喊冤的声音。

  “喊冤,是要代君父降罪于朕吗?你们哪里来的胆子!”

  话音落下,众人顿时噤了声。

  易琅站起身,低头看向邓瑛,“厂臣可以自辩。”

  邓瑛双手按地,伏身叩了一首,方直背道:“奴婢该说的,已经在三司堂上说了,无可自辩。”

  易琅道:“那朕有一问。”

  “是。”

  “厂臣明知是死罪,为何要自认。”

  邓瑛垂下眼,“奴婢本就是罪臣之子,蒙先帝之恩,方全性命,奴婢不能负先帝的恩德。皇次子年幼病弱,若即帝位,帝位即托于司礼监之手,若内阁与司礼监内外一心,到也能安定乾坤,可是奴婢在东厂提督太监一任上三年,也跟着做了很多迫害阁臣的事,盐场通倭一案,奴婢刑囚白阁老,致千夫所指,怨声载道,伤先帝贤名,奴婢万死也难赎己罪。太后娘娘……”

  他说着抬起头,“如果奴婢活着,如何叫阁臣们心平,阁臣们心不平,如何辅佐幼君,安大明天下。奴婢已是罪人,不敢哭泣扰先帝之灵,但奴婢亦心痛至极,愧恨为了一己私利,将先帝与阁臣们的君臣之谊伤至此地。”

  他这一番话,在太后面前点出了皇帝,内阁,司礼监三者之间的关联,虽然他将自己归入了司礼监一党,但说的却是肺腑之言。一句‘如果奴婢活着,如何叫阁臣们心平,阁臣们心不平,如何辅佐幼君,安大明天下”直点司礼监的死穴。

  何怡贤听完这墦话,绝望地吞咽了一口。

  “所以厂臣才会求死。”

  邓瑛摇了摇头,“奴婢并不是求死,是当死。”

  殿内无人出声,杨伦适时上前道:“太后,此案有关新帝正位,亦关内阁之名,今日面讯,司礼监当殿翻供,控诉三司刑讯,屈打成招,臣以为,当在三司之内重定审官,将此案发回。”

  白玉阳听了这句话,有些不可思议地看向杨伦。“杨侍郎,你这说的是什么话,已经审结的案子,如何发回重审?”

  易琅回头对太后道:“祖母,朕也觉得当发回重审。”

  太后道:“皇帝这是在质疑自己?”

  易琅没有应答。

  太后叹了一口气,“将他们带出去,哀家有话,对诸位辅臣说。”

  锦衣卫听令上前,将司礼监众人并邓瑛一道带了出去。

  殿内只余下杨伦,白玉阳等几个阁臣。

  太后站起身,牵起易琅的手,从御座后走了下来,众臣忙复行大礼。

  太后看了易琅一眼,易琅即会意叫“免。”

  太后松开易琅的手,对杨伦道:“邓瑛有一句话是对的,若内阁与司礼监内外一心,可安乾坤。哀家知道,何怡贤为祸朝廷多年,你们对他有恨,他也确实该死,但司礼监的人不能全杀,否则,何人掌印,何人传递票拟,哀家的孙儿还小,你们总不能将皇帝押到你们的内阁值房里去听事吧。”

  众臣忙道:“臣等不敢。”

  太后摆手示意众臣起身,又道:“遗诏既然已经颁行,各地的藩王业已知晓,确实没有必要再修正,你们替先帝代笔所写文章,哀家也看过了,有些的确是先帝自己的过错,你们为臣的,要点出来也无可厚非,不过哀家是做母亲的,跟你们说句肺腑之言吧,在哀家眼里,社稷为首,皇家名誉次之,哀家只能容你们这一次。至于哀家的孙儿,是你们教养大的,他初继帝位,沾不得一丝污秽。伪造遗诏一案,若让藩地的诸王知晓,趁此发难,他如何能清正自身?哀家之前听从你们的意思,让三司审理此案,你们审是审出来了,但却丝毫不顾及皇家的处境,你们是辅政的内臣啊,除了是臣子之外,也是皇帝的内师,你们不能光顾着你们和司礼监的仇怨,把皇帝推到不白之地啊。”

  众臣听完这一番话,皆跪了下来。

  杨伦叩首道:“臣无地自容,请太后开示。”

  太后道:“哀家虽然懂得不如你们多,但毕竟虚活了这么多年,你们让哀家说,哀家就逾越过来说一句,听不听,仍在你们。”

  众臣齐声道:“请太后赐言。”

  太后把易琅揽在自己身前道:“按制来说,先帝猝崩,则由内阁代为拟召,既然你们已经拟过了,那先帝就是未留遗诏。伪造遗诏一案从此不审,刑部也不要留案宗。”

  白玉阳忍不住道:“娘娘的是……抹案。”

  “对。抹案。”

  太后说完牵起易琅走回御座,续道:“至于何怡贤怎么杀,由镇抚司来定,司礼监的其余人也一样,都不能留在刑部,全部押送诏狱,由镇抚司清审,该杀的杀,该关的关,该放的放。”

第142章 寒江渡雪(五) 他的后路只能我牵着他……

  她说完,又轻轻拍了拍皇后的手臂,“你怎么看。”

  自从何怡贤被带出去以后,皇后便一直坐在座位上失神,被太后陡然一拍,漏了半截呼吸,惶恐地坐直身子,含糊地应了一个“是。”字。

  太后看着她摇了摇头,侧面看向白玉阳,然而她并没有立即说话,半晌之后,方收回目光,点道:“白尚书,是不是心里不平。”

  白玉阳怔了怔,垂首道:“臣不敢。”

  “没什么不敢的。”

  太后抬头朝太后殿外望去,天幕上流云翻涌,太阳的光从不断变化的云层缝隙里刺出,像一把一把耀眼的剑,直扎在太和殿的月台上。

  太后续道:“太祖皇帝是曾立过铁律,宦官不得参政议政,我年幼之时,曾听说太祖爷曾为三十两贪银腰斩司礼监太监周平,如今倒是很难再听闻这样的事,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这个问题虽然是在问众官,但却无人敢回答。

  太后笑了一声,自解道:“你们家业大了,子孙多了,吃穿上都不需要人做事吗?哪怕做官的是个清流,不要那些虚排场,但舍得家里人一道苦着?辛苦做官一辈子,陡然间打外面来一个人,斥你府上的人奢靡,要你将奴婢们都赶杀出去,你们扪心问问,这行么?”

  众人面面相觑。

  太后叹道;“我一把年纪了,不是诸位老人家逼着我出来说话,我也不想说话,但你们既然想要听我在这殿上镇几句,我也就索性同你们交心。你们都是大明的股肱之臣,为了江山社稷受的委屈,我都看在眼里,当下平不了的,我给你们赔个不是,皇帝还小,慢慢儿教,又是一番天地不是。”

  众臣听了这话,皆行礼称:“受教。”

  太后笑着摆了摆手,“今儿就散了,但都先别回去,各自去端门上领了膳,热热地喝几杯酒,再好生叫家里人,来扶着回去。今年虽过不成年了,但节令还在,你们写的遗诏上,说……不禁民间嫁娶,娱乐,那就不禁吧。这眼见着除夕要来了,关起门来,节该过还是过,不要把自己逼得那般清贫,在我大明为官没有那样的道理。听明白了吗?”

  “是。”

  ——

  内廷赐膳,众臣出殿后,便都入了端门值房。

  室内的炭烧得通红,杨伦解下外面的官袍,近火边坐下,接着白玉阳和齐淮阳也一道走了进来,杨伦抬头还没来得及说话,白玉阳便冷声道:“东厂的那个人,你还要保到什么时候。”

  杨伦站起身,“事关帝位承袭,地方安定,你也看到了,不是我在保他。”

  白玉阳也解下了官袍搭在圈椅上,转身在杨伦对面坐下,“此案一抹,刑部就得将他无罪开释,他是东厂提督太监,何怡贤胡襄等人被判罪,你说,司礼监的掌印太监会是谁?”

  炭火熏得杨伦两腮发烫,额头生汗。

  室内的其余几位阁臣此时也议论起来。

  左督御史道:“这又是重蹈覆辙啊。”

  说完叹了一口气,“先帝当年就是被托于宦官之手,以至于后来,屡次对何怡贤容情,如今这个邓瑛,虽不似何怡贤之流,但毕竟与陛下过从甚密,况且……”

  他看了一眼杨伦,犹豫了一阵,终究还是开口道:“况且宁妃有疾,长年养病于蕉园,照顾陛下的一直是承乾宫宫女杨婉,她与邓瑛……”

  “住口!”

  左督御史的话被杨伦喝断,低头咳了一声。

  白玉阳道:“杨侍郎,你不能因为她是你的妹妹,就思包庇。”

  “什么包庇?”

  杨伦几步走到白玉阳面前,“杨婉在宫中三年,一直尽心照顾陛下,何曾蛊惑陛下,做过一件错事。”

  白玉阳道:“那为何陛下当日不肯杀邓瑛,非要行‘大罪面讯’。你妹妹在陛下面前说过什么,你这个做兄长的知道吗?”

  “她什么都没说过!”

  “杨伦!”

  白玉阳也站起了身,“你让众阁臣看看,如果邓瑛此次被免罪,包括你在内,我们还有哪一个人弹劾得了他。”

  他说完转身看向众官,“你们心里就不怕吗?”

  几个阁臣都沉默了下来,其中一个伸手将杨伦拽回,轻声劝道:“其实白尚书的话是有道理的,陛下毕竟年幼,司礼监拿着御印,那就是一言九鼎啊,这个邓瑛和你妹妹的的过于亲密,陛下对他的态度,我们如今也看出来了,虽然……我也认为,他与何怡贤不同,但……”

  他摇头叹了一口气,“他私吞过南方的学田,东厂这几年,建了厂狱,刑案里哪里有不贪拿的,你也该自己去看看,那厂狱里的人,哪一个家里不是被盘剥一文不剩,就连白阁老,也被他迫害得伤重不起,至今都不见好,杨侍郎啊,他当真坐不得掌印一位啊。”

  这话说完,其余人附和起来。

  杨伦被人拽得后退了一步,看着白玉阳却无话可辩,东西也吃不下去了,甩开阁臣的手,冒着风披袍走了出去。

  他心里有事,也不想回家,一个人朝会极门走,在会极门的日荫下,看见杨婉抱着一包药草在御药房门前等他。

  杨伦放慢脚步,杨婉也迎了上来。

  “垂头丧气的做什么 。”

  “谁垂头丧气了。”

  杨婉抬起头笑道:“能赢一局是一局,我们已经不容易了。”

  他说完,杨伦的肚子就 “咕……”地叫了一声。

  杨婉低头看向杨伦的肚子,笑道:“没吃东西啊,要不去邓瑛的直房那儿,我给你煮一碗面吃。”

  杨伦道:“他的居所没有封禁吗?”

  “封了,不过旁边李鱼的房子是开着的,没有人住,还可以坐一会儿。”

  杨伦跟着杨婉一道朝护城河走去,一路上,杨婉都在咳嗽。

  杨伦不禁问道:“你去御药房是给自己拿药吗?”

  杨婉边走边摇头。

  “不是,我的病由太医在调理。”

  “太医?”

  杨伦想起之前阁臣的话,顿时有些恼了,几步追到她面前,斥她道:“宫人的病怎可由太医调理,你不要以为陛下登基,你抚养了他几年,你就可以逾越了。”

  杨婉静静地受下他的这一番话,没有辩解。

  站住脚步,看向他问道:“你也怕了是吧。”

  杨伦一怔,“我……”

  杨婉笑叹道:“我希望陛下成为一个有仁义的君主,是我却不能再承受他对我的仁义。再这样下去,即便我什么都不做,内廷也容不下我了。”

  她说完,抬头望向杨伦,“哥哥,这么几年,你也变了不少。你曾经我眼看着你为邓瑛忧心,为他斡旋,我十分感怀。但是……”

  她拢紧了怀里的药包。

  “我也逐渐明白,个别的改变是不足以抗衡一朝人心的。人心……”

  她抿了抿唇,碎发猛地被寒风吹起,耳畔的珠玉摇动,伶仃作响。

  她噙着话眯起眼睛,似乎在忍着身上的什么隐痛,“人心真是复杂而统一。朝臣也好,百姓也好,心中各自有各自的忧虑和欢喜。但他们都知道,此时此刻应该恨谁。如果你想对那个被恨的人好,反而会使他‘罪孽’更深,死得更快。”

  “死得更快。”

  杨伦重复了一句,“你就这样说他吗?”

  杨婉道:“难道不是吗?”

  “是。”

  杨伦叹了一声,“你全都看准了。”

  盯住杨婉的眼睛道:“说出来的话,实在让人灰心。”

  “那是你。”

  杨婉顶了一句。

  杨伦偏头笑了一声,一面点头一面道:“对,是我灰心,你和邓瑛一样,即便前面就是刑台,也敢头也不回地向前走。”

  杨婉将要应话,谁知却又忍不住咳了起来。

  杨伦忙展臂替她挡住风,“太医也调理不好吗?”

  杨婉摇了摇头,“我没吃太医开的那些药。”

  “为什么。”

  “我不能给自己留一点把柄,我要活着出宫。”

  她说着,取出怀中的药,“太后已经允准,我去接姐姐出蕉园,这些去湿寒的药,是给姐姐备的,我已经回明了太后,接姐姐出园以后,我就离宫,然后……”

  她顿了顿,“我要做的事情,可能会让你蒙羞,我希望……你不要管我,不要站到我这一边,更不要救我。”

  “你……”

  “哥哥。”

  杨婉打断他,“我真的很开心,你不再斥责我,不再怪罪邓瑛,你向我们走出的这一大步,对我们来说,已经是恩德了,走这一步就够了,如今……请你退回去,退到内阁该站的地方去,把后面的路留给我来走。”

  “你怎么走,你就是个姑娘家,你还想追到刑场,跟他死在一处吗?”

  “我不做那些无用的事,但是,他的后路只能我牵着他走。”

  她说着挽住被风吹乱的耳发,“他是我的人,他也只听我的话,只认我的道理,虽然我没什么道理,只会逼着他吃药吃水果,好好养生。但他已经决定跟着我了,他就只能这样活了。哥,大明律对他来说,是一副虚架子,但我这个人是真的。我要管他一辈子。”

第143章 寒江渡雪(六) 我能化身为一座桥,不……

  贞宁十四年十二月底,先帝出殡,易琅与百官皆出城送殡。

  先帝陵寝的营建本来还未完成,然而内阁的遗诏一出,工部立即缩减了陵寝原来的规制,地面建筑全部停工。

  贞宁帝出殡时,地下的工程已经完成了近九层。工部原本上奏,建议先暂时将先帝的棺椁停在笔架山的皇寺中,等门楼、享殿、左右庑配殿和神厨建完之后,再送先帝入葬,但白玉阳驳了工部的请求。

  没有司礼监的阻碍,内阁很快议定了送殡的礼制,命一切从简,不劳伤民力。

  因此,一生锦衣华服,追求享乐的贞宁帝,最后被迫成了大明历史上,后事最为简朴的君王。

  年底大雪封道,杨婉病得越发厉害,易琅便让她在养心殿中养病,不必随行。

  宫中一片冷清,太后却在离宫之前留了话,命杨婉在百官送殡期间,领尚仪局迎宁妃回宫。

  此时,内廷的大礼尚未议定,尚仪局在迎宁妃回宫的仪制上很是犹豫。太后说得是命尚仪局迎回,然而国丧期间,哪里又能动用仪仗。太后的意思其实是很明白的——宁妃是疯妇,即便是为了考虑易琅的感受,暂时迎她回宫,之后也不能把她加在内廷大礼之上。

  姜敏为此亲自去见了杨婉,歉疚地说:“恐怕要委屈宁妃了。”

  杨婉到没说什么,只应道:“国丧中这般也是该的。能把宁娘娘接回来,也就是了。”

  姜敏见她不为难,心里越发过意不去,便宽慰她道:“尚仪局拟定的是二十四日这一天,虽然不能动用仪仗,但人还是齐全的。”

  杨婉谢过姜敏。

  二十四日这一日,大雪满城。

  杨婉撑着伞立在蕉园门前,尚仪局的人分列在两边,女使们手中捧着的衣衫虽是新制的,但都不是嫔妃的宫服,而是常衣。蕉园的守卫将园门打开,对杨婉道:“可由六人入内服侍娘娘梳洗,其余人需在殿外等候。”

  杨婉转身接过女使手中的衣衫,对姜尚仪道:“我领原承乾宫的宫人进去便是。”

  “是。”

  杨婉挽裙跨入园门。

  园门后是一丛梅树林,此时花香正浓,艳丽的梅花如同粉玉一般,坠挂在林中。

  林中夹着一条小道,顺着小道往前走,越走越见花深。

  引路的宫人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姑姑,人很和善,一面走,一面对杨婉道:“娘娘这几年,不能出殿,偶尔会在窗边站一会儿。我们起初以为,娘娘是想念陛下和大殿下,但后来才发现,娘娘的心是淡的。春秋之交,陛下也时常与蒋娘娘一道入园饮宴,每每那时,娘娘都将门户锁好,一个人静静地坐着。最后我们逐渐发觉,娘娘每回推窗啊,都是为了看那天上的月亮。”

  “月亮?”

  “是啊。”

  宫人抬头朝天上望去,“整个皇城,就蕉园的月色最美。我们以前也不懂得欣赏,还是娘娘跟我们说的,每到冬天,梅花开盛的夜晚,把那窗一推开啊,寒花冷月,冽香在侧,是极风流的景致,可惜这会儿天色还早,娘娘今儿是看不见了。哎……瞧我……”

  那宫人低下头,“说得是什么话,娘娘能回宫,以后什么样的景致看不到呢。”

  杨婉转话问道:“娘娘身子还好吗?”

  “好。”

  宫人叹了一口气,“愿意吃东西,睡得安稳,也肯跟我们说话,就是……很少看见娘娘笑。我们之前跟她说,大殿下如今做了皇帝,她听了也只是点头而已。”

  杨婉没有再说话,跟着宫人走到殿门前。

  殿门上有一把铜制的锁,冷冰冰地悬着。

  杨婉抿着唇望着那把锁,宫人忙上前道:“婉姑娘您等等,我这就打开。”

  开锁的声音回荡在冷清的园中,锁扣一开,锁链顿时被抽了出来,宫人躬身推开殿门,穿堂风一下子往殿内涌去,吹起了杨婉的衣衫。

  那宫人朝内唤了一声。“娘娘,婉姑娘来了。”

  寂静的殿内突然传来一声茶盏翻倒的声音。

  杨婉忙朝地罩后奔去。

  地罩后的次间里茶碗碎了一地,宁妃正从榻上下来,挽起袖子蹲下身,想要去收拾地上的狼藉。

  她穿着素绫中衣,长发散在肩上,面上未施妆脂,人看起来虽然还算精神,却瘦得厉害。

  “姐姐您别碰,我来。”

  宁妃抬起头,顾不上被烫伤的手指,一把握住杨婉的手,唇角抑制不住地发抖。

  “婉儿……”

  杨婉忙回握住宁妃的手,应道:“我在。”

  次间的炭火烧得不暖,两个女子的手都是冰冷的,相望之下,心中皆有千言万语,却谁都开不了口。

  她们都不敢哭,怕触及彼此的伤处。

  宁妃将易琅托付给杨婉,一晃两三年过去了。

  内廷波谲云诡,她虽身困蕉园,倒也算是远离了是非之地。

  但杨婉独自一个人走进去了。

  宁妃不知道这一路,她一个人是怎么走的,她甚至不敢问她过得好不好。因为她分明发觉,眼前的人,相较从前,神色变了许多。

  这种改变,并不是一段少女的成长。

  宁妃隐约地感觉到,她本质上没有变过,只是被削薄了皮肤,打碎了骨,看起来更加敏感,更加脆弱。

  杨婉则不敢看宁妃。

  对于杨婉而言,她不光是自己的姐姐,她也是大明朝中如寒月一般,最优雅而伤情的人。

  她已然破碎,能接住她的那个人,也已经惨死了。

  “姐姐,您衣裳穿得少,先去榻上捂着,让我把地上的东西收拾了,再跟你说话。”

  好久,杨婉才终于说出话来。

  她慢慢地搀着宁妃在床上坐下。自己则直身缓了一口气,将眼底的泪沉默地忍了回去。挽起袖子蹲下身,去捡拾地上的碎片。

  宁妃扶着床沿,低头望向杨婉,“婉儿。”

  “在。”

  “你脸色怎么这么不好。”

  杨婉不敢抬头,收拾起碎片,忍着咳意道:“都是今年太冷了,着了风寒,一直不大好。”

  宁妃握住她的手,拢入自己的被褥中,含泪哽咽了良久,才道:“你是不是为易琅吃了很多苦。”

  杨婉摇头,“我没有,我一直被他保护着。姐姐,他已经长大了,以后他也能保护你。”

  “我不需要他来保护。”

  杨婉怔了怔。

  “姐姐……”

  “我也不想走到他身边去。”

  宁妃的声音没有波澜,甚至听不出哀意,她叹了一口气,“我与他的母子情分,已经断了。他是大明朝的皇帝,我只是一个被弃掉的疯妇而已。我知道,皇后也好,太后也罢,都不希望我认回那个孩子,索性让他清清静静地在养心殿住着吧,不要再见我了。”

  杨婉在床边坐下,“陛下很想念姐姐。”

  宁妃握着杨婉的手,轻轻地摇了摇头,“我更怕他问我,当年我为什么要抛下他,我为什么会被陛下囚禁,婉儿啊……我不想骗我自己的孩子,可是……我能告诉他我心里的话吗?他愿意接受吗?他能容忍我,去拜祭一个奴婢吗?”

  杨婉仰起头,抹了一把眼泪,鼻腔中的鼻息有些发烫。

  “我都懂。”

  她说着垂下头,“我不会劝姐姐。”

  宁妃低头望着她,轻道:“别哭,婉儿。”

  “我没有哭。”

  虽是如此说,但她的声音却带出了哭腔,一时之间,情绪翻涌,她不得已背过身去,低头摁住自己的眉心。

  她有些不甘,这一年她已经很少哭了,不论是在杨伦面前,还是在易琅面前,她都站稳了她自己的立场,勇敢地去爱邓瑛,去对他好。可是在宁妃面前,她才不得不去认知,她与邓瑛之间,暗藏的那颗悲剧内核。

  宁妃揽住杨婉的肩膀,让她伏靠到自己的膝上,“算了,哭吧婉儿,在姐姐这里哭没事……”

  “嗯。”

  杨婉将自己的头埋在宁妃的腿上,伸手搂住了宁妃的身子。

  宁妃轻轻地抚着杨婉的背,低头轻声道:“你和厂臣,过得好吗?”

  杨婉口中噙着泪道:“不算太好,但也不坏。”

  宁妃挽起杨婉湿润的额发,“你一直都这么勇敢。”

  “不是。”

  杨婉侧过头,闭眼道:“姐姐,你知道吗?我才是最恐惧的那一个人。”

  宁妃听了这句话,沉默了很久,终于慢慢地弯下腰,将自己的额头贴在杨婉的面上,轻道 :“姐姐知道,姐姐还知道,这么些年,你不允许你自己害怕,你压着你心里的恐惧,勇敢地保护了很多的人,包括姐姐。”

  “我并没有保护好姐姐。”

  宁妃抚摸着杨婉的脸颊,摇头道:“是你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们会从这里走出去,我一直在等,你看,我不是等到你了吗?”

  杨婉心中一恸。

  “姐姐。”

  “嗯?”

  “你想离宫吗?”

  “想……”

  宁妃仰起头,朝窗外看去。

  外面是如粉烟一般的花树,一簇一簇地掩映在干净的雪幕之后。

  “我希望把我自己的名讳,身份,过去,全部都抹掉。然后……”

  她吞下唇边的辛咸,“然后再把我自己的名字,和他的名字干干净净地关联起来。”

  “我带姐姐走。”

  “什么……”

  “我带你从这里出去。”

  杨婉坐直身子,望向宁妃道:“不做皇妃,也不做太后,只做姐姐你想做的人,你可以祭奠他,可以光明正大地怀念他。”

  “婉儿……”

  “姐姐,我并不知道我所做的事情是不是对的,我也没有那么狂妄,我不敢替任何人做决定。我只是希望,我能化身为一座桥,不为渡人,只做你们身后的一条后路。姐姐,我虽生而绝望,但我活着,一定要给人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