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寒江渡雪(七) 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

  辰时过了,杨婉独自一个人从蕉园的园门后走出。

  尚仪局的人正准备迎人,却未见宁妃,皆有些错愕。

  姜敏道:“都噤声。”

  说完迎上杨婉问道:“怎是你一人出来。”

  杨婉回头对门口的宫人道:“闭门吧。”

  姜敏顺着杨婉的目光望去,眼看着门缝收拢。

  一阵梅香本逼出来,扑向众人的面门,冷冽地令人身上发寒。

  “娘娘不肯出园吗?”

  “嗯。”

  “为何?”

  杨婉没有立即回答她。

  姜敏道:“我可以不问,但我们总要向太后回话。”

  杨婉转过身咳了几声,摁着胸口平息了一阵,方对姜敏道:“我亲自来回太后。”

  姜敏看着她道:“此事没有那么简单,你要如何回。”

  杨婉不自地搅缠住腰上的束带,轻道:“尚仪,有一件事我猜得不一定准,您愿意帮我想一想吗?”

  姜敏看向杨婉的手指。

  “你心里有忧虑吗?”

  “是。”

  “有忧虑就不要做。”

  杨婉笑了笑,“您知道,我不是个谨慎的人。”

  “也是。”

  姜敏也笑了一声,“那你说吧。”

  杨婉朝前走了几步,行至宫墙下方开口道:“我想带娘娘离宫,但娘娘毕竟是皇妃,我也害怕,这一步走出去,在太后那里会成死局。”

  姜敏听完沉默了一阵,忽道:“那你就不要走,把棋子给我。”

  “尚仪……”

  姜敏抬手示意她先不要说,平声续道:“你能虑到后果,已经是很聪明了。大明开国六十余年,虽然明面上从来没有哪一个皇妃活着走出皇城,但事实上,也不是每一位娘娘,都死在城中。太后不希望宁娘娘受封,但顾及陛下,也不敢将她处死,对太后而言,最好就是囚宁妃一辈子。可是,陛下终究会长大,只要宁娘娘愿意受封,太后最后是难不住陛下的。”

  杨婉点头,“我与您想的是一样的,所以我想试试。”

  姜敏摇头道:“你要带宁妃离宫,其实是好事。但你的身份不对。”

  杨婉应道:“是,我知道。”

  “所以我让你把棋子给我。你提请此事,在太后看来是居心不正,但我来提,就是替她分忧。你应该做的,是好好想想,如何说服陛下再也不见自己的母亲。”

  “是。”

  姜婉张口忍不住叹了一声。

  “只是这样一来……陛下着实可怜。”

  杨婉道:“您从不说这样的话。”

  姜敏听此话,只是摇了摇头,并没有回答。

  杨婉追道:“您之前,也从不会做逾越身份的事。”

  姜敏笑了笑,“我……”

  她的声中带着一丝叹意:“杨婉,做人寒凉,是为了不在人前出错,连累我一局的女子。但是,我并非真正冷情之人。”

  她说着侧身看向杨婉,“我从前一直在提醒你,不要牵入内廷的斗争,你没有听我的话,最终还是走入了承乾宫。于是后来我又一味地挡着云轻,不让她与你走得过近。我以为她远离了你,也就远离了是非。但直到陈桦对我说,如果不是你,云轻也会和李鱼一样,躺在地底下。那个时候,我才知道,最后救下云轻的人还是你。杨婉,我在宫中活了几十年,至今我仍然不觉得我是错的,但是……时至今日,我已无法再对你有任何指摘,我甚至想试着走走,你走的路。”

  “多谢您。”

  杨婉说完伸手挽住姜敏的胳膊,低头看着道上的青石,与她一道慢慢地往回走。

  宫道上梅香渐渐幽,风吹动二人的衣衫,撩乱碎发。

  杨婉迎着风道:“我记得,您以前跟我说过,您入宫之时,曾受司礼监庇护,所以后来您也希望能给宫中的女子撑一处庇荫。尚仪,在我看来,司礼监的庇荫是虚像,但尚仪局给大家的,却是安定的容身之所。而我这个人……”

  她说着自嘲地笑了笑,“是内廷的异类,并不能给大多数人平安,所以,我必须要走。”

  姜敏停下脚步,“你不必这么说,你若能平安离开,我亦会为你念一轮佛。只是,你出去以后,要如何营生呢。杨府……还能容得下你吗”

  杨婉摇头道:“我不回杨府,我会和云轻一道,还是靠您交我们的功夫,自己过活。”

  “我教了你们什么呀。”

  “读书写字。”

  姜敏叹道:“这对女子来说,什么都不是。”

  “不是这样的,您教给女子的,是天底下最珍贵的东西。”

  杨婉露出一丝明快的笑容,“读书识字之后,我们就不用听别人告诉们,因该遵循什么道理,我们可以自己去选。哪怕这样会有些累,但我们绝不会在世上自轻自卑,您就是这样的人,您也希望我们成为像您一样的女子吧。”

  她说她们绝不会在世上自轻自卑。

  这一句话莫名地触到了姜敏的内心。

  她活了四十几年,不曾依赖任何一个男人,也不愿与任何一个有权势的太监对食,她谨慎地圈起尚仪局,教女官们公文诗书,让她们挺起脊背,不为了钱米作践自身。她一直觉得,她活得虽然不富贵,但却并不比宫中的嫔妃卑贱。从前她没有想过,自己内心的底气到底是什么,但如今在杨婉面前,她却突然想明白了。

  读书识字之后,自己选一条路自己去走。

  虽然人生若逆旅,但为行人,莫不畅快啊。

  “是。”

  姜敏郑重地应了一声,向杨婉含笑点了点头,

  说完朗声又问道:“故关衰草遍,离别自堪悲,出自何处。”

  “唐朝卢纶,《送李端》一诗。”

  “后一句是什么。”

  “路出寒云外,人归暮雪时。”

  姜敏赞许地点了点头,“慧极。”

  “是您愿意教我。”

  姜敏摇了摇头,“相识几年,我无所赠,仅以诗文相送,愿姑娘暮雪时可归,归途雪静,一路平顺。”

  ——

  靖和元年元月,新帝送殡回銮,礼部奏议改元,易琅在‘昌万,景仪,靖和”三个年号中,取定最后一个。同时推迟登基大典,居于养心殿偏殿,续着素衣,为先帝戴孝。

  改元后的第一个早春,北方持续了整个冬天的雪灾,终于逐渐平息。

  养心殿内,杨婉蹲在镜前替易琅更衣,易琅无意之间触碰到了杨婉的手,虽然殿内炭火烧得很暖,但杨婉的手却冻得厉害。

  “姨母。”

  “嗯?”

  “你去歇息。”

  杨婉抬起头,“再给陛下穿一次衣服吧。”

  易琅没有应允他,伸手一把将她从地上扶了起来,“母妃不肯见朕,你也开始不怎么对朕说话了。”

  他说完牵着她的手就朝地罩后走。

  “陛下的衣裳才穿了一半……”

  “朕一点都不冷。”

  他一面说一面将杨婉牵入次间。服侍的宫人立在屏前不敢再走,踟蹰地站在门口。

  “都退下。”

  “是。”

  屏后的脚步声远去,易琅松开杨婉的手,走到书案后坐下,身上原本就没系好的革带掉在地上,被拖了一路。

  杨婉正要蹲下身去捡,却又听易琅道:“你不准捡,一会儿朕叫人进来服侍。”

  杨婉站起身,无奈地对他道:“陛下对我越来越严苛了。”

  “你为什么要说是严苛。”

  “我……”

  “姨母,我赐你药你不要,给你殿宇你也不住,你还说我对你严苛。”

  “我……”

  “你为什么要离宫!”

  他忽然打断杨婉,声音陡然失控,带出了明显哭腔。

  杨婉屈膝欲跪下。

  “不许跪朕。”

  杨婉怔了怔,“我以为陛下要斥责我。”

  易琅双眼通红,虽然在极力地控制自己的声音,却还是不免哽咽。

  “你不走好不好。”

  他说着,向杨婉伸出手。

  杨婉忙上前搂住他,“我原本想晚一点再告诉陛下。”

  易琅埋头:“你的宫籍名册被销了,朕看见了……”

  他说完,搂住杨婉的腰,“母妃不肯见了,你也要走,你们为什么要留下我一个人?”

  杨婉搂着易琅的头,轻声道:“因为陛下长大了,不再需要姨母和娘娘保护。姨母这几年,操心得多,身子不也那么好了,就想到宫外,安安静静地修养。”

  易琅啜泣道:“那母妃呢?”

  杨婉低头道:“陛下,您若见了娘娘,要如何安置她呢。”

  易琅怔了怔,松开杨婉,半晌方道:“朕不会让她受封。”

  “嗯。”

  “但朕……朕会奉养她,直到内阁还政与我,朕一定为母亲重定尊位。”

  杨婉侧面朝窗外看去。

  “没有尊为的前朝嫔妃,只能居于寿安一宫,先帝囚了她三年,您还要继续囚她吗?”

  “朕不囚母亲,朕……”

  他说不下去了,将头埋在书案上,一声不吭。

  杨婉屈膝蹲下,抬起望着易琅,“对不起陛下。”

  易琅仍然没有出声。

  杨婉索性屈膝在他身边坐下,眼看着他膝上的裤料,被眼泪一滴一滴地打湿。

  无声的哭泣,隐忍至极处,令杨婉心碎。

  过了良久,他终于抬起头,狠狠地抹了一把眼泪,低头对杨婉道:“你走了,朕就不会再保护你了。”

  “好。”

  “母妃也是。”

  他说着顿了顿,“你告诉她,朕不关她,朕这一生,也不会再认回她了。”

  杨婉点了点头,叹应道:“好……”

  易琅抿着唇,捂住流泪不止地眼睛,问道:“朕要做一个好皇帝。”

  杨婉含泪点头。

  “嗯。陛下一定会是一个好皇帝。”

第145章 寒江渡雪(八) 你总喜欢给我买吃的。……

  靖和元年初春,何怡贤等人被转押北镇抚司诏狱议罪,这个消息一传出京城,各地方便掀起了一场冤案平反的浪潮。何怡贤掌司礼监十四于年,贪墨钱财与粮地不可计数,所涉刑案之多,令刑部官员咂舌,齐淮阳不得不从国子监与督察员借调官员入衙,协同审理。然而,何怡贤因刑伤过重,还未熬过二月,就病死在了诏狱中。

  然而何怡贤的死并没有平息朝堂和民间的愤怒。

  东林学派的人开口如拔剑,下笔如下刀,将前一朝的旧案一个一个地撬翻起来口诛笔伐,其中,最令人心痛的案子,莫过于桐嘉惨案与张展春案。

  二月初,刑部奏请重审桐、张两案,书院院生的亲属,与张展春的儿子一道,从给地进京,三年过去,为父母的两鬓斑驳,为子女的尚且年幼,与妇人们相互搀扶着行于城道中,路人见后,无不为之落泪。

  一时之间学政与百姓的舆论相联,致使群情激愤。北镇抚司不得不下令,将何怡贤的尸体暂收在狱中。

  司礼监其他候罪的宦官,眼看着何怡贤病死,无人收尸,由此思及自己的下场,皆惶恐难眠。邓瑛虽与众人一样在押,但三司联名的释囚文书下到了镇抚司,邓瑛不再被提审,也不再像其他囚犯一样,被限制水饭。

  “督主,也就您能逃出生天了……”

  几个司礼监的秉笔太监,托着锁链在邓瑛面前垂泪。

  “早知道是这样,我们无论如何,也都不会跟着老祖宗走啊。”

  邓瑛低头看着这二人,“都是一样的。”

  “怎么能一样呢。”

  那人声泪俱下,“刑部和督察院开始调旧案了,我们跟着老祖宗,担没担人命我们自己都不知道,眼下,是活不成了,眼下别说是跟着督主出去了,就连留一条命,也是不能够了,我这心里头,悔啊……”

  这句话一说完,其余人也跟着落泪。

  邓瑛朝牢室外看去。

  春日泛潮,青黑色的墙壁上沾着大片大片的水珠子。

  兴许是春阳灿烂,偶尔能在墙隙处看见一丝温暖的光,但也并不能在他眼前留存多久。

  “都在嚎什么,等罪名下来,有你们哭的时候!”

  牢室外传来狱吏的喝斥,众人忙噤了声。

  “邓瑛。”

  狱吏打开牢门,站在门口唤他的名字。

  “在。”

  “起身出来。”

  邓瑛站起身,身旁的一个宦官突然一把拽住了手臂下的锁链。

  “厂督啊……”

  那人声音嘶哑。

  邓瑛稳住身子回过头,蹲下身扶住他,平声道:“你把手松开。”

  那人摇头哭道:“您就是我们的祖宗,求您救救我们的性命啊,儿子给您磕头了……磕头了……”

  他这么一说,其余人也伏身跪下,几个年老的秉笔太监,已然白发苍苍,一个个自称为子,将额头重重地砸在地上。

  “通通架起来!”

  狱吏们听令上前,两三下就将这些人拽起来,摁到了墙上的。

  邓瑛听着满室的呜咽声,转身朝前走了几步,抬起声音道:“人命皆可贵,如果刑律可以因私情而网开一面,那我的老师,桐嘉书院的学生们如何魂安?你们想要活,他们何尝想死。况我今年二十七岁,曾为罪臣之子,家籍已除,我视自己为耻,人伦一事,根本不忍提。”

  “督主……”

  邓瑛没有再说话,转身走出牢室,一路被带至北镇抚司衙堂。

  张洛坐在堂上等他,见他被带进来,压下公文道:“不用跪,今日不是堂审。”

  他说完站起身,从案台后走出,对狱吏道:“把他身上的东西取下来。”

  邓瑛配合地抬起手,侧身看向衙堂外。

  艳阳天,细软地柳絮盈盈浮飞,风仍然是冷得,但却吹得十分温柔,灌入他的袖子,倒也不觉得寒。

  “不用看了。”

  张洛将释囚的文书放到他眼前,“签阅后,你就可以从这里出去了。”

  邓瑛收回目光,朝张洛点了点头。

  “把衣衫给他。”

  邓瑛接过衣衫,忽又听张洛道:“你的字是什么?”

  “符灵。”

  “谁给你取的。”

  邓瑛顿了顿,方道:“张先生取的。”

  “张展春。”

  “是。”

  张洛低头沉默了一阵,转身看向邓瑛道:“刑部奏请重审桐嘉案与张案,我正在审查当年的卷宗,张案牵扯到你,你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邓瑛向张洛深揖道:“请大人为吾师昭雪。”

  “为他昭雪,琉璃厂案的罪人就是你。”

  张洛看着他寒声续道:“邓符灵,你司礼监唯一个活着出诏狱复职的人,何怡贤一死,你就是众矢之的,此时此刻,一点点罪名都将令你危在旦夕。”

  邓瑛摁着手腕,低头道:“我身戴百罪,琉璃厂案不足内阁一论。”

  “所以你不在乎。”

  “在乎。 ”

  “在乎什么?”

  “在乎能在外面多活几日。”

  “行。”

  张洛撩袍跨入案后,“我不耽搁你。”

  ——

  镇抚司的西侧门被打开,一阵糖炒栗子的香气迎面朝邓瑛扑来。

  栗子摊的主人喜笑颜开地对踮着脚朝锅里看的女子道:“姑娘这心急的,且再等等吧,火候不够,这里面可不甜。”

  “还要多久。”

  说话的女子,衣着朴质,交领袄,马面裙,一根蓝布束发。

  “婉婉。”

  “啊?”

  杨婉有些错愕地抬起头朝邓瑛看去,随即自嘲般笑了笑,“想给你买栗子,结果半天炒不好。”

  “你总喜欢给我买吃的。”

  “那不然呢。”

  杨婉一面说一面朝他走去,“我喜欢看你吃东西,你吃东西的时候很认真,偶尔还会笑。”

  她正说着,后面的摊主唤道:“姑娘,栗子好了。”

  杨婉忙转身道:“马上来。”

  她说完一把握住邓瑛的手,“这样拉你,你的手腕会不会痛。”

  “不会。”

  “那你跟着我来。”

  她没有再像当年那样刻意去握邓瑛的手腕,而是自在地扣住了他的手指。

  比起邓瑛,杨婉的手十分温暖。这种触觉,令邓瑛陡然回想起了他受刑的前夜,他曾推开刑房的窗,期待一个比他身上更暖和一些的人出现。而她真的出现了,因为她这个人,他几乎释然了整个惨烈的人生。

  “两包多少钱。”

  杨婉朗声问到。

  摊主看了一眼邓瑛,笑道:“你怎么不问。”

  “哦……”

  邓瑛有些尴尬,“多少……”

  “他没钱。”

  “什么?”

  摊主诧异地抬起头,谁知面前的年轻人竟腼腆地笑了笑,坦道:“是,我没钱。”

  杨婉低头从袖中取出半吊钱。

  “这些够吗?”

  “够了够了。”

  杨婉挽住邓瑛的手,“你看看你想要哪一包。”

  邓瑛低头道:“哪一包都好。”

  “行。”

  杨婉弯腰拿起两包递到邓瑛手中,“拿好,我把钱付了。”

  摊主看着这二人笑而不语。

  “走邓瑛,我们回去了。”

  杨婉说完,从邓瑛手上接过栗子。

  “婉婉你剥着吃,我来拿。”

  “你拿着手不疼吗?”

  她说完背过身,“你就跟着我走吧。”

  “去什么地方。”

  “回家。”

  邓瑛站住脚步,“宫禁的时辰快到了。”

  杨婉抱着栗子转过身,抬头看向邓瑛道:“有件事,我忘了跟你说。”

  “什么。”

  “我离宫了。”

  “离宫?”

  “对。”

  “你回杨府了。”

  杨婉笑着摇了摇头道:“我们既然承诺,我为什么还要中回杨府呢。你的外宅现在封着,我就暂时住在清波馆,嗯……不过……我最近身子有些不好,很多事顾不过来,所以,馆里人还挺多。如果你要休养,可能有点吵,我得回去跟他们说一声,不要闹你。”

  邓瑛看着杨婉,“你怎么了。”

  “跟你以前一样啊。”

  杨婉顶道:“生病不吃药,拖着拖着就拖厉害了。”

  “我……”

  邓瑛窒了窒,“你为什么不吃药。”

  杨婉抬头笑道:“放心,我跟你不一样,我不是为了自惩,我只是,不想在出宫前,留下把柄。陛下对我过好,我就自然有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