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儿的啼哭声、姑娘的哼唱声、病人的咳嗽声、夫妻的争吵声……所有的人声都消失了,只剩下秋风摇动树叶的沙沙声,屋顶积存的雨水顺檐而下的滴答声。肮脏破烂却充满人气的喜蛛巷,突然变成了一块死地。
“不对啊,求见夜叉而已,至于弄出这种阵仗来么?刚才在夜叉酒窠,应该跟老掌柜问清楚的,现在折回去还来得及。”观音奴拿定主意,腾身而起,半途却窜出二十余只药发傀儡,滴溜溜地转着,将她困在了中央。
被这么多艳鬼模样的纸偶围着,劈又劈不得,甩又甩不掉,贸然引爆还怕殃及自己,观音奴左腾右挪,前扑后仰,自觉躲得狼狈万分。但在隐于暗处的傀儡师眼里,她的动作和谐优美,恍若天人之舞,实是生平仅见。
傀儡师的指尖还扣着四根引线,如果同时发动,一百零八只高速旋转的傀儡会织出一张没有空隙的绵密大网,将她困死在中央。他犹豫了片刻,她就逮着空子逃了出去,还顺手将方才买的晏家细点用力抛出。
红绳捆扎的点心划出一个美妙的圆弧,裹挟着十余只纸偶燃烧起来,空中随即绽出一朵朵大如磨盘的艳紫菊花。
呛人的烟火和恶臭中,一个声音气恼地道:“老穆,你放水了!”
傀儡师松开引线,哈哈一笑:“你的浮沉大阵覆盖了整个喜蛛巷,她能跑到哪儿去?这小姑娘敢来喜蛛巷摘夜叉骨,勇气可嘉,我就不难为她了。”
观音奴直奔夜叉酒窠而去,途中竟莫名其妙地一脚踏空,眼前分明是实地,却遽然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笔直坠落。
她闻到了淤泥的臭味、死水的腐味和苔藓的涩味,仰起头,能看到深浓的黑暗里有一轮明亮的圆。随着自己的下坠,那圆变得越来越小。
“是一口废弃的深井。”一念及此,观音奴的身体立即作出反应,双臂展开,用力拍击滑腻的井壁,下降之势稍稍减弱。
她深吸一口气,叱道:“破!”身子如鹤般冲天而起,竟至破井而出。“清波乐”的破水诀,她在掉进汜光湖时便曾用过,却远不如今日纯熟。
方出深井,又遭伏击,八种铁兵径直对着观音奴的要害刺来,长短皆备,封住了所有角度,严严实实地罩住了她。
观音奴身在半空,若要闪避,势必再次掉进井中。当此间不容发之际,她自然迎头赶上。
靡丽的绯色刀光自观音奴掌中泻出,削断了面前的一柄铁剑、一根柯藜棒及一条连珠三节鞭,反手一撩之际,又斩缺了第四人的火钩。虽然她游鱼一样的身法令她避开了背后袭来的掩月刀、凤头斧和一对烈钻,最后还是被一杆太宁笔枪刺中后腰,霎时血流如注。
仗着宝刀突围后,观音奴瞥了八人一眼,记下他们的相貌和兵器,随即全力掠过数十排棚屋。那八人从未见过这样迅捷无伦的轻功,有心追击,却在瞬间失去她的踪迹。
观音奴避进一条窄巷,伸指封住伤口周围的大穴。血流虽然变缓,伤口还是痛不可当,她禁不住呻吟出声,又连忙咬唇忍住,伸手去抵旁边的石墙,却发现手指轻盈地穿过了坚硬的石头。原来眼前所见虚虚实实,并不一定就是实景。
毋庸置疑,这是有庞大阵法配合的幻术,决非东京市中常见的泥丸、七圣之术可比,若任其摆布,免不了还会掉进陷阱。观音奴闭上眼睛,仔细回想嘉树法师在暗血城地宫中传授的破阵七式,随即握紧燕脂刀,干脆利落地使了出来。
铸剑大师萧纯锻造燕脂刀时,泪凝为血,在刀口处炼出了一抹明艳的胭脂红,观音奴运刀的速度又快,极速的劈刺勾勒出七只绯色的鸟影,在她掌中次第飞出。
面前的世界响起微不可闻的坍塌声,幻象如同烈日下的冰雪一样消融,麻石围墙、朽烂棚屋和幽深小巷俱回复到原本的位置,视野中一片清明。观音奴本以为自己是原路返回,没想到是背道而驰,离夜叉酒窠越来越远。
她想:“破阵七式还真好用。”却不知道这名字乃嘉树杜撰,实则是真寂寺的“飞鸟渡法契”。以上邪大秘仪为前提,与嘉树订下飞鸟渡法的契约,在紧急时刻便能借用他的强大力量。若不是观音奴,旁人就算能依葫芦画瓢地使出这七招,也没有一点儿用处。
“姐姐,你踩到我的紫苏了。”
观音奴听到一个男孩儿的声音,低头一看,发现幻象褪尽后,自己落脚的窄巷竟是人家窗下的一畦紫苏,且被破阵七式弄得零落不堪。她赶紧站到土埂上,歉然道:“真是对不住,我赔你好么?”紫苏是一种优雅的紫色草本,夏天的嫩叶能制成上至官家、下至庶民都喜爱的紫苏饮,秋天的果实可以榨油,即便是这样的深秋,叶片凋零殆尽,它的老茎仍可入药。对住在喜蛛巷的孩子来说,种紫苏不是为了玩赏,而是生计所系,观音奴明白这一点,将囊中铜钱尽数赔给了男孩儿。
男孩儿不甚在意地接过钱,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观音奴衣囊中露出的半截骨头,道:“夜叉酒窠的钟响了四声,通知大伙儿关好门户,不可妄言妄动,原来是因为姐姐摘了将军的肱骨。”
观音奴后腰的伤剧痛难耐,没好气地道:“不过是拜访夜叉用的小信物,摘就摘了,至于这样如临大敌么?傀儡、幻术、阵法都使出来了,下手也没有一点轻重。哼,夜叉身为一方霸主,却连待客之道都不懂,这么拿乔作态,难怪几年都没人上门了。”
男孩儿震惊地看着观音奴,薄唇微弯,露出隐约的笑意:“姐姐,你的伤口还在流血,要来我家包扎一下么?阿爹出门了,我一个人在家。”
观音奴欣然答应,从后窗跃进棚屋。男孩儿拿出一卷质地粗糙、颜色泛黄的白布。“这是我去年跌断琵琶骨时用的。”他有点局促地补充:“洗得很干净呢。”
观音奴双手握住他单薄的肩胛,捏了捏,肯定地道:“唔,骨头长得很好,我都辨不出是哪边断过。”
她接过白布,转身包扎。男孩儿呆呆地站在原地,看她取下弓袋和箭囊,解开被鲜血洇湿的蹀躞带,将白布一圈圈缠在腰上。她的腰那样柔细,束得又那样用力,让男孩儿的心突然绷紧。
向晚时分,棚屋内越发昏暗,她的背影却像版画一样镌刻在男孩儿的视野里,如此匀称,如此曼妙,无论怎样赞美都不过分。
淡淡的血腥味在空气里弥散开来,混合着她身上的清冽气息,恍若父亲珍藏的梨花酒,只是嗅一嗅,便能让男孩儿生出薄薄的醉意。
从未有过的激情从男孩儿胸中涌出,潮汐一般裹挟着他,起起伏伏地漂向与现实迥异的奇妙天地,让他颤栗不已,想要哭泣。那因为短暂而闪耀、因为懵懂而残酷的青春,在男孩儿毫无自觉的情况下突然降临。
观音奴裹好伤口,拿起蹀躞带,束到一半突然停住,转头看着男孩儿:“小弟弟,你刚才说什么?将军的肱骨?当真不是地下挖出来的龙骨,而是夜叉身上的骨头呀。”她禁不住笑起来,“不管是光荣的信物,还是悲惨的纪念,夜叉都够自大的。”
男孩儿听她喊自己“小弟弟”,不禁涨红了脸,用含糊的、颤抖的声音道:“我已经十三岁了。”
观音奴想起自己正是在十三岁那年由辽入宋的,开玩笑地道:“十三岁?你要小心,这可是一个了不得的年龄,会发生改变你一生的事情呢。”
听在男孩儿耳朵里,不知怎的,却让他感到一种宿命的悲伤。那是他在此刻只能模糊感知,要待成年后,在拂晓送客、夜宿荒村、宴席散尽、独行山间……在人生的每一个孤寂时刻方能体味到的留恋,和错过。
男孩儿定下神来,回答观音奴方才的话:“姐姐拿的那根骨头确实是将军身上的骨头。我常去夜叉酒窠给阿爹打酒,听老掌柜讲过骨头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