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声声诚朗欢乐的妹妹,那一回回哪儿都有他的夜行,那些星空下的烹茶煮酒说笑,甚至那些只要想到他在家就能安心的独游,如同一个人拥有一双魂,却会重回从前的孤寂寥落么?

突然,赵青河睁开了眼。

葛绍吓一跳,终现兄弟情,抓住赵青河的一条胳膊,“赵青河!你小子给我撑住!别砸我招牌!听到没有?!”

泰婶忙去打葛绍的手,“赶紧换针,扯什么乱七八糟的!”

赵大老爷按耐不住,也想到门前来看儿子的状况,却让泰伯和乔阿大有意无意挡隔开。他正要上火,却听到赵青河的声音。

弱,却不示弱。累,却不觉累。赵青河的眼瞳茫然失焦,聚不住一线灯光,却能对准夏苏的所在。他的话很短,只说给一个人听,嘶哑之中坚毅不让。

“妹妹。”

就两个字,然而,任谁听了,都不会错过说话人的心中情长。

他视线涣散,夏苏就将它们一丝丝重拾,以双倍灼亮的目光回应,哪怕他瞧不见,也坚毅直视,“赵青河,董先生的那一单,我知道怎么画了,等你好了就能送去。”

已用尽最后的力气,赵青河再也撑不住,重新闭住双眼,嘴角却弯勾起来。

夏苏将他那抹笑尽收眼底,慢慢放下帘子,双手握拳,回身看着江玉竹,“姐姐可缺拎水的人?”

江玉竹虽不知“董先生的那一单”出处哪里,只觉这两人刚才隔空对话,犹如神魂出窍,顷刻互道了千言万语一般。

默契之合,无他人插足的余地。

江玉竹又心疼又欢喜,夏苏没哭,她倒眼里拼命发酸,用袖子擦了又擦,反身推了夏苏,“不缺,不缺,你自管去。”

夏苏不再多言,快步出屋。

别人不知,她却知。

赵青河许她一诺:她画完春暖花开小青绿,他就好了。

而她,要力气又没力气,要医人又不会医。

赵青河一开始就说得对,她是偏才,偏才就该做自己擅长的事,不要太贪心,才会有收获。

她现在,唯想收获——

赵青河。

当夏苏将最后一笔青,重重迭迭,皴染,运色,收尾,成画。

青绿,如今用于画中不多,因上好的颜料,不仅价格高,更是难得。颜色不好,画功再好也无用,成不了佳作。而夏苏的青绿,是从刘府带出来的,十分稀罕的贡品,自然没有成色的问题。

此时她用青绿,如同捉着赵青河的命,用好,命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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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9片 此情满溢

推开窗,明月的光,令累极的双眼眯了起来,夏苏转身将画绢镇平,把案上的颜料收好,笔砚放进桶里,小心踩过一地的纸,拎桶出门。

在门前,她驻足片刻,静望侧旁不远那间屋,这才转身往外园井台走去。

已经过了三日,她不曾再进过赵青河的屋子。

泰婶说,毒血已排,像野郎中的葛绍倒是用得一手好针,定穴逼毒,护住心脉,加上她的解毒丸,总算保全赵青河一条命。

接下来,全看赵青河的体质和心志,能否苏醒。

醒,则活;不醒,则睡死。

园子静到死寂,夏苏脚步也无声。

她瞧见大驴和乔生在外屋坐着,但不必问就能知道,赵青河还没挺过自己那一关,否则他们哪能这般垂头丧气。

摇上井水,坐下洗笔洗砚,夏夜的水沁凉,却令肌肤乍起寒栗,冷得眼酸泛泪,她用力吸了吸鼻子,手上也狠劲用起力来,硬生生洗秃一支狼毫,也不自知。

这时,大门笃笃两声,轻敲。

夏苏有点恍神,飘去下了门栓,看清来者,方觉一愣,“婶婶?”

门外女子彩妆明面,眼神永远轻佻,身姿轻若柳絮。

夏苏虽然从没喜欢过她,却因她是周叔之妻,至少称呼上还保持着应有的礼数。

女人难得不凶悍,双眼楚楚,语调哀哀,“苏娘,你周叔刚才突然厥了过去,我实在不知怎么办才好,只能来找你帮忙。”

夏苏一下子提起精神来,跨出门槛一步,急问道,“请大夫了么?”

“我哪来的银子!”女人自觉过于不客气,僵笑着和缓下来,“而且深更半夜,哪家大夫会白白出诊?”

夏苏眼底已沉定,“轴儿呢?”

女人浓粉的面皮上皱起道道细纹,似乎没想到过这个问题,随即又答得理所当然,“小丫头那么胖,我怕背她不动,又耽误找你的工夫,就放邻居家了。”

“是么?”垂了眸,但瞬间就抬平,与女人淡然对视,仿佛看不出她一丝闪躲心虚,“那你等等我。”收回了踏出门槛的脚,要关上门。

女人立刻慌张,不期然伸手捉住夏苏的衣边,又在夏苏冷冷的目光中吓得松开,“苏娘,我自是没脸当你长辈,你周叔却真心待你。小丫头是他二女儿,你是他大女儿,为你们死,他眼皮子都不会眨。你可不能见死不救啊。”轻佻的眼珠子往身后不停拐,怕黑暗里窜出妖魔来。

夏苏神情不变,仍似无知无觉,“婶婶想多了,我取了银子就来,你稍待。”

她合门转身,碎步却快,听到女人的声音从门缝里钻来,催促她快些,她的双手不由微颤着蜷了起来。

夏苏径直走入赵青河的屋子。

乔生推推打瞌睡的大驴,大驴跳起来,咋呼道,“苏娘?你不是说少爷不醒就不用叫你瞧吗?”

夏苏作了小声点儿的手势,笑得有些软乎,“再不瞧,怕他醒来怪我没良心。”

大驴没想到别的,或者他本来可能会起疑的,不过在岑雪敏的身世大揭秘上,他千里追查,劳苦功高,难免有点自大自傲,还有点视力不好。

他小声昂昂,“没错没错,少爷对你尤其爱计较,我早觉不妥啦。没准你一进去,就能让少爷睁眼,瞧他平时盯着你的眼珠子,我总想,要不要在下面托个盘子——”嘿笑着一扭头,发现夏苏早进屋内了。

乔生反而敏锐些,“小姐没事吧?脸色好像不太好。”

大驴不觉有异,“苏娘天生肤白。再说,少爷都那样了,她能脸色好么?就希望少爷熬过这回以后,万事大吉,两人凑成一双,不用我们再两头陪笑,还只能讨好一头。”

乔生就笑得刁滑,“别把我说进去,要陪笑也是你陪笑,驴大姑娘但记得拿了赏,赐小的几个钱打酒喝。”

大驴一听,嘿,这小子当自己楼子里的姑娘了,气得一拳打过去。

兄弟俩吵吵闹闹,凭添乐观欢快。要知道,但凡衰事,自己越唱衰就越是衰,一笑而过,衰事快快了结,好事快快来到,才是正确消灾解难的法子。

那番欢乐,传到立在床头的夏苏耳里,笑容又浅浅浮现。

她干脆蹲身,双手趴上枕边,面对消瘦不少却呼吸安稳的赵青河,眼睛里亮晶晶,并无忧意。食指伸出,戳戳那张棱角仍分明的脸,又慢慢改成轻描,沿着坚毅的颊骨,任短刺青髭磨过指腹。

多好看的男人啊。

不仅好看,还力气大,铁骨铮铮,摸起来真叫人安心。

她不怕岁月漫漫,因为只要她想要记住的画面,是绝不会褪色的。但她仍要来瞧他一回,还贪念着他的温暖——

双足蹬地,手肘轻撑,上身前倾,在他苍莲色的双唇无限放大时,她闭眼,用自己的唇,贴住。

如她期待,他虽昏睡着,体温仍熨得舒服。

从他的唇片染上的热意,熏红了她的面颊,连眼角也俏飞起来。

双手摁住心口,心里狂跳,她伸出舌头,舔舔他,骤然分离,一副自己吓到自己的模样。同时,脑海里竟闪过刘府里屡见不鲜的那些暧昧画面。那时对之厌恶,这时自己做来,却觉得害羞泛蜜,还有点意犹未尽。

难道这便是她的姐姐妹妹们大大方方说在嘴边的,发乎情,止何礼,欢愉就好?

那她对赵青河的情,恐怕满溢了吧。

她不止要欢愉,还要拘住他的一辈子,一直一直同行下去。

她退开身,指腹还在他面容上流连,目光不舍不离,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又不想自言自语像个痴傻,于是这么开口,“老子走了啊,你也别睡了,把脑袋睡成石头,好不容易打开的聪明窍再堵死,那你就惨了。老子想来想去,只有日日照三顿打,才能重新开窍。老子是力气小了点,不过力气大的人一抓一把…”

只是这回学梓叔,逗不笑自己,到最后不得不咬住唇,还是哽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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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0片 休了婶婶

夏苏,这时,不想哭。

哭了,就是向那个人示弱,她可不愿意。

她深吸气,悠悠叹出,缩手回袖,走到门前仍禁不住回了头。

她喜欢的男子,并非真沉睡。

她知道,这个男人有多强大,更何况打架这一项,他是不可能会输的。

她走了出去,如此信赖着他,神色轻快。

正打闹的大驴抢道,“咦?苏娘这么高兴,莫非少爷醒了?”

“会醒的。”笑意虽浅,柔美音色中的坚毅不容置疑,“他醒时若我不在,就告诉他,我办好事即刻回转。”

大驴还以为夏苏这晚要出门,不觉得奇怪,横竖家里二主夜里横扫,简直如出入无人之境,谁也挡不住。

他就点头应承,如平常一样侃嘱,“也别太晚回家,少爷刚醒时的脾气我可领教过一回,眼珠子差点没被他打蹦出来,只有苏娘你镇得住。”

自己没能逗笑自己,却让大驴逗出笑声,夏苏一边走一边应,“照你说的,我一进去他就睁眼,看到我他就没脾气,什么都得等着我来,倒也挺好的,咱家个个可以省心了。”

大驴昂昂直点头,咧大嘴,目送夏苏进入夜色之中。

夏苏一打开门,见周旭妻正来回踱步。

地上那两行深脚印,谁都看得出心急如焚。

“苏娘,你可出来了,我还以为你不——”女人话音嘎然而止。

夏苏已全然无视女人的鬼祟惶恐,淡然往周家的方向走去,一个字也不想与之多说。

对周叔而言,轴儿胜过一切,连带接纳了这个女人,包容这女人的贪欲和自私。但夏苏对这人不能接纳,不能包容,一声婶婶,喊得并不情愿。一切皆看周叔面,所以明知这女人可能别有居心,她也不能拿周叔和轴儿的安危来赌。不过,既然是看别人的面子,别人不在眼前的时候,就不必过于假客套。

也许因夏苏的沉默,平素喳吵无理的周旭妻一路也安静,而且与夏苏始终保持不疏远不亲近的距离。

到了周家篱笆墙外,夏苏停下脚步。

屋里有灯,明晃晃的,大半夜里,无比刺眼。

轴儿睡觉不爱光,周叔又怎会把灯点得满室生辉?

周旭妻这才出声,“苏娘怎地不走了?”

“真是糊涂,你我都不是大夫,却只顾闷头走路,我更是揣了银子也没想起来,婶婶——”夏苏语气一顿,看清女人脸上的惊惶,眼底清澈寒凉,单手托去一锭银子,“麻烦你跑一趟吧。”

那张艳到疲老的脸顿时松了口气的表情,笑得卑微,“我马上去。苏娘啊,其实,有句话我早想跟你说了,你周叔是扶不上墙的烂泥,可你却是懂事孝顺的孩子,多亏你,这一年我手头才宽裕些。”

这算是谢谢她?夏苏收起银子,太可笑了!

“婶婶不用客气,想想还是我去请大夫得好,毕竟千斤堂的葛大夫也不是人人请得动的。”夏苏看不得这女人得了便宜还卖乖。

女人刹那有些面目狰狞,往夏苏面前紧张靠近两步,僵笑着,“苏娘,还是我去请吧,你周叔若知我把轴儿交给邻居照看,肯定会生气。万一再晕,我也撑不住了。”

夏苏不依不饶,“这样的话,咱就先将轴儿接回来,不知婶婶送了哪家?”说着,离开院门,往旁边踱去。

女人慌了,以不高不低却传远的声量,冲自家屋里喊,“呀,人我已经带到了,还不快出来!要是从门口溜开的,跟老娘可不相干,银子一两都不能短给。”

她才喊完,不但院里窜出数条黑影,就连院外也有数到影子包抄过来,行动静谧而诡暗。

请君入瓮。

瓮口很大,可放可收,专等夏苏这一道影子。

夏苏的脸色终于褪白了一层,垂眸压下惊骇的目光,紧紧抿着唇,却立在原地一动不动,呼吸平稳。

三年了,无时无刻不怕这一刻来临,然而,再不至于懦弱。

“四小姐莫惊,小的戚明。”黑影中的一道,稳然跨到风灯下,显出方正的面貌,随即单膝跪地,谨首伏腰。

女人看不明白了,呐呐道,“既然相识,直接找上门去便罢了,何须我费这番功夫带人过来?钱多没处使还怎的?”

“婶婶这会儿该说实话了吧。”夏苏抬了眼,眸底幽暗不明,“周叔和轴儿呢?”

戚明站起来,“四小姐放心,周旭父女无事,不过让此妇骗出了门,要明日才返。”

夏苏的目光毫不停留,越过戚明,直盯着那女人,“婶婶哄我走一遭,能拿多少好处?说来听听,也好让我领个教训,等我周叔再娶,我就知道该怎么孝敬。”

女人让夏苏一激,还嚣张跋扈起来了,“不错,老娘就是冲着钱。把你骗过来这么容易的事,立刻能拿二十两金子,够我好吃好喝,开个铺子,找个年轻力壮的夫郎,生几个儿子,老了也是穿金戴银的老太太。可你叔能给我什么?住在这破地破院,以为有屋顶有被盖,一日两顿白饭管我饱,帮我养着赔钱货,老娘就得感激涕零吗?呸!要不是他,老娘也不会生下赔钱货,害得老娘的身段都走了形。老娘也没求着他赎身,他自己多管闲事。原本以为他好歹会门手艺,又能痛快拿赎身银子出来,手头应该挺宽裕,老娘这才闭眼答应了。早知今日,当初就算嫁财主为妾,也好过嫁给不像男人的男…”

女人飞了起来。

让戚明一脚踹飞的。

“四小姐,小的给您出气。”这般,能看脸色。

夏苏看女人滚地呻吟,眼中没有一丝不忍,“戚管事别忘了给金子,不然,只怕我这位婶婶没钱治伤,落下只能生赔钱货的病根。再让她给我周叔修书一封,自求下堂,从此男婚女嫁再不相干,且她需写明永远放弃轴儿母亲的身份,别看着女儿富裕,再厚颜来求养老。她要是做不到,金子也不必给。难道她还能告我们不成?本就是昧良心的黑心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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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第一更…有亲问这个月是不是会完结,我算算差不多吧,加上番外大概180多章,因为之前写得是3000字一章,所以最后几章要重新分一下。等分好章之后,确定这月拿全勤,就给大家加更哈。新文《霸官》也请大家多支持!

感谢!

第161片 养兄送礼

戚明惊讶看来一眼。四小姐说话仍慢,却刻薄得很,与从前大不一样。

“戚管事?”夏苏挑眉,容颜微微仰起,顿然明亮。

戚明连忙低头道是,一招手,就有两名精干的手下要过去架人。

“还有,别再让她见到我叔叔的面,送得远点儿。”到底,她身体里流着刘氏的血液,生于极富之家,从不缺乏奢侈,所以要傲慢要刁蛮,信手就可拈来。

戚明再应是,对手下沉声一句,“按四小姐说得办,若有差池,唯你二人是问。”

随即,他站进门里,“四小姐,您的吩咐,小的都照做了,还请您别让小的为难,进屋去吧。”

刘家的千金们再傲慢刁蛮,也不过是纸老虎,能不能留着贴窗纸,是赏心悦目,还是悲惨可怜,全凭屋里那位真老虎的心意。

“我这不是进来了么?戚管事,几年不见,你也变得啰嗦了。”曾经,夏苏也这么以为的,纸老虎。

戚明见夏苏嘴角一抹笑,刹那还以为自己看花了眼。

四小姐在刘家的主子中最为不同,性子静,又寡言,刘家千金那些毛病,她一概没有,却偏偏被欺负惨了。

从严厉到暴躁,时常动棍子揍四小姐的老爷,到无事生非,一天到晚相争,唯一在欺负四小姐时会默契联手的各位小姐,皆比不过屋里正等着她的那位恐怖。

高兴了,什么稀世珍宝都能随手送她;不高兴了,各种折磨的法子用在她身上。

而现在,明知谁在屋里,挟带着三年的怒意,四小姐居然还能笑,还能说笑。

不知怎么,戚明有些怕这两人碰面,固然从前没少见他们相撕,但那时,四小姐始终是弱的。

弱了,那位就会失去兴致。

“四小姐,容小的多嘴,您能像从前那般忍耐,其实就是最好的。公子的性子,您该很清楚,只要不惹狠了他,他自个儿便会消气。您越顶撞,到头来吃亏的,还是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