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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船长说可以,但他说要快一点,因为他不想错过涨潮。"

  受伤的哈利松了一口气说, "真是个好消息。不过,天知道我该怎样从梯子爬下去。杰弗里斯,你觉得呢? "

  "我想,你最好让我用滑车把你弄下去。"杰弗里斯回答,"你可以坐在绳圈里,另外,我会给你一根绳索让你稳住身子的。"

  "啊,汤姆,这应该行得通,"巴内特说,"但是,看在老天爷的分上,还请你轻轻地把我放下去啊。 "

  他们动作很快,当小船靠在灯塔边时,一切都已经准备妥当。一分钟之后,这位受伤的男子便像个大蜘蛛似的,从滑车的一端慢慢地降了下来,同时还一边滔滔不绝地诅咒滑车所发出的摩擦声。他的背包和箱子也从滑车上送了下来。这些行李一放下,小船便船头朝后,慢慢倒退离开灯塔,朝双桅船划去。受伤的男子被对方举起来接到双桅船上,水手们将他的袋子拿上去,接着双桅船沿着航线,经过肯特郡浅滩向南驶去。

  汤姆·杰弗里斯在灯塔的服望台上看着那艘渐渐淌失的双桅船。船员们的声音越来越小,身影也渐渐消失在远方。现在,他那位粗野的同伴已经离开,一股奇怪的孤寂感向他袭来。最后一艘回航的船早已驶过王子海峡,平静的海面上荒凉苍茫。远处的浮标在闪烁的海面上变成许多小黑点,细长的信号浮标竖立在浅滩上,更显出大海的空旷寂静。席弗林沙地的钟声,轻轻随风飘荡而来,听起来既怪异又哀伤。当天的工作已经完成了,望远镜已经擦亮,灯全都整理妥当,操作雾号的小马达也都清理过,并且上了油。没错,还有些零星的事情尚待完成,灯塔里的日子总是如此; 只是,现在杰弗里斯暂时无心工作。今天有个新同事就要加入他的生活,他将要和这个陌生人日夜在一起工作,整整一个月与外界隔绝。这个人的脾气、喜好和习惯,意味着他们将成为好伙伴还是争吵不休的仇家。这个叫布朗的男人是谁?他以前是做什么的? 他长得什么样子? 一想到这些问题.这位守灯塔的人使从日常事务中分了神。

  不久,地平线方向出现了一个小黑点,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兴奋地拿起望远镜眺望,没错,是一艘船,但并不是他所期待的那艘海防巡逻艇。明显,那是一艘渔船,船上只有一名男子。他放下望远镜,失望地叹了一口气; 接着,他填满烟斗,靠在栏杆上,恍恍惚惚地望着远处那条隐隐约约的灰线。

  三年来,他过着沉闷孤独的日子,这和他好动不安的本性完全不合。三个无聊漫长的年头,没有任何值得回忆的事,只有数不清的平静夏日、夜晚暴风、冬天寒雾,以及看不见的汽船于虚空中发出的长鸣,再加上雾号低哑的示警声。

  他为什么会来到这个被上帝遗忘了的地方?当世界向他招手时,他又为什么药留在这里?想到这里,他的脑海中再度浮起一个经常出现的画面,那里没有宁静的海面和远方陆地的画面,取而代之的是张色彩鲜艳的图片,深蓝色的热带海洋上是万里晴空;在一片轻轻移动的安静湖水中,画面的中央有一艘白色的三桅帆船。

  船帆没有绑紧,摆动的船桁被松弛的金属环猛力拉扯着,无人看管的舵轮也随着船舵的震荡而来回旋转。这并不是艘废弃的船只,因为这艘船的甲板上有十几名男子,但是,这些人全都喝醉了,而且几乎都睡着了;他们之中没有一个是船上的官员。

  接着,他看到某个船舱里的景象。从航海图、罗盘和航海计时器看来,这里是船长室。船长室里有四名男子,其中两人躺在地上,已经死了。另外两个中的一个矮小、相貌狡猾,正跪在一具尸体旁边,并用死者的外套擦拭着一把刀。第四名男子就是他自己。

  接着,他看到这两名凶手趁着船员喝醉之际,划着一艘小艇随着浪花漂向一处沙洲。他看到这艘小船淹没在大浪中,就像是阳光下的一支冰柱似的;之后,两名声称遇到海难的海员搭上一艘无顶船,航行到美国的一个港口。

  那就是为什么他会在这里的缘故。因为他是一名杀人犯,另外那个名叫阿莫斯托德的无赖供出对他不利的证词,害得他差点没能逃掉。从那时候起,他便隐姓埋名藏了起来,而且他必须继续藏下去,这并不是为了躲避法律的制裁一一因为现在已经没有人知道他,而且当时和他同船的伙伴也都死了一一而是为了要躲避当时的杀人共犯。由于害怕托德,他把自己的名字从杰弗里·罗克改成汤姆·杰弗里斯,并且来到格德勒,当个终身的囚犯。托德可能会死--甚至说不定早死了但是汤姆永远不会知道,也就永远也不会从这样的消息中得到解放。

  他站起来,并再度用望远镜看着远方那艘船。现在它越来越近了,似乎正朝着灯塔而来。也许船上那名男子会捎来什么信息吧。总之,就是没有海防巡逻小划艇的踪影。

  他走进室内,到厨房着手准备做顿简单的晚餐。但是厨房里没有什么东西可煮,只有昨天吃剩的冷肉,再配上几片饼干代替马铃薯。对他来说,这些东西应该就够了。他觉得烦躁不安,孤寂令他恼怒,还有那些在灯塔下方桩桩间不断拍打的水流,更是让他心烦意乱。

  当他再度走到外面的瞭望台时,潮水已退,小船就在大约一英里远的地方。透过望远镜,他可以看到那名男子戴着一顶伦敦港务局的棒球帽。那么,那名男子一定是他未来的同事布朗了。但是,这实在太不寻常了,那艘船怎么办?没有人把船驶回去啊。

  微风渐渐停止了。他看着那艘船,船上的男子正把帆降下来,并且划起了桨。接着,他划过渐强的潮水,好像有点急促的样子。因此,杰弗里斯看了一下海面上的状况。他注意到一道雾气从东方缓缓升起,而且距离十分接近,使东格德勒的信号灯都看不见了,他急忙跑进室内,启动压缩空气的小马达好发动雾号 ;然后他等了一会儿,察看机器的运转是否正常。雾号的示警声随即响起,甲板也震动了起来,于是他又走到外面的瞭望台。

  雾气包围了整座灯塔,那艘小船也不见踪影了。他仔细地听着周遭的动静,笼罩在四周的水汽似乎隔绝了外界的声音和视线,雾号低沉的示警声间歇地传了过来,除了水花打在桩柱上的水声,以及从席弗林沙地传来的遥远且哀戚的钟声之外,四周一片寂静。

  终于,他听见了沉闷的摇桨声。接着,在灰色的水域边缘,他看见那艘船穿过雾气,正在逐渐接近。那艘船看起来很白,像幽灵一般,船上的人影似乎正吃力地摆着桨。雾号发出低沉嘶哑的声音,船上的男子辨清灯塔方向之后,便转向划了过来。

  杰弗里斯走下铁梯,沿着下面的瞭望台走到台阶口,并且兴奋地望着逐渐靠近的陌生人。他早已厌倦了独自一人,自从巴内特离去之后,那种期待有人做伴的渴望感愈来愈强烈。但是,这个将要走进他的生活的陌生人是个怎样的人?这实在是最重要的事情。

  那艘船快速通过湍急的逆向潮水,越来越接近灯塔。然而,杰弗里斯仍然看不清对方的脸。终于,船准确地靠了过来,撞上碰垫。那人抛下一只摇桨,抓住梯子上的一级横木,杰弗里斯则把一圈绳索抛到船上去。然而,此时那名男子的脸还是看不清楚。

  杰弗里斯把身子伸出梯外,焦急地看着他绑紧绳子,解开船帆,再收起船榄。一切都处理妥当之后,陌生人拾起一个小箱子,把它甩过肩膀搭在背上,然后爬上台阶。由于身上背着东西,他一级一级慢慢地爬着,一直都没有抬头往上看。杰弗里斯俯视着他的头顶,觉得越来越好奇。最后,他终于爬到台阶顶端,杰弗里斯弯下腰来,伸出一只手扶他。这时,他首度抬起头,杰弗里斯一看,但脸色发白、吃惊地倒退了几步。

  "全能的上帝啊!"他倒吸一口气说,"是阿莫斯 ·托德! "

  当这位新人走上瞭望台时,雾号发出一声怒吼,像一只饥饿的怪兽。杰弗里斯一声不吭,突然转身走上台阶,托德则跟在后面。两人不发一语地上楼,只听到铁梯上的低沉脚步声。杰弗里斯沉默地大步走到客厅,他的同伴也跟着进屋,他转身走向同伴,要他把箱子放下。

  "老兄,你不太爱说话嘛!"托德看了看房间,有点惊讶地说,"你不说声'早安'吗 ? 我希望我们能成为好伙伴啊! 我是新手吉米·布朗.。你叫什么名字呢?"

  杰弗里斯突然对着他,把他带到窗边,严肃地说:"仔细看着我,阿莫斯·托德,然后你再问问你自己。我叫什么名字?"

  托德听到他的声音之后,吃惊地抬头一看,脸色变得死白,并喃喃地说:"不可能 ,不可能是杰夫·罗克!"

  另外那名男子尖声大笑,倾身向前,低沉地说:"我的仇敌啊,你找到我了 !"

  "杰夫,别那么说," 托德大喊,"别把我当成敌人,我真的很高兴看见你,只是我从没见过你刮掉胡子,还长出头发的样子。杰夫,我过去真的很该死,这点我知道。不过,翻旧账有什么用呢!过去的事就一笔勾销了吧。 "

  托德用手帕擦了擦脸,害怕地望着他的同伴。罗克指着一把破旧的扶手椅说。"坐下!告诉我,那笔钱怎么样了?我想你一定把钱花光了吧?不然你才不会出现在这里。 "

  "那笔钱被抢走了,全都被抢走了。" 托德说,"杰夫,我们在老'海上花号'干下的坏勾当实在是一件憾事!不过事情已经过去了,我们最好还是忘了吧?除了我们,其他人都死了。所以,只要我们不说出去,一切就都没事了。 让所有的往事都沉人海底,对他们来说,这也算是再好不过的结果了。"

  罗克非常生气地回答:"是啊!当同船的伙伴知道太多事情,把他们丢进海底或是用绳索吊死,就是所谓最好的结果。 "

  他急促地在小房间里来回踱着大步,每当他走近托德的椅子,托德就警醒地将身子往后缩。

  "别坐在那里瞪着我,"罗克说,"你干吗不抽根烟或是干点儿别的 ? "

  托德急忙从口袋里掏出烟斗,再从一个鼹鼠皮制的袋子中拿出烟草,将烟草填满烟斗之后,便将烟斗塞进嘴里,开始找火柴。显然,他口袋里的火柴是散放着的,因为他立刻从口袋里拿出一根红头的火柴,并往墙上一划,火柴便冒出了淡蓝色的火焰。他用火柴点燃烟斗,吸了一口烟,眼睛仍瞪着他的伙伴。此时,罗克停下脚步,用一把折叠刀从烟草砖上切下些烟草。接着,他站着不动,皱着眉头出神地望着托德。

  "烟斗塞住了。"托德说,一边用力吸着烟嘴,"杰夫.你有没有一小段铁丝之类的东西呢?"

  "没有,"罗克说,"这里没有。待会儿我去储藏室拿一小段来。给你,在清完你自己的烟斗之前,就先用这支烟斗吧,那边架子上还有一支。 "

  水手好客的本性此刻暂时取代了敌意,于是罗克将自己刚装满烟草的那只烟斗递给托德。托德接下烟斗,喃喃地道了声谢,仍忧虑地看着罗克手上那把打开的折叠刀。椅子旁边的墙上挂了一个雕工粗糙的烟斗架,上面放了几只烟斗,罗克拿下其中一只。当他倾身靠近托德的椅子去拿烟斗时,托德的脸色变得更加惨白。

  当罗克再切下一块烟草填进烟斗时,托德说:"嗯,杰夫...我们会再成为好朋友,就像昔日一样,对吗?"

  罗克的敌意又恢复了,他严厉地说:"我会和一个曾经千方百计想取我的性命的人成为好朋友吗?"

  过了一会儿,他接着又说:"说真的,那可得好好考虑考虑,现在,我必须去检查发动机。 "

  罗克离开后,这位新手拿着两只烟斗,坐着沉思了许久。他漫不经心地把新烟斗塞进嘴里,再把塞住的那只烟斗弄熄,放到烟斗架上,然后摸出一根火柴。他心不在焉地点燃了烟斗,抽了一两分钟之后,便从椅子上站起来,悄悄地走到房间的另一边,看看罗克人在哪里,并且仔细地观察环境。他在门边停下来,看着外头的浓雾,再度仔细地聆听四周的动静,然后蹑手蹑脚走到瞭望台 .再沿着瞭望台走到台阶去。突然间,罗克的声音吓了他一跳。

  "哦,托德!你到这里来做什么?"罗克说。

  "我只是要到下面把船绑好。"对方回答。

  "别担心那艘船,"罗克说,"我会看好它的。 "

  "好吧,杰夫。"托德说,一面仍朝着台阶走去,"但是.伙计,另外那位同事在哪里?那个要和我交接班的人在哪里呢? "

  "这里没有别人," 罗克回答, "那个人己经搭乘一艘运煤船离开了。 "

  托德突然脸色苍白、神情焦虑起来。

  "那么,这里只有我们两个,没有别人了?" 他吸了一口气以隐藏内心的恐惧,接着又说 :"但是,谁能把那艘船送回去呢?"

  "待会儿我们看看怎么办吧,"罗克回答,"你先进去把行李箱放下来。 "

  罗克一边说,一边皱着眉头走到瞭望台。托德害怕地瞧了他一眼,接着转身没命地往台阶方向奔逃而去。罗克跳起来,沿着瞭望台大吼:"回来!"

  但是,托德已经噼里啪啦跑下铁梯。当罗克来到梯口时,托德已经快到铁梯的平台处了,可是由于太过匆忙,托德绊了一下,幸好抓住扶手才没事。然而当托德恢复平衡时,罗克已经追上他了,于是托德朝铁梯的出口飞奔,但是当他抓紧栏杆时,罗克已经揪住了他的领子。托德将手伸进外套, 并立刻转身迅速向罗克一击,罗克大声咒骂托德,托德也嚷嚷着。接着,一把刀子飞了出来,掉在灯塔下方那艘船的船首舱里。

  "你这个杀人魔王。"罗克用平静的语气阴郁地说道。他的一只手流着血,紧紧抓住托德的喉咙。"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擅长用刀,是吗?看来,你是打算逃出去通风报信,是不是啊?"

  "不是,我不是要去告密!" 托德以快要窒息的声音说,"老天救命啊!放手吧,杰夫。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你的,我只是一一"

  托德猛然一扭,腾出一只手来,接着便疯狂地往罗克的脸上揍过去。但是,罗克躲过了这一拳,并接住了另一拳,用力地向对方推去。托德摇摇晃晃地向后退到铁梯的平台边缘,结果失去了重心,嘴巴和双眼都张得大大的,疯狂地在空中乱抓。之后,他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便往后掉到了灯塔下面,撞到一根桩柱后,弹进了水里。

  虽然托德的头部撞到桩柱发出了很大的声响,但是他并未失去知觉。当托德的头浮出水面时,仍奋力挣扎着,并发出短促、窒息般的呼救声。罗克咬紧牙关,呼吸急促地看着他,但是并没有动手去救他。随后,托德的头部和四周的涟滴越来越小,并被迅速退潮的海水冲走;在平静的水面上,冒着泡泡的求救声也越来越模糊了。最后,那个小黑点逐渐消失在雾气中,溺水的男子做出最后的挣扎,奋力将头伸出水面,对着灯塔,发出最后一声无助的尖叫。灯塔的雾号回了一声低吼,男子的头部沉入水中,再也没有浮出水面。海面恢复了平静。一片死寂中,隐约可以听见远方的钟声。

  罗克在原处站了好一会儿,他陷入沉思,一动也不动。不久,远处艘汽船的笛声将他唤醒。趁着潮水而来的船只已经开始靠近,雾气随时都会散去,但是那艘小船还停靠在下面,必须立刻把它处理掉才行。没有任何人看见这艘船来到这里,也绝对不能让任何人看见它绑在灯塔下方。一旦把这艘船处理掉,托德来这灯塔的痕迹也就完全被清除掉了。

  罗克跑下铁梯,跳到船上。办法非常简单,由于船底的压舱石放得很重,船吃水很深,只要把船装满,它就会像颗石头般地沉下去了。罗克搬来几袋卵石,掀开小船的底板,然后再拔开船底的塞子,一大股水柱立刻喷入船底。罗克小心翼翼地观察着,他认为再过几分钟船身就会灌满水。于是便把船的底板放回去。接着,他用帆脚索把船舱和船帆固定在摇桨座的座板上,以免它们漂走。然后,他解掉了船的绳索,回到铁梯上。

  当这艘被解开的船开始随着湖水漂走时,罗克跑到上层的瞭望台,看着船只渐渐消失。突然,他想起托德的箱子还在楼下房间里,于是急忙眺望了一下雾色之后,便跑到楼下房间,抓起箱子使往下面那一层瞭望台走去。他先是紧张地四下张望了一会儿,确定四周没有船只后,才越过铁梯的扶手把箱子向海面上丢出去。箱子"扑通"一声落入水中。他一直望着它,他要确定箱子就像它的主人和那艘沉船一样越漂越远才放心。箱子没有再浮起来。不久,他便回到楼上的瞭望台。

  如今雾气已经越来越稀薄了。虽然船只已经漂走,但仍然看得很清楚。沉船的速度比罗克预料的慢,罗克拿起望远镜焦急地看着那艘船。如果它被人看到,事情就不妙了。而且,万一它在这里被人发现的话,由于船底的塞子已经被拔起来了,绝对会露出马脚。

  罗克真的越来越担心了。透过望远镜,他看见那艘船浸饱了水,正慢吞吞地往下沉,但是仍露出 -段船舷,而雾气消散得很快。

  不久,传来一阵汽笛船的笛声,听起来像在附近。罗克急忙四下张望了一番,但是什么也没看到,于是他再度焦急地盘起望远镜观察那艘逐渐沉没的船。突然,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舷缘终于沉下去了。船摇晃了一下之后,舷缘又再下沉了一些,慢慢地整个甲板边缘终于完全没入水面以下了。

  几秒钟之后,那艘船便消失在了海面上。罗克放下望远镜,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现在他安全了,船已经沉没,没人看见它。而且,不只是安全--从此他自由了。那个一直威胁他性命的恶魔已经不存在了,广阔的世界--这个充满活力、生命与快乐的世界一一正向他招手。

  又过了几分钟,雾散了。耀眼的阳光照在那艘有红色烟囱的汽船上。夏日的蓝天又出现在海面与天际,远处地平线那端的陆地也再度出现了。

  罗克回到灯塔里,高兴地吹着口哨,然后关上马达。接着,他卷起当时丢给托德的绳索,把它放回原位,然后发出求援信号,再回到灯塔里,一个人平静愉快地吃起东西。

  2.歌唱的白骨(由克里斯托弗·杰维斯医师口述)

  每种科学性的工作都会涉及某种程度的人力。由于艺术恒久,而生命短暂,科学家无暇亲自执行这些任务。化学分析大都牵涉到器材操作和实验室的善后消理,这些也都很花时间,而化学家也没时间去做这些杂事。化验一具骸骨的准备工作--包括把骨头浸软、漂白、集中、重组等等--必须由某个比较有时间的人来进行。其他的科学活动也是如此。因此,在一个知识渊博的科学家背后,必定少不了一位提供技术与主握的技工。

  桑代克实验室里的助手波顿就是个最佳典型。他非常地灵巧、能干、机智、勤奋。此外,波顿也算得上是个发明天才,正是由于他的一项发明,让我们碰上以下这件奇妙的案子。

  虽然波顿原来从事钟表行业,但他同时也是个光学仪器专家,光学仪器是他最热爱的东西。他曾经为我们的某桩案子设计出一个三棱镜,可以改良瓦斯灯浮标,桑代克便立刻将这项发明告诉一位在伦敦港务局公会任职的友人。

  在七月一个晴朗的下午,我们三人--桑代克、波顿和我为了这事,从内寺巷往圣殿码头走去。码头上有一艘小艇停在平底船旁边,当我们抵达码头之后,一名红面白发的男子从小艇的驾驶座站了起来。他用低沉、响水手般的嗓音喊道·"好个愉快的上午啊,医师,挺适合到下游逛一圈的,不是吗? 嘿,波顿!你是来跟我们这些船员抢生意的,对不对啊?哈哈哈!"

  当小艇驶离码头时,愉快的笑声响彻河西,还混杂着引擎的震动声。

  格伦帕斯船长是伦敦港务局领港协会的成员,他曾是桑代克的委托人。然而,就和许多桑代克的客户一样,他也从委托入"降级"为桑代克的私交。他热情地招呼大家,就连我们这位宝贵的助手也不例外。

  "真有意思啊,"船长微笑地接着说,"一群航海专家竟然得让一堆律师和医师来教他们有关航海的事,这是怎么回事呢。我想是生意萧条和撒旦捣乱所致吧。波顿,你说是吗? "

  "先生,虽然我们在民事方面没帮上什么忙,"波顿满是皱纹的脸古怪地微笑着,"不过,在刑事方面,我们还是很有贡献。 "

  "哈!你们这个神秘的研究部门仍然欣欣向荣地成长着,是吧!对了,医师,老天哪!讲到神秘案件,我们这里可有件怪事尚未解决,这件事和你们的工作性质倒是蛮相近的。对啊,既然你们在这里,不如让你们好好动一动脑筋?"

  "很好,"桑代克说,"何不说来听听?"

  "我这就说给你们听。"船长说,"让我们一起动动脑子!"

  他点燃一根雪茄,先吸了几口,便开始娓娓道来。"简而言之,这个神秘事件是这样的:我们有一位灯塔工作人员失踪了一一从地球上完完全全地消失了,没留下一丝线索。他可能是逃走了,也可能是意外溺毙或是遇害了。但是,我还是把一些奇怪的状况按顺序陈述给你听。上星期周末,一艘停在拉姆斯盖特的驳船带来一封从灯塔发出的信。那座灯塔上只有两个人,其中一位名叫巴内特的人似平摔断了腿,于是便请那艘小船送信,请当局载他上岸。然而,当地的勤务船'华顿号'那时刚好在拉姆斯盖特海港送修,正在抛光,一两天之内没办法出任务。由于事情紧急,因此拉姆斯盖特的官员就让一艘游轮带了封信到灯塔去,信中表示摔断腿的那名男子在隔天早上--也就是周末--就可以搭船回去。同时当地官员也写信给一位刚被雇用的叫做詹姆斯·布朗的人。布朗在雷克维附近租房子,同时也在等工作。信中要布朗由周六早上搭海岸警卫的船去接替伤者。此外,官员卫写了第三封信给雷克维的海岸警卫,要他载布朗去灯塔,再从灯搭将巴内特接回来。然而他们把事情搞得有点乱。由于海席警卫没办法弄到船和人手,他便借来一艘渔船,让布朗独自上路,而且还妄想摔断腿的巴内特可以驾着帆船回来。但是,来自惠特斯特布尔的巴内特,同时也对一艘开往家乡的运煤船发了个信号,于是他就搭乘那艘船回家去了。只剩下另外一名灯塔人员汤姆 ·杰弗里斯独自等待布朗的到来。但是,布朗自始至终都没有出现。灯塔人员杰弗里斯曾看到一艘单人驾驶的帆船往灯塔驶去,但是,随后一道雾气飘了过来,并把船只遮住。当雾气散去之后,船就已经不见踪影,连人带船就这么消失了,没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船有可能在雾中被撞沉了。"桑代克说。

  "是有可能,"船长附和道,"不过他们并未收到意外事故的报告。海岸警卫认为船可能在暴风中翻了船一一他们看见他的船走得很快,但是当时并没有暴风,天气算是相当平静。 "

  "当他驾船离开岸边时,身体状况还好吗?"桑代克问。

  "还不错,"船长回答,"海岸警卫的报告十分详尽。事实上,报告里全是些愚蠢的细节,没有任何重点。他们是这么说的..." 船长拿出一封官方文件念道:"'那名失踪的男子最后被人看见时,面向舵轮的上风处坐在船尾。他之前已先将帆系紧,那时他手里一边拿着烟草盒和一只烟斗,一边用胳膊肘掌舵。他从烟草盒里拿出烟草塞在烟斗里。'你们听,'他手里拿着烟草盒',注意了.他可不是用脚拿哦!他是从烟草盒里拿出烟草,而不是从装煤的桶或是奶瓶里拿出烟草呢!"

  船长把报告塞回口袋,很不以为然地吸着雪茄。

  "你这么说,对海岸警卫实在是太不公平了。"桑代克笑着船长如此强烈的反应,并说道,"证人的责任就是提供所有的事实,而不是只说出筛选过的个人判断啊。 "

  "但是,我亲爱的先生," 格伦帕斯船长说,"那个可怜虫从哪里拿出烟草,这到底有什么重要的呢? "

  "谁也说不准," 桑代克回答,"搞不好这一点会变成非常重要的物证呢,谁都无法预料的。个别证据的重要性,取决于和其他证据的关联性。 "

  船长咕哝说,"大概吧。" 接着,他沉默地抽着烟斗。当我们到达布莱克威尔时.他突然站起来。

  "有艘拖网船停在我们的码头上," 船长说,"它到底停在那里干吗?" 他快速看了一下那艘小汽船,接着说,"他们好像正把某样东西搬上岸来。波顿,请把望远镜递给我...啊!不好了,是一具尸体!但是,他们干吗把尸体放在我们的码头上呢?医师,他们一定是知道你来了。"

  小艇靠近码头之后,船长娇健地跳上岸去,走向聚集在尸体周围的人群,然后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他们为什么要把这具尸体带过来?"

  指挥这件事的人一一也就是拖网船的主人一一上前解释,他说:"先生,这具尸体是你们的工作人员。我们在南辛格斯沙地的海边发现这具尸体,那儿离信号浮标挺近的,我们路过时正值落潮,于是我们派出一艘小船把尸体载回船上。由于无法辨识男子的身份,我搜了一下他的口袋,然后就发现了这封信。 "

  他将一个官方的信封交给船长,信封上的收件处写着:"索利先生,谢波德,雷克维,肯特郡。请转交詹姆斯·布朗先生。 "

  "啊!医师,这名男于就是我们提到的那个失踪者。"格伦帕斯船长大声说,"实在太巧了。但是,我们要如何处置这具尸体呢? "

  "必须写信通知验尸官,"接着,桑代克转过头去,对着拖网船的船东问道,"对了,你是否检查过死者在服上的所有的口袋 ? "

  "没有,先生。" 对方回答, "我摸到第一个口袋时就发现这封信了,因此就没再检查别的口袋。您还想知道些什么呢,先生。"

  "只要告诉我你的名字和地址就可以了,是给验尸官的。"桑代克回答。船主留下资料,并希望验尸官不会"缠着他没完没了"之后,便回到自己的船上,继续赶往伦敦桥附近的鱼市。

  格伦帕斯船长说:"当波顿向我展示他的新发明时,不知您是否愿意看看这具可怜的尸体? "

  "没有验尸官的命令,我恐怕没办法检查得很仔细,"桑代克回答,"不过,如果这会让你安心一点的话,杰维斯和我很乐意做初步的勋验。 "

  "如果你愿意的话,我就太高兴了。" 船长说,"希望能查出这个可怜的家伙是怎么死的。"

  接着,尸体被抬进一个棚子里。当波顿拿起那只装着宝贝模型的黑色袋子,随船长一同离开之后,我们便走进棚子里开始勘验。

  死者是个矮小的老人,身上穿着整齐带点海员风格的衣服。他似乎刚死亡两三天。此外,不同于大多数从海上捞起来的尸体,他的尸体并未受到鱼、蟹的破坏,骨头没有碎裂的迹象,也没有明显的外伤,只是后脑的头皮上有一处不太平整的裂痕。

  "从尸体整体的外观看来,"桑代克边记下这些特征边说,"死者应该是溺毙的。当然,确切的鉴定要等验尸宫的报告出来之后才知道。"

  "那么,头皮上的那道伤口并不是很重要喽,"我问。

  "你是说那可能是死因吗?我不认为。伤口显然是在死者生前形成的,死者的头部似乎受到重击,但是仅擦及头皮,未伤及骨头。然而,从另一方面看来,这处伤口却相当重要。 "

  "在哪一方面呢?"我问。

  桑代克从小盒子里拿出一只镊子,说:"设想一下这样的状况吧,这个人从海岸出发,驾船前往灯塔,但是却未曾抵达灯塔。问题是,他到哪里去了呢?"桑代克边说边弯下腰来,用锤子的尖嘴拨开死者伤口四周的头发,接着说:"杰维斯,你看头发之间和伤口里面的那些白色物质。我想,这些东西可以告诉我们一些端倪。 "

  我用放大镜检查了一下桑代克所说的那些粉笔般的碎屑。

  它们看来似乎是某些海洋生物的软管和碎壳。 "我说。

  "没错。"桑代克回答,"那些碎壳显然是一种生长在海岩间的藤壶,而其他的碎软管则绝大多数来自一般的龙介虫。这些东西对案情相当重要,显然,伤口是某种外层覆有藤壶和龙介虫的东西所造成的; 也就是说,某个会定期沉入水中的东西打伤了他。那么,那个东西是什么?死者的头部卫为何会撞到它呢?"

  "也许他是被船的桅杆撞倒,然后沉下去的。"我说。

  "我不认为船的桅杆上会有很多龙介虫。"桑代克说,"从同时出现藤壶和龙介虫这两样东西看来,比较像是在水里静止不动的东西,比方信号浮标之类的。但是,一个人的头怎么会无端地撞上信号浮标? 实在令人费解。再者,如果那个东西是浮标的话,浮标的表而是扁平的,因此不太可能会造成这样的伤口。对了,我们也许可以看着他口袋里还有些什么,虽然他的死因八成和抢劫无关。 "

  "没错," 我附和道,"而且,他口袋里的表是一块很好的银表。"我把那块表拿出来,接着说:"指针停在十二点十三分。 "

  "这一点可能很重要。"桑代克做了一下笔记,然后说,"现在我们最好一次只检查一个口袋,而且每检查完一个口袋就把东西放回去。 "

  我们首先打开死者紧身上衣的左后方口袋,这个口袋显然就是船主曾经翻过的口袋,因为我们在里面发现两封信,两封信都有伦敦港务局的印记。当然,我们并未打开那些信就把它们放回原位了。接着,我们打开右边的口袋,这个口袋里全是一些相当普通的东西,包括一只烟斗、一个鼹鼠皮做的烟草袋,还有几根散置的火柴棒。

  "这些东西都是随便放的,火柴棒直接散放在口袋里,烟斗也是。 "我说。

  桑代克表示同意。"是啊!特别是那些易燃的火柴棒。你注意到了没,火柴棒的顶端在涂上红色的磷之前,先上了一层硫黄,这么一来,只要稍微擦一下火柴棒就可以点燃了,而且很不容易熄灭。因为水手必须经常在不同的天气下点烟,所以这种火柴很受水手们欢迎。 "

  他边说边拿起烟斗来,若有所思地看着,然后把它翻过来,看着烟斗的火嘴。突然,他的视线移到死者的脸上,然后,他用镊子把死者的双唇掀开,往嘴巴里看。

  "我们来看看他抽的是哪种烟草。"他说。我打开浸湿了的烟草袋,倒出一堆深色的烟丝。"看起来像是劣质粗烟丝。 "

  "是的,是粗烟丝。"他回答,"现在我们再来看看烟斗里的烟草--只抽了一半。"桑代克用小刀检查烟斗里的烟草。很明显,那不是粗烟丝,因为那是一些切得很粗糙的碎片,而且几乎是黑色的。

  "这是从一块硬烟草上削下来的。"我说。

  桑代克也同意我的看法,并把烟草放回烟斗里。其他的口袋里,除了一把小刀外,没有什么重要的东西。桑代克打开小刀,仔细检查了一番。口袋里没放多少钱,不过倒也不算太少,足够排除谋财害命这项死因。

  桑代克指着一条窄皮带说:"皮带上面有没有一把连着刀鞘的刀呢? "

  "皮带上是有一个刀鞘,但是没有刀,一定是甩掉了。"我说。

  "这很不寻常。"桑代克说,"一般说来,水手的刀十分经得起甩动,专供水手在桅顶处理索具时使用,它可以方便在手们一手抓着绳索,一手将刀子抽出来。一般而言,这种刀子固定得非常牢靠,很不容易掉。因为不仅是整面刀锋,连部分刀把都装在刀鞘里。这里头引人注意的一点就是:如你所见,死者身上另外还带着一把小刀,而那把小刀似乎已经可以满足一般的用途。如此看来.他皮带上的那把鞘刀很可能是用来自卫的,也就是说当成武器。不过,在验尸报告出来之前,我们也无法得出更进一步的结论...船长来了。 "

  格伦帕斯船长走进棚子,同情地低头看着死者。

  "医师,关于他的失踪,我们是否找到任何线索了呢?"船长问。

  桑代克回答道:"这案子有一两个相当特别之处。不过,说来也奇怪,唯一真正重要的那一点,却是来自海岸警卫的报告,也就是你相当不以为然的那一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