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伤可能是自己造成的吗?"

  "就伤口的位置和情况来看,"证人回答道 ,"自残也是很有可能的。可是因为受伤后最多几秒钟就会死亡,凶器应该还在伤口里,或是握在手上,或者至少应该在离尸体很近的地方。可是在这个案子里,完全找不到凶器,因此推定必然是他杀。 "

  "在移动尸体之前,你就看过尸体了吗? "

  "是的,尸体仰面躺着,两手伸开,两腿近乎伸直,尸体四周的沙滩上脚印凌乱,好像在那里发生过一场打斗。 "

  "你有没有注意到沙滩上的脚印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

  "有!" 鲍罗斯医师回答道,"那里只有两个人的脚印。其中一个显然就是死者,由圆形的橡皮跟就很容易辨识。留下另外那组脚印的人--显然是个男人--他的鞋子或是靴子底上都钉了鞋钉;而这些鞋钉又排列成很特别的花样,在脚掌部分呈菱形,或说是钻石形,而脚跟则排成十字架形。 "

  "你有没有见过鞋钉排成这种花样的鞋子或靴子?"

  "见过,我见过这样一双鞋子,据说是属于被告的;那双鞋的鞋钉就是那种花样。 "

  "你认为你刚才提到的脚印就是这双鞋子所留下的吗?"

  "不,我不能这样说,我只能说,就我所知,这双鞋的鞋钉花样和脚印的相似。 "

  这就是鲍罗斯医师所有的证词,桑代克面无表情,却十分专注地听着。被告也同样专注,却不是同样地无动于衷;事实上,他激动到让身边的一个警员要求庭上准许给他一把椅子坐。下一个证人是阿瑟·贾扎德。他作证说他看过尸体,指认死者是查尔斯·赫恩;说他和死者相识多年,但对他的事几乎一无所知,死亡的时候,死者暂住在村子里。

  "他为什么会离开游艇?"验尸官问道,"是有什么不和吗?"

  "一点儿也没有," 贾扎德回答道,"他觉得一直窝在船上太腻了,想住到陆地上换换口味,可是我们一直是知心好友,而且他打算等我们开船的时候再回来。 "

  "你最后一次见到他是什么时候? "

  "发现尸体的前一个晚上一一也就是上星期一。他在游艇上吃晚饭,我们在半夜前后送他上岸。在我们划着小船送他到岸上的途中,他说既然潮在已经退了,就打算沿沙滩走回家。他上了岗亭旁边的石阶梯,登上顶端后转回头来向我们道再见。那就是我在他生前最后一次看到他。 "

  "你知道死者和被告之间的关系吗?"验尸官问道。

  "知道得很少,"贾扎德回答道, "德拉佩先生是大约一个月前由死者介绍给我们认识的。我相信他们认识在几年了,看起来也很有交情,看不出他们之间有任何争吵或不和。 "

  "凶案发生的那晚,被告什么时候离开游艇 ? "

  "大约十点钟,他说他想早点回家,因为他的女管家不在,他不想让房子空着,一个人也没有。 "

  这些就是贾扎德所有的证词,由里奇和毕德福加以证实。然后,在那个渔夫作证他发现尸体后,那位警佐被召唤上庭。他走上前来,手里拿着一个手提包,看来很不自在,好像他是被告而不是证人。他说明了见到尸体的情形,非常准确地说出时间和地点。

  "你听到了鲍罗斯医师对脚印的描述吧?"验尸官问道。

  "听到了,那里有两组脚印。一组显然是死者留下的,显示他从马斯顿港的方向进入圣布里吉湾。他是沿着岸边的满潮线走过来的,有时走在线上,有时在线下。那些走在满潮线下的脚印当然被海水冲刷掉了。 "

  "死者的脚印你往回查了多远? "

  "大约到桑德斯利峡口三分之二的路,然后脚印消失在满潮线下方。那天黄昏时,我由峡口走到马斯顿港,可是没有再找到死者留下的任何踪迹。在这些脚印进入圣布里吉湾之后,就开始和另外一个人的脚印混在一起,而这段海岸有块方圆好几码的地方都踩乱了,好像发生过激烈的扭打。那个陌生人的脚印是从牧羊人小道下来的,然后又从那边上去。可是,因为天气干燥,土地很硬,脚印在小道上只留了一小段路,然后就消失无踪,我没办法再找到。 "

  "这组陌生的脚印是什么样子?"验尸官问道。

  "它们非常特别。"警佐回答道,"留下脚印的鞋子底钉了很小的平头钉,脚掌排列成菱形花样,脚跟则是十字形。我当时小心地量度了那些脚印,还把左右脚都画了下来。"警佐说着取出一本破旧的长型笔记簿,从做了记号的地方翻开来,呈给堂上。验尸官仔细看过之后,交给陪审团传阅,然后再由陪审团传到桑代克手里。我在他身后看过去,看到画得很精准的两个脚印,几乎主要的尺寸都详加注明。桑代克仔细看着那张图,记了一些简短的笔记,再把警佐的笔记还给验尸官;验尸官接过去之后,再还给了那位警官。

  "警佐,到底是谁留下这些脚印的,你有没有线索?"他问道。警佐没有回答,只打开了他带来的手提包,从里面取出一双很漂亮,做得很坚固的鞋子,放在桌上。

  "这双鞋子,"他说,"是被告的所有物;在我逮捕他的时候,就穿在他脚上,看来和凶手的脚印完全相符,尺寸大小一样,所钉的鞋钉排列的花样也相似。 "

  "你能宣誓说那些脚印就是由这双鞋留下的吗?"验尸官问道。

  "不能,大人,我不能这样说,"警佐断然回答道,"我只能说尺寸和花样相似。 "

  "在你画下脚印之前,有没有见过这双鞋子? "

  "没有,大人。"警佐回答道,然后他说出是池塘边软土上的脚印让他决定逮捕嫌疑犯。验尸官沉吟地看着他拿在手里的那双鞋子,再把眼光转到那张图上;然后,他把鞋子交给陪审团主席,说道,"呃,各位,不能由我来告诉你们这双鞋是不是和鲍罗斯医师与警佐所形容的相符,或者是不是与所绘的图形一样。你们刚刚已经听到了。那张图是这位警官在没有见过这双鞋之前,在现场绘制的;这是一件要由你们来决定的事。同时,我们必须考虑另外一个问题。 "

  他转向警佐问道,"你有没有查阅过被告在凶案发生那个晚上的行踪?"

  "问过了,"警佐回答道,"而我发现,在那天晚上,被告一个人在家,他的女管家去了伊士维区。有两个人十点钟左右在镇上看到他,显然是往桑德斯利的方向走。 "

  警佐的证词到此为止,等到再问过一两个证人而没有发现什么新的事实之后,验尸官简单地重述了所有证据,请陪审团考虑他们的判决。一阵沉默笼罩了整个法庭,只有陪审员聚在一起时论时的轻微语声,旁听者都满怀期待地来回看着被告和低声交谈的陪审团,我看了德拉佩一眼,他弯腰驼背地坐在椅子上,湿冷的脸苍白得如同旁边停尸间里的尸体,两手在不安地发抖; 尽管我相信他是个坏蛋,却也忍不住要同情这个从汗湿的头发到不停移动的双脚,浑身带着痛苦哀伤气息的人。

  陪审团只花了很短的时间来考虑判决,五分钟之后,主席宣布说他们有了结论,在验尸官正式询问下,他站起来回答道:"我们认为死者是因被告阿尔弗莱德·德拉佩以刀刺其胸部致死。 "

  "这就是要判定为谋杀。"验尸官说,一面列入记录。开庭结束,旁听者很不甘愿地鱼贯而出,陪审员都站起来,伸着懒腰,那两名警员在警佐的指挥下,把虚弱得几近昏倒的德拉佩押进守候在门外的一辆密封的马车里。

  "辩方的行动实在让我觉得差劲。"在我们回家的路上,我很不客气地说。

  桑代克微微一笑:"你绝不至于以为我会把论证的精华拿给验尸官调企庭的陪审团看吧。"

  "我以为你会代表你的当事人说几句话呢,"我回答道,"像现在这样,简直完全顺了控方的意。 "

  "有什么关系?"他问道,"验尸调查庭的判决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多少提出些辩护会比较有面子吧!"我回答道。

  "我亲爱的杰维斯,"他辩解道,"你好像不明白贝肯斯菲尔德爵士(Lord Beconsfield,1804-1881,英国首相,保守党领袖,作家,著有小说及政论作品,在位期间推行殖民主义扩张政策,入侵阿富汗及南非)很得体地称之为'技艺高超的无为策略'的道理,可是那却是医学训练中让学生印象深刻的重要课程之一。"

  "也许是这样不错,"我说,"可是到目前为止,你这个技艺高超的策略所得到的结果,就是你的当事人被控谋杀罪,而我看不出陪审团还能做什么别的判决。 "

  "我也看不出。"桑代克说。

  我把村子里引起骚动的这些事情写信告诉了把我请来的库珀医师,他回信说要我让桑代克尽量利用他的地方,提供所有的设备让他工作。根据这封"诏书",我的同事就占用了一处光线充足而无人使用的阁楼,宜称要把他的东西部搬进去。因为他的"东西"里包括女佣曾见过的篮子里的神秘事物,所以我一心想看他'搬家',也坦承我是故意流连在楼梯附近,希望能知道一些消息。

  可是桑代克比我厉害多了。村子里一个私生子突然发病,我虽然满心不甘愿,却不得不匆匆赶去救治;等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桑代克在锁上阁楼的门。

  "真是个明亮宽敞的好地方。"他说着走下楼梯,一面把钥匙放进口袋里。

  "不错,"我回答道,然后厚着脸皮加上一句,"你打算在那上面做什么 ? "

  "准备辩护的事。"他回答道,"现在我已经听到所有控方要说的话,可以顺势前进了。 "

  这话说得够暧昧的,可是我安慰自己说,再过几天,我就能和世界上其他的人一样,知道他那些神秘行为的结果了。因为巡回裁判的庭期将至,他们准备把案子尽快通过治安法庭,以便及时成案交巡回法庭审理。德拉佩当然已经在治安法官前起诉收押,预计调查庭举行过的五天后,就要由地方治安官开庭审理。

  这五天里所发生的事情使我充满了好奇。首先,刑事局派了个警探来,由那位警佐陪着,在这一带巡查了一番。然后,负责起诉的检察官巴什菲尔德先生到了,住进了"猫与山鸡旅舍"。可是最意外的访客是桑代克的实验室助手波顿,有天晚上带着一口大箱子和一张水手用的吊床来,宣称要住进阁楼里。

  至于桑代亮本人的行动更是让人猜不透。他不时神秘地出现在阁楼的窗口,通常穿着让人怀疑是睡衣的衣服。我有时看到他拿着一张底片迎光细看有时则在操作洗印相片的器材; 有一次我看到他拿着一把小刷子和一个大陶罐;我当时失望地转身走开,差点儿和那个警探撞了个满怀。

  "我听说桑代克博士住在你这里。"那位警探说着,紧盯着我那同事有意出现在窗口的背部。

  "是的。 "我回答道,"那就是他暂住的地方。 "

  "我猜他就是在那里摘他那些鬼东西吧?"那位警官说道。

  "他在那里做各种实验。"我很神气地纠正道。

  "我就是那个意思,"警探说,就在这时候,桑代克转身打开了窗子,我们的客人就开始上楼。

  "我只是来问问是不是能和你谈谈,医师。"警探说着,走到了门口。

  "当然可以,"桑代克爽快地答应道,"劳驾你下楼去和杰维斯医师一起等着,我五分钟就到。 "

  那位警官咧嘴笑着走下楼来,我觉得我听到他喃喃地说 "成了!" 可是这也许只是我的错觉。反正,桑代克出来了,他和那位警官一起进了矮树丛。到底那个警探有什么事,或者他是不是真有什么事,我始终都不知道:不过这件事似乎提示了我波顿为什么会带着水手吊床出现。提到波顿,又让我想起大约在那时候,这个通常很沉着冷静的小个子在习惯上有了很特别的改变,他脱下了平常穿得像教士似的衣服,换上有点像海员的服装,每天早上走向马斯顿港,我在那里不止一次地看到他靠在港口的一根柱子上,或是在海边小酒店外面,和各式各样跑船的人热切而友好地聊天。

  在开庭前天的下午,我们有两位访客。其中之一是一位戴着眼镜的灰发男子,我并不认得,虽然我确定曾经听过他的名字,柯普南,却不知为什么想不起来。另外一位是安斯蒂,那位通常在上法院的案子里和桑代克一起工作的律师。不过,这两人我都没怎么见到面,因为他们几乎马上就进了阁楼,除了吃饭的短短时间外,那天都一直留在屋子里,我相信还一直忙到深夜。桑代克要求我不要向任何人提到他这两位访客的名字,同时也为他的秘密行为而致歉。

  "可是你是个医师,杰维斯。"他最后说道,"你知道业务机密是怎么回事,而且你也了解我们完全清楚控方能做些什么,而他们连我们的辩护方向都一无所知,这对我们来说是多么有利。 "

  我向他保证说我完全了解他的立场,听了我这话,他显然很放心地又回到他们的会议室里。

  第二天开始的庭讯,我从头到尾都在场。不需要描述其中的细节,控方的证词当然主要还是重复调查庭的那些,不过,巴什菲尔德先生的开场白倒要记一下,因为那段话很清楚地将控方对嫌疑犯的指控做了汇总。

  "现在庭上所审的案子,"检察官说,"是嫌疑犯阿尔弗莱德·德拉佩预谋杀人。就已知的事实,可以简述如下:九月二十七日,星期一的夜里,死者查尔斯·赫恩与几个朋友在'水獭号'游艇上共餐,半夜时分上岸,沿海滩走向桑德斯利村。在进入圣布里吉湾后,一名似乎是埋伏等候的男子由牧羊人小道下来,和他碰面,看来是发生了一场致命搏斗,死者受到某种精确计算过的、使其立即致命的刀伤,显然因此倒地死亡。现在要问的是,这种可怕罪行的动机是什么?不是抢劫,因为死者的财物未被取走,就我们所知.现金和贵重物品都在。很明显,这也不是偶发的争吵。因此我们的结论是出于私人的恩怨,因利益冲突或复仇引发的动机,而由案发的时间、地点和显然刻意行凶等牵着,很符合这样的推论。动机就谈到此为止。下一个问题是,这件惊人命案的凶手是谁? 这个问题的答案得自于一个非常独特而戏剧性的情况,由这个情况,再次看出犯下这种罪行的嫌疑犯居然会那样地不小心。凶手穿着一双很特别的鞋子,这双鞋子在光滑的沙摊上留下非常明显的脚印,而这些脚印又由一位非常精确而实事求是的警官--潘尼警佐--看到并加以检查,各位马上会听到他的证词。这位警佐不仅检查了脚印,还当场小心地描绘下来,提醒各位,不是凭记忆,是当场画的一一而且很精确地度量尺寸并记录下来。根据这些图和尺寸,这双提供证据的鞋子已经过确认,在这里供各位检视。现在,这双很特别、几乎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鞋子是谁的呢?我刚说过这件凶案的动机是私人恩怨,请注意!这双鞋的主人正是整个区域里唯一有动机会对死者行凶的人。这双鞋子正是嫌疑犯阿尔弗莱德·德拉佩的,是从他脚上脱下来的,这个嫌疑犯阿尔弗莱德·德拉佩是这一带唯一认识死者的人。 在调查庭里,已经有证词说明了嫌疑犯和死者这两人之间的关系非常友好,可是我会向各位证明他们其实并不像所说的那样友好。我会向各位证明,根据嫌疑犯管家的证词,死者通常是个不受欢迎的访客。而嫌疑犯经常明明在家里闲着没事,却不肯见客,而且看来始终在尽量躲避死者。还有一个问题,我就说完了。在谋杀案发生的那晚,嫌疑犯在哪里?答案是他在一栋离命案现场不过半英里多远的房子里。有谁和他一起在那栋房子里呢。有谁在那里看到,而且可以证明他出门和回来的时间呢?没有人,他当晚独自在家。在那天晚上,偏偏就是在那天晚上,他一个人在家里。没有个人因为听到门响或脚步声而起来说明他究竟是睡着了,还是在半夜里又溜了出去。这些就是本案的相关事实,我相信这些都毋庸争辩。而我也认为,将这些加在一起,只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嫌疑犯阿尔弗莱德·德拉佩就是谋杀死者查尔斯·赫恩的凶手。"

  这番开场白说完之后,立即召唤证人,而呈堂的证词与证物和调查庭上一模一样。控方唯一的新证人就是德拉佩的女管家,而她的证词完全确认了巳什菲尔德先生的论点,警佐对脚印的证词让大家听得屏气凝神,说完之后,主审法官--一位当年在刑事诉讼中声名卓著的退休律师--提出一个问题,让我回想起那天夜里我们遇到大雨时桑代克所说的话,证明了桑代克对事件的发展真有先见之明。

  "那你,"主审官问道,"有没有把这双鞋拿到海滩上去和实际留下的脚印比对呢? "

  "我是在夜里拿到这双鞋的,"警佐回答道,"我第二天一大清早就带着鞋到海边去。可是,不幸得很,夜里起了一场暴风雨,脚印几乎全被风和雨给毁得→干二净。 "

  警佐下了证人席之后,巴什菲尔德先生表示控方举证结束。然后他回到座位上,转头用疑问的眼光看看安斯蒂和桑代克。安斯蒂立刻站起身来,为被告辩护做了简短的开场白。

  "控方博学的检察官,"他说,"以庭上现有的证据推论出唯一的解释一一就是被告有罪。这个结论可能对,也可能不对。不过现在我要向庭上提出某些新的证据一一我可以说,这些证据都是最独特,也是最惊人的事实,我想会导致一个完全平同的结论。我现在不再多说,只召证人作证,让证据说话。 "

  辩方的第一位证人就是桑代克;他走进证人席的时候,我看到波顿带着一个大柳条箱子坐到了他后面。宣过誓后,他应安斯蒂的要求向庭上说明他对这个案子的了解,然后就开门见山地说道,"九月二十八日下午四点半左右,我和杰维斯医师一起走下桑德斯利峡口,沙滩上的一些脚印吸引了我们的注意,尤其是一个人从小船上岸,走上峡口,又再下来,显然是回到船上去的脚印。当我们站在那里的时候,潘尼警佐和鲍罗斯医师,还有两个带了一副担架的警员,一起从峡口下来。我们在后面远远跟着,沿海边走去,这时又看到另外一组脚印也就是警佐所描述的死者的脚印。我们很仔细地看过那些脚印,推测留下这组脚印的人会是什么模样。 "

  "你们的推测符合死者的特征吗?"主审法官问道。

  "一点儿也不相符。"桑代克回答道,这话使得治安宫、警探和巴什菲尔德先生全都开怀大笑起来。

  "我们转进圣布里吉湾时,我看到死者的尸体躺在靠近悬崖的地方。四周的沙摊上满布脚印,好像发生过一次漫长而激烈的打斗。脚印一共有两组,一组显然是死者所留,另一组脚印则是一个鞋钉花样独特而显著的人留下的。会穿这种鞋来行凶是如此愚不可及,这使得我更仔细地去观察那些脚印,然后我有了意外的发现,就是实际上并没有发生打斗,事实上,那两组脚印是在不同的时候留下的。 "

  "在不同的时候!" 主审法官惊讶地叫道。"是的,两者之间的时间相差可能是几个小时,或者只是几秒钟,可是毫无疑问的是这两组脚印不是同时,而且先后留下来的。"

  "可是你是怎么得到这个结论的呢? "主审法官问道。

  "一看就很明显,"桑代克说,"由死者的脚印看得出他一再踩上他自己的脚印,但没有一次踩到另一个人的脚印,尽管这些脚印都留在同一块地方。相反,鞋底钉了鞋钉的那个人不仅是踩过自己的脚印,踩上死者脚印的情形也一样多。更重要的是,尸体被移开之后,我看到原先死者躺卧的沙滩上,所有的脚印全都是死者的。在尸体底下完全没有带鞋钉的脚印,虽然四周有很多。因此,显然先有死者的脚印,然后才有钉鞋钉那双鞋的脚印。 "

  桑代克停下话时,主审法官沉吟地摸着鼻子,而警探则不解地皱起眉头看着证人。

  "这件事的特别之处,"我的同事继续说道,"让我更注意地去看那些脚印,然后我又有了另外一个发现。钉了鞋钉的鞋子留下两行脚印,从牧羊人小道上来回。可是再仔细检查这两行脚印,我很吃惊地发现留下这两行脚印的人是倒退着走的; 事实上,他是由尸体旁边倒退走到牧羊人小道,往上走了一点点,然后转过身来,仍然是倒退着走回到尸体附近的悬崖上,脚印到这里就完全消失了。在这个地点的沙滩上留着一些很小而不明显的痕迹,很可能是由一条绳子的绳头所留下来的,另外也有些由上面悬崖掉下来的碎片。看到这些之后,我就仔细查看悬崖的表面,在离地大约六英尺的地方,我发现一处新近摩擦过的印子,旁边还有像是钉了鞋钉的鞋跟刮过的痕迹。然后我爬上牧羊人的小道,从上方查看悬崖,结果发现崖边有一处很深的印子,像是拉紧的绳子留下的。我在那里躺了下来往下看,可以看见大约离顶部五英尺的地方,又有一处刮擦过的痕迹,旁边也有清楚的刮痕。 "

  "你似乎是说,"主审法官说,"这个人是通过这种惊人的方式用绳子吊上悬崖的吗? "

  "看来的确是如此。"桑代克回答道。主审法官撇着嘴,挑起眉毛,怀疑地看了看两位陪审法官,然后,带着一副无可奈何的表情向证人点了点头,表示他在听。

  "就在那天晚上,"桑代克继续说道,"我骑着自行车由峡口再到海边去,带着熟石膏,把那些重要的脚印制成模子。"

  听了这话,所有的法官、警探,还有巴什菲尔德先生一起坐直了身子; 潘尼警佐咒骂了一声,而我则突然明白了桑代克到访当天夜里让我感到困惑的水盆和大汤匙是做什么用的。"因为我认为液态的石膏可能会让沙里的脚印变形或是消失,所以我在脚印里倒进了干的石膏粉,轻轻地压过,然后小心地在上面浇水,做出来的棋子非常清楚,当然能看得出留下脚印的鞋子是什么模样,然后我再用模子翻出脚印来。我所做的第一个模子,是从船上到峡口的脚印,等下会再说明。接下来做的模子则是所谓死者留下来的脚印。 "

  "所谓!"主审法官叫道,"死者确实是在那里,又没有其他的脚印。所以,如果那些脚印不是他的,难道他是飞到陈尸地点的吗?"

  桑代克泰然自若地回答道,"那我就称官们是死者的脚印吧。我将其中一个做了模子,在同一块模板上,也留下我自己的脚印。这就是那块模板,还有翻模而成的脚印。"他转过身去,从得意扬扬的波顿手里接过那位助手小心地由箱子中取出来的那些东西,"注意看这些脚印,就可以看得出外表和想象的不同。死者身高五英尺十一英寸,但很瘦,体重很轻,只有九英石又六磅,我实际称过死者尸体确定这个数值,而我本人高五英尺十二英寸,体重将近十三英石,可是死者的脚印却比我的脚印深将近两倍也就是说,体重轻的人比体重重的人留下的脚印要深两倍。 "

  主审陪审的法官都非常专注,不再只是听听个科学方面的专家提出的报告而已。两个脚印翻模并列放在他们面前,由他们亲眼看到的证据非常具有说服力。

  "这点真是很特殊,"主审法官说,"不过你大概可以解释其间的矛盾吧 ? "

  "我想我可以,"桑代克回答道,"可是我希望先把所有的事实放在各位面前。 "

  "毫无疑问,这要好多了,"主审法官同意道,"请继续。 "

  "这些脚印还有另外一个很特别的地方,"桑代克继续说道,"就是前后脚印之间的距离一一事实上,就是步伐的大小。我很小心地测量了两个脚跟之间的距离,发现只有十九英寸半。可是像赫恩那样身高的人,正常的步伐大约是三十六英寸左右--如果他走得很快的话,还会更大,以十九英寸半的步伐走路,看起来就好像他两脚被绑在一起。然后我到了圣布里吉湾,把那个穿钉了鞋钉鞋子的人的脚印做了两个模子,一左一右。这里就是从模子翻出来的脚印,很清楚地看得出这个人是在倒退着走路。 "

  "怎么会看得出来?"主审法官问道。

  "有好几点明显的证据。比如,没有平常一般脚尖'踢起'的痕迹,脚后跟后面有一点拖曳痕迹,显示出脚抬起来的方向,另外就是脚掌清楚的印痕。 "

  "你一直在说模子和翻摸,这两者之间的差异在哪里?"

  "模子是直拨做成的,所以凹凸和实物相反,而翻模做出来的,就和实物的痕印一样。比如我把液态的石膏倒在一个硬币上,等凝固之后,我就有了一个硬币的模子,一个内陷的硬币痕印。如果我把融化的蜡倒进模子里,就有了个翻模,也就是和那硬币一模样的复制品,脚印是脚的模子,脚印的模子是如同脚的复制品,因此从模子里翻制的就是脚印了。 "

  "谢谢你,"主审法官说,"那么你由那两个脚印做成的模子,其实就是凶手那双鞋子的复制品,可以和作为证物的鞋子来做比对了。"

  "是的,比对之下,会呈现一件非常重要的事实。"

  "是什么呢?"

  "就是嫌疑犯的鞋子不是留下脚印的鞋子。"法庭里响起一片惊呼声,可是桑代克毫不理会地继续说道,"嫌疑犯的鞋子不在我手里,所以我去到巴克塘,在塘边的泥巴地里有我亲眼看到的嫌疑犯留下的脚印,我用那里的脚印做成模子,和从沙滩那里做的模子比对,发现有几个很重要的不同之处,只要你们比对下就会看得出来。为了便于比对,我把两副模子翻拍在同样大小的透明胶片上。现在,若是我们把嫌疑犯右脚鞋子的照片摞在凶手右脚鞋子的照片上,把两张透明照片迎光来看,就发现没法让两者完全重合。尽管长度相同,鞋子的形状却不一样,而且,要是我们把一张照片里鞋钉的部分和另一张照片里相对应的鞋钉摞在一起,也没法完全重合。可是最具决定性的一件事实--完全无法否定的--是两双鞋的鞋钉数目不同。嫌疑犯有脚的鞋子上有四十根鞋钉;而凶手右脚的鞋子上鞋钉的数目是四十一。凶手多了一根鞋钉。 "

  法庭内一片死寂,几位法官和巴什菲尔德先生仔细地看着模子和嫌疑犯的鞋子,又迎着光细看那几张照片。然后主审法官问道,"这些就是所有的证据?还是说你还有什么要告诉我们的?"

  他显然急着想知道解开这个谜团的关键。

  "还有其他的证据,庭上。"安斯蒂说,"证人检查过死者的尸体。 "

  然后,他转向桑代克,问道:"验尸的时候你在场吧? "

  "是的。"

  "你对死因有什么意见吗?"

  "有的,我得到的结论是被害人因吗啡过量致死。 "

  这句话引起了所有人的惊讶。

  然后主审法官急喘喘地抗议道。"可是不是有一处刀伤吗?说那能造成立即死亡,情况不是那样吗?"

  "毫无问题的是有这么一处伤口,"桑代克回答道,"可是在伤口形成的时候,死者已经死亡了一刻钟到半个小时。 "

  "这真叫人难以相信!"法官叫道,"可是,你当然会把你之所以会得到这种惊人结论的原因告诉我们吧? "

  "我的看法,"桑代克说,"是基于几件事实。首先,活人身上的伤口会裂得很大,原因是活人的皮肤会收缩,死人身上的皮肤则不会,因此伤口不会张开。被害人的伤口微微张开,显示刚死不久,我认为不到半个小时。另外,活人身上的伤口里会充满了血,而且鲜血会流淌到衣服上。可是死者的伤口里只有一点点血块,衣服上几乎没有血迹,而且我先前也注意到尸体所躺的沙滩上也没有血迹。 "

  "你认为这点没有争辩的余地?"法官怀疑地问道。

  "不错。"桑代克回答道,"不过还有其他毋庸置疑的证据。凶器切开了大动脉和肺动脉一一是人身上最主要的两条动脉。在人活着的时候,这些大血管里充满了内在压力很高的血液,人死之后,血管里变得几乎是空的了。所以,如果受到刀伤时人是活着的话,这两条动脉所在的体腔里会充满了血液。而事实上,死者体腔内几乎没有什么血,只有一些由静脉中渗流出来的血液。因此,可以认定刀伤是在死后造成的。我之所以能确定死者体内有毒,以及是哪一种毒,是通过分析户体的某些分泌物,而分析的结果让我能判定毒的量很大,胃里面的东西都被送到柯普南教授那里做更精确的化验。 "

  "柯曹南教授化验的结果出来了吗?"法官向安斯蒂问道。

  "教授本人就在场,庭上。"安斯蒂回答道,"准备宣誓作证。他由死者胃里提取出一格令(英制单位,等于七千份之一英镑,即0.0648克)吗啡,这样的剂量本身就能致命,而这只是死者吞服而未被吸收的部分,服食的总量想必十分巨大。 "

  "谢谢你,"法官说,"现在,桑代克博士,如果你已经把所有的证据提供给我们了,也许你可以告诉我们,你由这些证据得出了什么结论。"

  "由我所提出的证据看来,"桑代克回答道,"表示发生了以下这些事件:死者大约死于九月二十七日半夜,是被吗啡毒死的。是怎样吞服,或被什么人灌食的,我并不知道。我想他的尸体被抬进小船,运到桑德斯利峡口。小船上可能乘有三个人,其中个在船上留守,一个走上峡口,沿着悬崖往圣布里吉湾走,第三个则穿上死者的鞋子,背着尸体沿海岸走到圣布里吉湾,这就说明了我们刚才提到的,死者的脚印那么深而步伐那么小的原因。等到了海湾之后,我相信这个人把尸体放了下来,然后在附近的沙滩上用力地走动。接着再脱下死者的鞋子,穿回死者的脚上;再穿上一双他带着的靴子或鞋子--也许是挂在脖子上带来的--而那双鞋子底上已经钉好模仿德拉佩鞋钉花样的鞋钉。他穿着这双鞋子,再在尸体的附近踩来踩去。接着他倒退着走到牧羊人小道,从那里--仍然倒退着--走到悬崖边。他的同伙已经垂下了绳于,他就攀着绳子上到崖顶。他在崖顶上脱掉钉了鞋钉的鞋子,然后两个人走回到峡口,带绳子的那个把他的共犯背起来,以避免留下穿着袜子的脚印。我在峡口所看到的那行脚印,显示出那个人回到船上去的时候负有重物。 "

  "可是那个人为什么要用绳子攀上山崖去呢?他不是可以自牧羊人小道走上去吗? "

  "因为,"桑代克回答道,"那样就会有一边由小海湾离开的脚印,却没法得到相对应走进小海湾的脚印;而这样马上会让一个精明的警官--像潘尼警佐这样的人认为人是从小船上下来的。 "

  "你的说明非常精彩,"主审法官说,"而且看来把所有那些了不起的证据都用到了。还有别的要告诉我们的吗? "

  "没有了,庭上,除了"这时他从波顿手里接过最后两个模子,呈给了法官,"你大概会发现这对模子很重要。"

  桑代克走下证人席--因为控方没有做交叉讯问--几位法官带着困惑的表情仔细看着那两个模子;但是谨慎地没有发表任何意见。

  等到柯普南教授作证--证实死者吞服了毫无疑问会致命的大量吗啡--之后,庭丁叫了一个在我听来很不熟悉的名字,雅各布·古默。应声出现的是一条巨大的棕色厚呢裤子 ,上面伸出一个船上小厮的头和肩膀,走进了证人席。

  雅各布在开场白中承认他是个船工学徒,由他的雇主"雇"给一位贾扎德先生,到'水獭号'游艇上当水手兼小厮。

  "呃,古默,"安斯蒂说,"你记不记得被告到过游艇上? "

  "记得,他到船上两次,第一次大约是在一个月前,当时和我们一起出海。第二次是在赫恩先生被杀的那天晚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