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芷不禁又是好奇心起,说道:“爹爹,要是你不怕伤心的话,女儿倒想知道多一些这位叔叔的事情。他姓甚名谁?现在还活着吗?为什么爹爹说是今生不能再见面了?”

  她的父亲凄然一笑,说道:“既然已提起了,那我也不妨多告诉你一些。我知道他还是活着的,不过听说他已经避难到川西的广元去了,广元离这里有几千里路呢。我年纪老迈,怎能还去找他?”

  韩芷道:“那也不见得就没有相见的机会啊,过几年女儿长大了,你写一封信交给我,让我拿到广元去找他,和他一起回来看你,不可以吗?”他的父亲连连摇手,说道:“不,不,待你长大的时候,说不定我早已不在了。即使我还活着,我也不能见他!”韩芷不禁又是问道:“为什么?”她的父亲道:“他是我最要好的朋友,但我曾经做过一件令他伤心的事。”

  韩芷大为诧异,说道:“爹爹,你是一个好人,你怎么会做出对不住别人的事,我不相信!”

  她父亲苦笑道:“你年纪太轻,还不懂的。令别人伤心之事并非就是对不起他的事情。我并不后悔做这件事,我是无法不做那件事的,但虽然如此,我还是对他有份内疚。”

  韩芷道:“那是件什么事啊?”

  她父亲笑道:“你刚刚说过不多嘴的,怎的又管起大人的事了?”韩芷心想:“想必是会引起爹爹伤心的事。”于是说道:“爹爹不愿见他,那就算了。以后我也不会再提啦。”

  她父亲说道:“我是不愿见他,不过我却有个心愿,希望在我去世之后,你替我做!”韩芷连忙说道:“爹爹,我不喜欢听你说这样不吉利的话。”

  她父亲哈哈一笑,说道,“人谁无死,忌讳什么?你听我说,我这位姓池的朋友和我有两样共同的爱好,一是吹箫,一是做诗,我们一起的时候,时常互相唱和的。他很喜欢我的诗词,当年我一有新作,他都要我抄一份送给他的。常说倘若十天读不到我的新诗,就会郁郁如有所失。当然他对我的推崇,这是他的自谦,其实他的诗也是做得很好的。不过为了报答知己,我去世之后,你可以把我的诗稿送给他。不过将来的事情是谁也料想不到,要是他比我先死,或者你根本没有机会去广元找他,那就算了。”

  韩芷说道:“怎会没有机会呢?我现在正跟干爹练武,你当我是古时候那种弱不禁风,半步不出闺门的千金小姐么?待几年我长大了,出一趟门更不算一回事了。爹爹,要不是你不愿意见这位池伯伯的话,我现在就可以到广元去替你把他找来。”

  她父亲笑道:“广元离这里几千里路,又是荒凉偏僻的所谓‘蛮夷之地’。当然我不是说你去不了,你在义父调教之下,将来一定可以变成一位女侠,再远的地方你也可以去。不过那时或许你已为人妇,有夫有子了。你上有翁姑,下有子女,你的丈夫也未必肯让你到蛮荒之地啊。除非你的丈夫是个以四海为家的江湖人物,他才会为了一件在他看来可能是认为毫不紧要的事情,陪你到广元去。但我又不愿意你嫁这样一个丈夫。”

  十三四岁的孩子已经开始懂得害羞了,听了父亲的话,韩芷羞红了脸,说道:“讨厌的爹爹,我和你说正经事情,你却拿我来开玩笑。女儿不嫁人,女儿是要永远陪伴爹爹的。”

  她的父亲不觉笑了起来,说道:“真是孩子话!再过几年,你就会知道丈夫比父亲更重要了。好了,今天的话,就说到这里为止吧。今天我也是因为心情激动,才和你说了这许多话。别记挂这件事情,以后也别再提这位池伯伯了。”

  此时她听到段剑平谈起葛南威这位姓池的师叔,心里想道:“陈大哥和段大哥都推许葛南威的箫吹得好,他的这位师叔想必也是一位擅于吹箫的高手了?他这位师叔姓池,又住在广元,如此看来,恐怕十九是爹爹说的他那位姓池的朋友了!”

  段剑平也是仿佛若有所思,许久没有说话。忽地两人的目光正巧碰在一起,两人都是不约而同的向对方问道:“咦,你在想什么?”

  韩芷道:“你先说。”

 

  段剑平说道:“我是在羡慕别人的福气。”

  韩芷笑道:“你还要羡慕别人,在别人看来,你已经是值得羡慕的人。一个文武全才的‘小王爷’,真不知是几生才能修到的福份。”

  段剑平苦笑说道:“这有什么值得羡慕,古人云干金易得,知己难求。又说只羡鸳鸯不羡仙,要是有一位红颜知己,那才值得羡慕啊!”韩芷噗哧一笑,说道:“原来你是羡慕这个。这样说你羡慕的人是——”

  段剑平道:“江湖上出名的两对武林侠侣,一对是江南双侠郭英扬和钟毓秀,一对是葛南威和杜素素。但现在又要加上一对了——”

  韩芷抢着说道:“是陈大哥和云姑娘。”

  段剑平道:“不错,这三对武林侠侣我认识两对,葛杜这对我见过他们,还没结交。他们的福气,可不都比我好么?”

  韩芷笑道:“焉知不久的将来,江湖上没有第四对武林侠侣出现?那时别人羡慕的就是你了。”

  段剑平黯然说道:“多谢你善言解我烦忧,可惜咱们的相聚的日子无多了。”

  韩芷知道他舍不得离开自己,心中不觉又是欢喜,又是惆怅,“他刚才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莫非在他的心目之中,已是把我当作知己朋友看待了?我和他虽然只是相处三天,但却好像懂得他比懂得陈大哥更多,这说来也真奇怪。但他不能留在这儿,我也不能和他回大理去。我和他恐怕也不过是和陈大哥那样,萍水相逢,缘尽则散罢了。”

  那两匹白马喝过了水,在树林里自找草料。段剑平正要唤它们回来,忽见那两匹马飞快的跑下山坡,却不是跑回他们身边。段剑平呼喝也喝不住。段剑平大为奇怪,说道:“怎的这两匹畜生不听话了?”忽地心念一动:“啊,莫不是江南双侠来了?”

  放眼望去,只见山坡上现出两个人影,跑在前面的是他的书僮杜洱,跑在后面的是王府的教头宁广德。杜洱还没看见他就大叫道:“小王爷,你和云姑娘在哪里?”段剑平又惊又喜,叫道:“小洱子,怎的你和宁师傅也来了这儿?”杜洱笑道:“还有你的两位朋友也来了呢,你猜猜他们是谁?”段剑平听说后面还有人,便即笑道:“用不着猜,当然是江南双侠了!”话犹未了,果然看见郭英扬和钟硫秀牵着那两匹白马回来了。原来那两匹马是在山上看见了旧主人,赶忙跑去和旧主人亲热的。

  郭英扬和钟毓秀同声笑道:“段大哥,终于盼到你来了。你不知道,这几天我们正在等你等得心焦呢!”杜洱首先来到,向韩芷打量一眼,说道:“小王爷,我只道你是和云姑娘一起来的!谁知却猜错了。这位是——”

  段剑平道:“这位是韩——”说了一个“韩”字,想起韩芷乃是女扮男装,恐怕未必欢喜自己把她的身份说给书僮知道,不觉有点踌躇,在说了“韩”字之后,跟着不知是说“相公”的好还是“姑娘”的好?杜洱忽地摇摇手,说道:“小王爷,你先别说,让我猜猜?”说罢回过头来,面向韩芷笑道:“我猜你是韩芷姑娘,不知猜得可对?”韩芷恍然大悟,说道:“敢情你已经见过陈石星了?”

  杜洱笑道:“韩姑娘,你真聪明,一猜就着。”

  段剑平听到陈石星确实的消息,不觉如释重负,心里又是欢喜,又是几分惆怅,“他虽然没有骏马代步,此时也该早已回到大同了。”韩芷好似知道他的心思。回眸一笑,说道:“段大哥,现在你可以不用担心啦,他和云姑娘一定已经会面了。说不定再过几天,也会来到此处的了。”

  段剑平正想问他们何以也来此处,宁广德已在说道:“老王爷不幸得病,盼你早日回去和他见面。”段剑平大吃一惊。说道:“得的什么病,病况如何?”宁广德道:“也不过是老年人得的普通疾病,不过老王爷年纪老了,身体未免衰弱一些,吃了许多大夫的药,还未见有起色。老人家得了病,自是难免思念爱子。请小王爷和我们一起回去吧。”段剑平听他语气,父亲似乎病得相当严重,心里自是担忧。

  “郭大哥,钟姐姐,麻烦你们陪韩姑娘回山寨去。并请代我向金刀寨主告罪,我不能去拜谒他啦。”段剑平回过头来,对江南双侠说道。

  郭英扬道:“令尊得病,我自是不便勉强留你了,我这匹坐骑,你就骑回大理去吧。”

  段剑平道:“这匹坐骑我本来是代陈石星还给你的,怎好意思继续借用?”

  郭英扬道:“你有要事,客气什么?回去请代我向令尊问候。”

  段剑平正在跨上坐骑,钟毓秀忽道:“段大哥,我们只道这次可以和你相聚几天,想不到又是只能匆匆一面。我不便留你,但却想和你多说几句话,稍微耽搁你一点时间。”

  段剑平道:“多谢你们借我宝马,我已经可以节省几天时间了。我也还有一些事情要告诉你呢。”

  钟毓秀把段剑平拉过一边,让杜洱陪伴韩芷。走到林子里面,这才低声说道:“我以为你一定是和云瑚来的,想不到你却是和这位韩姑娘。”

  段剑平道:“云妹子过几天会和陈石星一起来的。”

  钟毓秀笑道:“你莫怪我多事,我是答应过和你做媒的。你和云妹子的事情怎样了?”

  段剑平说道:“多谢你的好意,此事不必提啦。姻缘有定,我和瑚妹却没有这个缘份,以后是只能做兄妹的了。”

  钟毓秀道:“我也问过小洱子了,约略知道一点关于你们之间的事情。既然瑚妹喜欢别人!那也是勉强不来的。你不要伤心才好。”

  段剑平道:“谁说我伤心。我替她高兴还来不及呢。陈石星大哥是个好人,比我要好得多。”钟毓秀笑道:“我知道。我也暂且相信这是你的由衷之言。不过你说是要找一个合适的人的,请恕我多事,我想同一同你,听说这位韩姑娘是丘迟的义女,本领想必也是很不错的了?”段剑平道:“是很不错。她还懂得琴棋诗画呢。”钟毓秀笑道:“这么说是个才女了,为人怎样?”

  段剑平道:“我和她只是相处几天,但我觉得她已是无愧称为侠女。”

  钟毓秀笑道:“那就好了。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也不错呀。”

  段剑平道:“千万别开这个玩笑,要是给她听到,可就不好意思了。”

  钟毓秀笑道:“你想带她回家么?你不敢说,我帮你说。”

  段剑平正容说道:“钟大姐,这话你莫再提。韩姑娘是个有志气的女子,她来投奔金刀寨主,固然是因为要找依靠,但也是因为她有自己的抱负,在这里可以找到安身立命之所。我带她回家,那算什么?说出来她还以为咱们小看她呢?”

  段剑平走出树林,说道:“韩姑娘,请恕我不送你到山寨去了。过几天,陈大哥和云姑娘来到,请你代我向他们致意。”韩芷说道:“段大哥你送我上山,我已感激不尽。我也但愿令尊早占勿药,祝你一路平安。”

  段剑平跨上白马,扬手道别。

  钟毓秀笑道:“怎么有一句最紧要的话,朋友分手之时,是必定要说的,你们却忘记说了。”

  韩芷一怔,说道:“什么话呀?”

  钟毓秀道:“青山绿水,后会有期。”

  段剑平在马背笑道:“韩姑娘,你不知道,我们这位钟大姐是最喜欢开玩笑的。”

  钟毓秀一本正经的说道:“什么开玩笑,难道你不愿意和韩姑娘再见吗?”

  段剑平和韩芷听她这么一说,虽然有点尴尬,也只好跟她说了一句“但愿后会有期”。

  这句话虽然是最普通的客套话,但在他们口中说出来,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不禁有点感到情难自己了。钟毓秀从韩芷的目光里,瞧出她那依依不舍的神情,心里暗暗欢喜,“这次做媒,大概不会再落空了。待我回去和剑琴妹子再合计合计。”

  江南双侠带领韩芷回到总舵,金刀寨主知道韩芷是丘迟的义女,大表欢迎。并向她问了许多关于陈石星的事情。听她说了陈石星的许多侠义行为,更为高兴。掀须笑道:“难得有这样本领了得的少年英雄来到,山寨上更为兴旺了。”

  可是一连过了六七天,都未见陈石星来到,金刀寨主派人去大同打听,也得不到音讯。

  在这段期间,周剑琴和韩芷倒是一见如故,很快的成了好朋友。

  钟毓秀私下也曾和周剑琴商量有什么法子可把韩芷送到大理去,但却苦于找不到一个可以公私兼顾的借口。

  这一天,有个探子从京城回来,金刀寨主在内厅接见他。周剑琴起初以为这个探子是大同回来的,由于渴欲知道云瑚的消息,于是躲在屏风后面偷听。

  金刀寨主问道:“京城情形怎样?”

  那探子道;“大同之围解后,文武百官忙于粉饰太平,京城倒是一片升平景象。”金刀寨主道:“瓦剌退兵是暂时的,如今他们本国的内争已经平息,正在策划再度南侵,难道朝廷竟是丝毫不知消息?”

  那探子道:“不是不知。但朝延还是主和一派得势,听说主和的首脑就是兵部尚书兼九门提督的龙文光。皇帝只思苟安,对他言听计从。看来指望官兵和咱们联手抵抗鞑子是不行的了,恐怕反而要预防官兵和鞑子联手来围攻咱们呢。”

  金刀寨主叹道:“此事早已在我意料之中,我对朝廷也从未存过幻想,要来的就让它来吧!”

  那探子道:“我是因为打听到一个重大的秘密,才提早离开京城的。”

  金刀寨主道:“什么重大的秘密?”

  那探子道:“瓦剌的新可汗派遣一个密使,已经到了京城。听说这个密使带了可汗的私函和厚礼送给龙文光,将有重大图谋。”金刀寨主道:“龙文光这狗官本来是打算卖国求荣的,如今正得其所愿,又有什么奇怪?”那探子道:“可惜黄叶道人已为此事送了性命!”

  金刀寨主这才大吃一惊,说道:“黄叶道人剑法通神,怎样送了性命的?”那探子道:“他和戒嗔和尚截劫瓦剌密使,要抢那封密函,不料那密使的随从很有几位高手,结果黄叶道人不幸力战而死,戒嗔和尚也受了重伤。”

  金刀寨主叹道:“其实他们即使得手,揭发了龙文光的阴谋,恐怕也还是没有用的。君臣上下都是只思苟安,就算皇帝老儿格于纲纪,罢了一个龙文光的官,也还有第二个龙文光的。”

  那探子道:“不过这件事情可还没了结呢。听说渭水渔樵要为黄叶道人报仇,正在计划邀请他们的几个好朋友帮手,入京行刺那姓龙的狗官。这消息要是真的话,恐怕有好些人本来要来咱们这里的,不能来了。”

  金刀寨主说道:“单大侠他们就要来了,咱们这里暂时倒不缺人。不过他们这一举动太过冒险,而且于大事无补,若问我的意思,我是不赞成的。”

  那探子道:“那么我再进京一次,设法把寨主的意思让他们知道。”

  金刀寨主说道:“他们报仇心切,恐怕我也劝阻不来。不过,试一试也是好的;万一他们事败,也可接应他们。但我不想你太过劳碌,明天我再和大家商议商议,看看派谁去更适宜吧?嗯,京城还有什么消息么?”

  那探子道:“还有一个不是属于军国大事的消息,但却和咱们的一位朋友有关。”

  金刀寨主道:“是和哪位朋友有关?”

  那探子道:“是和大理段家有关的消息。”

  躲在屏风后面偷听的周剑琴,听到这里,心念一动,连忙回房间去把韩芷也拉了出来,一同在屏风后面偷听。

  韩芷一出来就刚好听得金刀寨主说道:“哦,原来又是龙文光这狗官的阴谋,但我不懂他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对大理段家下毒手?难道他已经知道段家的小王爷和咱们有来往的秘密?”吓得韩芷心头一跳。

  那探子道:“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否知道秘密,不过听说是龙文光的侄子和段家的小王爷有仇,这阴谋是他的侄子龙成斌策划的。”金刀寨主道:“奇怪,他们怎么会有仇呢?”那探子道:“龙成斌要叔父向皇帝老儿诬告段家,那罪名可大着呢,是谋反之罪!”金刀寨主道:“段家无权无勇,谋什么反?”那探子道:“段家在本朝开国之初,就已被削去前朝所封的爵位了,但直到今天,大理的百姓还是习惯称他们为王爷。”金刀寨主道:“这是当地人对段家的尊崇,和段家的人应该没有相干。”那探子道:“这是咱们的想法,皇帝老儿听说有人称王,这诬告恐怕他一定会听得进去了。龙文光还诬告他收揽民心,又与江湖人物来往,这些都足以构成‘谋反’的罪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