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瑚不觉回头一看,只见陈石星正在剥下那小太监的外衣,在他身上掏出一样物事,云瑚连忙转身去,问道:“什么宝贝?”

  陈石星道:“比符坚城的那面腰牌还要有用的宝贝。”云瑚立时醒悟,说道:“是圣旨么?”

  陈石星道:“也可以说是圣旨,是盖有皇帝玉玺的放人出宫的手谕。”原来朱见深这次召见长孙兆,是准备给他送行的。朱见深不敢签那和约,便却想要对长孙兆说几句好话,送他几件宝物,然后命这小太监送他出宫。他先把手谕写好,以免万一有甚意外(因为刺客尚未找到),他不能见长孙兆的话,长孙兆也可出去。朱见深也是不愿长孙兆久留宫中的。

  换好衣裳,陈石星施展改容易貌之术,虽然在匆忙之中,扮得不是很似。但想见过长孙兆的人不多,恃着有圣旨和腰牌,要出去大概并不困难。不过他心中还有一股怨气还未曾发泄,刚一一迈步,又缩回来。

  云瑚怔了怔,问道:“大哥,怎么你还不走?”

  陈石星笑道:“咱们好歹也算受过皇帝的招待,不辞而行,有失礼貌。我想请这小太监给我们捎个信儿。”说罢,撕下那小太监的一幅贴身绸衣,白绸如雪,正好在上面写字。

  云瑚说道:“布可代纸,但笔墨哪里去找。”

  陈石星道:“以指代笔,以血代墨!”剑尖轻轻一划,刺破长孙兆的指头,把他的鲜血挤了出来。长孙兆被点了哑穴,知觉未失!痛得他打颤,可叫不出声来。陈石星中指蘸血,在那幅白绸上写了十六个字。

  那十六个字是:“三月之期,请君谨记。背信弃义,天子不恕!”

  云瑚拍掌笑道:“妙,妙,这恐怕是自有皇帝以来,皇帝从未看见过的一封奏折的。朱见深那小子见了,怕不吓他一个半死!”

  陈石星把那血书白绸,打了活结,套在小太监的脖子上,这才与云瑚离开山洞。

  云瑚说道:“咱们不可往西面走!”

  陈石星瞿然一省,道:“不错,符坚城教长孙兆从西直门出宫,咱们就反其道而行之,从东直门出宫吧。”

  把守东直门的十之七八是御林军,只有几个是符坚城属下的大内卫士。

  这几个卫士并非符坚城亲信,未有资格招待总管的贵客。不过他们是知道他们的总管大人有一个秘密邀请入宫的瓦剌贵人的。

  云瑚把那盖有玉玺的“手谕”一扬,叫守门的长官看个明白,喝道:“我奉圣旨送客,你赶快给我备马!”一般小太监说话乃用雌音,云瑚扮得惟妙惟肖,说话的神气,也活像一个气焰凌人的得宠太监。那守门的长官是御林军中一个“都尉”,官职不高也不低,皇帝身旁的小太监他当然不是全都认识的,验明玉玺无讹,哪里还敢起疑。

  但那几个大内卫士中,却有一个见过长孙兆的。看看陈石星似乎有点不像,不禁有点起疑。不过,他并非作为陪客见过长孙兆的,而是作为总管府中听候差遣的卫士,站在远处,看过长孙兆一眼的。心里虽然有点起疑,却不敢断定陈石星乃是冒充。

  他大着胆子问道:“这位贵客可是符总管前天请来的客人么,不知总管大人是否已经知道——”

  云瑚不待他把话说完,便即喝道:“放肆,你是什么东西,胆敢盘问客人的身份!”

  那卫士尴尬之极,连忙哈腰说道:“小的不敢。小的只是替总管大人向贵客致意。”

  云瑚哼了一声,斥道:“用不着你拍马屁!”

  陈石星则把那面腰牌拿出来,不声不响的在他面前一摔。

  云瑚跟着冷笑道:“是不是圣旨你们还信不过?好啦,好啦,你再睁开你的狗眼,验一验这面腰牌是否你们总管发出的吧?”

  卫士连忙把腰牌拾起来,双手交还陈石星,陪笑说道:“小的不是这个意思,小的不合多嘴,请贝子千万不要见怪。”

  那个守门的御林军都尉见了圣旨,又见了腰牌,哪里还敢拖延,早已挑了两匹健马牵来给他们了。陈云二人立即乘马出宫。

  他们一走,那卫士越想越是觉得有点古怪,忙对守门的长官说道:“周都尉,此事似乎有蹊跷!”

  “什么蹊跷?圣旨我知道是不会假的,难道那腰牌是假?”

  “圣旨和腰牌都不假,但只怕人是假的。”

  “何以见得?”

  “那瓦剌贝子我曾见过一面,和刚才这人似乎不像。而且刚才也只是那小太监和咱们说话,客人可是自始至终没有说过半句!”

  那都尉并不糊涂,只不过是给“圣旨”吓唬住了,此时不禁瞿然一省,说道:“你这猜疑有理,莫非他是怕咱们听出他不是瓦剌口音,故而不敢开口!”

  卫士说道:“真假难测,不如就近请你们的统领大人追上去看个明白!”

  原来御林军统领穆士杰正是在附近巡查。

  陈云二人纵马疾驰,跑过两条街道,忽听得背后有人马追来,为首那人大声叫道:“长孙贝子,请等一等,我是穆士杰!”

  穆士杰是和长孙兆相识的,陈石星怎敢回头?云瑚代他说道:“穆统领,有我送客,不必劳烦了,你回去吧!”她不说还好,这么一说,穆士杰越发起疑了。

  穆士杰眉头一皱,心里想道:“此人倘若真是长孙兆,他岂能对我如此之不客气?”要知他和长孙兆是在龙文光家里见过几次面的,他知道长孙兆是贝子身份,长孙兆也知道他是御林军统领身份,他固然要讨好长孙兆,长孙兆也不敢对他失礼的。这小太监我从未见过,按说皇上也不会随便叫一个太监‘送客’吧。”

  他越想越是起疑,决意冒一个险,大喝道:“给我止步,否则休怪我不客气了!”他这样呼喝,倘若长孙兆是真的话,非得大发脾气不可。但一发脾气,无论如何长孙兆也要出声了。

  假扮长孙兆的陈石星当然还是没有作声,跑得更加快了。云瑚则在装模作样的冷笑道:“穆士杰,你好大胆,我奉旨送客,你敢阻拦!”

  此时穆士杰已经快马加鞭,追得和他们的距离稍近一些,他定睛看去,越看越觉得这个“长孙兆”不像,喝道:“你们才是好大胆子,胆敢冒充内监和贵客!赶快给我滚下马来,否则格杀不论!”说到“格杀”二字,他立即张弓搭箭,对准云瑚的背心,唰唰唰,三枝连珠箭射了出去。

  陈石星知道穆士杰内力极强,一听这连珠箭的破空之声,生怕云瑚抵挡不住,马背上一个鹞子翻身;反手便是一剑。

  双剑齐出,剑气如虹,三枝箭断为了六段。如此一来,他们的身份也登时给穆士杰识破了!

  虽然穆士杰还未知道他们是谁,但已经可以断定陈石星绝对不会是长孙兆,而云瑚也绝对不会是个小太监了。

  陈云二人打落他的连珠箭,稍为停了停。就在此时,小巷里冲出两匹马来。截住他们去路。

  穆士杰一面加快跑上,一面喝道:“这两个人是假冒的,给我把他们揪下马来!”

  斜刺里杀出来的这两个人是御林军中的高手,一个名叫诸宏,擅长大力鹰爪功,一个名叫方禺,是使双钩的名家。诸宏一个“旱地拔葱”,在马背上飞身扑将过去,当真俨似饿鹰扑兔,看准了陈石星的琵琶骨便抓下来。

  这是他的杀手绝招。对方的琵琶骨一给抓住,多好武功,也要变成残废。

  陈石星喝声:“来得好!”白虹剑反手上撩,对着诸宏掌心。此时他只要一招“玄鸟划砂”,立即可以把诸宏的一条手臂硬生生的切割下来。但他不忍出此辣手,剑招改为平拍,同时使出了沾衣十八跌的上乘内功。

  诸宏一个肘锤撞去,只觉撞到棉花堆里一般,陡然小腹冰凉,那股冷森森的剑气已是刺骨侵肤。诸宏骤吃一惊,登时给陈石星的反弹之力把他抛将出去,跌了个四脚朝天。

  诸宏一个鲤鱼打挺,翻起身来,情知对方已是手下留情,哪里还敢再哼一声。

  另一边方禺去对付云瑚,也是讨不了半点便宜。

  他恃着双钩可以克制刀剑,拦着云瑚马头,双钩欺身便刺,喝道:“撒剑!”

  云瑚冷笑道:“不见得!”出剑如电,只听得“喀嚓”一声,他的双钩未曾夹着云瑚的宝剑,钩上的月牙先给宝剑断了。不过云瑚也不忍杀他,喝道:“给我滚开!”剑锋一转,不刺人而刺马。

  方禺坐骑受伤,负痛狂奔,把方禺摔下马来,摔在大青石所铺的街道上,摔得个头破血流。吃的亏比诸宏更大!

  穆士杰看见他们的本领如此了得,不禁心头一凛:“冒充长孙兆的莫非就是那个姓陈的小子?”心念未已,陈云二人已是跳上民居的屋顶。

  穆士杰喝道:“好小子,还想跑么?”如影随形,也跳上去。那座民居是个富户,从地面到屋顶,三丈有多。穆士杰跳得没他们那么高,但他以鹰爪功一抓屋檐,跟着一个翻身,也不过只比陈云二人迟了片刻,便即追上。

  陈石星回过头来,峭声喝道:“好,穆士杰咱们今日见个真章!”

  穆士杰冷笑说道:“好哇,陈石星,我道是谁这样胆大,原来果然是你。你这胆大妄为的小子,今日叫你知道我的厉害。”冷笑声中,大擒拿手法已是使了出来。但他骂的是陈石星,这一抓却是抓向云瑚。这是避强击弱的打法——他不是不知皇帝欢喜云瑚,他是有把握抓着云瑚而不令她受伤的。

  哪知他快陈石星更快,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他的指尖还未碰着云瑚,陈石星的剑尖已是迎上他戳向云瑚面门的左掌。

  穆士杰无暇先抓云瑚,立即变招,中指一弹,弹个正着,“铮”的一声,把陈石星的宝剑弹过一边,身形一矮,右掌仍然斫向云瑚双足。

  但这片刻的阻延,已是使得云瑚有了反击的机会。说时迟,那时快,云瑚的身形一沉一纵,立即使出“燕子钻云”的超卓轻功,窜起一丈多高,一招“玉女投梭”,凌空刺下。陈石星的宝剑借着那股反弹之势,也是倏地反圈回来,变为“玉带围腰”,和云瑚的招数配合得恰到好处。

  只听得“嗤”的一声,穆士杰的衣袖被削去了一幅,这还幸亏他应付得宜,抽身得快,否则一条右臂,只怕就要硬生生和身体分家!他以沉雄的掌力,荡歪对方剑尖,倒跃三步,说时迟,那时快,陈云双剑齐展,当真有如长江大河,滚滚而上。

  这一招的双剑合璧,比上一招威力更强,杀法也更凌厉了。刚才由于云瑚出剑稍慢,他还可以弹开陈石星的剑尖,这一次双剑合而为一,他根本无法抵挡,无可奈何,穆士杰只好再退三步,一退再退,已是到了屋檐的边缘。

  陈石星喝道:“给我滚下去!”跟纵猛扑,一招“玄鸟划砂”,径刺他左肩的琵琶骨。云瑚也是同时一招“排云驭电”,剑锋吐出碧莹莹的寒光,直指他右肩琵琶骨。

  穆士杰大喝一声,横拳捣出,陈石星只道他要拼个两败俱伤,见他拳势凶猛,生怕云瑚不敌,连忙凝身止步,挥剑反削敌腕。剑势稍为一缓,穆士杰已是一个鹞子翻身,从屋顶跳下去了。陈石星见他功夫如此老练、也是不禁骇然。

  此时御林军已纷纷赶到,乱箭纷飞。陈石星与云瑚手拉着手,又是一个“比翼双飞”,从东面这座民居,跳过西边一座民居的屋顶。跳过去的那一瞬间,双剑合成一道光幕,笼罩全身。御林军哪曾见过如此美妙的轻功,看得呆了。虽然仍有数十枝乱箭追射他们,却哪里射得进他们的剑光圈内?

  陈云二人一口气跑了二三十里路,回到楚家所在的那座山边,天色方始大亮。

  陈石星笑道:“陆帮主和林大侠他们等了三天,不见咱们回来,不知道多心焦了。”说至此处,抬头一看,登时笑不出来。只见楚家原来的房子,早已变成一堆瓦砾。

  云瑚叫声:“苦也!”“楚青云的房子一定是给官军烧的。只不知陆帮主和林大侠他们怎么样了?”

  陈石星道:“附近有几家人家,咱们去打听打听。”

  他们到山上那几家人家探访,每一家都是门户大开,但里面却莫说是人,连家私杂物都没留下,当真是每一家都是家徒四壁。

  陈石星摇了摇头,“看来咱们是不用指望可以找到乡民打听了。楚家出了事情,他们怕受连累,还不赶快逃么?”

  云瑚忽地“咦”了一声,跟着笑道:“大哥,你的话虽然很有道理,但却猜得不对,你瞧那边不是有两个人来了?”

  此时他们正在下山,陈石星顺着云瑚所指的方向看去,只见两个体态龙钟的老人,一男一女,似乎是对夫妇,男的挑着一担柴,女的背着一捆草,正在上山。陈石星:“这对老公公、老婆婆倒是胆大,不过他们家里什么东西部没有了,还去斫柴割草干吗?”

  云瑚说道:“纵然是奸细,咱们也不怕。试一试向他们打听,那也无妨。”

  两人走上前去,他们在打量那对老夫妻,那对老夫妻也在仔细的打量他们,眼睛充满疑惑的神色。

  陈石星道:“老公公,老婆婆,请你们暂且歇一歇。我想向你们打听一桩事情。”

  那老婆婆道:“我们只知斩柴割草,别的什么事情都不知道的。我们还要干活呢。”

  云瑚把一锭银子递过去,说道:“这件事情你一定知道的,这点小意思你收下吧。”老婆婆接过银子,说道:“看在银子的份上,姑且听听你问什么。知道的我就告诉你。”

  云瑚说道:“山下有家姓楚的人家,你们想必知道。”

  那老婆婆道:“你们是楚家的朋友?”

  陈石星道:“不错。我们和他家新近回来的少主人楚青云是相识的。”

  那老婆婆道:“你们是城里来的官人吧,楚家好像从来不和官府中人来往的!”

  陈石星知道她已起了疑心,不觉煞费踌躇,不知是把自己的本来身份告诉她好,还是不告诉她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