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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浓时,她似乎从他眼眸里看到几分黑沉的光芒,像是下了什么决心一般。

她心中隐隐有了几分预感。

“丽娘。”李景烨不知何时已梳洗好,坐到床边,正含笑轻拍她面颊,“去洗吧。”

丽质红着脸“嗯”了声,拥着被子起身,披了件衣衫,下床往一旁的净房去了。

李景烨望着她的背影,向后靠在软枕上,将何元士招来,吩咐道:“把芊杨几个调走吧。”

何元士悄悄望他一眼,似乎揣度不定这话到底是何意:“可要调回紫宸殿去?”

李景烨摆手,冲西面指了指,轻声道:“送回掖庭宫去。”

何元士一怔,随即躬身道了声“是”。

掖庭宫是宫中最低等的杂役宫女居住的地方,也是犯官家眷充没劳作的地方,芊杨身为御前侍女,被送回掖庭,其中意味可想而知。

皇帝对身边人大多宽和,如芊杨那般,虽多少也知晓她平日有几分心高气傲,可念在她忠心的份上,多有纵容。今日忽然调走,不是因为观里的这位,还能是为了谁?

何元士掖了掖额角,没再说话,又听李景烨吩咐:“把药端来。”

他遂捧了一只盛了乌黑的温热药汁的玉碗上来,搁到矮几上。

丽质自净房中出来时,便见李景烨穿了一身宽大的衣衫,正靠在床边读一卷书,手边架起的矮几上则搁了碗浓稠的汤药。

她顿了顿,行到他身边,跪坐在一旁没说话。

李景烨将手中书卷放下,拉她到怀里,柔声道:“明日我让元士送些新入宫的宫人来,你自己挑两个留在身边服侍吧。”

丽质笑了,柔柔点头道:“多谢陛下。”

他抚了把她的面颊,亲自伸手将一旁的玉碗端起,送到她唇边。

嫣红唇色与碧色玉碗形成鲜明对比,令他眸色逐渐加深。

丽质垂眸看一眼晃动的乌黑药汁,却没直接饮下,只迷茫地抬眸:“陛下?”

李景烨深深望着她,如平常一般道:“丽娘,你愿不愿意住到承欢殿去,以后名正言顺地跟着朕?”

丽质眸光微闪,一个“不”字哽在喉间,在口中盘桓片刻,终是化成“愿意”二字。

李景烨笑了,温柔地抚她鬓发:“那便喝了吧,你乖乖地喝药,朕以后封你做贵妃,让这宫里其他人见了你,都要行礼,好不好?”

丽质红唇微微翕动,一双杏眼沉静如水:“这药饮下,妾是否便难有身孕了?”

李景烨没说话,眼睛里有愧意一闪而过。

她忽而粲然一笑,就着他的手便将药汁一饮而尽。

“陛下可莫食言。”

李景烨望着她丝毫不见伤心之色的模样,心中渐渐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答应你的事,朕绝不食言。”他亲自拿了巾帕替她将唇边药渍擦净,抱着她躺下,格外温柔,“睡吧,今夜朕不走。”

丽质柔顺地跟着他一同躺下。

宫人们将灯烛一一熄灭,屋门也悄然阖上。

四下的冰块都在融化前换上了新的,夏日的夜里,屋中也沁凉舒适。

丽质仰面静卧,听着耳边传来男人渐渐深长平稳的呼吸,面色渐渐冷淡下来。

她睁眼瞪着沉在黑暗中的床顶,口中残留的苦涩滋味令她了无睡意。

方才李景烨虽未直言,却也未否认,俨然是默认了,那碗药,就是会令她难生育的虎狼药。

这本也与她梦境里看到的并无二致。

梦里的女子,入宫三年,恩泽未断,却从未怀过身孕,就是因为入宫之前,皇帝亲手喂她喝下了这碗药。

只是那女子生得天真单纯,即便皇帝如此,也从未生出过半点怨怼,尤其后来成了人人称羡的钟贵妃,更是全心地依附、仰赖皇帝。

可她不一样。

她本就不是什么贤良的女人,如今所做的一切,统统都是为了自己。

她知道,李景烨此举是为了让始终不曾松口的太后不再反对她入宫为妃。

她也的确不愿怀孕,这几个月里,每到月事前,都会提心吊胆,直到如期而至,才会暂时放下心来。

她更明白,这个时代的药,即便出自宫廷,也不会有绝对的效果,顶多让她这两年身体底子差些,变得不易受孕,以后仔细调养,仍有可能恢复。

可这并不代表她就会愿意用上天赋予女人的生养的权利去换取一个贵妃的位置。

属于她的权利,不该被别人随意剥夺。

她无声侧目,望着身边熟睡的男人,渐渐觉得这座皇宫里,像有一张无形的金网,正悄无声息地不断收紧,将她束缚在其中,而这个男人和他身后强势的皇权,就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扣在她的脖颈与手腕上,让她动弹不得。

她需要一把利刃,替她劈开身上的枷锁,划破收紧的金网,助她挣脱这一切。

而这把利刃,她想她已经找到了。

是裴济。

从先前的梦境里,她已然知晓他不偏不倚,是非曲直辨得分明,与李家这一对兄弟截然不同。

这一点,从他后来的作为中可见一斑。

那时的他,即便早就对李景烨的许多所作所为颇不赞同,却仍在危机时刻带着两万羽林卫军护其左后。

后来,他身为河东节度使,调来了麾下的十万河东军。

他明明已有了取代天子与睿王抗衡的实力,却仍选择站在李景烨一边。

诚然丽质不认为他这般维护所谓的正统皇权是对的,可在这个时代,忠君才是天下第一大义。

更难得的是,敌军营中,面对万人唾骂的亡国祸水,他也未曾落井下石,而是亲自将她护回扶风。

即便他也对那女子充满厌恶。

可见他是个心智坚韧,又曲直分明的人,一旦认定一件事,不论如何,都不会动摇。

这样的人,正是她需要的。

三年后的纷乱中,只要得他一点恻隐之心,她便能有机会借他的力量逃离这一切。

只是,他与其他男人不同,便是这一点恻隐之心,也需她费尽心机。

几番试探,她已敏锐地察觉到,他的心底已隐隐擦起一簇火苗。

可是还不够。

黑暗里,她悄悄掐紧指尖。

她始终相信,没有人是毫无破绽,无法突破的,从望仙观搬离之前,她还得再做些什么。

……

已是后半夜,静舍之中一片沉寂。

裴济自梦中惊醒,从床榻上猛然坐起,浑身是汗,不住地喘气。

锦被之下有一片濡湿,提醒着他方才的旖梦。

他今年已过十九,明年便能及冠,正是血气方刚的年纪,夜里如此不足为奇。

可从前的梦里,那些女子都只是个模糊的意象,无名无姓,连面容也看不真切,今日,却变成了望仙观里那个祸水!

他记得清楚,梦里的她站在太液池边纱帘翻飞的凉亭中,衣衫轻薄,红唇炽烈,一只宛若碧玉的纤手懒懒伸出,将斜插在鬓角的一枝带露海棠取下,一片一片将花瓣扯下。

她将散落的花瓣捧在手心里,红唇中轻轻吐气。

花瓣霎时翻飞着扬起,冲他扑面而来,带来一阵幽幽香气……

炎热的夏夜,裴济心头一片凛冽。

他微微闭目,盘腿而坐,欲默诵几句道经以平复心绪。

可尚未静心,脑中便闪过“莲真”二字,是那女子的道号。

冰清玉洁的两个字,忽然烧起他一片心火。

第9章 花酒

丽质饮了近半月的药。

直到月末,她因为月事而疼得浑身发颤,冷汗涔涔,由司药司的女官来诊脉后,方道不必再饮。

李景烨像是心中有愧,一连多日,未曾踏足后宫,每日傍晚理完一日政事,便往望仙观中来。

他似乎已不再忌讳人言,十多日里,留宿观中的日子已过半数。

因有他在,丽质已许久未能靠近裴济。心中正有些不耐时,终于等来了七夕。

大魏风气开放,对女人的束缚也少些,七夕这样属于女子的节日,自然官民同庆。

照惯例,麟德殿中会设宴,宫中妃嫔邀皇帝同往,宴乐达旦。

而宫人们,若留在各宫和麟德殿中服侍,能得额外赏钱,若不必当值,则掖庭宫中也另设欢宴,可结伴一同赴宴。

早几日,丽质便常听到教坊排演的乐舞声,想来嫔妃们多日未能见到皇帝,已有些心急了。

这样的日子,李景烨实在不能再留宿望仙观。

他特意午后便过来,与丽质一同用了些点心,到傍晚时才往麟德殿去。

离去前,丽质如往常一样送他至道观门外。

他站在步辇旁,捧着她的手,眼中有几分怜惜:“丽娘,再等两日,朕便能让你离开这里,明年的七夕,你定能坐在朕的身边。”

暮色之下,丽质妩媚的面容有几分模糊。

她握了握他的手,退到道边,柔声笑道:“妾等着那一日。”

步辇被内侍们抬起,沿着半山坡道往西面渐渐远去。大明宫的另一侧,千百盏灯已经点燃,各宫嫔妃与教坊伶人都等着皇帝的到来。

丽质立在坡上看了一会儿,直到皇帝的步辇从视线中消失,方转身回屋。

院中静悄悄的,新送来服侍的宫人已被她放去参加掖庭宫的欢宴,余下的只有春月一人,和东厢中深居简出的几个女冠。

屋中已被重新收拾过,丝毫未留下李景烨的半点痕迹,春月见她回来,便将已熏好的衣衫和挑好的钗环取出。

丽质坐在将衣衫换上,坐在铜镜前一面梳妆,一面听春月说话。

“小娘子,奴婢这两天已去看过了,凉亭附近的侍卫们,约每两至三刻经过一次,内侍们少些,往来不定,不过今日七夕,各宫的人不在麟德殿,便在掖庭宫,几乎不会经过那处。”

丽质“唔”了声,对着铜镜描完眉后,又仔细贴上花钿,问:“酒呢?可都送去了?”

春月点头,面颊上的小小胎记也跟着晃了晃:“都照小娘子的吩咐,撒了海棠花瓣,半个时辰前便送到各处去了。”

丽质将手中镊子放回妆奁,又捻了些胭脂抹在唇间,闻言勾唇笑了笑。

铜镜中映出她完美无瑕的面庞,妆容之下,比平日更妩媚妖艳,勾得人心神俱颤。

……

酉时三刻,裴济照例自崇明门附近开始一路往各处巡查。

羽林卫中有规矩,每夜需有一位郎将以上职衔者在宫门处驻地中值宿,裴济亦不例外,逢七留守,一月三次,从无例外。

今日七夕,又恰逢七,正是他留下值守的日子。

因宫中欢宴,四处挂了彩灯,还有不少暗怀心思的宫人悄悄在树梢上、彩灯下挂了丝带、纸笺等,盼着有年轻未娶的侍卫能将其摘下,好成就一段姻缘。

羽林卫中的将士们多年轻气盛,面对这样的盛景,难免有几分意动,值守的时候,自然也有些涣散。

裴济御下称不上严苛,却绝不容怠慢,一路巡查下来已整顿了好几处,平日里本就有几分凉薄的俊颜愈发沉了。

一直行到望仙观附近,他的脸色已经彻底冷了下来。

这附近山脚下,本没有设值守处,那日睿王悄悄潜入观中后,他才借着太液池边夜里人烟稀少的缘由,在望仙观的山脚下多设了一处。

今日这处留守的四人,不但未如往日一般肃立着等他前来,反而坐在道边树下的石凳上饮酒!

他双手背后,蹙眉走近,冷冷问:“这是怎么回事?”

那几人本都面向西面而坐,一面端着陶碗饮酒谈天,一面听着麟德殿传来的忽隐忽现的乐声,正觉惬意,一听他声音,松懈的心神下意识便紧绷起来,齐刷刷起身,立得笔直,冲他行礼:“大将军!”

幸好还没望了军纪。

裴济冷眼扫过这四人:“当值期间,私下饮酒,依军纪如何处置?”

那四人心中紧张,却不敢动弹,只直挺挺立着道:“禀大将军,应当众鞭挞,并处降职!”

裴济点头,眼神自石桌上那两坛酒上掠过,鼻尖竟莫名飘过一缕极淡的海棠幽香。

他眉头蹙得更紧,背在身后的左手也不由用力摩挲了一下指腹,只道自己今日状态不佳,竟有些糊涂了。

“今日何故?”

他自任大将军后,羽林卫中一下纪律严明,无人敢随意越界,今日如此,当有些缘故。

果然,其中一人解释:“禀大将军,酒是莲真娘子命人送来的,观中服侍的宫人内侍们也都有,说是七夕佳节,与众人同乐,娘子已请示过陛下,陛下也允了。”

又是那祸水。

裴济心底划过一阵复杂滋味,肃着脸道:“既是陛下应允,今日便不算犯军纪,只是莫要太过松懈才好。”

那四人见他发话,大大松了口气,连连应下。

其中一个捧起酒坛,递到他眼前,小心问:“大将军辛苦,今夜值守宫中,是否也要饮两口提提神?”

坛子一靠近,其中夹杂着海棠香的酒意便扑面而来,令他不禁抿紧唇角。

另一人饮了酒,胆子比平时大了些,笑道:“娘子有心,体谅咱们不得去参加宴饮,便赠了这花酒来。”

裴济微不可查地皱眉,垂眸望着那半大不大的坛子。

酒不多,四人分了也醉不了。

只是其中加了些花瓣泡着,可不就成了“花酒”?

那女子实在矫情得很。

别的妃嫔们赏赐馈赠,为了避嫌,也从不会涉及这些侍卫们。

偏她不一样,不但要赠酒,还非要多加那海棠花瓣,让这一坛寻常的杜康酒都莫名多了几分别样的艳色。

他脑中忽而闪过她衣衫上的幽香和那晚的绮梦,不由喉结滚动,隐隐生出口干舌燥之感。

他勉力别开视线,摇头道:“罢了,你们自饮吧,我再去别处。”

说罢,也不待其答话,便转身大步离开。

绕过望仙观这座山坡,便靠近太液池边的一片开阔之地。

麟德殿居西面高地,此时正灯火辉煌,乐声不断,传至太液池边,却愈显此处空旷,杳无人迹。

裴济自方才离开后,心中便总有几分莫名的烦躁,一路皱着眉,失了方向一般行得极快,直到眼前一片粼粼波光之上出现一座熟悉的凉亭,才惊觉自己又行到了这处。

自那日在亭中遇到那祸水后,他每回巡查,都会刻意绕开,生怕再遇上她。

可不知是否是他多心,自那日后,他绕行前都会不自觉远远望一眼亭中,却再也没见过她的人影。

今日他无意间走近,正暗自懊恼,欲转身离开,视线却忽然被眼前的情形牢牢勾住。

凉亭四围的纱帘已被放下,正在水畔清风吹拂间飘摇。

亭中灯烛映照出一道纤细婀娜的影子,投在翻飞的纱帘上,飘荡之间,未见真容,便已摇曳生姿。

亭中女子似有所觉,竟是转过身来,伸出一手,撩开半边纱帘,立在亭边,冲他望来。

明亮的烛光照出她一张妩媚而风情的动人面庞,正是那祸水一样的女子。

裴济立在原地,垂在身侧的双手悄悄握紧。

视线里,那女子杏眼含情,炽焰般的唇边扬起一朵艳如春日海棠的笑容。

“今日四处宴乐,唯妾一人在此,将军可要来饮一杯?”

远处丝竹靡靡,忽高忽低,衬得她连声音都妩媚动人。

裴济视线从她翩跹拂动的广袖与裙摆间扫过,忽而又嗅到了幽香。

他浑身紧绷,默了片刻,提步迈上凉亭石阶。

作者有话要说:小裴将军喝花酒去!

第10章 乐舞

太液池边,夜色晴好。

麟德殿中恢弘磅礴的乐声越过高高的坡地,一路传至太液池畔。

宽敞的凉亭中,裴济正襟危坐,面无表情地望着眼前的妩媚女子,手边石桌上的一壶海棠花酒动也未动。

只见她立在正中空地处,随着乐曲声,伸出一只纤细的胳膊,将插在发间的一支玉簪缓缓取下。

原本绾做慵懒坠马髻的乌发霎时倾泻如瀑布,在半空中荡出一道流畅的弧度,最后洋洋洒洒披落到肩背之上,在烛光下泛出比锦缎还鲜亮的柔软光泽。

玉簪细长,被她手中轻捻着递到烈焰般的红唇边,两片红唇轻启,若隐若现的洁白贝齿将那根细长玉簪叼住。

白玉与红唇,仿佛寒冰与烈焰,冲突着交织在一起。

裴济面无表情地望着,岿然不动,看来不为所动,石桌之下,搁在膝头的双手却悄悄攥紧了。

他目光无声自那一支横亘在女子红唇间的白玉簪上轻抚而过,喉结不由上下滚动。

那是支海棠玉簪。

他的鼻尖仿佛又嗅到了幽香,引得心中一阵躁动不安。

麟德殿的乐声几度变换,终于换成一曲带着西域风情的丝竹管乐。

丽质迎风而立,一双含春杏眼直勾勾望进他的眼眸中,红唇边笑容明艳,竟是随着乐曲甩动广袖,扭转腰肢,踏着鼓点翩然起舞。

胡乐奔放激昂,恰如她的舞步,轻快跃动,炽烈明艳。

旋转之间,她一身金红相接的留仙裙裙裾飞扬,宛若一朵烈火中盛放的瑰丽花朵,艳煞众生。

裴济有一瞬恍惚。

七夕佳节,数百丈外的麟德殿,数百教坊伶人正给皇帝与嫔妃们献上盛大歌舞。

而这座孤零零的凉亭里,他却独自欣赏着那祸水一般的女子一支惊艳独舞。

远处飘来的西域乐曲渐至尾声,明快激荡的曲调也转为轻缓悠长。

丽质的舞步也随之放缓,翻飞的衣摆慢慢落下,裹住纤软如柳枝的婀娜身段。

她一双杏眼始终带着不容忽视的烈焰,直勾勾望着裴济,此刻脚步也随着止息的乐曲,一步一步向着他的方向靠近,终在最后一个音符落下时,贴近他的身畔,如一只归巢倦鸟一般,软软伏下身去。

两具身体隔着轻薄布料摩挲着,带起一簇如火的热度。

激烈的舞动过后,丽质歪坐在裴济脚边,咬着玉簪的口中不住喘息着,带出一阵幽香的气息,自他身畔萦绕而过。

她伸手取下玉簪,一手覆在他搁在膝上捏紧成拳的大手上,微微攀附着,仰头问:“裴将军,妾这一舞如何?”

裴济没说话,一动不动望着她,视线毫无波动,可被她攀着的那只大手,却温度滚烫,身上的肌肉更是绷得紧紧的,宛如磐石。

丽质未等到他回答,杏眼里闪过毫不掩饰的失望。

她轻咬着唇,将一张因方才的舞动而泛起绯红的脸颊伏到他膝上,失落道:“将军既不饮酒,也不爱妾的舞,方才又何必要进这凉亭中来,令妾空欢喜一场。”

裴济默然,无声闭了闭眼,像在自我悔悟。

是啊,他为何要进来?明知道眼前这女子心思深沉,定不会安好心,他又何必自投罗网?

分明是魔怔了。

“娘子几次三番出现在我眼前,究竟有何目的?”

他忍住伸手将她推开的欲望,垂眸凝视石桌上白瓷酒壶,声音低沉而隐忍。

丽质倚在他膝边,慢慢自斜坐的姿态变为半跪,上身攀着他蜿蜒而起,紧贴在他身侧,一张妩媚的面庞凑近他眼前,盈盈杏眼像一汪春水,引他沉溺。

“将军难道不懂妾的意思吗?”

女子的声音带着说不清的忧愁与失落,听得裴济心底一阵控制不住的悸动。

她的暗示已这般明显,他哪里还能不懂?

若说最初那一次睿王闯进来时,她主动向他求援,是因知道他身份特殊,既能将睿王带走,又不会闹到皇帝面前,那后来呢?

她主动给他送手药,给他的手下送酒,更主动邀他来饮酒,给他跳舞……

大魏民众开放,男女之间没有太多忌讳,女子若看上那一位郎君,主动追逐者也并不鲜见。

可眼前的女人不一样。

她是皇帝的女人,睿王也对她有意。

他自知论身份地位,权势财富,都比不过两位表兄,即便平日有不少女子对他主动示好,他也不会自负到认为眼前的女子也会这般。

她定另有所图。

沉默之下,裴济眯起双眸,仔细打量起近在咫尺的精致面庞,黑沉的眼眸里满是戒备与揣度。

丽质在他的视线下幽幽别开眼,做出一副受伤的模样,一手捂了捂胸口,稍稍退开些,伸手执起桌上白瓷酒壶,往杯中斟满一杯澄澈酒液。

霎时一阵海棠花香飘散而来,令裴济心中一颤。

她一手执杯,奉至他面前,眼中水光潋滟,期期艾艾道:“今日七夕,阖宫欢庆,只有妾一人在此,孤寂冷清,幸好有将军在。妾身无长物,无以言谢,唯有亲手替将军斟这一杯酒,望将军勿怪。”

裴济垂眸,俯视着她盈盈的眼眸,心道这女子大约没一句实话。

他自坐下起便岿然不动的身躯终于有些绷不住,攥成拳的手猛然伸出,一把握住她纤细的手腕,将她拉得更近。

晃动之中,杯中酒液泼洒而出,沾湿了他手背的肌肤。

他丝毫不顾,声音里是压抑不住的怒火与冷嘲:“娘子不必诓骗我,裴某何德何能,能让娘子放着身边的陛下不管,几次三番地有意纠缠?今日若不说清楚,我——”

他话未说完,忽然倒吸一口冷气。

方才还期期艾艾望着他的女人,此刻已俯下脸去,凑近他湿润的手背,一点一点将上面残余的酒液吮去。

温热柔软的触感自相触的那一块肌肤一下蔓延开来,带着几分酥麻,让他一下失语。

他的手先是无意识地收紧,再是慢慢放松,直到她将酒液仔细吮尽,他已彻底将她放开。

她缓缓抬头,泛红的眼眶柔弱地望着他:“妾不说清楚,将军要如何?”

说着,也不待他回答,她又将杯中余下的酒一饮而尽。

“妾不过觉得将军是个好人罢了。”

“妾没看错,废了这样多的心思,将军也仍是不为所动,若换做别人——”她自嘲一笑,将酒杯放回桌上,又替自己斟了一杯,仍是一饮而尽,“这世间最难的,便是一直做个好人。将军这样的人物,是妾高攀不上。”

“别人”指的是谁,二人皆心知肚明。

她默默饮酒,面色清冷,唇边的胭脂已晕染开去,带出一种颓靡凄清的风情,与方才的妩媚妖娆截然相反。

麟德殿的乐声已又起一阵,越发显得此处荒僻。

裴济只觉心中像是被什么敲打了一下,忽而有股压抑已久的冲动迸发出来。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好人?”

他嗓音有些嘶哑。

丽质通红的眼眶固执地望着他:“将军不就是吗——”

话未说完,两只大掌已握住她的腰肢,微微用力,轻而易举便将她托起,坐到石桌之上。

男人坚实宽阔的身躯贴近,一手扶在她纤瘦的背脊,一手掌住她后脑,低头便吻上她被酒液湿润的红唇。

……

麟德殿中,灯火辉煌,乐舞不断。

为了七夕的这场夜宴,教坊伶人们已经准备了整整一月,不但有皇帝平日最爱的绿腰舞蹈,还增加了不少才从西域传入长安的新鲜花样。

更有两个美人、才人,为博皇帝一笑,亲自换上舞衣,与伶人们同舞。

若换作往日,李景烨早已欣慰赞赏不已,可今日,他却始终有些心不在焉。

坐在下首的萧淑妃不经意抬眸,望着皇帝出神的模样,微不可查地皱了下眉。

皇帝虽然正值年轻气盛的时候,又贵为天下之主,却并未广纳妃嫔,六年下来,未立皇后,宫中四妃九嫔、婕妤、美人更是大半位置都还空着。

人人都以为他并不沉迷女色,便是她这个妃嫔之首都是这样以为的。

直到望仙观里那位的出现,才让众人恍然明白过来,皇帝哪里是不沉迷女色?分明是还未遇到能令他沉迷的人。

若不是顾及着太后还未松口,睿王面上也不好看,只怕皇帝早已将人弄进后宫来了。

先前皇帝已连续半月都留宿望仙观,后宫众人多日未见天颜,早有怨言,好容易等到七夕,皇帝对着后宫佳丽,却频频走神,越发让人心寒。

萧淑妃想了想,冲皇帝笑道:“今日的歌舞,诸位姐妹们一同准备了一月之久,陛下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