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燃看了他一眼,心道这样最好,如果什么都叫自己说了,以后被怀疑起来,就会越难辩白。于是走到一边,把位置都让给姜曦,让姜曦说话。

有人问:“下令?宋秋桐一个弱女子,能下什么命令?”

“她虽弱,但她的先辈可未必就都是脓包。凰山的凤凰恶灵,只会听命于降服了它的那一脉血统。”姜曦也不是糊涂人,说,“宋秋桐就是这支血统最后的传人。”

那人倒抽一口凉气:“啊,降服凤凰恶灵的是蝶骨美人席?”

“不错。”

“这倒是闻所未闻……”

姜曦道:“没听说过也正常,四大邪山除了镇守,也没有别的什么作用了,因此能不能开启,由谁开启,大家都不会太在乎。宋秋桐之前流离失所,被拿来当做拍卖之物,想必也是不知道自己还能躲到凰山上来……她应该都没听说过自己先辈降服凤凰恶灵的往事。”

“所以……所以是徐霜林带她来的?”

“应当如此。”姜曦继续道,“当时儒风门劫火骤起,众人各自逃难,谁也不会返回主殿,去顾及那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唯一能顾及到她的人,只有徐霜林,或者徐霜林背后的那个同僚。”

薛正雍在旁边思忖,点了点头:“既然幕后之人可以撕开空间裂缝,将徐霜林带到别的地方去,想来带一个宋秋桐也不过是举手之劳。我们不如做个设想——他把她带到凰山,宋秋桐本兴就是个趋炎附势的,抓住了这根救命稻草,只会唯命是从。那么这个时候,那个人只需要将她带到凰山,让她对凰山下达命令,她不会不答应。”

有人问:“但他为什么不用珍珑棋子 控宋秋桐?”

“因为凤凰恶灵能识别下令之人是否遭了控制。”姜曦道,“必须要活的,还要心甘情愿,这座山,才会听其号令。”

大家慢慢琢磨过味儿来了,有人惊愕道:“那我们在这里干嘛?不都上了他的当,跑到了他的‘幕后’,还因为这该死的凰山地幔,没有办法清除这些噬魂虫……现在该怎么办?”

姜曦皱了皱眉头,似乎有些嫌弃墨燃打的那个“台前”“幕后”的比喻,但还是说道:“找到‘台前’,直接去摧毁徐霜林的布傀儡们。”

“墨宗师。”

姜曦说完之后,忽然唤了墨燃一声,墨燃原本抱臂在旁边专心听着,听他提到自己,不由微怔。

“嗯?怎么了?”

姜曦幽幽道:“方才墨宗师分析得头头是道,那么,姜某还想再请教墨宗师一句,台前在哪里,又该怎么找?”

墨燃:“……试试见鬼?”

“试……什么?”

墨燃轻咳一声,掌心光焰亮起,柳藤倏忽窜出,他说:“就是这个,它叫见鬼。”

姜曦:“……”

见鬼和天问一样,都有审讯之能,可审活人,可审厉鬼,也能审灵魂离体的尸首。区别在于审人和审尸体,是让他们开口说话,而审鬼,则是直接与魂灵沟通。

宋秋桐死了已经不止一个月了,灵魂早就不在了,但所幸凰山阴气充沛,尸身还没腐烂。墨燃低声道:“见鬼,去审。”

倏地一声,只见得见鬼立刻听从号令,伸开枝条叶蔓,将宋秋桐整具尸身缠绕三圈,她的尸体便开始发出耀眼红光。

那红光流曳在墨燃眼底,他开口试着问了一句,嗓音低沉:“带你来此地者,可是徐霜林?”

宋秋桐那焦黑的面容五官难辨,一时没有动静。

“……是不是不奏效啊。”有人小声咕哝道。

墨燃眯起眼眸,再次盘问:“带你来此地者,可是徐霜林?”

还是没有动静。

姜曦道:“看来墨宗师还是太年轻,不如换你师尊来吧。”

然而,就在这时,宋秋桐的脖子忽然动了!她动作僵硬,极其缓慢,但也无疑是极其明显地摇了摇。

薛正雍惊道:“不是徐霜林?”

墨燃紧紧攥着见鬼,手背上经脉微凸,他又问:“那么,带你来此地者,你可曾瞧清?”

又是几许沉寂,宋秋桐忽然张开嘴,但她并没有回答,口中窜出的,却是一大条粘腻的滑蛇,噗嗤掉在了地面,嘶嘶游曳开来。

有孤月夜的弟子立刻认了出来:“她肚子里有吞言蛇!”

吞言蛇,邪兽,无毒,周身覆盖灵甲,可于人的肚肠中存活二十余年。

这种毒蛇上修界很多门派也会使用,专门让暗卫吞下,从此之后,那个暗卫除了能跟吞言蛇的主人可答真话,其余人等无论问他们什么,他们都只能答假话,或者真假半掺,否则这种毒蛇就会从休眠中醒来,瞬间撕碎宿主的五脏六腑,斩断喉管,撕碎舌头。

见鬼的红光蓦地熄灭了,宋秋桐整具身子都在发抖,不住地摇头,口中溢出大团的猩红血块,瞧上去是被搅碎的五脏六腑,还有舌头、喉管……

再也说不出一句实话。

众人愀然,忽有人提议:“既然说不得,不如让她写写看?”

墨燃在看到吞言蛇的瞬间,其实就已经明白幕后之人所思周密,已非常人所能及。但还是上前,抬起宋秋桐的双手仔细看了看。

薛正雍问:“怎么样?”

墨燃摇了摇头:“筋骨都被挑断了,根本写不了任何东西。”

四下就更近了,忽有阴风刮过,山林间万叶桀桀狞笑,远近处都有僵尸的嘶吼哀嚎,一时间山巅的气氛僵凝诡谲到极点,桃苞山庄的庄主马芸打破了这种死寂,他说:“那、那线索就断了?”

没人吭声。

墨燃收回了见鬼,宋秋桐的尸身已经软绵绵地跌到了地上。

很快有凰山的藤蔓窸窸窣窣地爬过来,仔细盘绕起主人的尸身,将她又裹挟着,拖到了灌木丛里,好像要用这小小的灌木保存住她一样。

他方才其实并不明白徐霜林他们为何不直接将宋秋桐杀死之后,将她付之一炬,还要大费周章地挑断手上经脉,喂下吞言蛇。但看到这一幕,忽然也就明白了——

凰山服从蝶骨美人席一族,从生到死。只要她的尸身在凰山,凤凰恶灵,就不会允许其他人将它的主人付之一炬,烧为骨灰。

墨燃一时间不知是怎样的感受,他忽然想到了前世的自己。他死了,无人给他收尸,还得自己在咽气前,躺进事先挖好的棺椁里。其实那也没有什么意义,后来那些攻上山来的义军,不把他五马分尸了才怪。

上辈子自己的死法恐怕比宋秋桐还凄凉,临到头,连根愿意守护他的藤蔓都没有。

周围很多人都在喃喃,互相说着话,皱着眉,讨论着接下来应当如何应对。而有些人则在闭目思忖,比如姜曦,比如楚晚宁。

墨燃也合上了眼,在心中梳理着眼前发生的这一切,如此血腥手段,与前世的他可谓相似至极。或许也正因为如此,墨燃觉得猜测徐霜林的所思所想,所作所为,并不是那么地困难。

他好像看到徐霜林在他的三生别院里,赤着脚,来回踱步,徐霜林在思考,在自问:灵力不够,无法 控成群的修士之尸,该当如何?

然后他想出了主意——

使用的共心之阵,杀同样数量的普通人,一个修士对应一具寻常尸身,就像提线木偶一样,供他驱策。

哪里做这些最安全?

四大邪山。

无法打开凰山结界怎么办?

带着宋秋桐的尸体。

一点点的蛛丝马迹都迅速串联在一起,墨燃眸色黑沉,兀自思索着。

百姓尸身哪里来?

——临沂劫火,付之一炬。

虽然都是猜测,但每一条都能对上,他眼中的光泽聚散离合,离合聚散,他甚至能感觉他就是徐霜林,徐霜林就是他,站在凰山之巅,目光近乎是疯狂地逡巡着,看着山下滚滚汹涌的尸潮。

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明朗,直到忽然之间,卡顿在一个点。

如果他是徐霜林,做到这些之后,是不是就该搭建“台前”,去表演自己苦心孤诣安排出来的一出傀儡戏了?

“台前”选哪里好呢?

哪里可以寻到强悍且数目可观的修士遗骸?

要不被发现,可受庇护……

那逐渐繁盛的天光,骤然暗了下去。

“蛟山……”他喃喃着。

姜曦侧目看他:“什么?”

墨燃的脸色变了,他看着东方,他忽然变得有些震怒:“蛟山!英雄冢!——他找的台前在蛟山英雄冢!临沂一劫,死难者多为庶民,徐霜林能得到那么多庶民尸骸,却得不到法力更强的修士尸骸!——英雄冢!”

姜曦也反应过来了:“你是说,徐霜林对应召唤起来的,是儒风门这数百年里,埋葬在英雄冢的骸骨?”

墨燃根本懒得和他废话了,暗骂一声,已长掠而出,朝山下疾奔。

徐霜林真是个疯子!英雄冢埋着儒风门世世代代的掌门,甚至尸解成仙的初代掌门,用共心之阵 控一般的修士还好, 控这些人?

一旦徐霜林的法力支持不住,这些强悍之骨就会暴走挣脱,到时候徐霜林会被反噬,暴毙而死,而儒风门数百年战力最强的尸群就会暴走失控。

那将是,不亚于无间地狱天裂的大劫难!

作者有话要说:

《互撕现场》

徐霜林:你为什么会这么懂我?

二狗子:只有流氓能懂流氓。

徐霜林:你为什么这么懂我?

二狗子:只有变态能懂变态。

徐霜林:你为什么这么懂我?

二狗子:只有学霸能懂学霸。

徐霜林:???你是学霸?你不要脸的吗?

二狗子:你拷贝我的共心阵!你还敢问我要不要脸!!!

第206章 师尊,我到底是谁?

墨燃掠过滚滚尸潮,直奔山脚之下,出了结界,他目光立即落在了南宫驷身上。

此时南宫驷的禁锢已被解开,叶忘昔单膝跪在一边,给他包扎着伤口。而梅 雪则眉目清寒,静静地在江东堂和南宫驷之间席地而坐,面前一张箜篌,指尖轻动,流水之声。

要知道梅 雪是昆仑踏雪宫的掌教大师兄,而且据说此人神出鬼没,身法极其诡谲,路数也经常变化,一会儿正经得不能再正经,一会儿又是让人摸不着头脑的邪门功夫。

托他的福,江东堂那群人虽然恨不能把南宫驷活剐了,但也依旧没有办法,只能乖乖地坐在旁边的石头上干瞪眼。

见墨燃下来了,梅 雪的琴声戛然而止,收琴,起身,微微点头。

一派作风极是端庄周正。

“山上如何?”

墨燃道:“都是假的。”

“假的?”梅 雪微微蹙眉,江东堂的人听到了,也纷纷围了过来,黄啸月还躺在旁边的凉亭里,让几个弟子给他捶腿揉肩,做出一副气息奄奄的虚弱模样,但闻言也忍不住将眼睛眯起一条缝,竖起耳朵听着。

墨燃道:“徐霜林不在这座山上,恐怕是在蛟山。我——”

他还未说完,一旁南宫驷就已面色苍白,猛地盯住墨燃:“徐霜林在蛟山上?”

“或许,但没有十足的把握。”

南宫驷愣了一会儿,喃喃道:“……不可能,蛟山只听从南宫家族的命令,徐霜林他……”

他想起什么,忽然语塞,而后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了下去,一双乌亮的眼睛凝视着墨燃的脸。

他竟一时忘了,徐霜林,原本也姓南宫。

南宫世家,一柳一絮,曾经也是众人交口称赞的少年英杰,人人都觉得儒风门会在这对兄弟手里再登辉煌之境,如日中天。谁能想到这兄弟二人与儒风门的结局,会是今天这般局面。

南宫驷默然垂下了眼睑,不再言语。

这时候其他人也陆陆续续从凰山下来了,几千个人像是洄游的鱼群,拥挤着返回山前。

楚晚宁走了过来,薛蒙和师昧跟在他身后,他看向南宫驷:“手怎么伤了?”

“不碍事,是我自己划的。”南宫驷道,“谢过宗师大恩。”

薛蒙叹气道:“叫师尊,叫什么宗师,真是的,师尊给你的面子,你还不要,你……”

“我没有拜过师父。”南宫驷干涸起皮的嘴唇微微开合:“所学所习,从未师从宗师。年幼时家母所求,宗师不必放在心上。”

楚晚宁:“……”

“抱歉。但当年的三拜之礼,我都不记得了。”

楚晚宁还未说话,就见到姜曦和其他几个门派的掌门朝这里走了过来,后面还跟着七七八八的拥蹙。他不习惯在那么多人面前说私话,便抿了抿唇,未再多言,只把乾坤袋里的一小罐药递给了他。

“每日外敷,三日当愈。”

他简单地说完这句,其他人就已经赶到。

黄啸月也被搀扶着从凉亭里颤巍巍地走过来,这一杯羹,江东堂无疑是不会错过的。

如今孤月夜是众派之首,大事面前,理应由姜曦先说话。但是姜曦看了看南宫驷,一时也拿不准究竟应当以什么态度对他最为合适--

儒风门跋扈横行那么多年,与很多门派都积累下了冤仇,这些冤仇无处发泄,最终都要落在南宫驷一个人身上。

但南宫驷有什么错呢?碧潭山庄的剑谱不是他拿走的,漫天要价也不是他干出来的事情,他甚至还来不及不知道那本剑谱在哪里……他父亲南宫柳罪行累累,一死了之倒也痛快,如今人人都说父债子偿,可若是都做到父债子偿了,在座的又有几个人,能是干干净净,清清白白的?

何况这个年轻人,眼下还是南宫家族的唯一血脉,是打开蛟山大门的钥匙。

“你……”

姜曦斟酌着开口。

才只说了一个你,就听得旁边忽然有人颤巍巍地说了句:“南宫施主,你得跟我们走一趟了,所谓解铃还需系铃人,儒风门落下的烂摊子,你万不可放任不管,袖手旁观。”

姜曦一看,是无悲寺的方丈玄镜大师,不由心中冷笑,心道这老秃驴六根不净,倒也是想要挑些梁子来出头。

不过这正好,反正他也不擅交际应酬,便懒洋洋地闭了嘴,立在旁边,看玄镜大师拄着法杖,阿弥陀佛地与南宫驷讲大道理。

南宫驷听了没几句就道:“可以,我与你们一同去蛟山。”

玄镜大师没有想到他会那么痛快地答应帮助打开蛟山结界,愣了一会儿,才合十道:“阿弥陀佛,施主能明事理,神佛有知,罪孽当减了。”

南宫驷有一瞬间似乎想说什么,但是他没有说,瑙白金在他的箭囊里呜呜地哀叫着,想要爬出来,被他不动声色地摁了回去。

“我去蛟山,是不希望儒风门数百年的英杰沦为傀儡,为虎作伥。”南宫驷隐忍道,“但多谢大师一片好意,为我指点明路。”

如此一来,打开蛟山的钥匙便有了。

不过四大邪山,每一座山的适兴特点都很不同,和凰山不一样,如果要前往蛟山,无论是南宫家族的人,还是南宫家带进来的任何外人,都必须做两件事——

第一,斋戒十日。

第二,到蛟山所属的磐龙群山时,必须徒步而行,不可御剑,不可骑马,凭一双脚,翻过前三座山,以示心诚。

薛正雍算了算时日,说道:“从这里到磐龙群山,若是骑马,大约要花十天,刚好斋戒完成。我看诸君若是没有什么要紧事宜,也不用赶回各自门派斋戒辟谷了,一起走吧。”

踏雪宫宫主道:“也好,一起去的话,还能商议接下来的对策。”

薛正雍道:“只是我们这里少说也有三千个人,马匹有些难找……”

这时候,人群里忽然传来一个弱弱的嗓音,一只手举了起来,是个獐头鼠目,形容猥琐的男子,穿着大红锦袍,锦袍边缘绣着黑色夜猫图腾的纹章:“我山庄里有,应该够用。”

“马庄主?”姜曦的眉毛挑了起来。

此人正是上修界九大门派之“桃苞山庄”的掌门马芸,在薛蒙买的那本《不知所云榜》上,他排第三富,不过现在南宫柳一命呜呼了,论财富,他应当可以排到第二。

比起姜曦,马芸就显得接地气多了,有些生意人的模样。不过毕竟这两人敛财的方式也不同,姜曦凶狠,路子野,珍宝多,做的是黑市。

马庄主则在修真界设立了大大小小的驿站,承接各种包裹递送,仙马、仙舟、灵力马车的租赁,他们山庄擅长制造各种灵便的舟车,饲养了大批精壮的牛马,因此马庄主有个诨名,叫做“接客马”。

面对冷面煞神一般的姜曦,接客马显得有些怂,缩了缩脖子,道:“那要不……还是去霖铃屿?姜掌门府上的骏马肯定比在下多,嘿嘿嘿。”

众人:“……”

姜曦瞧了他那满脸褶子的笑容,无语片刻,说:“我只是感怀于马庄主慷慨相助,并没有别的意思。此地离桃苞山庄近,马庄主愿意借大家坐骑,自然是再好不过。”

这位马庄主一听,松了口气,笑道:“那就请诸位移步去鄙庄吧,左右天色已晚,不如在庄中留宿一夜,第二日再一块儿出发。”

桃苞山庄立于西子湖畔,建于孤山之巅。不过这孤山说来是山,其实也不过就是个小丘陵,爬到山顶,也只需要小半个时辰。

“到啦!”马庄主兴致勃勃地站在漆成鲜红色的宏大山门前,抬手撤掉了守护结界,“诸位请进,请进请进。”

凰山一行,诸位掌门的内心亦或焦躁亦或担忧,唯独马庄主很快能跟个没事人一样,居然还能捧出热气腾腾的笑容来。众人面面相觑,各自苦笑,但也都没说什么,掌门为先,长老次之,亲传再次,后头就是浩浩汤汤的各门派弟子,依次进了桃苞山庄的结界大门。

薛蒙跟墨燃嘀咕道:“这个接客马搞什么鬼?笑得我起了一身鸡皮疙瘩,他该不会也是跟徐霜林一伙的吧,这是要请君入瓮么?”

“……不是。”

“你又这么确定了?”

墨燃说:“九大门派的尊主和翘楚都在这里,如今大家草木皆兵,他若是徐霜林的同伙,什么都做不了,反而会暴露自己。”

“那他那么高兴做什么?”

墨燃叹了口气,说:“他是在高兴发了财。”

“发啥财?他做的明明是亏本买卖啊。”薛蒙懵懵的。他和他爹一样,都没什么生意头脑,据说他小时候,王夫人给了他一片银叶子,让他去小贩那边兑开,结果他给兑回了一只小风筝和三个油腻腻的铜钱,被坑的极惨,还偏偏觉得那风筝好看,自己是买了个开心,值得很。

他这种人,又哪里能知道接客马的心思。

所以想了半天,也还是愣愣地:“你是不是听错了。他刚才说要借我们马匹,不是租我们马匹。他分文不取,他——”

这时候,负责待客分房的山庄低阶弟子来接应了,墨燃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由那穿着桃红色小袄的侍女笑眯眯地引着他们,前往今晚暂居的别院。

这一排别院都靠山缘,一院可住六人。黄昏时分,墨燃站在自己厢房的窗前,眺望远山寒黛,西湖烟波。

从凰山下来之后,墨燃就一直很焦躁,极为不安,此时关了房门,他终于把这种躁郁完全表露了出来。他一只手摩挲着窗棂,另一只手则下意识地在把玩着掌心里的某样温润的物件。

江南的景致总是秀美的,但此刻的他却无心欣赏。夕阳昏沉,若是有人此刻瞧见他脸上的模样,无论如何不会相信他就是那个正派淳直的墨宗师的。

这是一张属于前世踏仙帝君的脸。

阴鸷的。

残阳刺进他浅褐色的眼眸。

暮色里,墨微雨面目豹变。

徐霜林背后的那个重生之人令他不寒而栗,他觉得自己脖子上好像架着一把刀,刀刃都贴上他的皮,刺破他的肉了,血已渗出。

但那个人不用力砍下去,而他也回不了头。他根本看不清是谁立在自己身后,随时随地,会要了他的兴命。

他心里很乱,他总觉得自己的重生的事情恐怕瞒不了太久了。

如果决战那天,便是真相抖露之日,他该怎么办?

伯父伯母会怎么看他?师昧会怎么看他?薛蒙会怎么看他?

还有楚晚宁。

楚晚宁……

若是前世之事暴露,楚晚宁会有多恨他?会不会从此之后,不愿再瞧他哪怕一眼?

墨燃心乱如麻,越想越觉得冷,冷到骨子里——

“……啪嗒。”

忽然一声响,手中把玩的那个东西掉落在了地板上。

他怔忡恍惚地拾起来,淡淡瞥了一眼。

那小玩意儿上粘了点灰尘,看来桃苞山庄的这间别院已经很久没有人住过了,打理的也不勤快,地上都有些灰……

顿住。

墨燃的脸色猛地惨白。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在玩什么了——

躺在他手心的,是一枚漆黑温润的棋子。

珍珑棋!!

墨燃悚然色变!

他前世,临死前最后两年养成了一个习惯。每次心情极度复杂,极度烦躁的时候,都会情不自禁地将灵力聚在掌心里,凝成一枚小小的黑子,在手里翻来覆去地把玩。

他的这个习惯,当时让宫内的很多侍从都心惊胆寒,墨燃无意中听到过宫人在讨论过这件事,他们都觉得,他定是愠怒了,愠怒了,就要做棋子,要杀人,要把活人炼成傀儡。

“好害怕陛下随时会把手中那枚棋子丢出来。”

“说真的,我宁可看他玩死人的头盖骨。”

“你们有什么好怕的,我可是陛下的近侍,天知道我有多少次腿都软了。陛下做个棋子,要耗费多少灵力,他总不能是做着玩吧?他肯定是有目的,或者要发泄啊……万一发泄到我身上,那我该怎么办……”

墨燃对此很是无语,但又有些好笑。

他并不理解这些叽叽歪歪的宫人是怎么想的,凭什么一副笃定的态度,来揣测他的内心。

其实他做这些棋子,并没有没有任何意义,这只是踏仙帝君的一个私人癖好,就那么简单。但自从听到宫人的议论,他有些时候也会玩心忽起,佯作要把手中的珍珑棋朝某个婢子打去,吓得那些人连连告饶,腿如筛糠,他面上冰冷如故,心里却暗自觉得逗乐。

那是他生命最后的两年里,仅有的乐趣。

他已经很久没有凝过珍珑棋了。

似乎是下意识地想要与曾经的自己割裂,自重生起,墨燃就再也没有施展过这个法术。

转眼七八年都过去了,他以为他自己都要忘了那套心法,那套口诀。

可原来他根本逃不掉——

罪恶种在他的灵魂里。

墨燃盯着那枚黑子看,手掌不住颤抖……

他忽然绝望极了——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是谁。是踏仙君?还是墨宗师?

他忽然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是在西子湖畔?还是巫山殿前?

他忽然又分不清梦境与现实,他在发抖,不住地发抖,那小小一枚黑子映在他眼眸里,像沉重的梦魇,像黑漆漆的血污,他头颅内有个狰狞的声音在不住狂笑着,嘶吼着:

“墨微雨!墨微雨!你逃不掉!你逃不掉!你永远只能做个恶人,你只能是厉鬼!你这个灾星!灾星!!”

掷地有声。

“笃笃笃。”忽然门被敲响。

墨燃猛地惊醒,冷汗涔涔。他把棋子紧攥于手中,回头厉声道:“谁?”

“是我。”外头的人回答,“薛蒙。”

作者有话要说:

《杰克马的桃苞山庄》

杰克马:欢迎大家来接客马桃宝山庄~本山庄出售各种意想不到的仙门法器,文玩小物。下面有请我的代言人们来做些产品介绍!

薛蒙:嫉妒情侣吗?嫉妒别人的嘴唇被亲肿吗?别担心,王妈妈的辣椒酱,一勺下去,你也能获得舌(咳)吻般令人窒息的感受。王妈妈辣椒酱,辣到怀疑人生,辣到坐地飞身,辣到注定单身。

师昧:这世上没有丑陋的少男少女,只有不知打理的少男少女。想美丽,一根头发丝都不能放弃。师明净护发素,给你从头来过的机会。加油,鹿小葵,你,是最棒的。

楚晚宁:没客服,买猫直接付款,撸猫走好不送。老板不爱上班,本店做一休六,不服憋着。

墨燃:抹威零距离润滑剂,为你的老板,倾囊服务,用力鼓掌,持久猛进,做六休一。缠绵无止,一生只认你当司机。

第207章 师尊,我想告诉你一件事

墨燃打开门。

没有全开,是一道窄小的缝,他看到薛蒙沐浴在阳光里,旁边跟着一身青衫的师昧。

薛蒙说:“我们给你拿了些伤药过来……你干嘛?门打开让我们进去啊。”

墨燃沉默片刻,松开了扶着门框的手。两人进了屋,薛蒙走到窗边,探头出去看了看外面的西子霞光,然后缩回来,说道:“你这屋景色好,我那间外头刚好有几棵大樟树,全挡着了,什么都瞧不见。”

墨燃心不在焉道:“你要喜欢,我跟你换。”

“不用,东西都放下了,我也就随口说一句。”薛蒙摆了摆手,走到桌几前,“让师昧给你上药吧,你肩上被藤蔓割到的那伤口,不处理该化脓了。”

墨燃黑褐色的眼睛望着薛蒙——如果薛蒙知道前世的事情,知道自己的堂兄壳子底下藏着的是怎样的一个魂灵,还会对着他这样灿笑,给他送药吗……

薛蒙被他盯得有些发憷,问:“怎么了?我脸上有东西?”

墨燃摇了摇头,在桌旁坐了下来,垂落眼帘。

师昧立在一边,对他说道:“把上衣脱了,我给你看看伤口。”

墨燃心中积郁,也没多想,抬手解了上衣,说道:“麻烦你。”

师昧摇了摇头,叹了口气:“你啊,总也不知道多注意。跟着师尊,好的不学学坏的,有什么危险都跑在最前面,最后总弄得自己一身是伤,让人看着心里难受。”

他一边说着,把药箱里的东西取出来,细细替墨燃擦拭疮口,敷药,裹上纱布。

做完这一切,师昧说:“最近不要进水,也不要有太大的动作,那藤蔓上有毒,伤口不是很容易愈合。还有,手伸出来,我诊个脉。”

墨燃就把胳膊伸给他。

师昧的十指纤细白皙如软玉,在脉门搭了一会儿,眼中闪过一丝忧愁。

那神色一闪即逝,却被墨燃无意瞧见:“怎么了?”

师昧回过神来,说道:“没什么。”

“中毒很严重?”

师昧摇了摇头,犹豫了一会儿,冲他淡淡笑了一下:“有一点而已,记得多修养,不然会留下后患。”

他说着,低头收拾好药箱,又道:“我还有点伤药需要整理,先走了,你们聊吧。”

门在他身后掩上。

薛蒙看着他消失的地方,微微皱起眉头:“我怎么觉得他最近心情不太好,怪怪的,像是有心事。”

墨燃心情也不太好,说道:“大概诊脉之后发现我大限将至,替我悲伤?”

“呸呸呸,乌鸦嘴。”薛蒙瞪他,“哪有这样咒自己的?何况我跟你说认真的,师昧这几天总是很低沉。”

墨燃这才有些在意起来,他停下手上的动作,问道:“有吗?”

“有。”薛蒙说的很肯定,“我跟你说,他之前好几次都在发呆,我叫了他两三遍他才反应过来。你说他会不会是……”

“是什么?”

“喜欢上了某个人?”

墨燃:“……”

师昧喜欢上某个人?要是换做八年前,薛蒙这样跟他讲,他怕是能翻了醋坛子跳起来骂人。但此刻却只觉得有些惊诧,回头想寻出些蛛丝马迹,却发觉自己这些年对师昧的关注实在是太少了些,竟是无迹可寻。

“你别问我,反正喜欢的总不会是我就对了。”墨燃说着,拉上自己敞开的衣襟,把衣服穿好,“何况别人感情的事情,你老管这么多做什么。”

薛蒙便有些尴尬了,红着脸咳嗽道:“我哪里管了!我只是随口一说!”

他凶巴巴地瞪着墨燃,瞪着那身材好的要死的家伙穿衣服,瞪着瞪着,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太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