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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可独占的话,一只妖鬼却能轻而易举说出口。

  他凭什么。

  溯侑收剑而立,居高临下,将他的狼狈和怒气尽收眼底,闻言,稍稍倾下身,薄唇微动,阴鸷横生:“凭今时今日,她的指挥使是我,身边站着的是我,嘴里的十九,喊的也是我。”

  若说前两句,松珩尚能自我欺骗地安慰自己,那“十九”二字,便仿佛是把刀子,正正插在他的心上。

  前世,那一千年。

  即便是他牺牲自己,替她保住三千邺都原住民后再次醒来,她动容,罕见的柔和了神情,轻声和他说感谢时,叫的也是松珩。

  细想起来,她从未给他过那样特殊的,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偏爱。

  一次也没有。

  这才是真正令他失控,理智不再的原因。

  ====

  皇宫办事效率极快,裘桐的吩咐传下去,不过两日,在第三日太阳升起时,便有了消息。

  裘桐才下早朝,听了白诉的回禀,目光微凛,脚下的步子不自觉大了点,天子冕旒随之晃动,一路发出清脆而有旋律的碰撞声。

  派出去的人早早就在御书房里等着。

  裘桐绕过屏风,白诉提前掀起珠帘,里面候着的两三人见到那熟悉而亮眼的明黄色衣角和上面张牙舞爪的金龙纹路,均目不斜视地退让到一边,恭敬作揖,掀袍跪地。

  “臣等问陛下圣安。”

  “都起来。”裘桐连朝服都没来得及换,他坐于上首,沉声问:“情况如何了?”

  “回陛下,这是山海城送来的信。”下首跪在最前面的那个忙不迭从衣袖中抽出一份密封的信,递到白诉手中,白诉又呈给裘桐,后者皱着眉一把揭开,抽出纸张细细往下扫视。

  偌大的内殿一时之间只能听到人的呼吸声。

  良久,裘桐摁着那薄薄的一层纸,想着上面写的内容,闭上眼在脑海中盘算,指腹一下接一下地落在干净的砚台上。

  “你们真有本事。”不知过了多久,他喜怒不辨地开口,道:“查了两天,连人家姓名都没查出来。”

  为首的那个霎时以头点地,连声道:“是臣等无能,陛下息怒。”

  闻言,白诉打量了两圈裘桐阴晴不定的脸色,低声开口道:“陛下,妖都素来神秘,名姓鲜少对外人说道,九凤族怕是更如此。”

  裘桐摁着跳动的太阳穴,不轻不重地嗯了一声,半晌,又睁开眼盯着那张纸看了几眼。

  “性格古怪,嚣张跋扈,唯我独尊。”他一字一字地念出这几个成语,道:“妖都大妖一惯秉性,不足为奇。”

  “这只桃花妖。”裘桐点了点第二张纸上简单勾勒出的画像,问:“如何跟九凤结识的?”

  “回陛下,这事跟山海城那片九凤海有关。那海原本叫粟海,取年年丰收之意,在百年前,被九凤族某个祖先圈下来当做休养之所。那只九凤在海底种了不少灵植,又设下许多禁制,身体养好后就回了妖都,自那之后,每隔几年,便有妖都来人打开禁制,从海中取出成熟的灵植,现在九凤族的那位嫡系大小姐,起先也是为这事而来。”

  那人一五一十将原委道来:“二十一年前,九凤海突生雷霆,当地人叫得多了,那海便更名成了雷霆海,当时,这只九凤找到始作俑者,跟一只叫云籁的大妖达成了交易,在牵扯出山海城前城主陈剑西之事前,曾在海底住了大半年。”

  “她跟那只生在九凤海不远处的桃花妖,就是在那时候认识的。”

  “这些,都是从哪查的?”裘桐警惕地问。

  那人如实答:“那海偏僻,住在当地的都是些普通的村民说得不明不白,许多都信口说来,胡编乱造,臣等不敢大意轻信,问的是在陈剑西身边伺候的小厮。因为弟弟陈淮南的原因,陈剑西在任期间对那海颇为关注,这才有了上面这些言论。”

  这事,难就难在地方偏,不好查,道听途说,人言杂乱,难以辨别真假。

  好不容易听到点靠谱的,便成了救命的稻草。

  陈剑西,裘桐对这人有印象,为了他弟弟陈淮南的事,被薛妤直接削掉城主之位,到现在还被关在邺都大牢里,生死不知。

  “说的倒是都能对起来。”裘桐眯了下眼,问:“这妖,什么性格,跟九凤的关系如何?”

  “听说是不怎么样。”那人挺直了胸膛,不卑不亢道:“九凤跋扈,桃花妖弱小,常被驱使着干一些跑腿的事,但因为性格好,在九凤无聊的时候,也能说上两句话。”

  “那真正令这九凤另眼相待的,是这个少年?”裘桐转而去看苏允的画像,他道:“这种大妖,对人族的少年另眼相待?”

  “是。”那人应道:“陛下,得到的消息千真万确,这少年现在拜入的门派,长老亲传弟子的身份,都是九凤亲自安排,拿小十万灵石大气掷出来的。”

  “人族。”裘桐低低地念了两声,须臾,将那两张纸往身前一推,道:“将这一人一妖找个安全的地方关起来,桃花妖不必管,给那个少年分析厉害关系,不论他应与不应,都给这两人喂下玉青丹。”

  “给朕准备个适合的身份,再挑张合适的脸,朕亲自去一趟。”

  话音落下,裘桐又想到什么似的顿了顿,开口问:“飞云端开启,这两日,那些修真门派沸腾的很,是吧?”

  白诉低头,应了声是。

  “想要进飞云端,唯有两种手段,要么完成过天机书任务,要么缴纳不菲的灵石。这两人,一个是身无分文,学费都靠九凤出的穷苦少年,一个是避世不出,对此无甚需求的妖族。”

  裘桐往后靠了下,很快下了决断:“去,找两个只接过天机书一星任务,刚好够资格去飞云端的年轻人,秘密处理了,将卷轴夺过来准备着,届时三人相遇,就说卷轴是桃花妖杀人越货所得。”

  确实,相比于头一条,一只活了数百年的桃花妖杀害两个愣头青门派少年,在九凤那样的大妖眼里,是件理所应当,完全不需要细想,怎么说都能说通的事。

  吩咐完这些,裘桐站起身来,凝神看向窗外,道:“这事成与不成,龙息有没有救,全看两月之后了。”

  半晌,裘桐又敲了敲桌面,沉着声音问身边的白诉:“昭王妃有孕,身体被宫中御医照看得怎样?”

  “回陛下,一切如常。”白诉回:“几位太医按照古方上的方法来开的药,小王爷出生,必定康健活泼。”

  “活泼就行。”裘桐将手中的墨笔丢到桌面上,开口:“龙息若是彻底无用,朕只好出此下策。”

  九凤的生灵之精,能不能取到,取到后有没有用都还是未知数,他不能把所有希望都寄托在上面。

  裘桐用力地摁了摁额心,他身体越来越差,也不知道还能撑多久,更不知道会不会被薛妤抓到什么致命的把柄。

  若真走到无路可走,山穷水尽的那一步,他最后的,唯一的办法,只剩金蝉脱壳,换个壳子钻到自己年纪尚小的侄子身上。

  这样,又多出几十年时间来。

  半日后,裘桐通过传送阵秘密抵达山海城。他换了张脸,那张脸看上去格外年轻,不论是拉长的眼尾,还是稍稍扁平的鼻头,都令人影响深刻,生不出半点怀疑真假的想法。

  他手上夸张地佩戴着许多灵戒,炫耀似的展露出来,腰间佩戴着数个锦囊,锦囊上又挂着美玉,光泽交相辉映,轻而易举能将所有人的目光吸引过来。

  他这副模样,走在大街上,是没有人会怀疑的富贵公子,纨绔子弟。

  裘桐重点去见了走在路上被中途劫持,又稀里糊涂被关在不见天日黑屋里,塞下玉青丹的苏允。

  不得不说,裘桐演技十分之好,在登基前,他病秧子纨绔王爷的设定便深入人心,不止瞒过了那三个草包兄长,就连昆仑少掌门陆秦,也折在了上面。

  他三言两语,将玉青丹服下的后果一一说明,看着苏允瑟缩的,脸色苍白的样子,一双眼满意地收了回来。

  没过多久,他慢悠悠从座椅上起身,转了转中指上戴着的灵戒,将一把小巧精致的匕首推到苏允跟前,笑意现出点令人毛骨悚人的残忍之意:“你挑准时机,只要划开她的后背,用上方才教你的手势,任务就完成了。”

  “飞云端啊,里面那么多危机四伏的秘境,那么多来自五湖四海的隐世家族竞争者,妖都本就不受名门正派喜欢,被群起而攻之时受点伤,再正常不过,是不是?”

  他拍了拍苏允愣住的脸,轻声道:“我只等你们两年,嗯?”

  这件事,裘桐有九成九的把握。他摆明了用的假身份,不论是查这座院子,还是查这张脸,都查不出任何东西,可苏允和桃花妖赌得起吗?

  不这么做,就只有死路一条。

  飞云端开启,里面可能出现的所有险象环生的场面,都是他们绝佳的出手机会,如果能把九凤受伤的账推到圣地传人身上,那无疑是最令人期待的结果。

  裘桐转身离开了院子,也挥挥手带走了所有隐匿在小院周围的暗卫。

  苏允战战兢兢地提着那把宛若有千斤重的匕首,深吸一口气推门而出,重见天日的一刹那,他扭头,与同样夺门而出的桃知四目相对。

  风一吹,苏允三两步走上去,拽着桃知的袖子就开始干嚎:“这都是什么人啊。”

  从始至终,桃知受的盘问不多。除了有人隔空出手强迫他服下那颗丹药,只有一人进来,冷漠而机械地重复了几遍刚将他捉来时就警告过的话,除此之外,就没有其他了。

  他皱着眉,拍了拍苏允的肩,问:“他们欺负你了?”

  桃知说话时,不论是眉眼,还是语气,都温柔得不成样子,像是初春过后下了一场细密的桃花雨。

  这种气质,十数年如一日。

  苏允抬头一看,捏着那两张天机书卷轴的手抖了抖,欲哭无泪地提唇道:“他们跑我这来说一大堆,说等进了飞云端,跟九凤姐说,这卷轴是你出手杀了两个才入门的修士得来的。”

  “九凤姐听到这话,见面头一句就得问我十年修仙,是不是修得脑子进水了。”

  苏允又提起那把锋芒毕露的匕首,深吸一口气,拎着它抖了一下,又抖一下,道:“那人还让我带着这东西,去跟九凤姐打架。”

  他咽了咽口水,像是想到了某种不堪入目的场面,十分痛苦地抹了下脸:“这些人是不是有病,缺不缺德啊。”

  “我就算是死,也得选个痛苦程度最轻的吧?”苏允夸张地比了个手势,道:“让我去捅九凤啊,九凤啊,他疯了吗?”

  桃知忍不住笑了下,算了算时间,安抚道:“别怕,你九凤姐神通广大,会把人揪出来的,我们两也死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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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薛妤一行人在第二日正午登上传送阵,前往珊州。

  不过半个时辰的样子,灵光大作,阵法交织,腾山挪海,眼前亮起来时,他们已身处异地。

  从繁闹的珊州城一路向南,翻山涉水两个时辰,一座藏在丛山峻岭间的小镇便在晚霞的绚烂光彩中隐隐约约现出轮廓。

  扫过溯侑绷直的唇线,刻意隐藏但仍在一瞬间露出端倪的细微情绪,薛妤迎着霞光去打量那座小镇的轮廓,问:“到地方了?”

  “是。”溯侑站在她身后,跟着望过去,神色复杂,低声道:“这就是云西镇。”

  “季庭溇早上就到了,一天时间,应该已经把当年的事调查得差不多了。”薛妤捏了捏手中的灵符,道:“若是进展顺利,明天或后天,我们就可以启程回邺都。”

  听到这话的沉泷之总算松了一口气,他笑道:“实在是时间紧急,真是对不住殿下和指挥使了。”

  和他同行的是风商羽,他扎着潇洒的低马尾,百无聊赖地摇着一柄玉扇,很少说话,也很少观察周围的山山水,整个人呈现出一副兴致缺缺,提不起精神的模样。

  可架不住他气息强大,薛妤和溯侑都曾投去过一两眼的打量。

  一路沉默着翻过最后一座土山坡,远远看到两个身影,及至眼前,季庭溇的身影清晰可见,薛妤方走上前,两拨人算是正式碰面。

  “薛妤殿下。”季庭溇有模有样地朝薛妤抱了个不正经的拳,开口道:“您天不亮就叫我来这边,自己到得真是挺早,再过半个时辰,镇上就该点灯了。”

  “查明白没有?”薛妤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丝毫不接前话,开门见山道:“你不会在这里站了一天吧?”

  “这点事,你放心。”季庭溇摊了摊手掌,朝后看了看:“先让我认一认人,哟,这不是我们小朝年么。”

  朝年面色胀红,有点痛苦地行礼,道:“见过圣子殿下。”

  再往后,季庭溇视线略过沉泷之,落在一脸不悦的风商羽身上,有些诧异地收了笑,问:“你怎么在这?”

  “你表演变戏法呢?”风商羽抬眼,道:“借路,你少管。”

  这便是最常有的圣地传人与妖族世家碰上的场面,说是水火不容,火药味弥漫也不为过。

  沉泷之生怕他们在这里打起来,赶紧朝风商羽投去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转而朝羲和这位新上任,但在这之前就早有名气的圣地传人行礼,紧接着自报家门。

  “季庭溇。”薛妤多少能猜到风商羽的身份,她看着远方,拧眉道:“做正事。”

  “急什么,这不还剩最后一个没认全么。”

  季庭溇视线转而落到溯侑脸上,后者恍若未觉,带着点恰到好处的笑朝他行礼:“见过羲和圣子。”

  行,就这张脸,就这个笑。

  他知道薛妤为什么舍得跑这么远给他翻案了。

  他要是个女人,他也愿意。

  季庭溇朝薛妤投去个意味深长的眼神,才慢悠悠道:“走吧,事都给您办得差不多了,大概情况我也了解了。”

  眼看那座小镇近在眼前,像一幅横铺在山水间,徐徐展开的画卷,薛妤不由得顿了下脚步,朝溯侑看了一眼。

  他今天,好似格外沉默。

  “你们先走。”薛妤停了脚步,长指点了点前面的云西镇,朝前颔首,道:“十九,你过来。”

  一行人走远,背影融入暮色中。

  薛妤在一块平坦的巨石上坐下,溯侑就在她跟前站着,身影如冬竹一样挺拔修长,她点了点身侧的位置,道:“坐下来说。”

  等他坐下来,两人离得近,四目相对时,他眼里的各种情绪便一点一点,被薛妤看了个明白。

  沉默半晌,薛妤声音柔和了点,问:“是不是紧张?”

  紧张吗。

  溯侑不紧张。

  他只是想起了和松珩的对碰,想起他伪善的脸,不堪入目的实力,也想起了自己那些露、骨的,从未对外说过半个字的话语。

  薛妤不可能被他独占,她身上背负的,眼中关注的东西太多,太重,她是圣地为这个世间培养出的瑰宝,在她的心里,什么都值得被关注,被尊重。

  他只是其中渺然的,微不足道的一点。

  可他不得不承认,那些话,后半段是假,前半段却无可狡辩,字字皆真。

  他想要被她关注,怜惜,进而心软,一步一步加重自己的分量。

  示弱也好,装可怜博同情也罢。

  他忍不住,想试一试。

  溯侑很轻地笑了下,指尖不受控制地动了动,低声道:“不紧张。”

  薛妤却透过那双眼,轻而易举地看到了里面的茫然,脆弱,像一颗崩裂的水晶。

  这是第一次,他如此坦然而清楚地将真实的情绪送到她眼前,令人止不住的为之动容。

  薛妤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道:“等会不论发生什么,你不准开口,不准求情。”

  说罢,她起身就走,一路沉默地到镇前,等跟翘首等了半晌的季庭溇等人汇合时,她眼里的寒霜比先前重了好几个度。

  “这是怎么了这是。”季庭溇诧异地看了她好几眼,摸了摸自己的脸,问:“谁惹你了?”

  “季庭溇。”薛妤看着灰扑扑的地面,在风商羽和沉泷之不在的关头,突然喊了他一声,问:“十年前,羲和圣地的人没有问清缘由就抓人,你认不认?”

  季庭溇压低了声音道:“这事我查过了。”外人面前,他好歹给自家人留了点面子,道:“确实……有失公允。”

  “牢里的人滥用私刑,以折磨人为乐,认不认?”

  季庭溇尴尬地眯起了眼,半晌,轻声道:“大家都在呢,您给点面子行不行?等会再训,等会再训。”

  “当时负责这事的人我带来了,该怎样就怎样,按规矩来,成不成?”

  “行。”

  薛妤睫毛轻轻往上扇动,她抬头,黑白分明的眼睛与季庭溇对视,吐字清晰:“这件事很过分,圣地不该,也不能这么做事。”

  “我现在,有点生气。”

  “所以,等下别做徇私袒护求情的事。”

  此言一出,四周皆静。

  不论是朝年,还是季庭溇,都极少,甚至可以说是几乎没见过她这个样子。

  她天生情绪淡,面对什么事都是冷静而从容的,即便带着崩裂的伤捉拿作乱的大妖时,脸上都毫无波澜,冷若冰霜。

  不近不远的距离外,溯侑骤然抬了抬下颚,手指绷得像几根笔直的线。

第57章

  天很快黑下来,云西镇家家户户门前都挂上了灯,火光一点一点的,远远看过去,蜿蜒成曲折连绵的一条线。

  季庭溇带他们去了镇上最大的一家酒楼,酒楼里没什么人,显得冷清,他们一行人前前后后进来,个个相貌不凡,气度凛然,很快吸引了当地吃酒人的视线。

  一张四四方方的大木桌,放着十几张宽椅,薛妤等人一个接一个落座。

  “他们两个人呢?”朝年探头探脑地朝二楼的客房看了眼,压低了声音问。

  季庭溇跟店小二一口气报了十几种菜名,末了,又大手一挥,要了楼里最好的酒,这才看向朝年,勾了下嘴角,道:“沉羽阁少当家怎样我不知道,但就风商羽那个性格,跟咱们肯定聊不到一起,不下来还好,下来怕打架。”

  他正了正神色,道:“我这才上任,就和妖都世家的人打起来,不好。”

  “风商羽。”薛妤点了点桌面,问:“风家,梧桐族的?”

  季庭溇点头,视线往二楼扫了一眼,道:“风家嫡长少爷,性格你也看到了,就那样,对人对事爱搭不理,不过实力不错。毕竟风家在妖都世家前二十中,也算榜上有名。”

  “风家和九凤族,好似历来有婚约。”溯侑长指落在筷尖上,很快想起了关于风家的一些资料,声音润而清,像拢着一团水气的雾:“这一任九凤族嫡系传人为女,风家为男,婚约只怕从小就定下了。”

  “是。”季庭溇接道:“说起来,这两个种族强强联姻后更不可小觑,九凤和梧桐阴阳互补,联合技能跟闹着玩一样往外丢,威力成倍叠增。”

  “不过说起来,万物天生制衡,这种情况已经许多年未曾出现过了。”

  薛妤目光落在溯侑的手指上,她才看过去,那两根手指便微微僵住,指尖不自然地朝后缩了缩,像一种发现自己被人盯上而显得害羞的动物。

  她顿了顿,接着道:“不止如此,近百年来,人间妖与精怪,都变厉害了。”

  季庭溇看向她,不由挑了下眉:“变厉害?此话怎讲?”

  “字面意思。”薛妤开口:“从古至今,天下三分,人为一,修仙者为二,鬼怪妖精为三,原本各管各的事,也算太平。”

  可这种平衡随着妖都那边怒而撂挑子不干,圣地独揽大事的局面而慢慢被打破。

  其中,妖分为两类。

  一类在妖都,那都是些古老世家,隐世大族,血脉强横,实力顶尖。一类在人间,因为大多弱小,生来不知事,过的是截然相反的日子,圣地随意处置它们,人族肆意唾骂,诅咒它们,宛若过街的老鼠,人人喊打。

  显而易见,妖都都是硬骨头,人间的妖则无疑成了最好欺负的一方。

  长此以往,但凡开了灵智,有些气性的妖都受不了,寻求改变,想要破除困境,是必然的事。

  不反抗,是它们没那个能力,可一旦有了某种转机,即便是以卵击石,它们也会蜂拥而起,毫不惧死。

  所谓世事无常,风水轮流转。

  这个契机,已经逼近了。

  上一世,这一世,薛妤一直在寻求解决之法。妖族发动大战,求的东西不过分,可那些东西,恰恰是根深蒂固长在所有人脑海中的。

  看看溯侑便知道。

  而这天底下,不知有多少个他。

  如果连圣地之首的羲和都是这样的做派,那真的,也不提什么解决之法了,直接做好大战的准备就行。

  “当年,妖都撂挑子不管的原因,你我都知道。”薛妤冷声道:“未来,妖鬼这一块很有可能还是得妖都那边插手去管,别重蹈覆辙。”

  在妖族和朝廷打得不可开交,生灵涂炭的时候,六位圣地掌权者不止一次和妖都五大世家共坐一堂,谈的就是妖都重新管事的事。

  可妖都那边坚决不干。

  为此,九凤族族长说得唾沫横飞,一拍桌子慷慨激昂:“有求于人的时候说得比唱得都好听,管?我们没管过吗?来,你们倒是告诉我,怎么管?”

  “修真门派,朝廷,乃至你们这六个高高在上的圣地,心都偏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的人还没到呢,案子就定了,一问怎么定的,支支吾吾说不清楚。好嘛,反正不管什么事,全是妖的错,人无辜,圣地更无辜,你们都无辜死了。”

  “我管个屁!”

  说完,他还直接把数十本厚厚的卷宗甩到桌面上,啪的一声砸得在场几位眼皮一跳:“来,都翻翻,别的不说,就去年一年,这一千三百多件案子,哪一件不是冤假错案,一千三百条命,都不是命,是吧?”

  “还有。”那老头情绪稍微平复了点,警告似地看着在场诸位,道:“现在妖都排名第二的世家找到他们孩子的线索了,很不幸,那孩子没活下来。”

  “他们现在什么事都不干,一大家子人,天南海北地找杀害他们孩子的人。”九凤族族长看向羲和的君主,神色凝重下来:“就暂时来看,跟羲和有关。”

  羲和圣地的君主一愣,旋即头皮发麻,问:“什么叫和羲和有关,妖鬼的事,我们羲和可没插过手。”

  被无形中点到名的邺主眼皮一掀,道:“谁都别看我,是谁也不可能是邺都。这些事都归阿妤管着,她对人,对妖,都是怎样的态度,大家有目共睹。我想,没谁能比她做得更好。”

  “若是不好,妖都那三十多个少爷公子,也不至于久住不走。”

  “总会有水落石出,真相大白的时候。”九凤族族长眼皮一跳,打断邺主的话,道:“说实话,好日子谁都想过,我们没什么称霸天下的想法,所以外面打成这样也不曾落井下石搅浑水。但事实就是摆着,如果领头人没有能力约束下属,约束臣民,做不到一视同仁,那唯有鲜血和白骨能让人长记性。”

  “如果这事真和羲和有关。”那老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道:“那完了,圣地,妖都,人族,彻底扯不清了,谁家的好日子都到头了。”

  薛妤对松珩出手时,恰好差不多查出结果,那事与羲和无关就算了,若是有关,百众山上妖都的世家子弟,一个都不能再出事。

  一个都不能。

  所以她不要松珩的命,她要将松珩拎回那座大阵,在妖都反应过来之前,不惜一切代价将那座阵解开。

  “你放心。”季庭溇看着薛妤的神情,也正色道:“日后该如何行事,下属该如何约束管教,我心里有数。”

  “是一就是一,是二就是二,我也不喜欢搞那些包庇同族,不管三七二十一就给人定罪的做法。”

  “你有数就好。”薛妤默了默,垂着眼轻点了点头,问:“当年负责这件事的人呢?”

  “还有那位玄苏,都在哪?”

  “借用了下云西镇的小牢房,两个都在里面押着呢。”季庭溇头朝后仰了仰,点了点身侧的侍从,开口道:“央央,为薛妤殿下引路。”

  闻言,薛妤看向溯侑,两人一前一后起身,朝年见状,也一放手中的筷子起身,被季庭溇似笑非笑地勾了勾后颈,强迫着又坐了下来。

  “你家女郎和指挥使解决陈年旧事,你跟着去做什么,来,多年未见,陪我喝口酒。”

  朝年痛苦地抹了一把脸,像是早知道自己逃不掉似的,视死如归道:“圣子,我陪女郎出来,有任务在身,真不能喝酒。”

  说起薛妤。

  季庭溇自己抿了一口,当的一下放下酒杯,看着两人的身影,眯着眼摸了摸下巴,问:“你家女郎今天是怎么了,从前话都不说两句,今天还生起气来了。”

  “殿下。”侥幸逃过一劫,朝年字正腔圆地回:“女郎对这种事,本就格外看重,难以忍受。”

  “邺都当年乱判的情况比这还严重许多,几年整顿下来,现在没谁敢这样做了,全部老老实实按流程来。”

  “更何况,遭遇这种事的还是我们殿前司的指挥使。”朝年撇了下嘴,理所当然地道:“女郎能不生气么。”

  镇上的小土牢里,薛妤走在中间的小通道中,一路到底,光影越来越暗,最后成为模模糊糊的一团,像是一团黯淡的飘在半空中的乌云。

  央央停下脚步,低声道:“殿下,这条路往左,关着玄苏,往右走,关着当年审理此事的羲和执事,白游。”

  一片昏黑里,薛妤看向溯侑,他五官太过出众,即使站在矮而破的牢房中,也是风度翩然,从容隽永的模样,先前的那点脆弱,又被很好地掩藏起来,再也寻不出一星半点。

  “先去哪?”她问。

  其实事情发展到这一步,结局已经定了,去与不去,去哪一边,都没有太大意义。

  溯侑不甚在意地弯了弯眼梢,凝视薛妤。

  她未施粉黛,长而柔顺的乌发彩带一样静静垂到襦裙前后,直到腰际,肌肤呈现出雪一样细腻的白,生生晃人眼,一双眼睛仍是冷的,衣袖上,裙摆上却沾着一种不知从何而来的暖香。

  从头到脚,她都跟这样破败,灰暗的地方写满了不搭。

  “别说什么让我出去的话。”薛妤似乎能洞悉他的想法,红唇微动:“我审过的人,比你想的还多。”

  闻言,溯侑伸手捏了捏高挺的鼻脊骨,颇有些无奈地提了提唇角,道:“前后没有讲究,女郎要问什么,问完,就回去吧。”

  “这地方,没什么好待的。”

  薛妤料想他还有话要单独跟玄苏说,于是朝右边走了一步,言简意赅道:“我去处理圣地的烂摊子,这边,你自己看着办。”

  溯侑在原地站了许久,直到她身影彻底消失,才一点点落下了眼尾的笑,提步去了相反的方向。

  顺着脚下的方向走出没多远,薛妤便看到一间施了术法,挂了小锁的牢房。她伸手扯了一下,上面的灵力承受不住那种冲击,啪嗒一声落了下来,在空旷的牢房中荡出一声接一声的回响。

  里面半蜷缩着身体,膝盖盘在稻草上的中年男子抬眼一看,顿时半直起身,拱手哑着嗓子颤巍巍道:“见过殿下。”

  审人习惯使然,薛妤坐在他跟前那张长凳上,居高临下看人时,透着一种不怒而威的冷淡凉薄之意。

  “殿下,小臣知错,小臣也是被蒙蔽的。”白游连声喊冤,他是万万没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会跌在一只妖鬼身上。当年,溯侑在他手底下,吃了不少苦头,伤重而深,押上审判台时,几乎只堪堪剩一口气,他以为他肯定是活不下来。

  可十年一晃而过,他不仅活了下来,还摇身一变,成了邺都传人跟前的大红人,官拜指挥使。

  白游真是悔得肠子都青了。

  薛妤冷然旁观他痛哭流涕的忏悔,这些话语,这些恳求的小把戏,她不知听了,见了多少,还能看不透么。

  在某一刻,她不耐似的点了点凳边的纹理,哒的一声,白游的声音戛然而止。

  “哪里错了?”她问。

  白游愣了愣,反应过来后立刻答:“小臣受人蒙蔽,轻易听信人言,有眼不识泰山,诬蔑了指挥使大人,求殿下恕罪。”

  说来说去,只是因为溯侑成了邺都殿前司指挥使。

  薛妤不欲多言,她长指伸出,一根银丝精准地落在白游额心,轻轻一扯,白游的神情在转瞬间变得呆滞。

  搜魂术。

  成片的记忆如浮冰般呈现在她的眼前。

  六月天,形容狼狈的小少年紧抿着唇被押入圣地中,他早知世道不公,可在短短两天,审都未审,问都未问的情况下,杀人,灭宗,天性恶劣,罪无可恕的帽子一顶接一顶砸下来时,再强的心理承受能力,也在狱中枯坐了半夜。

  彼时,他雪肤黑发,脸上有执拗的倔意,也有尚未完全褪去的稚气,总是高高昂着头,将一双好看的桃花眼眨成不近人情的弧度。

  在他以为自己将死时,狱中传来消息,说天机书选定了他,要带他上审判台。

  他以为,这便是峰回路转,绝处逢生,圣物会给他应有的公道和真相。

  可等待他的,偏偏是天意弄人。

  从盛夏到隆冬,他经历的,是八个月日日不断的折磨,他无数次被架上刑架,一身狰狞鞭痕,旧伤崩裂,化脓,溃烂,又在新伤中加重,再一点点凭借着顽强的毅力愈合。

  临上审判台的最后一晚,三两狱卒执事将烧红的烙铁印在他漂亮的手腕上,想看他露出如别的妖族那样哀哀求饶的神色。

  可溯侑吭都没吭一声。

  他只是在回牢房时,重而狠地用指腹碾过那道起了无数燎泡的灼烧痕迹,而后在某一刻,不知是因为疼痛,还是别的什么,很快垂头,略显狼狈似地眨了下眼。

  等他再抬头时,眼里最后一点微弱的,黯淡的光亮,彻彻底底不见了。

  他浑身上下,都长满了扎人的刺,即便豁出一条命,活不成了,他也要从欺负他的人身上刮下一块肉来。

  什么善有善报,恶有恶报。

  什么仁义礼德。

  他一句,一个字都不会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