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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片与之相关的记忆在眼前炸开,白游如遭重创地歪倒在地上,薛妤的指尖却顿了又顿,半晌,才慢慢收回来,落进宽大的衣袖中。

  他从始至终都在遭受污蔑,仇恶,痛苦。他也曾下定决心,收敛所有情绪,虚张声势朝外展露尖利爪牙。

  她做了怎样的事。

  才让他又那样信任她,事无巨细地替她安排好身边一切事,宁愿豁出自己也要帮她取得天机书任务进展的。

  才让他成了今时今日,跟在她身后,偶尔也会露出一个清隽笑意的十九。

  好像没有。

  若真要说有,起先,也不过是一点责任感,一点微不足道,举手之劳的善意。

  薛妤不由缓缓皱眉。

  她转身出去,牢门像是被骤风猛的刮了一下,发出哐当一声惊天动地的声音。白游瑟缩一下,咽了咽唾沫,又爬起来,低喃道:“殿下,下臣真知错了,求殿下恕罪。”

  薛妤顿了下,转过身与他对视,极为认真地吐字:“恕不了。”

  “你们罪无可恕。”

  从牢里一段小道到另一道,薛妤走到关着玄苏的牢房门口时,正见到那个披头散发,留着长长指甲的女人像是经受了什么不能承受的刺激似的疯狂扑向溯侑,又被一道光环无情地挡住。

  半晌,她失力般地跌坐在墙根,扬尖了声音,格外怨毒地道:“你以为攀上了邺都就一朝得意,高枕无忧了?溯侑,有做梦的时间,你不妨想想自己的后路,那位圣地传人,还乐意哄你多久。”

  “得罪我没事,你还得罪羲和的人。”

  “你——”

  “得罪羲和,怎么了。”薛妤逆光站着,眉眼似乎都被映衬得柔和下来,声线却仍是冷的,清的。

  玄苏蓦的抬眼,似乎想不到她竟会跟着来这种地方。

  溯侑跟着挺直脊背,他很快用帕子擦了擦手,从牢房里出来,站到薛妤身前,开口道:“女郎,走吧。”

  “就这么任她放肆?”薛妤看向玄苏。

  “没事。”溯侑分外好脾气地道:“羲和会按规矩处理。”

  从那边牢房里出来,薛妤的眉就没放松过,此刻她抬眼,与他对视,视线再一点点转到他眼尾那点渐深渐浓的笑意上。

  看过那些不堪回首的记忆碎片和那些他所经受的破碎绝望。

  薛妤头一次觉得,他还是笑起来更为好看。

  “手伸出来我看看。”她点了点溯侑的左手。

  溯侑微微一顿,半晌,他掀了掀眼,眼皮上落出一道格外薄情的褶皱,卷起一截衣袖,将那好看的,形状突出的手腕骨递到她眼前。

  上面干干净净,白皙如旧,没有想象中丑陋而狰狞的伤痕。

  他像是猜到她看到了什么似的,很快又将衣袖放下去,低而浅地咬着气音,道:“没有了。”

  “跟着女郎之后,就没有了。”

第58章

  薛妤和溯侑趁着夜色回酒楼,门匾边上一左一右挂着两个蒙了层灰的灯笼,灯芯在里面熬出隐隐绰绰的光。镇上地方小,每日吃酒闲聊的人并不多,因而并不管这些小细节。

  一楼与二楼相连的拐角处,别出心裁地扩了个小凉亭。说是凉亭,不过是上面特意半遮半掩的留了半片空地没遮顶,又摆了两张小小的方桌,几张凳椅放着。

  若是月朗星明,清风拂面的夜里,也确实吸引了一些楼中的住客出来坐一坐,煮壶茶喝。

  走到这里,薛妤抬头,便见换了身衣裳的季庭溇含笑对明月,摇着一把玉扇快一下,慢一下地扇动。

  这是在刻意等她。

  薛妤默了默,看向溯侑,低声道:“你上去看看朝年,让他将该备的都备好。”

  “好。女郎早些歇息。”

  灯火璀然中,溯侑压了下嘴角,拉出一条嫣红而润泽的唇线,声色如常,可从侧面看,却怎么都现出一点克制而压抑的低迷来。

  他迈开步子往楼上走,衣袂翻动间带出一股浅淡的香。再简单不过的衣裳样式,在他身上,有种披金戴玉,琳琅相撞的质感。

  薛妤慢悠悠收回视线,转而踱步,在那张小小的桌前站定,拉了张椅子坐下,眼皮半掀,开口时,现出点清而艳的意味来:“特意等我,有什么事要说?”

  “哪里有。”季庭溇将手中的扇子摁在桌面上,又亲自诶的一声为她倒了一盏热茶,道:“你去审的,怎么说也是我羲和的人,不袒护求情,问一问还不行?”

  他将茶盏推向薛妤,问:“那两人,你准备怎么处置?”

  “什么怎样处置。”薛妤抿了一口茶,便没有再动了,转而去看窗外弯成一线的月,停了停,才又道:“身为其位不做其事,叫渎职。至于另一个,蓄意谋害,污蔑构陷,谎言揭穿后拒不认罪,罪加一等。”

  “该如何,便如何。”

  季庭溇不由得挑了下眉,他身体朝后放松地一靠,半晌,笑了下,直言道:“说实话,薛妤,这便是你跟旁人最为不同的地方。”

  薛妤不解地看向他,见他半晌不开腔,红唇翕动:“说人能听懂的话。”

  “你看,几天前,别人成堆成堆来恭喜我,唯有你联系我说要为人翻案,翻的还是十年前的旧案。”季庭溇接道:“这种事,其实你说一声,我吩咐下去查清楚也就行了,你非得自己走一趟,还催着我来一趟,我原本以为,你这是极为看重你身边那位指挥使。”

  他话音落下,薛妤便答:“我确实十分看重他。”

  “你看重他,他又受了那样大的委屈,那狱中的两人,你为何不直接动手处置了?”季庭溇眯着一双眼似笑非笑地道:“他们罪有应得,刚好能为你的指挥使出气。”

  居高位者,为笼络心腹之臣,向来是无所不用其极,哪儿最攻心便往哪戳。

  更何况,她还搁置着飞云端的事亲自来这一趟。

  “这不能混为一谈。”薛妤想着溯侑在灯下的样子,声色稍缓:“我身边的人,不是能拿旁人性命泄自己私欲的性情。那两人该付出代价,是因曾犯下的罪,而非强叠上去的罪名。”

  季庭溇原本懒懒散散的神色收敛起来,他深深地凝着薛妤,须臾,吐出一口气,道:“所以,这就是你特别的地方。”

  “这些话,说起来简单,可真正能做到的少之又少。”

  而薛妤能做到。她严格要求自己,严格要求臣下,任何一件事,任何一个人,在她眼里都是有意义,值得去做的。她绝不会破坏规则,罔顾人生死去达到令自己满意的目的。

  在已经被处处特殊纵得轻浮自负,腐朽陈旧的圣地中,她能给人一种蓬勃的,热切的力量。

  季庭溇难得正经,很有些坦然地直视薛妤,扯着嘴角无声笑了下:“我希望,日后的羲和,会如今日的邺都一样。”

  他舌尖凝着一腔豪气:“在我手中,成为真正的,合格的圣地。”

  薛妤这回没再说什么,她缓缓用指尖敲了敲茶盏边缘,浅弯了下眼尾,道:“有什么需要,可以联系我。”

  “放心,我不客气。”季庭溇颔首,从广袖中掏出几张叠在一起的纸,放到薛妤手边,道:“呐,改过的卷宗。从今天起,你的指挥使,便真是清清白白,干干净净了。”

  薛妤起身,将那张纸捏在指尖中,朝他微微扬了扬下颚,道:“我上去了。”

  一路行至二楼,薛妤才要推门进自己的屋子,却见朝年捏着一本手册苦大仇深地在不远的廊下看,还特意在外面放了把凳椅,点了两盏灯,像是要把眼熬瞎似的凑到近前细细地念。

  薛妤想了想,视线落到手中的卷案上,须臾,朝朝年那边迈了几步。

  “在做什么?”她敲了敲凳沿,问。

  朝年一见她,脸就拉成了个欲哭无泪的弧度,他扬了扬手中的册本,道:“指挥使给的,飞云端注意事项,足足两百条,在天亮之前,得全记下来。我在屋里看,容易犯困,想着在外面清醒清醒。”

  这么多年,除了朝华,竟又出了个能完完全全将朝年制住的人。

  真是不容易。

  薛妤看了他两眼,问:“指挥使呢?”

  朝年摇摇头,如实道:“早前回来了趟,给了我这册本,话没说两句就出去了,也没说去了哪。”

  不知怎么,薛妤的眼前似乎又现出羲和的大牢中,那个狠狠捏着自己腕骨,狼狈眨眼睛的少年,她绕过半步去看天上沉定的月影,对朝年道:“跟那两位说一声,明日辰时整点,珊州传送阵上汇合。”

  朝年应答一声,还要欲言又止问些什么,就见薛妤推开支摘窗,如落叶一样轻飘飘旋进夜色中,悄无声息的没了踪迹。

  薛妤辗转朝提着灯出来遛弯的镇上人问清楚了路,借着夜色掩护,不过小半个时辰就寻到了昔日玄家旧宅。

  月悬一线,皎皎似水,这样的夜里,连云都看得清楚,一朵接一朵散开,令人心情疏朗。

  溯侑就在一片断壁残垣里,挑了面破败的墙根坐着,他腰束得紧,勾勒出细而劲实的一笔,肩瘦而窄,用几根手指斜斜地勾着一坛酒。

  因为殿前司指挥使的身份,他常表现得分外从容,是横看竖看都令人安心,可堪依靠的模样,加之他向来自律,薛妤从未见过他这样受伤般颓唐放浪的一面。

  他听到动静,抬眼往她的方向看了眼,而后微怔,下意识放下了手中的酒坛。

  “女郎。”许是饮了酒,他声线哑着,沙沙的带着点勾人的气音。

  薛妤默不作声地走过去,直到站在他眼前,才去寻他的眼睛,像是要扒开一层雾,彻底看清楚里面藏着怎样的情绪。

  “来这里做什么?”她在他身侧坐下来,长长的裙摆垂在空中,柔柔覆盖脚踝,开口道:“为了那样两个人,还论起借酒消愁这一套了?”

  她话说得不近人情,声音里却是连自己也没发觉的和缓之色。

  连邺都那些被冤枉的小妖她都尚能吩咐人去送药,更遑论他呢。

  溯侑收敛起眼中的低迷之意,眉眼在月色下格外勾人,他缓声解释道:“想来彻底了解这桩旧事,过了今夜,日后都不会再来了。”

  “旧人旧屋,有什么可追忆的。”薛妤性情冷,却不是常说这样凉薄之话的人,她扫了眼眼前破落得不成样子,结着纵横蛛网的角落,道:“百年前的事,你还记着做什么,折磨自己?”

  她实在不会劝慰人,以为三言两语会将事情搅开,就如横刀斩乱麻一样,可溯侑不是季庭溇,风商羽那样生来好命,潇洒浪荡的公子。他敏感,多思,又像猫一样乖,好不容易露出的情绪,见她一来,三两句话一冲,便乖得不行地收敛起来。

  他太能隐忍,所以什么委屈都能往下咽,不过顷刻间,眼里又是一片荡荡的清明。

  “明日辰时出发,正午就能到邺都。”谈吐间,他又成了那个运筹帷幄的指挥使,事事尽在掌握之中:“回去后,百众山应当彻底巡视一遍,还有邺都内部政务——”

  溯侑皱眉,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开口:“最近,肃王旧系一脉的人蠢蠢欲动。”

  薛荣死后,薛妤已经很久没听到“肃王”这个词,因此这两个字乍然入耳,竟有片刻的陌生之感。

  按理说,一脉若是连个血脉都没了,怎么也该彻底沉寂下去。

  当年薛荣跟朝廷勾结,将绞杀台的妖鬼放至人间,薛妤一怒之下清算,有所牵连者杀的杀,贬的贬,手段果决,丝毫不拖泥带水,那一脉元气大伤,缓了许久也没缓过来。

  死去的肃王,溯侑没有见过,可也曾因引得下属如此奋不顾身维护而感到好奇,随口问过朝华几句。

  朝华只跟他说了一句:少时君主常逍遥山水之间,很多时候,女郎是跟在身为大伯的肃王身边学习。

  像薛妤一样的君主,得人念念不忘,爱戴不减,这不稀奇。

  只是到了这个时候,他们再闹起来,根本没意义,除非肃王突然又冒出个子嗣。

  这件事,有点蹊跷。

  “薛荣曾和人皇做过交易,他们若是有所动作,顺着彻查,凡有牵连,一个都不姑息。”薛妤开口,眼尾在粼粼月色中匀出一点逶迤的神采。

  溯侑点头道好。

  薛妤心底迟疑了又迟疑,半晌,皱眉拨弄了下自己的指尖,问他:“是不是还放不下?”

  溯侑半边肩膀倚在那面断墙上,呼吸间全是泼洒的酒香,他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最后,也只是摇了下头,道:“很长一段时间,我以为我此生的意义,便是要和他们,和羲和斗到死。”

  在羲和大牢中的那段时间,他日日夜夜,抱着这样的信念,靠着这样的支撑才苟延残喘着爬起来,活下去。

  而后,便遇见了她,还未来得及如何筹谋报复,满腔心神便落到了替她完成任务,变强大替她分忧这方面上。

  时间久了,那些不堪回首的东西,便成了烂在土里的泥,有时候连自己都觉得真相就是那样的。

  过了就过了,他压抑所有的情绪,不提过往,不提身世,不提和羲和半个字的纠葛。

  说白了,他舍不得现在的温暖。

  薛妤哑然,半晌,她从墙头跃下,拎着那坛酒当的一声放在他身侧,道:“准你醉一夜。”

  她拨了拨手指上的灵戒,又陆陆续续翻出十几坛好酒,一个叠一个圆滚滚地围在脚边,像腆着肚子的胖娃娃。

  溯侑回看她,须臾,道:“多谢女郎。”

  他生得俊朗,五官深郁迤逦,一口接一口喝酒时是和从前截然不同的不羁放浪,从前半夜到后半夜,他只说了寥寥数句,越喝越消沉。

  直至月上中空,他转头,看向薛妤,长指点了点前头断壁,声色低而哑:“百年前,玄苏倒下蚀骨水,我在那,站了许久。”

  整整一夜,薛妤在心底补充。

  他像是蓄了七八成醉意,眼微微往上看时,睫毛根根纤长,从脸颊两侧到眼尾的两个勾都烂漫地铺上一层胭脂般的色泽,像一朵挂在枝头,熟透了的馥郁花苞。

  那是一层比女子更勾魂的诱人颜色,一举一动,说是处心积虑,刻意引诱也不过分。

  “她说我卑微,低劣,无耻。”

  他字句间皆是醉人的酒气,吐出的字轻得融入风里,一滚就过,那样不堪的字眼,他像是不知其意,用气音说出来时,每一个都带着甜蜜的滋味。

  说罢,他又扯着嘴角漫不经心地笑,道:“今日又见,玄苏说的那些,其实也没错。”

  若不是察觉到了薛妤的气息,仅凭那句“她还乐意哄你多久”,他便不会那样轻而易举地放过她。

  他确实,像怀揣着一捧泡沫赶路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那些甜蜜的,珍藏的东西会随着她的疏远,离开,化成空落落的一滩水迹。

  因此,被人戳破心思,他恼羞成怒,又辗转惶恐。

  他弯着风情潋滟的眼去看她,上面说的那一两句话,与其说是告状,不如说是一种稚嫩的,故意引她心软的撒娇。

  薛妤从未经历这样的情形,也不知道此刻的自己到底是怎样的心情。月光洒落在她堆叠的乌发上,金灿灿的步摇上,她视线落在他挺立的鼻脊上,轻声问:“喝够了?”

  溯侑璀然一笑,懒洋洋地撑着手肘点头。

  薛妤便从衣袖里将那叠改过的卷宗放到断墙横面的两口红砖上,她侧首,格外认真地问他:“知道我带你来这一趟,是为了什么吗?”

  他衣袍松松地披着,胸膛微敞,露出两抹如山峦般起伏的锁骨,眉一落,就是一派浑然天成的风流姿态。

  她上前,如十年前牵他出引妖阵时一样,抬手拎着他的衣领往上拢了拢,一个因此垂眸,一个朝上抬头,四目相对时,溯侑的呼吸有一刻紊乱。

  “十九。”

  她道:“指挥使有三个,再往上的位置,却只有一个。”

  “我从螺州赶来珊州,是为了翻案,也是为了,给你公子之位。”

  四下俱静,长风一吹,溯侑那点半真半假,半装半演的醉意,随着这两句话,彻彻底底散开了。

  透过那双眼睛,他似乎能清楚读出里面的意思。

  ——做了我的公子,便不能另择其主,要一辈子跟着我了。

  作者有话说:

  我七秒钟记忆的金鱼宝宝们,知道你们没记住,我来解释一下,公子是一种官职,指挥使上一级,不是相公。(至少现在不是!!!)

第59章

  翌日清晨,天光乍破,朝云叆叇。

  玄家破落一片的旧宅前,十几个酒坛一个挨着一个东倒西歪地倒着,像被醉醺醺的人临时摆了个看不懂的阵法,杂而无序,有的还断断续续朝外淌出一片晶亮的酒液,洇到铺满杂草的地里。

  醉人的酒香中,溯侑手肘随意地撑在一块红砖上,眼尾烧出桃花般的色泽,像精心描绘下动人心弦的两笔。日升月落,晨光撒下,他眯着眼去寻天边朝阳时,样子是说不出的慵懒散漫。

  “女郎,天亮了。”他看了会,偏头去看薛妤,嗓音微哑,字句里似乎漫开一种馥郁的醇香,甜滋滋刻意的勾人,“回去吧。”

  薛妤颔首,起身时,视线又在周围转了一圈,微微扬了下眉尾,问:“从今以后,就都能忘了?”

  阳光洒落,在半空中打出一圈七彩光晕,她站在光圈里,就连斜斜插着冰冷步摇都现出一种毛绒绒的温柔之意。

  “忘不了。”溯侑眉目放松地舒展开,像汲满了雨露的枝叶,现出一种青青翠翠,与以往截然不同的蓬然招展来,他用余光一点点勾勒出薛妤的身形,薄唇微动:“但不会再想了。”

  那些隐晦的,腐烂的,压抑不住的恶念,就永远留在从前,留在昨夜。

  而今天,乃至之后,天南海北,不问归途,他都跟她走。

  两人迎着朝阳行走在山风和密林间,潺潺流水拂过耳畔,树梢簌簌之声一阵接一阵淌过,薛妤抖了抖手中两张薄薄的卷案,垂眼问:“公子之位,了解过么。”

  话音落下,薛妤罕见的沉默了下。

  在溯侑来之前,这位置一直空着,一是朝华和愁离确实都各有各的缺点,行事作风还需历练,二是这个职位特殊。

  若说殿前司指挥使专为她做事,掌管百众山大小事宜,那公子,则要在两头任职。邺都私狱的事要管,百众山要管,邺主手下的难题,也得帮着分担。

  相当于一人身兼数职,还样样都得做好。

  “前两日,我问过朝华与愁离,对公子之位,她们都是怎样的想法。”薛妤如实道:“愁离说自己资历尚浅,还需磨砺,推荐你与朝华上位。朝华不应,直言洄游的时间证明一切,自古能者居上,理应你来。”

  她顿了顿,看向溯侑,认真道:“我说实话,站得越高,所承受的越多。”

  也因此,这个位置,前一世,这一世,她未给过任何一个人。

  溯侑指尖划过一株半人高,长得蓬勃旺盛的山草药,他从喉咙里低而轻地嗯了一声,旋即抬了抬眼,问:“我升职太快,会不会引人对女郎不满。”

  “不会。”薛妤应得快而干脆:“一切都按邺都的规矩走,但你的压力会很大。”

  这话是真话。

  可他要走的那条路,注定需要站在足够高的位置,才能试探着去勾一勾她的衣角,长久地占据她一部分视线。

  一夜宿醉,他眼梢上盛满荡漾的笑意,一字一句说话时,透着一种令人心神笙动的风姿:“愿为女郎分忧。”

  一程山水路,他们走得不疾不徐。

  薛妤看得出来,溯侑是真有点醉了,说正事时尚能打起精神来,一旦松懈下去,整个人便现出一点懒洋洋提不起精神的散漫,一双总是往下垂的桃花眼往上扬着,叠出三两道不深不浅的褶皱,那种剑走偏锋的锋利散尽,露出一点极好说话,有问必答的模样来。

  他平时,从不这样。

  再次跨过一个山涧,溯侑突的放缓了脚步,他像是想到了什么,坦然开口:“前日,松珩来找了我。”

  薛妤没料到这个,提起这个名字,她下意识皱眉,问:“找你做什么?”

  “他说我不配指挥使之位,不配女郎——”他抵着眉心很浅地笑了下,接道:“这样疼我。”

  薛妤深深吸了一口气,道:“他还真好意思。”

  她不会骂人,诸如“厚颜无耻”“不要脸”之类的意思,全聚在这冷而肃的一句话中了。

  热闹的清晨好似随着这一两句话安静下来,而有些话,既然开了头,便有了顺理成章接下去的理由。

  随着枯枝一声断响,溯侑抿了下唇,倏地问:“女郎和他,是如何认识的?”

  若是两人都清醒着,正儿八经谈论的全是公事,这样的话,他问不出来,也没机会问,可顶着一身酒气,就好像多了一层可以稍微逾矩的借口。

  跃动的阳光落到眼皮下方,形成亮眼而小的一块圆斑,薛妤想起那匆匆忙忙过去的千年,觉得像一场慢慢剥落细节,渐渐模糊起来的梦。

  她许久都没有说话。

  绕过最后一座山,小镇的轮廓便近在咫尺,在拐进酒楼之前,溯侑以为薛妤不会在这个话题上多说什么,才垂下眼,就见她停下迈得越来越急的步子,站在酒楼的檐角下,像是在刻意等他。

  溯侑提步走近。

  薛妤将一个白色的瓷瓶递给他,言简意赅吩咐:“吃了。”

  溯侑拔开瓶塞,从里面倒出一颗白色的丹药。他以为是醒酒的药,可咽下去的瞬间,搭在瓷瓶上的手指便不可避免地顿了顿。

  他很清楚地感觉到,那根从审判台下来就牵着自己生死,操纵他意愿的弦,在此刻,啪的一声断开了。

  玉青丹的药效,解开了。

  溯侑骤然抬头,却见她面无神情地眨了下眼,低声道:“和你一样。”

  “我栽培了他很久。”

  足足一千年。

  ===

  踏入酒楼,频频往外张望的沉泷之终于收回了自己的视线,他颇有讲究地朝薛妤抱了抱拳,道:“半个时辰前,羲和圣子带着人回去了。”

  “可以回去了。”薛妤往他空无一物的身后扫了眼,意识到什么似的,问:“风商羽还没起来?”

  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去邺都的沉泷之立刻道:“殿下稍等,我去叫他。”

  上了楼,沉泷之耐心地敲了敲门,结果没人应,下一刻,他直接推门而入。

  房内昏暗,风商羽一腿伸直,一腿曲起坐在床沿边,手掌搭在膝盖上,眼皮懒洋洋地耷拉着,身前悬着一张不知道亮了多久的灵符,两边像是陷入了某种对峙的沉默,气氛凝重得令人胆战心惊。

  沉泷之一看,就意识到了什么似的拍了拍风商羽的肩,后者朝他摆了摆手,才哑着嗓子开口:“所以楚遥想,你是什么意思?”

  一听这话语,沉泷之就头皮发麻,就九凤那个脾气,被人捧着都要挑刺,更遑论这样咄咄逼人的质问。

  果不其然,对面的九凤霎时便炸了开来,那边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像是有人腾的一下坐直了身体,犀利的话语随后传了出来:“什么叫我什么意思,我跟你说得不够明白,不够清楚?”

  风商羽闭了下眼,觉得胸膛里的一团气不受控制往外冒,这也导致他的声音格外冷:“你应该知道,现在离飞云端开启只剩两个月不到的时间,我们妖都因为不做天机书任务,进出手续格外繁琐,每次都要提前一个多月到邺都。这个时候,你要去人间找人?”

  “我自己心里有数。”九凤丝毫不为所动,她针锋相对道:“他留在我这的神识出了问题,我现在一个两个联系不上人,不去一趟,我不放心。”

  “他?他是谁?”风商羽不屑地轻嗤一声,道:“引得你魂不守舍,乐不思蜀的桃花妖么?”

  “风商羽!”九凤啪的一下砸了手中摇的团扇,她道:“我今天不想跟你吵,我也不是在跟你商量。不过是让你核实身份时顺带算我一份,帮就帮,不帮就不帮,你搁这审犯人呢?!”

  从小到大,论吵架和发脾气,九凤还从没有过落人下风的时候。

  瞧,这便是妖都第一世家的嫡女,论实力,论家底,论天赋,每一样拿出去,都无可挑剔,所以有来去自由,喜怒随意的底气。

  她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管不住的。

  风商羽呵地笑了一声,问:“找到人之后呢?是不是要带回妖都,放在眼皮底下看着?你准备给个什么位分,侍君,还是侧君?”

  九凤眼一眯,一字一句道:“有何不可。”

  像是被一场骤然而至的暴风雨扫到了头顶,风商羽足足沉默了半晌,他道:“楚遥想,你想过我吗?”

  九凤几近理所应当地道:“正君该有的东西,我九凤家一样不差,全部都给。”

  “我以为,我们是门当户对。”他倏地开口,字字镇定:“楚遥想,左拥右抱,倚红偎翠,谁不会?风家比不上九凤家,但也不差,我风商羽难道就没别的选择?”

  一阵无言的沉默后,风商羽动了动手指,将灵符熄灭。

  围观了这一整出大戏的沉泷之是站也不是,坐也不是,身为好友,他只得勾了把椅子拉到床边,坐下,斟酌了下言辞,开口道:“气什么,九凤就这性格,你不是第一天认识她了,诶,忍着些,忍着些。”

  风商羽深深吸了一口气,咬牙道:“我还不够忍着?”

  “我平时都是怎样对她的?”

  听到这,沉泷之不由得叹息,他去看风商羽那张俊朗非凡的脸,再看看他浑身的气度,道:“按理说,你这张脸,虽比不上我,也比不上外面那位指挥使,但也能勾得不少姑娘前赴后继,可没办法,谁让你遇上的,是九凤那家呢。”

  “她方才说的话固然不对,可你想想人家身处的环境,她小姨,她母亲,只要是九凤家的,哪一位不是风流种?”

  言下之意,别说一个,就是十个八个,只要她们想要,也就是一句话的事。

  “你可真会安慰人。”风商羽凉飕飕地看他,道:“她家是她家,她是她,她若是真这样做,这婚约,风家谁爱结去结。”

  “行,你也就嘴上厉害,她这脾气,说里面没有一半你的功劳,我都不信。”沉泷之拍了拍他的肩,道:“快起来,去邺都,就等着你了。”

  ===

  从珊州到邺都,他们用了大半个时辰。

  等终于到熟悉的山脚,一行人进了日月之轮,眼前豁然开阔,薛妤先给沉泷之的动工文书上盖了自己的大印,随后便马不停蹄地进了邺主的书房。

  溯侑则提步进了殿前司。

  殿前司里依旧忙碌,朝华和愁离各自坐在自己的桌案前,前者听着后者的叹息,百忙中抽空扫了她一眼,道:“百众山又出什么事了?怎么唉声叹气的。”

  “秦清川那个冤家。”愁离揪了揪自己的头发,咬牙道:“通行文书都盖章了,愣是不走,不走还总要搭一两下隔壁山头的当康,我真是……”

  朝华和她,一个主管邺都大狱,一个主管百众山,闻言,道:“谁碰上秦清川,都得少十年寿命。”

  她说完,抬眼,看到行至另一张案桌前的溯侑,顿时将手中的笔搁到砚台上,挑眉道:“哟。侑公子回来了。”

  她随后瞥了瞥,见殿前司大门前空空如也,笑容一下没了大半:“女郎呢?”

  “议政殿。”溯侑拉开跟前的座椅坐下,含笑道:“当不起两位指挥使一声公子。”

  愁离将他上上下下看了一眼,伸出拇指比了个“你真厉害”的手势,半晌,将案桌上堆积成山的奏本搬到他桌上,道:“呐,这是我们殿前司的,那边一摞,是主君手下的,全等着你处理。”

  “还有我这。”

  朝华将自己跟前摆着的一大叠往他桌上一放,至此,那张可怜的案桌堆得满满当当,若不是他身量高,甚至能将他人完全罩住。

  愁离见溯侑面不改色,不由得敬佩道:“这公子之位,心动是真令人心动,害怕也是真叫人害怕。”

  就这堆积如山,几乎能夺人半条命的折子,看着就叫人头皮发麻,无福消受。

  因为为期十年的飞云端,三人各有各的事要忙,略说了几句话,便各自又埋头奋笔疾书。

  良久,溯侑突然合上铺在桌面上的手册,略推了推身后的座椅,问:“从前,殿下可有从审判台救过人?”

  朝华诧异地看了他一眼,答得斩钉截铁:“没,你是第一个。”

  闻言,溯侑又将那手册摊开扫了一遍,确实,上面字字明白。

  没有就是没有。

  在他之前,她从未在审判台救过任何一个人。

  至于风流韵事,那更是一点消息,半分苗头都没有,甚至这个词,放在她身上,都要冻出一层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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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议政殿侧殿的书房内,邺主坐着,薛妤站着,父女两对视,前者揉了揉皱成一团的眉心,道:“听朝华说你这次任务不简单,这么快便完成了?”

  薛妤嗯了一声,道:“中间出了点意外,算是投机取巧,勉强过关。”

  “不错。”邺主赞叹地夸了一句,又道:“我听说,你将溯侑提上了公子之位?”

  说实话,邺主知道溯侑这个人,都是在十天半个月之前。是在他十年零几个月出洄游,任殿前司指挥使的消息传出来之后,才有所耳闻。

  “是。”

  邺主手指点在长桌前,若有所思地敲了两下,道:“半个月时间,从殿前司指挥使到公子之位,这晋升速度,是不是太快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