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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人都散干净,四周便只剩熟面孔。

  薛妤转了转灵戒,从里面拿出一卷精心描画的地图。

  图像展开时,除了一无所知的溯侑,其余人都缓缓屏住了呼吸。

  薛妤自己看着那幅画,很不满意似的,她捏了捏手指骨节,冷着脸看向朝华:“这是主君亲口所说飞云端外围十城九山六水,你看看,朝年的机缘在哪?”

  前一世,她顾着松珩和愁离,朝年是跟着朝华找到的地方,磕磕绊绊耽误了不少时间。

  朝年不死心地凑上去看看,再次与歪歪扭扭,灵蛇一样的字符对视,他默了默,又摸着鼻梁退到了最后。

  溯侑看了两眼,难得有些茫然地抬眸看向朝华。

  他不止一次看过薛妤描摹地图,在山海城,宿州和螺州,但那些都有现成的画像,她只需要在上面提两个字,写上左右街道,便是一张一目了然,赏心悦目的地形图。

  真到了需要动笔的时候,那线条就跟不受控制的长鞭一样,有自己的思想般跑偏,歪歪扭扭,横七竖八,难以入目。

  但是这些话,让朝华说出来,那是绝无可能。只见指挥使面色如常地上前,正儿八经看了半晌,而后指了指某一条隆起的波浪线,咬咬牙不太确定地开口:“我父亲说,依寺傍海,那应当就是这海边上吧。”

  薛妤停了下,见久无人反驳,她拧着眉,看向溯侑,绷着嘴角问:“你也觉得没问题?”

  溯侑当真是头一回遇到这样事,亦是头一回听到这么难以回答的问题。

  他揉了揉眉心,想,朝华是朝年的姐姐,弟弟从哪被带出去的,她肯定比自己更为清楚。

  “若说依寺傍海。”他无意识地摩挲了下指腹,凝眉扫了眼那张地图,发现确实没有比那座隆起的线条更像寺庙了,方道:“兴许就是这。”

  薛妤也没什么表情,只是周身那股“不高兴”的意思一下浓郁起来,她面无神情地将手里的画卷起来,颇为认真地道:“你们方才指的,是条河,沧澜河。”

  四周肉眼可见的安静下来。

  朝年心道不好,朝华转动的脖颈僵了下来,溯侑呢,他扬了扬下颚,看向朝华。

  接下来的路,薛妤走得格外快,几人跟在后面,朝华懊恼不已,推了推溯侑:“侑公子,你去,去劝劝殿下。”

  她飞快道:“殿下不高兴,也不是因为我们的话,只是她对自己要求太严格,事事都要会,事事都要好。殿下天赋异禀,从文到武,也确实样样都出色,这唯一的缺点,她学了好久,练了好久,知道没有好转,肯定自己跟自己较劲。”

  “这天下,哪有十全十美的人。”

  朝华眼皮耷拉下来,又道:“都怪我,太想当然了。”谁说隆起的一定是山,而不是水。

  溯侑听完,慢慢用手帕擦干净方才拨落过垂蔓的手指,垂眼道:“我去。”

  往前走过数里,薛妤停在河床边,找了个巨石坐着等他们,身边摆着那卷十分不受喜欢的地图。

  溯侑踱步过去,他身上尚披着来时那件素色大氅,一步一步走动时,像一捧干干净净的白雪。

  等他到了近前,薛妤不自然地皱了下眉,问:“他们人呢?推你来做什么?”

  她坐在高高的干涸的巨石上,裙边压着伶仃单薄的脚踝,神情冷艳,姿态凛然。眉眼内敛时,像高高在上,俯瞰众生的女皇。

  溯侑在她跟前缓缓半蹲,披风扫在地面上,与她穿金引钻的斑斓裙角细密的融合在一起,叠成一种纠缠不休的姿态。

  何为贪心不足。

  就是明知她退了一步,他一边竭力说着克制,一边情不自禁,又往前逼近一步。

  他仰着头,抬着眼追寻她的视线,眼梢描着胭脂般迤逦的线条,气音深深浅浅:“来哄殿下。”

第62章

  两辈子,这还是薛妤第一次听到别人在她跟前用“哄”这个字。

  她在记事时便被扣上了沉重的枷锁,邺都公主,未来女君,圣地传人这些身份一摞接一摞压在她肩上,她天资绝佳,对自己的要求也极其严格。

  一路走到今天,她孤高,坚韧,强大,近乎无所不能。

  外人尊敬她,臣民爱戴她,父亲信任她。即便是前世的松珩,面对她时,也总蹑手蹑脚,想亲近她,又担心冒犯她。

  薛妤垂眼往下看,只见他半蹲在巨石前,衣袂一片片散开,像一朵盛开在春雨长街边被人精心饲弄的花。

  很好看。

  她不由对那个“哄”字,产生了半分新奇之意。

  她手指尖上悬悬挂着三两根长短不一的雪线,像冰晶凝成,带着寒霜的温度,看着却是棉线的质感,那是极少有的她表达情绪波动的方式。

  溯侑慢慢地将那几根线拘在掌心里,轻轻扯着绕一圈,再一丝不苟地挂回她的指尖。

  有人说,灵阵师的手集灵气于一身,说是精雕细琢,浑然无暇也不为过,溯侑触上去,那种指节伶仃的美便逼人的在眼前绽放。

  两人离得近,一个垂眸,一个抬头,他倾身而上时,气息都交缠在一起。

  “殿下不必生气。”

  这个时候,那个运筹帷幄的侑公子又消失了,他像是一滩春水,漾起涟漪时温柔,安静,那副全然无辜纯情的模样,几乎写着“任人所为”四个字。

  他的声线含着笑,字句分明:“臣是殿下手中的刃,亦能成为殿下纸上的笔。”

  从小到大,从前世到今生,薛妤从未听过男子这样缱绻的声调,一声接一声,伴着清风送入耳畔。

  他的举动和话语,条条过界。

  此时此刻,若在她跟前半蹲的是别人,哪怕是前世的松珩,薛妤都不会再多听,多看半个字。

  可是溯侑——

  他帮她出了许多次手,处理了无数令人头疼的问题,就前两天,他才批完那些堆积如山的文书。

  薛妤绷着脸居高临下地看他,半晌,唇角微动:“起来。我说,你画。”

  须臾,一块平整的巨石上,溯侑微微弓身,手里握着一只从灵戒里临时找出来的笔,石面上铺着一张纸,薛妤说一句,他便落下几笔,这次,说山便是山,说水便是水,清晰直白,一眼便懂。

  “落山的时候,山峰要落高一些,整体高却不突出,便失了其形状。”他细致而耐心,教她最简单的画法:“寺庙和城门都只有描个简单的轮廓,四五笔就可以。”

  薛妤垂着手站在他身侧,看得认真,过了一会,她揉了揉眉心,冷着脸格外认真地喊了他一声,道:“我的线为什么总是弯。”

  他的线怎么一气呵成,半点没偏差。

  溯侑顿了顿,半晌,他从一侧又抽了张干净的白纸,从上到下悬着笔尖画了一道直线,道:“殿下画线的时候,不必想着它一定要是直的,去看线条的终点,会更容易些——”

  薛妤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不知道怎么,在他话音顿落的时候扫了下他的侧脸。

  他认真的样子,别有一番风姿。

  薛妤像是被风刮得眯了下眼,手指间无意识地垂下几根雪丝。

  她有所察觉后凝神去看,而后抿唇,若无其事地将那几根线绕回手指上,下一瞬干脆全化作灵力敛进身体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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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等以朝年打头,朝华和愁离走后的几人磨磨蹭蹭赶到时,最新的十城九山六水已经完完整整画了出来。薛妤指着其中一点道:“我看了看,外围十座城,古寺古刹多不胜数,但占地最大,最出名的,是临霜城的周到寺,而它确实也建在海边的礁石上。”

  “是这。”这回朝华看得懂图了,她十分肯定地道:“父亲当年进来,无意揣走朝年时,没顾着看寺庙的名,但记得格外清楚,那寺外就是海,而且海里危险重重,会猝不及防冲出许多叫不出名字的猛兽,灵鬼,步步都是惊险。”

  薛妤点了点头。

  所以上一世,朝华不放心朝年单独留在那里,咬了咬牙留下来为他护法,连秘境之渊都没去成。好在朝年属于那片地方,在觉醒灵窍后凭借着依稀的印象,带着朝华东闯西闯,在两人小命不保前成功带着她获得了一份相当不俗的传承。

  思及此,薛妤扫了眼四周,正色道:“送朝年到周到寺后,我们再去东边的弥鹿山,之后一路南下——”她的手指在地图上转了一圈,“经过小南山,凝水城,半年之期一到,便刚好能到秘境之渊的城门口。”

  重来一次为数不多的好处,便是经历过一次的飞云端,一些名头不小的灵宝,小秘境,具体的位置都还算有印象。

  比如弥鹿山出了个清玉镯,天阶灵宝,十分适合愁离,而小南山的地宫中,有一柄古时名声赫赫的剑,正好可以将溯侑身上的这柄换下来。

  之后,他们可以往凝水城走一走,那边有个大墓,墓中有个脾气古怪的墓主,被人挖出来时十分不开心,出手伤了许多人,她修的功法跟朝华有异曲同工之处,可以去试一试,不行也不亏什么。

  正好秘境之渊就在那边。

  至于她,如果不出所料,圣地传人的机缘全在秘境之渊。

  几人对她的决策都没意见,在日悬中空时凌空起步,飞速前往临霜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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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与此同时,赤水的队伍分为了两波,一波由路承沢为首,一波则围在音灵身侧,明明是一个整体,却气氛诡异的分成了泾渭分明的两边。

  十色山不同的路对应了不同的方向,他们运气好,才进来便传到了一个小世界。

  强风不留情面地刮过脸颊,刀剑似的锋利,天色沉沉地压着,看不见半缕天光,天气冷得令人难以忍受。

  在秘境中不能贸然出手,这是一条千古流传下来的劝告,特别是飞云端这样特殊的存在,谁知道能被扶桑树挪进来的都是怎样不能招惹的存在。

  这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人家会看着圣地的面子上让你几分,即使是圣地传人,身上也只是多了几道保命符,真到危急存亡的时刻,有没有用,能不能抗住几分威能都是未知数。

  音灵和路承沢才各自试探过一次,结果像是触发了什么开关似的,天穹黑得像是要洒下墨汁,狂风大作,霜雪逼人。不得已,两人决定缓一缓,在一个巨大的丹炉雕像边升起了火堆。

  路承沢和松珩相对而坐,前者折断了根枯枝,发出啪嗒一声脆响,他抬眼看松珩,半晌,忍无可忍似地开口:“松珩,你能不能正常一点,你这算是怎么回事?”

  自从知道溯侑被升为公子之后,他便一直沉着脸皱着眉,没对飞云端的机缘抱有什么兴趣,反而对去找薛妤解释质问念念不忘。

  “我给你说过很多次了。”路承沢不厌其烦地重复了一遍,字字都咬得极重,道:“你跟薛妤早就已经结束了,结束了懂吗?”

  松珩蓦的抬眼,一向清隽温柔的脸上几乎闪过一层阴霾的戾气。

  他才要站起来,路承沢便伸手重重地摁着他的肩骨,想着这人话不说死不会死心,因而开口时毫不留情,他咬牙道:“你以为你现在去找薛妤,她会听你解释,跟你重归于好?松珩你真别做梦了,她要真想换个男人,别说天帝,你就是将圣地,妖都和朝廷合并了,她也照换不误。”

  “还是你想去质问她?”路承沢死死地盯着他,“我退一万步说,你凭什么。她就算再怎么强势,再怎么冷若冰霜,但救你,扶持你,栽培你,陪你建立天庭的都是她,这是人家的好,她愿意这样做,谁也管不了,可不乐意了,你能如何?”

  更何况是他背叛在先。

  松珩瞳孔微缩着看向他,路承沢又道:“行,你偏要一意孤行,将命送到她面前,我也没话说。那你当初怎么不告诉我,说你不想活了,谁也不要救你。我大费周章救你,保下你,被长老们骂得狗血淋头,我为了什么?为了好玩?”

  说到后来,本意只是为了骂醒他的路承沢心里也不由真有些失望。

  他和松珩相识,说起来还是因为薛妤,因为薛妤带他做任务,经历了不少事情之后,发现这个人有一颗赤忱之心。他忧民所忧,喜民所喜,既勤奋,也本分,没有什么花肠子,能帮助人的事,他不厌其烦做一百遍也不觉得烦腻。

  他们这种出自赤水的,就喜欢和这样的人打交道。

  后来,松珩救过他一次,两人便算从相识走到相知,成为至交。

  “路承沢,别说了。”松珩一把拂开他的手掌,胸膛剧烈地起伏,他缓了缓,收拾好神情,格外冷硬道:“这段时间,麻烦你了。”

  “这是要分道扬镳了,是吧?”路承沢磨着牙点了点头,手指往后面一指,道:“行,我特意选了这个方向进来,秘境之渊你也别去了,你的机缘就在后面。”

  上一世在这里待过十年的松珩怎会认不出自己的机缘所在,可这一进,便是十年。

  说长不长,说短不短,会发生怎样的事不好说,可足以两人互生情愫。

  见他眼中还有挣扎,路承沢怒道:“你现在去做什么?去了有什么用?得不到机缘,实力无所长进,别说薛妤了,就说溯侑。”

  “有了他之后,你见薛妤自己出手过吗?就连我们几个,也摸不准她现在的实力。”

  他放出致命一击:“你若是真想挽回,十年之后,出去便是三地盛会。届时五湖四海的天之骄子齐聚一堂,你站在上面,打败那个她新提拔上来的公子,拿出像样的成绩,堂堂正正,光鲜亮丽地站在她面前。”

  恍若一语惊醒梦中人,松珩魔怔的思绪一下回笼,他深深吸了口气,看向路承沢,格外诚恳地道:“承沢,抱歉,我方才——”

  一涉及薛妤,他便像是陷入一种跟自己较劲的死循环中,无可自拔。

  路承沢无力地扯了扯嘴角,摆了下手,声音缓和下来:“多说没用,你先进去吧。这秘境是你曾经自愿放弃皇族身份,恢复灵脉的先祖留下的,除了你,世间怕是再没人能得到。”

  听罢,松珩看了眼坐在火堆边的音灵,低声道:“好。我进去之后,此地会恢复正常,你们有足够的时间离开。”

  他不再迟疑,一步跨入深沉夜色中。

  路承沢颇为疲惫地坐回火堆边,一旁的音灵见他身边没人,慢吞吞地走过来,先是哟的一声,后吃吃地笑,落井下石道:“松珩怎么你了,给你气成这副样子?”

  “别提。”路承沢颇为郁闷地摁了摁胀痛的太阳穴,道:“怎么就说不通呢?”

  “我反正看他很不顺眼。”音灵撇了嘴,不欲在这个话题上多说,她顿了顿,拍了下他的肩头,问:“上一次三地盛会,你去了没?”

  “没去。”路承沢回得快:“我当时在闭关,再说了,哪至于次次都去。”

  音灵点了点头,道:“那这次可真热闹了,飞云端一关,个个都想试试水,如果不出意外,六圣地传人,妖都五世家那边的正统血脉应该都会到齐。”

  “你近几年状态不好,可别掉下前四十五,丢人。”

  路承沢就知道她一过来就没好话,他默了默,问:“你上次去了,排在什么位置?”

  音灵拢了拢披风,道:“第二,第一被温家拿了。但我们那个算不得什么正式排名,圣地传人就去了我一个,其他有名有姓的也都没露面,无趣极了。”

  “反正我只是来告诉你一声。”她漫不经心得告诫:“别因为一个外人,丢了赤水的脸面。”

  “当然,你若是不想要赤水未来主君的位置,我还是很乐意兵不血刃地坐上去。你放心,还是按族中老规矩,败下来的那个做圣地大长老,可以吧?”

  还以为能和她好好交谈的路承沢脸顿时黑了一半。

  =====

  薛妤一行人到临霜城的时候,已经是第九日傍晚,期间,他们经历了两波小结界围困,三次突如其来的破碎幻境,并得到了数十种不错的灵植和小半瓶灵髓。

  晚霞飘飘洒洒填满了视线余白,临霜城不大,是座小城。

  一路走来,街道酒肆一应俱全,就连两侧府邸前挂着的牌匾都簇新,像是才提笔写上去,一切都和外面没什么两样。

  唯独没有人。

  没有人,便显得格外安静,一安静下来,朝年就受不了。

  他一定要说话。

  “我真的,这几天我一直有预感,我的真身应当是什么上古灵器,或许是柄剑,苍龙剑或凤鸣剑都有可能。”

  朝华跳起来啪的给他后脑上来了一下,翻了个白眼道:“还苍龙凤鸣,就你这不学无术的样子,我看可能是块破铜烂铁。”

  朝年被打得老实了一阵,看到薛妤鬓边挂着的蓝蝶,又找了个话题,道:“若是给我们歪打乱撞碰上个小秘境,璇玑是不是能复原啊?她若是醒了,便能指控人皇,这样一来,那个人皇就再也成不了事。届时扶桑树再选一个懂事能做实事的,人间好了,我们也舒服了。”

  听着他这一番天真无邪的话,朝华无力地张了张嘴,道:“我收回我刚说的话,你不是废铜烂铁,你是个木鱼。”

  说话时,他们正穿过一条南北通向的长街,极远处传来一阵涛声。

  许是觉得这样的环境真的太过幽静,许是心情还不错,薛妤不紧不慢开口打破他的幻想:“世间三地平衡,圣地有神通,妖都有本领,就朝廷,就他人皇手无缚鸡之力?你以为这种三足鼎立的平衡哪来的,裘氏皇族从上古传到今,江山从未落入旁姓,为什么?”

  愁离好声好气地补充道:“圣地之主到了裘桐跟前也得好言好语,平起平坐,为什么?”

  朝年后知后觉,挠了挠头,问:“为什么?”

  “重点在朝廷啊,皇宫啊。”朝华恨铁不成钢地叹了声。

  薛妤默了默,道:“上古时期,混战结束后,扶桑树指定圣地,指定朝廷和妖都,三方各司其职,和平相处。圣地和妖都各有倚仗,人间呢,有人修仙,加入门派,更多人却是普普通通度过一生。”

  “相对而言,人族和人皇处于三方中弱势的一方。”

  “于是有了一种说法,说扶桑树将一样足以颠覆乾坤的东西放在了皇宫,皇族一脉手中,当时的皇脉尚分为两支,但也因此,之后的皇族将永封灵脉,只拥有短短数十年的寿命。当时另一支拒绝再争,皇位便落到了裘家手中。”

  “别问为什么。”朝华看向朝年,在他开口之前道:“他们管人间,若是有高高在上地位,又有漫长到横久的寿命,还能理解无数臣民的生老病死,情不得已么?”

  “扶桑树的意思,往往就是这世间大多生灵的意思。”

  “但这既然是传言,又这么多年过去了,要是真有这么回事,为什么那么多任皇帝都不拿出来用?”朝年嘀咕道:“没有说的那样玄乎吧。”

  薛妤瞥了他一眼,道:“世间没大纠纷,亦没遭遇什么人族生死存亡的情形,这是其一。一旦放出,极有可能唤醒扶桑树主干意识,届时三地势力重新划分,裘家人皇尊位能不能保住都不一定,这是其二。”

  所以扶桑树这一手,是令圣地和妖都有所忌惮,又牵制了人皇自己。

  世间得以太平到今日。

  可惜,时间太久,所有的轨迹都走到了有所偏差的一步。

  他们前后掠过一座横亘数十里的山脉,看到一座伫立在巨大礁石丛中的古寺,薛妤挑了挑眉,又看了眼图纸,确认无疑后落到地面上,在推开古寺后门时,她补充完最后一句话:“有没有这回事我也不清楚。

  “可经过朝廷册封,三品以上的官员,即便是毫无灵力的普通人,也能受庇护不受任何搜魂术的影响。这是真事。”

  就像那天的螺州知府,他们审不出来,大家都知道搜不了魂,但没人知道为什么。

  寺庙很大,前后门开着,四面都结了蜘蛛网,举目四望,足足五六十座佛像金身端坐,供在下面的瓜果香烛都已经看不出原形,只能看出佛像上的一点亮眼的金色。

  薛妤从后门入,一路走到前门入口,她若有所感似的驻足,而后荡开最后一道小门。

  抬眸的一瞬间,恰好与立在礁石上,牢牢盯着海面,迟疑又不确定般望过来的风商羽,沉泷之为首的几人对视。

第63章

  几人遥相对望,海边浪头一个接一个拍打在礁石上,涛声阵阵,风声簌簌。

  沉泷之显而易见的愣了下,一向善于在各色人群中打转的人迟疑着,有些不知道这样的场合,是要先开打,还是朝薛妤打个招呼。

  说起来,邺都还算是沉羽阁的合伙方,日后对账,不知道要和薛妤,和她身边这些公子指挥使打多少次交道。

  思及此,沉泷之嘴角扯出一个苦笑的弧度,对薛妤抱拳道:“殿下,许久不见。”

  薛妤没想到两波人能在这样的地方碰上,她面不改色地拂开头顶的蜘蛛网,在原地静默了半晌。

  大家都是古世族出身,自然知道,在秘境里,处事圆融,提关系套近乎这一招根本没用。这里的东西,谁能力强就是谁的,没什么先来后到的说法。

  相比沉泷之的温和做派,妖都一惯风格使然,风商羽和身后几人已经蓄力,警惕而慎重地看向他们,大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态势。

  朝华手掌往半空一握,灵蛇般堆叠盘踞的长鞭舒展身躯,圈圈挂在她的手腕上。

  “等等。”千钧一发之际,沉泷之算了算两边的实力,被背后的海风吹得衣角翻飞,鬓发乱舞,他似是突然反应过来什么一样,看向薛妤,道:“我们来这片海,是因为海中有沙棘鱼。沉羽阁预备建立一个分阁,专做仙家美食,沙棘鱼是深海十珍之一,外面少见,因为没秘境庞大的灵气滋养,肉质也不嫩,我们一行人走到这里,恰好遇到沙棘鱼群,这才——”

  他顿了顿,有些迟疑地开口:“虽则这鱼至鲜,内含精纯灵气,可殿下和几位指挥使,应当不是为了它而来的吧?”

  薛妤视线不着声色扫到他们身后,看了两眼那几个憋着一肚子怨气,拖着一张灵渔网,像傻子一样愣站着吹风的年轻男子,顿了顿,道:“你们捞鱼,别进庙。”

  于是沉泷之就懂了,他眉头舒展开,道:“应当的。”

  于是沉泷之勾着满脸不爽的风商羽回头看海,薛妤则转身,手指头微动,寺庙的门啪的一声无情地关了个严实。

  “吓死我了。”朝年大松了一口气,拍了拍胸膛,道:“我还以为刚才要打起来呢。”

  “瞧你这样,真打起来你怕什么。”朝华恨铁不成钢地戳了戳他的后背,道:“全邺都最能打的可都在这,对面不来五世家的人,你眼睛都不用眨一下。”

  朝年压低了声音道:“我这不是怕耽误你们么,进来前,我听不少人说,为了最后的秘境之渊,好多人都不会在这之前跟势均力敌的对手争夺,最多也就像外面那几个一样,采采花,捞捞鱼,夺个灵宝什么的,这叫养精蓄锐,对吧?”

  “没看出来。”朝华想拍拍他的脑袋,发现够不着,颇为遗憾地放下手,道:“你还会想这些。”

  “那是自然。”

  “那你想错了。”溯侑用剑尖绕开跟前的一圈蛛网,听着他们的对话,难得勾了下唇,加入话题:“别人是闲情漫步,随遇而安,沉羽阁可不是。”

  “沉羽阁世代都是生意人,等从这里回去,分阁一开,秘境沙棘鱼的名声打出去,获利的灵石,多的不说,买几样天阶灵宝绰绰有余。”

  他们说话时,薛妤环视四周,发现这座寺庙是真的破败,房梁倒塌,地上是沾满了灰尘,看不出原样的瓜果糕点,供奉的果盘满地都是,东一个西一个。

  总之,什么都有,就是没看出来半点有机缘的样子。

  整片秘境,这样破落的地处,数不胜数。

  “不用找了。”薛妤转头看向一寸寸环视四周的溯侑,道:“沉泷之他们比我们到得早,若是真有什么,也轮不到我们。”

  “朝年。”她朝后唤了声,面色凝重地问:“你有什么感觉?”

  几双眼睛一下子全落在他身上,朝年肩头不由得抖了抖,他慌乱地闭眼沉思,然而,什么感觉也没有。

  丁点也没有。

  “你再试试,静下心,好好感受。”朝华见此情形,也不由得正色道:“屏息凝神,什么都不要想。”

  谁知这一想,便是整整一个下午。

  眼看天边最后一缕霞光散尽,朝年再一次睁开眼,这一次,嘴角往下撇,笑得比哭还难看:“阿姐,你别看我,我真的,真的没感觉。”

  入了夜,气温骤降,是那种修仙之人也有点扛不住的冷,薛妤见溯侑在灵戒中翻了几把凳子出来,走过去屈指一弹,地上顿时冒出一堆灵力蓬动的焰火,烧了一会,温度有所回升。

  “灵宝化形和生灵成精不一样,我所听过的诸多案例中,大多数的灵宝一旦回到与自己渊源颇深的地方,便会有所感应。”薛妤看向朝华,皱眉问:“他真是灵宝化形吗?”

  上一世,薛妤进飞云端前后,大多的心神都放在了松珩身上,替他找秘境机缘花了不少的时间,朝年的情况她只听朝华浅浅提过一次。

  因为这件事朝年的父母亲瞒得很严,说起来是臣子家的私事,薛妤并没有多过问,直到此时情况不对,才开口问起原委。

  朝华将手伸到火堆上暖了暖,拎了把椅子坐下,缓缓道:“进飞云端之前,父亲将我叫到书房,说的就是这件事。”

  “朝年他,确实跟我们不大一样。”

  朝华娓娓道来:“四百年前,我还未出生。我父亲进了飞云端,当时天色渐晚,同行三五人才经历一场血战,路过此地,也算机缘巧合,便打算在庙里过夜,清点所得,调整状态。谁知到了晚上,外面海里突然跟炸开了锅一样,许多面目狰狞,前所未见的东西铺天盖地而来。”

  “我父亲及同行之人猝不及防,又才经历过大战,身心俱疲,难以应对,被逼到绝境时,同行之人皆身亡,他独木难支,眼看就要丧命,眼前突然冒出一层金光,替他挡了许多攻击。”

  “侥幸活下来后,我父亲的手掌上,从此有了条褪不去的金纹,几次秘境生死,这条金纹都大显神通,替他挡了劫,为此,我父亲心有感激。出秘境时,那条金纹颤动了几下,我父亲以为它要留在秘境之中,谁知最后竟跟他一起出了秘境,只是在出来之后,模模糊糊的向他透露了下次飞云端开,要带它回来的意愿。”

  听到这,朝年错愕地指了指自己,咽了咽口水,道:“那条威风的金纹,是我?”

  朝华冲他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接道:“我父亲出去后不久,我就出生了,过了一百多年,我娘又怀上了朝年,等朝年会动时,我父亲伸手摸了摸我娘的肚子,再抬手时,那条金纹就不见了。”

  “所以。”愁离低声道:“朝年确实是邺都的人,同时也是那条金纹?”

  “多半是这样。”朝华颇为郁闷地转了转手腕上的玉镯,道:“我都不指望他能大显神威了,但最起码的,灵物化形,有点感应是应该的吧?”

  “他这怎么就,不动如山了呢。”

  朝年听得热血澎湃,心潮涌动,闻言,道:“姐,你别这么说我,我难过。”

  听完这段跌宕起伏的陈年旧事,溯侑不由转过视线,看了看破落的窗棂外全然黑下来的天色,视线不由黯了黯,他望向薛妤,凛声道:“殿下,恐有变故,小心为上。”

  薛妤颔首,道:“来都来了,再待一天看看。”

  又坐了半晌,朝华手掌托着两腮,愁眉不展,薛妤和愁离说起百众山的事,反倒是朝年,没心没肺,被火烤得昏昏欲睡。

  溯侑拉开身下的凳椅,起身,对朝年道:“起来,再去试一试。”

  两人一前一后又在破庙里转了一圈,朝年一不留神,踩了个地下的腐烂的瓜果,脚下是一种无法忍受的黏腻感,他搓了搓手臂上瞬间起了一层的鸡皮疙瘩,道:“公子,我——”

  他话音还未落下,便见溯侑蓦的转身,眉宇间一片沉然如水的凝重:“别说话!”

  朝年噤若寒蝉,像只被捏了脖子叫不出声的鸡。

  只听耳边渐渐传来海浪沸腾的沉闷呼声,那声响厚重,古老,像是有人吹响了海螺的号角,乍一听没什么异样,可细听之下,有破碎的响动窸窸窣窣掺杂在其中,像某种成百上千的东西摩挲着挣动,飞快跃过来,带起一片潮湿的寒意。

  “回去。”

  溯侑二话没说,掉头便去了正门的方向。

  火堆边,薛妤,朝华和愁离三人都已经站了起来,见他到了,薛妤侧了下头,开口:“被你说中了,来的估计就是他们父亲遭遇的东西。”

  “现在怎么办?”朝华咬牙问:“数量多的话,要不要先撤?”

  若是她一人,固然可以为朝年留在这,可正如朝年先前所说,薛妤,溯侑和愁离,他们都是要去秘境之渊的人,如果贸然留守,受了伤,她真是一万个愧疚都没法弥补。

  薛妤五指微张,眨眼间,数不尽的雪线交织成阵,从高高的房梁到金身佛像的手指,处处都是一片灵光,她冷静道:“撤什么,全邺都最能打的都在这。”

  朝华愣了愣,很浅地弯了弯眉,而后严阵以待,长鞭缠在手腕上蓄势待发。

  片刻后,寺庙的正门被轰隆一声冲撞开,狂风顿时毫无阻碍地灌进来,肆无忌惮地发出凄厉的哭腔,随之冲进来的不是想象中面目可憎,不明身份的未知物,而是浑身上下淌着水,竭力往网内收着渔网,狼狈又凄惨的沉泷之等人。

  “怎么回事?”溯侑凝声问。

  沉泷之也顾不得形象,他将最后几尾沙棘鱼甩到空间戒里,才摆了摆手,飞快道:“殿下,公子,海里有东西,冲着寺庙来的,数量众多且十分棘手,赶快离开——”

  他那个吧字还没出口,才关上的门便又一次被重重冲开。这一次,暴露在火光下的,是十几个似人非人,似兽非兽,长着獠牙和尾巴的东西,皮肤下,它们骨骼怪异的凸起,像有什么东西在血液里游动乱蹿,格外渗人。

  它们冲过来,逮着人就扑,眼中腥红一片,毫无理智可言。

  “什么鬼东西!”风商羽猛的将手里的鱼饵惯在地上,徒手接了一只撕开,与此同时,雪色翻动,长鞭游走,剑气淋漓,最先上来的那些东西很快炸了开来。

  确实是炸。

  那些东西生命力格外顽强,薄薄的皮肤硬得像层龟壳,指甲尖利,弯弯的往上勾起,像一根打磨得雪亮的尖刺,死的时候就像由内而外放了一场烟花,五脏六腑化为绿色的粘稠汁液天女散花般落下来,带起一股惊人的,难以忍受的恶臭。

  被当头炸了一脸的风商羽愣了愣,直接疯了。

  站在庙里的,除了朝年,每一个拿出去都有十分名气,可奈何那东西数之不尽,杀完一批又一批,前赴后继扑上来,地面上很快积了一层绿色的液体。

  这个时候,灵阵师的长处便展现出来,薛妤手中的雪线带着惊人的威能,像一柄柄掷出去的匕首,一圈圈挡在岌岌可危的门口,比风商羽沉泷之等人快了许多。

  说起来奇怪,那些东西力大无比,蛮横粗鲁,可并不攻击寺庙本身,但庙实在太破,四处都是破洞,随着四面门被撞开,放眼望去,他们被死死围在正中心。

  这么多东西。

  前世的朝华带着朝年,是怎么挡下来的。

  薛妤手指一根根落在半空,随着她的动作,阵中光芒大放,可下一刻,被银丝夺去生机的肉球炸开,一滴汁液斜飞着毫无征兆地溅到薛妤手背上。

  惊人的恶臭萦绕在鼻尖。

  薛妤手掌微微僵了一下,而后抬眼,微不可见地皱了下眉。

  打到这一步,大家其实都没出真正的杀招。一是地方有限,要在不伤及庙宇的情况下杀尽这些东西,十分考验人的掌控之力,第二便是,那些招数危险,且消耗过大,非必要情况,能不出就不出。

  溯侑见状,一剑斩出,抽身过来。他身影挺拔清隽,站在身侧时存在感高得惊人,因为接连拔剑出手的缘故,他胸膛微微颤动起伏,鼻息滚热,就连眼神都带着灼人的令人难以忽视的温度。

  “殿下。”见她要出手,他音色清冽:“我来。”

  说罢,溯侑朝后看了眼,再一次拔剑。

  “全部退后!”

  朝华立刻收手,拉着面色胀红的朝年退到一边,急急地喘了口气,又暗骂了几声。

  只见下一瞬,三尺剑锋凝为一道霜色寒芒,漫过几人头顶,有一刹那,风停雨止,涌动的潮水也为这蓄力一击感到不安。

  天地静寂无声,溯侑握剑,剑势却落得轻而慢,接连三道剑气横推而出,最后一剑,他斜着扬出,锋芒毕露,声势骤起,像是狠狠贯入地面的一颗钉,将所有魍魉之物扫开,荡平。

  四剑横斩出去,尘埃落定,那些肉球炸弹噗嗤嗤洒了一地。

  这一幕落下,空荡荡的庙宇中陷入某种难以言说的死寂中,半晌,朝华猛的掐了掐朝年,呼吸微促:“这才多久,他怎么就到这种地步了。”

  而这,还绝无可能是他的极致水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