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徊光吃着梅子糖,走到沈茴身边,他顺着沈茴的目光望向擂台,漫不经心地说:“耍猴一样,有什么好看的?”

第34章

  擂台上的两个人正战到最关键的时刻。大齐派出的人和巫兹勇士搏斗了许久, 暂且还没有显露败迹。先前的三局比试中,巫兹人都赢了。这一局,擂台上的两个人搏斗的时间比先前的每一局都要长。大齐人无不盼着这一局上场的小将士能取得胜利,为大齐扳回些颜面。

  沈茴蹙着眉看得正认真, 忽然听见裴徊光的声音。她转过头来, 看向站在她身后的裴徊光, 认真道:“比试事小,却关乎大齐风范。泱泱疆土好男儿万万,怎能输给胡蛮之人。”

  皇帝听见沈茴开口, 他转过头来, 这才看见裴徊光。脸上的紧张一扫而空, 立刻满脸堆笑:“徊光, 你怎么才来啊?”

  “处理几个意图谋反的臣子, 这才来迟了。”裴徊光说着,就在沈茴身边那张空着的椅子上坐下。

  万华园高台上, 皇帝坐在中央的龙椅上。太后坐在皇帝的左侧,皇后坐在皇帝的右侧。太后的另一侧是锦王。宫中位高的妃嫔和几位年纪大一点的公主,坐在稍后一点的地方。

  皇后另一边空着的这张椅子是早就给裴徊光备好的。以裴徊光的身份坐在这里似不适宜, 偏就这么安排了。

  裴徊光刚入座没多久, 擂台上搏斗的两个人已经出了胜负。一身兽皮的巫兹人将大齐将士扛起, 狠狠扔到擂台之下。

  巫兹人立刻爆发出一阵欢呼声, 伴着中原人听不懂的巫兹土话, 还有阵阵嘘声口哨。

  至于大齐朝臣,个个面色难看。有那不服气的武将,早已跃跃欲试。而朝臣的女眷们, 不少胆子小的, 见被扔下擂台的将士浑身是血, 吓得不轻。

  本来今日在万华园举办的这场宴席,并不会宴请朝臣家眷。倒是今晨迎接巫兹人时,哒古王的王妃十分“真诚”地夸赞他们巫兹人最爱热闹,他们的可汗也最是喜欢和子民同庆,她真诚地提出今日这样的大宴,应该让大齐朝臣的家眷也赶来。

  彼时,沈茴在一旁听得直皱眉。不管哒古王妃的用意是什么,这是在大齐的土地,自然要按照大齐的风俗和规矩行事。哪里能因哒古王妃几句话,就改了原本章程?

  可皇帝连连点头,立即吩咐下去,令朝中府邸离宫近的大臣派人回去请来女眷同乐。

  皇帝对一个区区胡蛮之地的王妃言听计从的模样,站在一旁的沈茴简直看懵了,她甚至根本来不及出言劝阻。

  擂台上又开始了新一轮的搏斗。

  沈茴望着擂台上的齐国将士,知道这一局定然又要输。

  今日的流程,沈茴都提前知晓。这比武环节是早就设计好的,也算是历年接待胡蛮几族的传统。在沈茴原本的预料中,这场比武应当有来有回,甚至大齐要多胜出几局才对。虽巫兹人个个人高马大虎背熊腰,可大齐幅员辽阔,能人辈出,征伐疆场的将士中太多一身好武艺。

  可是……

  沈茴望着此时站在擂台上的那个瘦弱的齐国将士。比武已开始,从第一招开始,他就落了下风,处处回防,毫无反击的能力。

  是有人故意的!

  是有人故意安排了武艺不精的人上擂台!

  沈茴转头,望向坐在她身侧的裴徊光。裴徊光目光落在远处的擂台上,脸上没什么表情。

  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让大齐出丑,让文武百官甚至是朝臣的家眷看着大齐的将士被巫兹的勇士狠揍吗?若不是巫兹人五官面貌与中原人大有不同,沈茴简直要怀疑裴徊光是巫兹人。

  难道他要帮巫兹人?

  他已经将大齐的朝堂玩弄于鼓掌之间,怎么还会看得上巫兹这样曾经的附属弹丸之地?

  感受到沈茴的目光,裴徊光望过来。

  “本宫觉得下一局的比试,我朝将士必能挫巫兹锐气。掌印觉得呢?”沈茴压低声音,在四周的呼喝声中,只让两个人能听清:“不若掌印与本宫打个赌?”

  “赌非圣人行。”裴徊光慢悠悠地又吃一粒梅子糖,“不过,娘娘的赌注是什么?”

  还能是什么呢?

  她还有什么呢?

  沈茴端起宴桌上的花茶,小小抿了一口,让带着芬芳的热茶暖进身体里。

  又输了。

  “哈哈哈哈,这就是大齐的武将吗?”

  “我巫兹勇士是草原上的猎豹,是高空的雄鹰!”

  “大齐男儿个个都是这样不禁打,真是让人失望。连这比试都看得不过瘾!不过瘾!”

  巫兹人的中原话并不流畅,他们大多说着巫兹土话互相谈笑、庆贺,此时这几句话则是故意大声用中原话喊出来。

  紧接着又引起巫兹人的一阵狂欢笑声。

  大齐的文臣想争辩,可连输多场,他们无话可说。大齐的武将想上场,可隔在宴桌与擂台之间的禁军并没有给他们上擂台的机会。

  沈茴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还能拿出什么向裴徊光交换了,她转过头,重新望进裴徊光的眼中,低声说:“自然是掌印想要的赌注。”

  啧,真没诚意。

  裴徊光收回了目光。

  就在沈茴以为没有说动他时,他招了招手,一个眉清目秀的小太监俯下身来,仔细去听他的吩咐。

  沈茴惊讶地看了裴徊光一眼。

  看着那个小太监疾步走下高台,沈茴松了口气。她又忽然想到了什么,赶忙喊来沉月,在她耳边低声交代两句。

  这次,换裴徊光有些好奇沈茴令那宫婢去做什么。

  下一局比试开始,大齐原本安排的将士偷偷换了人。

  所有巫兹人都以为这一局他们还会赢,他们的勇士必将齐国的瘦猴子打得屁滚尿流!所有大齐的人都觉得这一局他们还会输,就像之前的每一局。甚至,这局应该会结束得更快。因为这次走上擂台的大齐将士……是个看上来十六七岁的清秀少年。

  擂台上,巫兹勇士鄙视地看着自己的对手。凭什么轮到他时,对手这么弱?这是不是看不起他?他用蹩脚的中原话嘲笑:“你这蔫巴巴的瘦猴子,跪下向爷爷求一求。爷爷轻点揍你,哈哈哈……”

  少年没说话,只是冲着他的对手微微颔首,然后做了个“请”的手势。

  巫兹勇士嘴里叽里呱啦念叨了两句巫兹话,然后挥着一双巨锤冲过来,气势汹汹,恨不得两锤子下去,就将面前的少年锤成肉饼。

  然而少年只是轻飘飘地向左侧挪了半步,轻易避开。巫兹勇士一愣,再用巫兹语咒骂两句,转身冲过去。

  少年又向右侧挪了半步。巫兹勇士再次扑了个空。

  几次三番,巫兹勇士每一次都气势汹汹地冲上去,而那个看上去瘦弱的少年每次都是轻飘飘地挪一步,轻

  易避开。

  来来回回十数次,巫兹勇士弯下腰,大口喘着气。

  万华园,忽然安静下来。

  一片寂静里,高台之上的沈茴忽然笑了一声。她笑声不大,可在这恰好静下来的一刻,显得那么明显。

  引得下方的人都望过去。

  高台之上一身明黄与正红相搭的皇后,貌美而高贵,正是世间最尊贵女子的模样。她望着下方擂台,大大方方地灿笑着。

  “哈哈哈哈……”

  下方的宴桌接二连三地爆发出笑声。只是这一次,开怀大笑的人是大齐的子民。

  裴徊光望着身边好像在发光一样的小皇后,却看得出她的笑根本没到眼底。

  沈茴哪里是真的笑得开怀?她望着下方连嘲笑巫兹人愚笨都不敢的大齐朝臣们,只觉得可悲!

  沈茴脸上的笑容逐渐变浅,即将尽数散去时,知裴徊光望过来,她轻挑眼尾,将脸上的笑容染上几分娇媚。她转过头望向裴徊光,对上他审视的目光。她笑着说:“掌印,耍猴真的挺好看的。”

  沈茴话音刚落,擂台上一直躲避的少年终于出手。这一次,精疲力尽的巫兹勇士冲过来时,他没再躲避。他抬手,轻易握住巫兹勇士的手腕,又用力一拧,一声骨裂之音后,爆发出巫兹勇士杀猪般地嚎叫。

  少年再一甩手,巫兹勇士雄壮的身躯被高高甩出去,又重重落地。一双重锤亦从高处落下,砸在他的身上。

  观看的人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瘦弱的少年是如何将这虎背熊腰的巫兹勇士甩得这样高?巫兹勇士落地时,那架势似乎要将擂台砸出个坑来。观看的人都跟着心颤。

  少年垂眼,看向脚边的巫兹勇士。他犹豫了一下,才开口:“抱歉。掌印说娘娘想看耍猴,这才没给你个痛快,让你受辱了。”

  巫兹勇士看着面前一脸真诚的少年,又是一大口血吐出来,心肝肺全都在颤。

  “陛下,该赏。”沈茴望向身侧的皇帝。

  皇帝这才回过神来:“对对对,赏!重赏!”

  哒古王冲身边的勇士用巫兹语嘱咐了好多句,大多都是让他下一局一定要赢,若是赢了许他这个又那个。

  勇士重重点头,立誓一般保证一定赢回来。

  然而,沈茴没给巫兹人这个机会。本来大齐与巫兹人的比武还要继续进行几场,可沈茴不愿意再冒险,做一回赢了就溜的小人,令人火速进行下一个环节。

  大齐的宫人手脚麻利地冲上擂台,红毯铺落,花瓣细散,身着艳丽舞姬们碎步走上擂台,或立或蹲摆好了起舞的姿势。

  哒古王傻眼。

  不是啊,这怎么就不比武了?哒古王一急,忽然忘了中原话怎么说,直接用巫兹语抗议。

  然而,密集的鼓点遮住了他的聒噪。

  皇帝犹疑:“哒古王是不是要说什么?”

  沈茴指了指起舞的美人,状若随意地自言自语:“最中间的那个舞姬长得真好看。”

  皇帝果然被沈茴的话吸引去,望向台子上起舞的美人们。他慢慢眯起眼睛来,跟着曲子咿咿呀呀地哼起调子来。

  “娘娘。”裴徊光忽然开口。

  沈茴莫名觉得他不会说什么能公之于众的话,她略歪了歪身子,凑过去,听他低语。

  “咱家的戒指可养好了?”

  沈茴一怔。目光迅速躲闪起来,全然没了刚刚的从容得体。她从袖中取出个小小的糖盒,做贼似地小心翼翼放在宴桌上。

  当然了,糖盒里装的可不是什么糖豆。

  裴徊光倒是没沈茴那么多顾虑,大大方方的将糖盒拿过来。他将盖子推开,取出里面的黑玉戒,捏在指间细瞧着。

  沈茴端端正正地坐着,却用眼角的余光偷偷看他,惊愕地看见裴徊光捏着那枚黑玉戒,放进了口中。

第35章

  裴徊光脸上没什么表情, 像嚼糖一样,让色泽浓郁的黑玉戒在他口舌间慢悠悠地翻转一圈。他合上双唇,黑色的玉戒隐在他粉白的舌齿之中。

  沈茴整个人都呆了。

  他、他是疯子吗!

  身后的宮嫔女眷们低声说笑,声音又软又甜。下方铺着红毯与花瓣的台子上歌舞连连, 温柔的筝声间歇, 是闷闷的擂鼓声。朝臣谈笑风生, 巫兹人粗犷的声音说着异族的语言。

  一切都那样嘈杂。

  可是那些声音忽然变得那样遥远,遥远到不真实。沈茴好像一句也听不进耳中了。

  半晌,沈茴才回过神来, 她收回视线, 重新脊背挺直地端坐着, 目视前方, 欣赏台子上的歌舞。

  冬日天寒, 摆在宴桌上的热茶没多久就要凉。宫婢勤快地奔走在各桌宴席间,将凉茶替换成热茶。宫婢走到沈茴身后侧, 想要为她替换掉凉茶。沈茴却忽然抬手端起面前的凉茶,一饮而尽。

  台子上的舞蹈结束,舞姬们退下去, 又换上另一台歌舞。

  沈茴心里刚平复一些, 眼角的余光看见裴徊光将宴桌上的小糖盒又推到了她面前。沈茴一怔, 小幅度地微微偏头, 看见裴徊光收回去的手上并没有戴着那枚黑玉戒。

  沈茴一动不动。

  台子上的这场歌舞进行过半, 沈茴才悄悄去拿小糖盒。她小心翼翼地将盒盖推开一点点,赫然见到黑玉戒躺在里面。沈茴手一抖,赶忙又将盖子推上了。

  怎、怎么会!

  裴徊光该不会真的能尝出来, 这枚黑玉戒昨天晚上根本没有被、被……

  呸。

  什么尝出来!

  沈茴在心里一连又“呸”了好几声!

  皇帝转过头来, 问:“皇后近来身体可好些了?”

  沈茴本来因为担心裴徊光识破她的敷衍正紧张着, 偏偏皇帝又转过头来与她说话。她说还好,又说这旧疾折磨她好些年,不是片刻能痊愈的。

  沈茴正艰难应付着,裴徊光忽然在宴桌下探手而来,在她腰间摸了摸,摘了她的荷包。他慢悠悠地翻了翻,见荷包里没有糖,有些失望地又将荷包悬在她腰间。

  直到裴徊光收了手,沈茴才松了口气,她坐在两个人中间,当真是焦头烂额。直到皇帝重新兴高采烈地去看歌舞,裴徊光也没再说话没有动作,沈茴才稍微放松了些。

  今日的宴席,沈霆也来了。

  他虽未官复原职,可失踪前有高位有兵权,也有爱戴。如今回来暂时领了个没有实权的武衔。不过,就算他现在的官职不大,一些比他位高的武将见了他,还是恭恭敬敬的称呼一声“沈将军”。

  皇帝听了哒古王妃的意见,让府邸离皇宫近的朝臣派人回去接家眷。沈府到皇宫的距离不算近,沈霆还是令小厮回去,将沈鸣玉带过来了。

  沈鸣玉第一次见到这样的场景,安静地坐在父亲身边,一双眼睛却好奇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

  沈鸣玉皱着眉望向父亲。她心里有很多疑惑,却不知道从何开口来问。

  沈霆明白女儿疑惑什么,可他并不愿意解释。言语说辞总是会带上主观情绪。他今日将女儿带过来,就是想让女儿自己去看、自己去想。

  沈霆拿起宴桌上的一块糯仁红枣软糕尝了一口,味道不错。每个锦盒里摆放着四块糯仁红枣软糕。他面前宴桌上这盒,被沈鸣玉之前吃了两块,现在只剩下一块了。

  沈霆转过头看向身边那一桌,客气问:“李将军,这盒糯仁红枣软糕能不能割爱?小女很喜欢。”

  沈鸣玉却愣愣的。

  她刚刚是有些饿了,才连吃了两块。这样软糯的东西,她并不喜欢吃。

  “哈哈哈,我们老夫妻都不爱吃这些细点。”李将军一边笑着说,一边将没有动过的一盒糯仁红枣软糕推到沈霆面前。这显然是小得不能再小的小事,李将军转过头,继续去看歌舞了。

  沈霆道了谢,将锦盒的盖子合上。他把这盒糯仁红枣软糕放在手边,全然没有给沈鸣玉的意思。

  ——菀菀最喜欢软糯的细点,带回去给她尝尝。

  最后一局比武大齐的胜利,尤其是用那样戏耍的方式赢下来,显然让大齐的文武百官们心情大好。此时尝着宫中珍馐与佳酿,还能观看这样美轮美奂的歌舞,更是大悦。

  然而不远处巫兹人的宴桌地,巫兹人就没那么高兴了。哒古王脸色铁青。显然是对刚刚的比武耿耿于怀!

  哒古王妃也不喝宴桌上的酒,而是拿了自己的酒囊,豪饮了一大口巫兹烈酒。她将手搭在哒古王肩上,用巫兹语说:“放心,一会儿看我怎么教训大齐的这群娇滴滴的女人们。”

  她爽朗地大笑着,十分有信心。

  哒古王妃浓密的微卷黑发扎了个粗粗的辫子,又在脑后盘起。她穿着草原劲装,是真正马背上长大的姑娘,与中原女子差别很大。中原女子即使是出生将门的巾帼,也和哒古王妃这样的马背上长大的草原姑娘不大一样。

  又一场歌舞结束,哒古王妃站起身,从宴桌后走出来,大声说道:“中原女子歌舞的确好看,曼拉族丽也来给大家助助兴!”

  曼拉族丽,是她自己的名字。

  “好好好!”皇帝拍手应好。目光在哒古王妃身上上下扫过,他显然是惊奇于巫兹女子居然是另一种风情。

  沈茴轻轻蹙眉,在心里埋怨一句:又找事儿!

  哒古王妃一跃而起,跳上台子。

  扎着双辫子的强壮勇士扔给她两条铁鞭。

  哒古王妃握着双鞭,在台子上表演起来,将铁鞭甩出阵阵抽打风声,又因是铁鞭,铁链相碰,又撞出几分铁血的意味来。

  但凡习武之人都能看得出来哒古王妃这可不是花拳绣腿,那充满力量的一鞭子下去,就能将人的脑壳砸碎。

  像是知道观看人所想,哒古王妃手中双鞭朝台柱甩去。一声响之后,木柱出现了裂缝。

  “献丑了。”

  “哈哈哈,不愧是本王的王妃!”哒古王大笑。巫兹人向来以武为尊,王妃给他们挣了脸面,他们无不欢呼。

  哒古王妃站在台子上没下来,她遥遥望向高台,大声问:“都说中原人擅剑术,不知中原女儿可会舞剑啊?”

  这……

  中原大地当然有擅舞剑的巾帼,可今日之宴上的女眷要么是宫妃、公主,要么是臣子的妻女……

  哒古王妃在台子上渡着步子,再开口:“我曼拉族丽是巫兹的王妃,若你们派个小民来舞剑,那是看不起咱们巫兹!”

  巫兹人附和。

  哒古王妃挑衅的口气更重,目光落在高台上的沈茴身上。她很是看不过这种娇滴滴的姑娘家。她说:“皇后是你们中原女子的第一人,不可能不会吧?”

  对于十岁前连走路都费劲的沈茴来说,当然不会。

  万华园再次安静了片刻。

  一个文臣起身,想要维护:“一方水土养育一方人,你们巫兹女子擅骑射,我们中原女子所擅之事你们巫兹女子也未必精通。”

  哒古王妃冷笑打断:“所以,就是不会!”

  另一个文臣正要起身,高台上的小皇后忽然开口。

  “这位巫兹妃子的表扬很好看。本宫与陛下、太后都看得津津有味。赏玛瑙一盒、珍珠一串、纯金头面一副,苏锦十匹。哦,这也赏了你。”沈茴摘了腕上的一个玉镯,没递给宫婢,直接搞搞抛出去。

  所有人的视线跟着那个玉镯,抬高,又落地。

  沈茴的力气那样小,搭建的台子又离得那样远。她自然没有将玉镯扔到哒古王妃面前,那个玉镯落了地,摔坏了。

  沈茴“哎呀”了一声,惋惜地瞥了一眼,又大方地说:“王妃表演得实在出色,本宫还在回味里,太激动了。”

  她微微偏过头吩咐:“再补一对镯子。”

  也不知道是谁,偷偷笑了一声。

  言罢,沈茴转过脸,不紧不慢地端起面前的花茶,优雅地抿了一口,再不开口了。

  让皇后上台子舞剑?

  大齐朝臣们低头憋笑。他们没想到小皇后以刚刚及笄的年纪,做事竟这样沉稳,简直就差指着哒古王妃的鼻子骂——让本宫去舞剑?你算个什么东西!

  裴徊光若所有思地审视着沈茴。

  他脑海中不由浮现了些旧事画面。那还是小皇后第一次在宫中设宴,连在人多的场合大声说话都不敢。面对醉酒的皇帝,小皇后更是吓破了胆。

  可是裴徊光也记得小皇后勇敢跑过去阻止皇帝的画面。甚至连她那日穿的什么衣衫,戴了什么发钗,垂落到地面的披帛什么触觉都记得。

  这才多久?小皇后的成长让裴徊光有点意外。

  哒古王妃咬咬牙,死死盯着高台上的沈茴。知暂且不能把中原的皇后怎么样,她又咽不下这口气,猛一转身望向大齐百官所在之席。

  “大齐的臣子家眷中就没有人敢上来舞剑助兴吗?”

  脸色难看的哒古王重重冷笑了一声:“这就是大齐的待客之道?”

  哒古王说这话时,是看着皇帝的。他的目光投过来,皇帝愣了一下,顺着说下去:“谁家女眷来舞剑助兴欢迎哒古王,朕必重赏!”

  沈茴被这个愚蠢的皇帝气得咬了自己的舌头。

  皇帝开了口,这事便难办了!

  万华园再次寂静下来。

  沈茴正琢磨着要不要悄悄吩咐身手好的女侍卫扮成臣子女眷来解围,忽听一道熟悉的女童声。

  沈鸣玉站起来,声音清脆又响亮:“我们中原女子赴宴皆注重仪表,穿上漂亮衣裳梳着漂亮发髻,不像哒古王妃这样随便。免得歪了姐姐和娘子们的发钗,只好我这样的小孩子比划几下,满足哒古王妃想见识中原剑术的心愿。”

  朝臣松了口气。沈鸣玉还是个孩子,她站出来,不管比划的剑术多差劲,都不会丢了大齐颜面。

  沈茴惊愕地望着沈鸣玉,又望向沈霆,见后者笑着拍了拍沈鸣玉的肩膀,显然是很赞成沈鸣玉此举!

  沈鸣玉接过侍卫递上来的剑。想着哒古王妃刚刚用的是双鞭,她又借了一把剑。她手握双剑,大步走上台子。

  她自小就听旁人嘲笑说沈家男人死光了,将来要被吃绝户。

  她不服气,她用力去读书,又偷偷去学武艺。

  父亲回来了,她曾怕父亲不喜她真实的样子。可父亲并不怪她,反而教她兵法、教她练剑。

  沈鸣玉站在台子中央,望向远处的父亲,握紧手中的双剑。

第36章

  父亲问她敢不敢上去时, 沈鸣玉当然说敢,她怎么会不敢!

  这样的场合,这么多人看着,沈鸣玉到底还是个半大孩子, 她有些紧张地握着手中的双剑。她望着远处的父亲, 看见父亲冲她点头, 她心里的紧张忽然就散去了大半。这几年,家里什么没经历过?不过是一场表演,全当是之前的每一次普通练剑。

  这套剑法, 沈鸣玉已练过无数次。当她深吸一口气, 开始舞剑, 所有的注意力都凝在手中的剑上, 所有的紧张都消失了, 只想将这一套剑法挥得漂亮。

  原本,宴席上的文武百官心里想着沈鸣玉年纪小, 她出来表演舞剑,不管这剑法使得怎么样都不重要。却没想到沈鸣玉这一套剑术耍得行云流水,不由就将人的目光都吸引了去。

  “好!”

  武将自然看得出这小姑娘是自小苦练过的, 绝对不是花架子, 不由赞喝。

  又有武将望着台子上舞剑的少女, 眼前隐约浮现了另一个少年将军的形象来。那还是先帝在时, 某一年新岁, 另一个胡蛮之族进奉,少年将军一个人站在擂台上,手握长枪, 将涌上擂台的骁勇胡人一个个战败。

  那一声又一声的“再来”, 还有后来的那一句“一起来”, 那手握长枪的少年是怎样的年少轻狂、意气风发。

  只是今非昔比。这才几年,当年连直视天子都不敢的巫兹人,如今竟是如此猖狂,居然敢出言让尊贵的皇后下场表演!

  年轻的朝臣们或许心中所感稍淡,而经历过曾经峥嵘的老臣们,无不心中五味杂陈。一道道望向沈鸣玉的目光,不由转到了沈霆身上。

  沈霆坦然接受那些饱含期待的目光,而他只是望着圆台上舞剑的女儿。

  女儿的锋利,的确和他年少时一般无二。

  他对凑过来夸赞沈鸣玉的道贺,很温和地点了点头道谢。他用手背贴了贴茶盏,试了下温度,知晓茶水偏凉。沈鸣玉舞剑下来必定会渴,舞剑又会让她一身汗,太热的茶喝不下,彻底凉了的茶水喝了也不好,这温度刚刚好。

  沈鸣玉收剑。

  圆台上,纤细的少女挺拔似寒梅,又有鹤的卓然。

  沈鸣玉转身望向巫兹宴桌方向,朗朗开口:“你们的王妃身体强壮,若是想学我们中原的剑术,只要找到真正懂剑术的老师傅教一教,一定可以学会的!”

  沈鸣玉的声音脆脆的,又有这个年纪少女的特有天真烂漫。

  哒古王妃中原话并不是特别好。她努力听了沈鸣玉的话,在脑子里饶了个弯,才听明白。她还没琢磨出怎么说话。大齐的武将中有人笑着附和:“哒古王妃必能学会!”

  可是这语气,怎么听上去那么像嘲讽?

  “好!好!赏,重赏!”高台上的皇帝本想念两句夸赞这剑法漂亮的诗词,却词穷,只干巴巴地拍着手说了这么两句。他的目光落在沈鸣玉身上,觉得有点眼熟,偏又一时想不起来在哪里见过。

  皇帝的目光上上下下地扫过沈鸣玉。沈鸣玉上台之前,担心出门前母亲给她梳的发髻碍事,动作麻利地解了头发,只随意地绑了个高高的马尾。此时她刚刚舞剑结束,双颊红红的。

  皇帝爱美人,爱各种各样的美人。

  他的目光落在沈鸣玉尚且平坦的胸口,目光顿了顿。还是个孩子啊。不过……

  沈茴一直心惊胆战地观察着皇帝的神色,见他打量去沈鸣玉,立刻开口:“听闻巫兹族中有一对双生金眼美人此番也与哒古王同行,怎没见到人呢?”

  她这话,是问巫兹的哒古王。

  哒古王哈哈大笑了两声,才说:“阿古曼丽和阿古雪丽是我们巫兹的瑰宝!今日也给天可汗准备了我们巫兹的舞蹈来助兴。”

  他又转头朝身边的人吩咐两句。

  那两位双生的金眼美人一直坐在巫兹人的宴桌地,只是她们一直带着面纱,频频惹得皇帝望过来,对她们的容貌十分好奇。

  果然,沈茴将话题绕到这一对巫兹美人身上,皇帝就没再算计着沈鸣玉,一双眼珠子跟着那对巫兹美人的身影。

  哒古王看着阿古曼丽和阿古雪丽在席间起身,往台上去,心里不太得劲。这对美人是他们巫兹的瑰宝,凭什么送给中原的皇帝?偏偏他的可汗哥哥说中原地广兵多,暂且动不得。

  这对巫兹美人赤足穿着皮裙,随着她们起舞,一双笔直的长腿在皮裙下若隐若现。中原的朝臣们,有的觉得非礼勿视移开视线不敢多看一眼,有的却目光如炬地盯着瞧。

  皇帝眼睛一眨不眨,却皱着眉。因为这对美人脸上那层薄薄的面纱始终没摘。

  沈茴趁皇帝全神贯注地望着那对异族美人,招来拾星在她耳边低语两句,吩咐她立刻将皇帝对沈鸣玉意欲不善的念头告知沈霆。

  拾星悄悄绕过人群,疾步走向沈霆身后,福了福,弯腰低禀。以沈霆和皇后的关系,皇后派身边的宫婢过来递几句话,十分寻常。

  沈霆略偏着头听完拾星的禀告。他转过头,遥遥望向高台上的沈茴,冲她点了点头。

  沈茴望着哥哥,倒是一时不知道哥哥这是告诉她他知晓了,还是让她安心。

  应当是后者吧?

  沈茴莫名这样想,又真切地希望是后者。

  沈茴稍微松了口气,才忽然间发现裴徊光安静了那样久。她偷偷去看他。裴徊光脸上没什么表情。可沈茴却隐约觉察出来裴徊光漆黑眸底的恹恹。

  裴徊光心里的确不快活。

  不管是聆疾刚刚在擂台上戏耍巫兹勇士,还是沈鸣玉的出彩舞剑,都为本该被胡人踩在脚底下的大齐颜面,又挣回了几分。

  他心里怎么能快活呢?

  大齐被曾经的附属小地嘲弄、欺凌,踩在烂泥里践踏,胡人嚣张嘲笑、大齐朝臣无地自容……他心里才能快活啊。

  台子上的双生金眼美人跳舞跳到高朝处,把那遮脸的薄轻纱高高抛起,终于露出倾城倾国容。

  异域风情的立体五官堪称完美,一双金瞳如妖勾媚,活色生香。

  “美!”皇帝直接站起来,急急往前走了两步,双手搭在木栏上,望着还在继续跳舞的美人,恨不得自己离得近点、再近点!

  裴徊光瞥了他一眼。

  他想了一下,将来史册上会如何描述这位大齐的皇帝。

  行吧。

  他心里稍微快活了那么一丁点。

  不过也只那么一丁点。毕竟他的计划被打乱了,更快活的场面没见到。裴徊光转过头,去看身边这位罪魁祸首。沈茴尚未来得及收回目光,两个人撞了个四目相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