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茴一怔,正犹豫着要不要收回视线。裴徊光已经先一步

  移开目光,他端起宴桌上的凉茶,慢悠悠的呷了一口。待凉透的茶水流进身体里,他已不想再看接下来的歌舞表演,起身离开。

  沈茴目光追随着裴徊光,带着几分茫然与探究。

  裴徊光沿着石阶,缓步走下高台。宫人迎面遇了他,都退到一侧避让。待他走得远些了,那巫兹人有的已经喝醉,站在甬道上摇摇晃晃。

  宫宦快步赶过去,将人扶走。从始至终,裴徊光脚步没有放缓等待过,更无改变过方向有所任何的避让。

  他心情不好,很不好——沈茴心里这般想着,她垂下眼睛,目光落在宴桌上装着黑玉戒的小糖盒。

  她骗了他,敷衍了他。

  并且被他尝出来……不不,被他不知道用什么法子识破了。

  而且,她为了能让大齐能在比武中赢上一局,求了他,给出了随他开的“赌注。”

  偏偏,又赶上他今日心情不好。

  沈茴怔怔望着宴桌上的小糖盒,轻轻抿唇,隐约料到今天晚上去见他不知道要吃什么样的苦头。

  可她又必须去。

  巫兹的双生金眼美人表演结束,哒古王言不由衷地表达了这两个美人倘若能留在宫中侍奉皇帝是她们的荣幸。皇帝自然高兴,也不顾是不是符合规矩,直接给两位美人封了妃。

  宴席结束后,沈茴借口要为两位新妃子安排宫殿请辞,皇帝自然答应。接下来的活动,本来也不太需要女人参与。

  为这两位异族美人准备的宫殿,自是早就安排好的。沈茴亲自将人送到双翊楼。这一折腾,本就体弱的沈茴便有些体力不支,略显疲惫地回昭月宫。

  路上,沈茴惊讶地看见锦王妃独自一人坐在花厅里饮酒。锦王妃也看见了沈茴,起身迎过来行礼。

  “锦王妃怎一个人在这里喝酒?”

  “我不爱听胡人咋咋呼呼的声音,跑到这里躲清闲。没想到被皇后娘娘撞见了。”锦王妃邀请,“皇后娘娘瞧上去有些疲惫,要不要同饮两盏果子酒。”

  沈茴想起上次喝的果子酒味道的确很好,便和锦王妃去了花厅,一起喝了一点果子酒。另一方面,她也是怕今日事忙有人去昭月宫叨扰她,也想如锦王妃般,在这里躲躲清闲。

  “娘娘若喜欢这果子酒,明日送娘娘一些。”锦王妃说。

  沈茴说好,又道谢。

  沈茴在花厅坐了好一会儿,才回昭月宫。她觉得身上乏,又怕晚上要受折磨,去睡了大半个下午,天黑时才醒来。

  “娘娘,要摆晚膳吗?”

  沈茴想了一下,怕自己一会儿会吐,只喝了碗花茶,然后去盥室沐洗更衣,收拾妥帖后带着灿珠往沧青阁去。

  ·

  沈茴攥紧小糖盒,轻推开书阁的门,朝长案后面的裴徊光走去。随着她走动,黑玉戒轻碰糖盒发出响动来。

  “掌印在练字吗?”

  看清纸上内容,沈茴不由愣住。

  长案上摆了一张很大的宣纸,裴徊光握着笔,让浓墨将整张宣纸染黑。已没有一丁点白的地方,他仍旧反反复复地一行一行刷过去。

  浓墨渗透宣纸,将下面的玉石台面都染脏了。

  裴徊光抬眼看她。

  沈茴向后退了一步。

  “退什么?”裴徊光慢悠悠地问,语气寻常,不带情绪。

  “怕掌印打我。”

  裴徊光没理她故意卖巧的说辞,重新垂眼,继续反复涂抹,让视线里黑色越来越浓与纯粹。

  “不该骗掌印。”沈茴说。

  裴徊光没说话。

  半晌,沈茴用力攥了下手里的小糖盒,小声说:“我、我自己放不进去……”

  “娘娘声音太小听不见。”裴徊光分明听见了,却故意这样说。

  沈茴知他故意,她也不重复,继续嗡声说下去:“也,也怕取不出……”

第37章

  沈茴低着头, 眼圈一点一点红了。

  她以前从来不知道自己会变成这个样子。她听着再熟悉不过的自己的声音,说着这样不堪的言词,心里一阵阵难受。

  路是自己选的,一往直前不后悔, 可被荆棘扎伤了, 还是会痛的。

  手里攥着的小糖盒将她娇嫩的手心都咯红了, 可她握着小糖盒的力度却越来越重。这种硌得她手心发疼的滋味,勉强能压着她胸口的酸意,让自己不要哭出来。

  不哭, 肯定不再这死太监面前哭。

  裴徊光用力置了笔。

  前一刻他才刚蘸了墨, 狼毫上饱满的墨汁溅起, 溅到沈茴杏色的裙子上。

  直到裴徊光走出书阁, 沈茴还没回过神来。她低头望着裙子上沾染的墨滴, 反应过来,小跑着追出去。她听着裴徊光的脚步声, 小跑着下楼,追着裴徊光进了五楼的盥洗室。

  裴徊光只是过来洗手的。

  墨汁在他修长皙白的手指上蹭了一点,他用凉水反反复复地洗, 直到这双手又干干净净了。

  沈茴站在门口, 默默瞧着他。

  裴徊光拿起干净的棉巾擦尽手上的水渍, 经过沈茴身边看都没看她一眼, 他出了盥洗室, 又往楼上去。

  沈茴跟他保持了一点距离,又默默跟着他。她跟着他走上六楼,裴徊光脚步没停, 她便继续跟着往七楼去。

  沈茴听着两个人交叠的脚步声, 在心里劝慰自己, 努力让自己笑。即使笑不出来,也不准拿出委屈的模样来。

  到了七楼的寝屋,裴徊光在屋内默立了片刻,才转过身,将目光落在小皇后的身上。

  裴徊光将目光望过来时,沈茴朝他走过去,停在他身前半步的距离,主动抬手环住他的腰身拥着他,她再一点点往前挪,直到将身子贴靠在他胸膛。她仰起脸来望向他,软软地撒娇:“别生气啦。”

  裴徊光冷眼瞥着她。

  他神情那样冷,和他身上的温度一样。

  沈茴努力扯起嘴角摆出最好看的笑容,再央他:“以后不会再随便敷衍掌印了。”

  沈茴只想将他哄了。至于这话嘛,自然也不是真心的。

  裴徊光睥着沈茴这张假笑的脸,终于再开口:“娘娘想赢一局,咱家依了娘娘,所以娘娘的赌注呢?”

  沈茴绕在裴徊光身后的手有些僵,她努力维持脸上的笑容,说:“自是掌印说了算。”

  “是吗?”裴徊光轻飘飘地问。

  沈茴僵僵点头。她脑海中已经幻想了一种又一种被这死太监折腾的画面。

  “哭。”

  沈茴一愣,怔怔望着他,连脸上强撑出来的笑也坚持不下去了。

  沈茴缓慢地眨了下眼睛,蜷长的眼睫轻轻扫过,便带下泪珠来。她知道裴徊光看出来了,看出来她难堪得想哭,也看出来她憋得心口都疼了。

  沈茴一边在心里警告自己不准在这大奸宦面前丢人的哭,一边又给自己找借口,反正哭是他说的,是她赔出去的“赌注”。

  挣扎犹豫间,心口灼烧般地痛。她低下头,咬着唇无声落泪,还是不愿让裴徊光看见她泪水涟涟的脸。裴徊光也没阻止,由着她。

  沈茴哭了近一刻钟,才将眼泪收了收。心口的憋痛也慢慢散去了。

  “假装什么?”

  忽听头顶的声音,沈茴偷偷抬眼望了裴徊光一眼,忽然想到自己脸上挂着泪,匆忙又低下头去。

  裴徊光直接捏着沈茴的下巴,抬起她的脸,让她泪洗过的脸一览无余。

  “娘娘还记得当初来招惹咱家时,自己的说辞吗?”

  沈茴当然记得。那可是她琢磨了好久,才最终鼓起勇气对他说的话。

  ——那皇帝的女人为掌印宽衣暖榻,掌印会觉得痛快吗?

  “娘娘最好给咱家记着,你是皇后,不是需要讨好别人的低等东西。”

  沈茴望着裴徊光又困惑了。

  她那说辞……不就是要凭借着皇后的身份向他卑微讨好让他痛快吗?他现在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要她记着自己的皇后?记着自己皇后的身份又能怎么样呢?她难不成还能让他跪地伺候吗?

  裴徊光推开了沈茴。他低头看着自己上身的雪色寝衣,上面落了沈茴的眼泪,也沾了她裙子上的墨汁。

  裴徊光三两下解开系带,将上衣脱了,随手扔到椅子上。

  沈茴急忙低头,不敢去看。

  裴徊光瞥了她一眼,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转身去了榻上。

  沈茴低着头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刚刚忽然降临的难堪缓过去了。她平复了一下情绪,开始懊恼今日的表现实在是太差劲了。她不应该这样失态才对。

  她拿着帕子闷声去蹭裙子上粘的墨汁,直到蹭不下墨痕了,她才吹熄了屋内的灯,从床尾小心翼翼地轻轻爬到床里侧。

  当裴徊光的手覆来时,沈茴拉住他的手:“掌印。”

  她试探:“明天要起得很早,今天晚上可不可以不要让我睡得那样沉?”

  裴徊光的手掌覆在沈茴的眼睛上,沈茴轻轻握着他的手腕。一片漆黑里,两相僵持着,十分安静。

  沈茴倒也不是非要早起,只是她忽然想试探一下。

  “也不是不行。”裴徊光慢悠悠地松了手。

  沈茴有些意外。她仔细听着身旁的响动,听见裴徊光下了床,在衣橱里翻找着什么,他很快又回来,然后拉住了沈茴的手,将她的两只手交叠放在一起。

  沈茴很快反应过来,裴徊光在绑她的双手!

  不仅是手,还有脚腕。

  甚至,他又用她的披帛蒙了她的眼睛。

  沈茴愣愣的,心想至于吗?他在防着她半夜对他动手杀了他吗?这怎么可能呢?她这样的病秧子哪有那个本事杀得了他?

  安静又漆黑的环境下,沈茴又因为畅快地哭过一场,此时脑海中异常地清醒。她开始反反复复地回忆今晚见到裴徊光之后的每一个细节,细细去琢磨。她去琢磨裴徊光的每一个眼神,去推敲他说的每一句话。

  夜色渐浓,时间变得没了概念。沈茴后悔下午睡了那样久,导致她此时一点困意也无。偏偏手脚被绑,不是很舒服。

  她将今晚的每一幕都推敲琢磨过,隐约有了新的猜测。这猜测让她惊讶,也让她茫然。她想再试探一番身边的裴徊光,却不知道他此时是睡着还是醒着。若他睡着,她倒是不好将他吵醒。

  沈茴犹豫很久,终还是决定轻声问问裴徊光可睡着了。她还没开口,身侧的

  裴徊光忽然转过身来,开始解她的上衣。沈茴一怔,一片漆黑里,僵着。

  沈茴后悔了,她不敢为了试探裴徊光的底线主动提出不要他像之前那样点了她的穴道,让她沉沉睡去。

  她轻轻咬着嘴唇,感受着锁骨下冰凉的手掌,宁愿被敲昏没有知觉。至于她刚刚打算问裴徊光的话,现在是怎么都问不出口了。

  ·

  夜深人静,街道上几乎看不见什么人影。

  沈霆骑马疾行而过。傍晚时,母亲随口说想吃栗子杏仁千层糕。他知道有一家铺子的栗子杏仁千层糕味道很好,赶了很远的路去买。等母亲明早起来便可以吃到了。

  两道人影从昏暗的小巷闪出来,拦住沈霆的马。

  沈霆瞥了一眼拦他的张达和刘伟奇,他翻身下马,拽着马缰跟他们两个走到角落处,问:“什么事?”

  张达欲言又止。

  刘伟奇看了张达一眼,开口:“咱们现在是该称呼你沈将军还是吴将军?”

  他话音刚落,张达赶忙接了话,语气里有点酸溜溜的:“大哥,你现在可以领着朝廷的俸禄,带着朝廷的兵马耍威风了。再也不用跟着弟兄们担着乱臣贼子的骂名。弟兄们不能不多想啊!”

  沈霆说:“沈霆七年前就已经死了。”

  “有大哥这句话,咱们就放心了!”

  “咱们信哥哥,下面再有人闹事,我和张达就能给大哥处理了!”

  沈霆眯起眼睛,遥望皇宫的方向,这样远的距离,仍然可以看见巍峨皇宫的一角。

  他是曾经年少轻狂的沈霆,更是势要推翻昏庸王朝的吴往。

  ·

  沈茴很晚才睡着,她醒来时裴徊光已经不在她身边了。而绑在她手脚上的绳子早已解开。她掀开被子刚要下床,看见被子里的那个小糖盒。

  沈茴愣愣望着那个小糖盒很久,才将它拿起来,推开盖子,取出里面的黑玉戒,然后她拉起自己的裙子。

  又过了近三刻钟,沈茴才下楼。

  沈茴一楼一楼地找下去,心想若裴徊光已不在沧青阁,她便先回昭月宫,下回再将这戒指还他。却在庭院中看见了裴徊光。

  裴徊光站在一棵玉檀树下,抬眼望向树端的两只喜鹊。

  沈茴走过去,和他一同望向那两只叽叽喳喳玩闹的喜鹊,问出昨天晚上想问的话:“蔻蔻在掌印心里重要吗?”

  她收回视线,望着他。

  许久之后,树端的那两只喜鹊一前一后地飞走了。裴徊光转过身看着沈茴,他嗤笑了一声,道:“这要看娘娘自己的表现。若得了咱家的心意,就是咱家的宝贝。反之,就成了咱家这等阉人取乐的玩意儿。”

  沈茴认真想了一会儿,隐约意识到自己的美人计似乎还是有些用处的。她又朝裴徊光迈出一步,去拉他的手。她将黑玉戒戴在他的指上,说:“喏,好好戴着。”

  裴徊光漆色的眸底一如既往看不出情绪。他说:“娘娘怎么一会儿委屈得恨不得扒了咱家的皮,一会儿又……”

  他“啧”了一声,没找到准确的词来形容。

  沈茴想说那是因为自己的脸皮还不够厚,修炼的美人计也没大成。可她不能这样说,便胡乱给自己找借口:“本宫年纪还小呢。没定性。嗯。”

  沈茴趁着此时裴徊光心情好,问:“昨日上擂台的那个少年是司礼监的人吗?”

  “聆疾?”裴徊光语气轻缓,“娘娘看上他了?”

  “嗯。”沈茴点头,“我身边没有身手那样好的人,想跟掌印讨人。”

  沈茴说的是实话,她也不介意从裴徊光身边过来的人身在曹营心在汉。她不会将人真的当心腹,而是需要时用他的武艺来护卫。

  裴徊光慢悠悠地拨转着指上刚套的黑玉戒。他盯着沈茴的眼睛,说道:“他在禁军处当差,不是阉人。”

  沈茴有些惋惜。不是宫宦,那自然不方便了。

  裴徊光冷笑了一声:“娘娘既然看上聆疾了,阉了送去给娘娘使用便是。”

  “不不不,不用了!”沈茴急忙说。

第38章

  “娘娘脸上这表情是惋惜?咱家好心将人阉了送去给娘娘使, 娘娘惋惜什么?是惋惜断了根的人使起来没滋味儿?想使唤齐全人?”裴徊光慢悠悠地说着。

  沈茴这才明白裴徊光说的“使”是哪种使用。

  裴徊光望着沈茴的眼睛,再问:“还是娘娘觉得齐全人才高贵?齐全人被阉割成了下等东西,惹了娘娘惋惜?”

  沈茴紧张地整颗心都揪起来了。

  这话题可太敏感了。

  沈茴想解释, 她露出惋惜神色时,裴徊光尚未提出要将人阉了。可裴徊光不知道吗?他自然知道的。他咄咄相逼, 恐怕她怎么辩解都不能令他满意。

  眼看着裴徊光还要再开口, 沈茴直接转身。

  “娘娘……”裴徊光刚再一开口,就见沈茴气呼呼地转了身。他惊讶地望着沈茴, 倒也住了口。

  沈茴没有走多远, 她搬起不远处的一个半旧的小杌子,重新走到裴徊光对面, 将小杌子放在裴徊光脚前。

  裴徊光不解其意, 望着她, 看她要做什么。

  沈茴捏着裙子略略抬起一点露出鞋尖,踩上小杌子。小杌子窄窄, 她身形晃了一下。裴徊光抬抬手,扶了她一把。

  沈茴攥着裴徊光的衣襟, 将人往眼前再拉近一点。

  裴徊光忽然就知道她要做什么了。他慢悠悠地开口:“这是要……”

  沈茴直接凑过去亲吻他, 拦了他接下来的话。

  四目相望, 沈茴的眸子里映出他的样子。她眸中的自己, 让裴徊光忽然觉得有点陌生。

  晨风从沈茴身后吹来,将她的裙子向前吹去, 尽数温柔抚在裴徊光的身上。裴徊光扶她的手没有收回来, 始终搭在沈茴腰侧。

  许久之后,沈茴才结束这个绵长而又用力的亲吻。

  “掌印甚是牙尖嘴利, 本宫不喜欢听, 只好堵了你的嘴。”

  裴徊光望着沈茴盈盈红润的软唇开开合合, 他抬手,用拇指指腹慢条斯理地捻了一下自己唇上的湿泽,才拖长了腔调:“牙尖嘴利?什么破词儿。”

  “没有说错呀。”沈茴垂下眼睛一脸纯稚无辜,“牙若不尖,怎么会把本宫舌头尖儿给咬疼了。”

  裴徊光嗤笑一声,不咸不淡地说:“娘娘用这样的法子堵咱家的嘴,也不嫌恶心。”

  这话怎么有点耳熟?

  沈茴蹙蹙眉,说:“还成吧,若掌印少说些煞风景的话更善。”

  她又开口,反客为主:“所以,掌印为什么还没有送几个身手好的宫人到昭月宫去?”

  裴徊光看着她。

  沈茴继续:“是司礼监找不到身手好的人了,还是掌印想不到呢?若是哪日本宫一不小心掉河里了,身边连个救的人都没有。”

  “差不多得了罢。”裴徊光半眯眼,睥着她。

  沈茴轻咳了一声,移开视线。

  “要什么样的?怎么使的?屋里用不用?娘娘小小年纪已是如此重欲,身边是该养两个细皮嫩肉唇红齿白的,若是咱家不在,也好顶上。娘娘说是与不是?”

  得,这嘴白堵了。

  沈茴低着头,看着自己的裙子在晨风里如涟漪般拂在裴徊光的白衣上,缠缠连连。

  “只掌印一个,便也够了。”她去拉裴徊光的手,将他的食指、中指和无名指攥在手心里。

  他始终要逼她说出来。不管他信不信,反正她都得说。

  裴徊光摸了摸沈茴的头,这才满意地“嗯”了一声,悠悠说了句:“这才乖。”

  ·

  沈茴本是担心今日会有事,不敢晚起。的确,她早早就醒了,可早上在沧青阁耽搁了那样久,脚步匆匆穿过暗道回到昭月宫时,比往常回来得都晚些。

  她知道巫兹人今日要与皇帝和朝中武将出去狩猎,女眷皆不用同行,轻松不少。暗道里阴森寒冷,沈茴每次回来都要抱着暖手炉暖会身子。她一边暖身,一边听着沉月的禀话。

  “大殿下早上来过了,奴婢说娘娘还没醒。他嚷着要进来看看娘娘,还说不会吵闹。奴婢却只能说娘娘交代过您头晕要多睡会儿不许人吵闹,这才将他打发了。奴婢瞧着大殿下走的时候不是很开心。”

  她上次见到齐煜还是前天早上。沈茴琢磨了一下,倒也一时茫然,不知道那算不算不欢而散。不过忆起齐煜扭头就跑的倔强小身影,沈茴心里有些不是滋味。

  她待身上的寒意退了一些,吩咐宫婢去给她拿衣裳。她要换一身衣裳,去齐煜那里一趟。前日早上闹了不愉快,小孩子今天巴巴跑来了,又吃了闭门羹,沈茴可不是得过去一趟,将人哄哄。

  刚哄了个大的,又要去哄个小的。

  沈茴无奈地摇摇头。

  她询问:“昨日陛下给了鸣玉什么赏?”

  沉月就将皇帝赏赐的东西一一说了。倒是都按着规制,没什么格外值得注意的。按理说,昨日那情况,即使是臣子家眷也断然没有上台去表演的道理,就算沈茴令身手好的侍女假扮臣妻,也不算上佳。免不得要在野史里落得一笔“大齐皇帝令臣妻向胡人表演”。偏偏皇帝是傻的,直接开了口。

  中原人大多骨子里都看不上胡人,尤其是巫兹。因为千百年来,巫兹实在是附属中原太久,尤其是前卫时,巫兹小地谄媚嘴脸被编进歌谣里,现在街头巷尾的孩童还有唱诵。

  从结果而言,沈鸣玉上去舞剑是最好的结果。对大齐是,甚至对她来说也是。

  可那有前提。

  一个隐隐有了苗头,并没有几个人知晓,也不齿于宣之于口的荒唐恶念,若是没有的话,才是最好的结果。

  沈茴一想到皇帝将邪念打在一个连月信都不曾来过的小孩子身上,就一阵阵恶心。

  “娘娘?”沉月轻唤。

  原来沈茴已经发怔了许久,而且脸色越来越难看。沉月不知沈茴心里想着沈鸣玉的事情,还以为沈茴在沧青阁那边受了屈辱。她赶紧低下头,把脸上心疼的表情压回去。

  沈茴回过神来,轻叹了一声。她起身,刚打算换衣。宫婢走进来禀告司寝女官沉烟过来了。

  “司寝女官?”

  沈茴有点意外。

  沈茴见过一两次沉烟,印象里是个端庄懂规矩的姑娘。在这宫里,能做到女官的,都有些本事。只是司寝女官?一想到沉烟所管理的事情,沈茴隐隐觉得又没有什么好事。

  “禀娘娘,陛下下了旨意要为宫里的嫔妃们排好侍寝日期。”沉烟委婉了说辞,要知道皇帝当时的原话十分粗鄙不堪,“陛下事忙说得笼统,细则处只好来请教娘娘。”

  宫中妃嫔实在是太多,皇帝宠幸妃子向来是凭借喜好。现在居然要把女人们排好号码,一个个来了。

  “你们自己看着办就好。”沈茴说。她可没闲心管这个事情。

  沉烟当然可以自己就把事情做好。只是侍寝这事儿可以动手脚的地方很多,她过来禀了事,也是来探皇后娘娘的意思。

  已知道皇后娘娘的意思,沉烟屈膝行礼,说自己定会将事情处理好,然后告退。

  沈茴也没等沉烟退下,先起身往里面去换衣,心里着急要见齐煜。

  沈茴经过沉烟身边的时候,沉烟愣了一下。

  她闻到了玉檀香的味道。

  沉烟对玉檀的味道,那可太熟悉了。

  ·

  沈茴急匆匆去见齐煜,等到了齐煜住处,却得知齐煜在睡觉。

  宫女禀话:“大殿下昨天晚上似乎没睡好,奴婢几次进去查看时,都见他翻来覆去,今晨也比往日醒得早。大殿下一醒来就嚷着要见皇后娘娘。奴婢说皇后娘娘最近会因巫兹人事忙,大殿下执意抱着书册去找娘娘。没见到娘娘,大殿下回来闷闷不乐,将宫人都撵出去,自己蒙着被子躺下了。等奴婢再进去瞧,大殿下已睡着了。”

  沈茴眼前浮现小孩子的忐忑、鼓起勇气,又失望的过程。

  她吩咐宫人都不必跟着,自己一个人轻手轻脚地进了屋子,在齐煜的床边坐下,望着酣眠的小孩子。

  齐煜睡得正沉,却貌似并非好眠,小眉头揪着。

  “不、不要……”小孩子呓语,声音低低的。

  沈茴俯下身来,凑过去听,听见齐煜睡梦中带着哭腔的呢喃:“不要当皇帝呜呜呜……怕、怕呜呜……”

  沈茴一愣,紧接着心里被蛰了一下。

  她一心想帮齐煜登上帝位,从头开始慢慢治理这腐烂的王朝。可是她这计划从未问过齐煜的意愿。

  齐煜,他不想当皇帝啊!

  沈茴茫然地呆坐着。

  她忽然好颓然,生出几分对未来的无措失败感。

  又过了好久,齐煜迷迷糊糊地醒来,睁开眼睛。

  “醒啦?”沈茴温柔地摸了摸他的头,想要去帮他盖好被子。

  齐煜却忽然瞪大眼睛,惊恐地抓住自己的被子,不许沈茴来碰。

  沈茴一愣,收回手。

  小孩子的眼睛里浮现迷茫来,他眨眨眼,再眨眨眼,才看清身边的人是沈茴。他紧紧抓着被子的手慢吞吞地松开。

  “做噩梦啦?”沈茴问。

  齐煜胡乱地点点头,小声嘟囔:“你还生不生我的气?”

  沈茴摇头,说:“最近巫兹人来啦,姨母大概会很忙,可能没那么多时间陪煜儿。”

  “我知道!”齐煜低着头,小手抠被子上的绣纹。

  原来小姨母真的没有生气,他慢慢翘起嘴角。他的小脑瓜低了又低,不想让小姨母看见他笑了。

  沈茴在这边陪了齐煜半个上午,才回昭月宫。

  一离开,沈茴脸上的笑容便收了,带上愁绪。她的视线越过高高的红色宫墙,望向远处山峦。最近几日天暖,远山顶的积雪已有些融化。她心里的积雪却结了冰。

  “娘娘这是想出宫了?”

  忽闻裴徊光的声音,沈茴吓了一跳。原来她一边走一边出神,裴徊光走到近处了,竟一无所觉。

  “掌印这是要去哪里?”

  裴徊光慢条斯理地禀话:“听闻昭月宫的内宦不够使,咱家选了两个身手不错的打算给娘娘送去。既然在这里遇见了,阿胖阿瘦你们跟娘娘去罢。”

  “参见皇后娘娘,娘娘万福。”阿胖和阿瘦从裴徊光后面走出来,规矩地打礼问安。

  两个人人如其名。

  阿胖是个胖子,圆润得像个球,还是个秃子。

  阿瘦是个瘦子,麻杆一样比纤细的姑娘家还苗条,还缺了两颗门牙。